26 对话爱因斯坦的脑

字数:19718

道格拉斯·R. 侯世达

乌龟和阿基里斯在巴黎卢森堡公园的一处大八角池边偶遇。水面上常有姑娘小伙驾乘帆船,这年头甚至还有摩托艇和遥控船。不过这都不重要。那是个怡人的秋日。

阿基里斯:怎么回事,龟先生!我还以为你回了公元前5世纪呢!

乌龟:你自己又是怎么回事呢?至于我,我经常跨世纪溜达。这能怡养性情。而且我发现,在一个怡人的秋日漫步林间,看孩子们变老死去,徒然被新一代同样脑残、整体上还更为聒噪的人类取代,也令我神清气爽。啊,成为这弱智物种的一员,生存一定无比苦闷——噢,原谅我!我确实完全忘记了的谈话对象正是这尊贵种族的一员。哎呀阿基里斯,你当然是这规则的一个例外(从而也印证了它,就像常见的人类“逻辑”一样)。大家都知道,你时常对人类的境况做出真正富有洞见的评论,即便某种程度上那些境况多多少少是偶然且无意的!在全人类中能认识你,我感到荣幸之至,阿基里斯。

阿:哎呀,你这么说我,实在太好心了。我确信我简直配不上这些。不过回到我们的偶遇上来。我今天碰巧在这儿,是要和一个朋友赛跑。可是他并没有出现,所以我不禁猜测,他已经衡量过得失,决定以某种更有收获的方式度过这一天了。所以,我在这儿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儿,面前只有悠闲的一天等我随便晃过去,看看人(和乌龟),琢磨点哲学问题,你知道这是我的爱好。

龟:啊,对。其实我也一直在琢磨点有点琢磨头儿的想法。[1]或许你愿意让我来和你分享一下?

阿:哦,我很乐意啊。我是说,龟兄,只要你不是要把我引入你恶作剧的逻辑陷阱,我就很乐意。

龟:恶作剧的陷阱?噢,你可误会我了。我会做任何恶作剧的事吗?我是一个平和的灵魂,从不烦扰别人,过着和缓的植食生活。我的思绪仅仅是在(我看来的)事物存在方式上的各种离奇古怪之间跳来跳去。我只是个观察者,谦逊地观察现象,我怕我会进展艰难,我的蠢话也会平平无奇,随风消散。不过为了让你对我的意图安心,我打算在这大好日子里只谈脑和心灵。你知道,这些当然和逻辑八竿子打不着!

阿:龟兄,你的话确实让我安心了。事实上,这完全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非常愿意听听你会怎么说,即便平平无奇。

龟:阿基里斯,你真是心地宽容,值得赞扬。我们要进入的主题很困难,因此我要借助一个类比,让我们易于进入状况。你对“唱片”很熟悉对吧,就是那种有刻槽的塑料圆盘,刻的纹路细微而精致。

阿:确实,我很熟悉。音乐就存在那里面。

龟:音乐?我还以为音乐是某种要去听的东西。

阿:它是的啊,毋庸置疑。但人可以去听唱片。

龟:我想是吧,如果你把唱片放到耳边的话。但它们放出的肯定是非常寂静的音乐。

阿:哦,龟兄,你一定是在开玩笑吧。你没听过储存在唱片里的音乐?

龟:说实话,瞥见一些唱片时,我常想去哼唱曲调。是这样吗?

阿:不是。你看,你把唱片放在旋转的唱机转盘上,再把一个固定在长臂上的细针放在最外侧的刻槽上,然后——我用不着说这么多细节,反正最后结果就是,你听到美妙的音乐声从名为“扬声器”的设备中传出来。

龟:我明白,又不明白。为什么不省掉其他步骤,直接用扬声器呢?

阿:不行啊——你看,音乐不是储存在扬声器里的,它在唱片里。

龟:在唱片里?但唱片是整个在那儿的;而音乐,据我所知,是缓缓出现的,每次出现一点儿。不是这样吗?

阿:你这两点说得都对。但即便唱片如你所说,是“整个在那儿”的,我们也可以从中一点儿一点儿地抽取出声音来。这背后的道理是,刻槽在唱针下缓缓转过,这时候,唱针会微微颤动,响应你之前提到的精细纹路。而乐声就编码在这些纹路中,经过处理传给扬声器,再传入我们期盼的双耳。这样,我们就像你说的,“每次一点儿”地听到了音乐。我得说,这整个过程相当令人惊奇。

龟:是啊,这整个过程确实复杂得令人惊奇,这点我承认。不过,你们为什么不像我一样把唱片挂在墙上,整个儿地欣赏它的美,而是在一段时间里一点儿一点儿地分发呢?把唱片之美缓慢地分发,这种痛苦中有某种受虐的愉悦吗?我一向反对受虐癖。

阿:噢,你怕是完全误解了音乐的本性。你看,在一段时间中展开,这是音乐的本性。人不能只在突然一下声响中欣赏音乐——这是做不到的,你知道。

龟:嗯,我想也没人想听到轰的一大声,想在一下声响中听到所有部分的总和。可是你们人类为什么不像我一样,把唱片挂在墙上,用你们的眼睛一瞥,就把其中的美妙尽收眼底——这多简单明了啊。毕竟,妙处全都在那儿了,不是吗?

阿:你能看出不同唱片表面的不同?听你这么说我很震惊。它们在我看来都差不多,就像乌龟在我看来也都差不多。

龟:哎哟!你这评价,我看简直没救了。你很清楚它们是不同的,就像两首音乐,比如一首巴赫的和一首贝多芬的,那样不同。

阿:它们在我看来极其相似。

龟:可承认唱片表面包含了整首音乐的,正是你啊。这样的话,如果两首音乐不同,那么唱片表面也一定不同,两首音乐有多不同,两张唱片的表面也就有多不同。

阿:我想你说的有些道理。

龟:很高兴你承认这一点。那么,既然整首音乐都在唱片的表面上,你为何一瞥之下,或至多是端详一番,就把这音乐尽收眼底?这样来的愉悦,无疑会强烈得多。你也得承认,选曲的每部分都是各就其位的,各部分间的关系也没有乱,这样就好像能一次听到所有的声音似的。

阿:呃,首先,龟兄,我碰巧眼睛不太好,而且……

龟:啊哈!我还有一个办法!你要不把某段选曲的全部乐谱页都贴在墙上,时不时地欣赏一下它的美,就像看一幅画作那样?无论怎么说,想必你都会承认,音乐全在那儿了。

阿:好吧,龟兄,说实话,我得坦白,我的审美力有个不足,恐怕我并不知道,怎么从视觉上诠释我面前这些印出来的符号,才能让我像实际听到音乐那样,感受到相同的愉悦。

龟:听你这么说我确实很遗憾。不然这能节省你好多时间呢!试想一下,相比花费一整个小时聆听一首贝多芬的交响曲,某天清晨你醒来,它就挂在墙上,你只要睁开眼睛,最多10秒钟就把它全看完了,然后神清气爽,准备迎接美好而充实的一天。

阿:噢,龟兄,你这样对可怜的贝多芬太不公平,太令人遗憾了。

龟:完全没有啊。贝多芬是我第二喜欢的作曲家。我花了好多分钟凝视他美妙的作品呢,乐谱和唱片我都看了。他有些唱片上,刻画形制精致极了,你完全想不到。

阿:我得承认,你把我打败了。委婉地说,这是一种欣赏音乐的怪异方式。不过我想你就是个怪异角色;据我对你的了解,这个怪癖和你其他那些一脉相承,这倒也说得通。

龟:好一个盛气凌人的态度!如果某位朋友向你“披露”,你从未正确理解一幅达芬奇的画作——实际上,应该去聆听它,而不是观看它。它长62分钟,有8个乐章,包含许多长长的段落,组成这些乐段的只是许多不同尺寸的铃铛发出的巨大响声。这时你会怎么想?

阿:这是一种看待画作的怪异方式。不过……

龟:我跟你说过我的朋友短吻鳄吗?他是躺在日光下欣赏音乐的。

阿:我记得没有。

龟:他有一个优势:肚皮上没有壳。所以,每当他想“听”一首悦耳的乐曲时,就选出合适的碟片,一瞬间里把它猛拍在自己平坦的肚子上。他告诉我,一下子欣赏这么多美妙的纹路,其中的狂喜难以言喻。所以想想看,他的体验之于我,就像我的体验之于你一样新奇。

阿:可他是怎么区分开不同的唱片呢?

龟:对他而言,在肚子上拍巴赫和拍贝多芬不同,就像对你而言,在赤裸的后背上拍华夫饼烤盘和拍绒垫也那么不同!

阿:龟兄啊,你对我如此回击,已经向我表明了:你的视角必定和我的一样有效。如果我不承认这点,我就成了听觉沙文主义者。

龟:说得好,令人钦佩!既然我们已经检视了各自的相关视角,我要向你坦白,我熟悉的是你听唱片,而不是看它们的方式,尽管这在我看来比较古怪。因为比较了这两种体验,我灵光乍现,想到一个例子,可以来类比我想向你表明的事,阿基里斯。

阿:我明白,还是你惯用的伎俩。那继续吧,我洗耳恭听。

龟:好的。我们假设,一天早上,我带着一本很大的书来找你。你会说(如果我没搞错的话):“嗨,龟先生,你带来的这本大书里有什么呀?”而我会回复说:“这是一份原理说明(schematic description),详尽描绘了阿尔伯特·爱因斯坦的脑,细到细胞层次,是由一些勤勉且略显疯狂的神经学家在爱因斯坦死后制作的。你知道他把脑子遗赠给了科学吧?”而你会说:“你到底在说什么呀,‘爱因斯坦脑的原理说明,细到细胞层次’?”你会这么说吧?

阿:我当然会!这听着荒谬透顶!我想你大概会这样接着说:“你大概知道,阿基里斯,任何一个脑都是由神经元或说神经细胞组成的,它们由名为‘轴突’的纤维连成一片高度互联的网络。”我会饶有兴趣地说:“请往下说。”然后你就接着说。

龟:棒!你做得非常好,把我要说的话都说了!如你所言,我的确会接着往下说。我会继续说:“细节在这里无关紧要,但有一点知识必不可少。据说这些神经元会发放,这意味着有一个极小的电流(受轴突电阻调节)沿一根轴突传入一个邻接的神经元,在那里,它可以联合其他信号一起,反过来‘触发’这个邻接神经元去发放。而这个邻接神经元,只有在输入电流的总和达到阈值(此值由相关神经元的内部结构决定)时才会配合,否则将完全拒绝发放。”这时,你会说:“嗯……”

阿:那你会如何继续,龟兄?

龟:好问题。我想我可能会这样说:“对于脑内在发生什么,以上就是个挂一漏万的概述。不过我想,要解释我今天带来的这本大书是什么,这点背景就够了。”如果我对你还算了解的话,你会说:“噢,我迫不及待地想听,但或许我应该更警惕些,以免它掺杂了你可鄙的阴谋,让我这毫无戒心的小可怜儿陷入你那逃无可逃的荒谬想法中去。”不过我会让你放心,不会发生这种事的。于是你会催促我披露书中的内容,你已经偷偷瞄了一眼,或许会说:“它看着就像好些数字、字母、缩略语什么的一大堆东西!”而我会说:“你指望是什么呢?是围着散见于各处的公式,比如E=mc2这样的,有恒星、银河、原子的小图在打转?”

阿:我可能会介怀这个非难。我会愤慨地说:“当然不是。”

龟:你当然会这么说——这么说很正确。然后你会说:“好吧,那么那些数字之类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它们代表什么?”

阿:我来继续说。我相信我能料到你会这样回应:“这本书大概有1000亿个页码吧,每页对应着一个神经元,以及这一神经元的轴突通向哪些其他神经元、它的发放阈值电流等等这些相关方面的数字记录。不过,关于脑的一般性运转,尤其是当思想、特别是有意识的思想出现在脑中时,(基于我们的全部神经学知识)脑内发生或被认为发生了什么,关于这些,我忘了告诉你某些更进一步的重要情况。”我可能会含糊其辞地抱怨,反驳说思想是出现在心灵中,而非脑中的,而你会草率地无视这条评论,说:“我们可以下次再谈这个:比如我们哪天在卢森堡公园偶遇的时候。而眼下我的目标是向你解释本书的内容。”我想我会像往常一样平复下来,而你会乘势追加一个评论:“当一连串相联的神经元相继发放时,一个思想就出现了(说出现在心灵中还是脑中都行,现在先不管你更喜欢怎么说!)。你要注意,它或许并不是一长串单个神经元在发放,就像一列多米诺骨牌那样一块接一块地倒下,而更有可能是几个神经元同时要一下子触发另外几个,诸如此类。还比较有可能的是,有一些偶发杂散的神经链,一开始沿着主干一侧并行,但不久就会因未达到阈值电流而逐渐消失。因此,总的来说,一个人会有一组或宽或窄的发放态神经元,轮流向其他神经元传输能量,由此在脑中形成一条蜿蜒曲折的动态链条;这链条一路上会遇到众多轴突,而它的路线就由各种轴突电阻决定。如果你跟上了我的意思,说‘会沿电阻最小的路径走’,就不可谓不贴切。”这时我肯定会说:“你实在是说了好大一堆,给我点儿时间消化一下。”我细细咀嚼了你为我提供的这顿思想大餐,又问了你几个确认性的问题,终于得见全貌,很是满意。当然你大概还会对我说,如果关于这一主题我还想获得更多信息,那我差不多从任何一本关于脑的通俗读物中都可以轻松查到。然后你会说:“我来大致勾勒一下记忆的发生原因,至少是那些迄今已充分确立的说法,以此来结束对神经活动的描述。试想一下‘活动的闪现点’出现在脑中(脑即所谓的‘所有的行动所在的地方’),把它看作一只驶过池面的小船,就像孩子们有时带到八角池的玩具帆船——就在卢森堡公园,那个我们可能会“心脑偶遇”的地方;每只船在水这介质中驶过,身后都留下一串涟漪、尾迹。脑中的“热点”正像这些船,也留下它们的涟漪、尾迹:信号经过后,刚刚发放的神经元还会在几秒钟内继续经历某种内部活动,本质上可能是化学活动。由此,神经元中会产生一些永久性的变化。这些变化反映在我们已经说到过的一些数字上,比如发放阈值、轴突电阻等等。修正这些数字的方式,正取决于我们正说着的这个内部结构的某些方面,而这些方面本身又易受数字编码的影响。”我想我此时可能会插一句,说:“因此,最重要的是记下每个神经元的这些数字,还有提到过的电阻和阈值。”无疑你会回答:“精辟的说法,阿基里斯,我没料到你这么快就明白了这种必要性。我们也可以给这些数字起一个好名字,‘结构改变数’我看就说得过去。”我或许会用下面这段话来总结这段讨论:“结构改变数非同小可,因为它们不仅描述了同一页上的其他数字会如何改变,还描述了下一次神经闪现经过时,它们自己会如何改变!”

龟:噢,我们二人之间很可能发生怎样的假设性对话,你已经很好地捕捉到了本质。我很可能说出你算在我头上的所有话,也完全有理由相信你也可能像你刚刚提出的那样说出那些言辞。所以我们到哪儿了?啊对,我想起来了:在设想的情境中,我有一本书,其中记录了在爱因斯坦去世的那天,从他脑中逐个神经元提取出来的所有相关数据。每一页上,我们都有:(1)一个阈值;(2)一组页码,指示与当前神经元相连接的神经元;(3)进行连接的轴突的电阻值;(4)一组数字,指示神经元因发放而出现的尾迹一般的“反响”,将如何改变页面上的任何数字。

阿:跟我说了这番话,你就完成了目标,向我解释了你这本大部头的本质。所以我们大概要到我们的假想谈话的结尾了。我也能想象,这之后我们很快就要向彼此道别了。然而我不禁要指出,在这假想的对话中,你指涉了某段未来的交谈,它就发生在这个公园里,在咱俩之间,而这明显意指了我们今天所处的境况!

龟:太巧了!这一定纯属偶然。

阿:龟兄,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知道,这本虚构的爱因斯坦之书怎么就能在心脑问题上有所洞见。你能在这方面帮帮我吗?

龟:非常愿意,阿基里斯,愿意极了。不过,既然这本书无论如何都是假想的,假如我给它补充几个额外的特征,你会介意吗?

阿:我想不出这一点有什么好反对的。如果它已经有了大概1000亿页,再多点儿什么也是无妨。

龟:真有参与精神。我要补充的特征如下。声音到达耳朵时,耳鼓内产生振动,继而传导到中耳与内耳的精微结构中。这些结构最终与负责处理这些听觉信息的神经元相连,这样的神经元因此称为“听觉神经元”。同样也存在着神经元负责将被编码的方向传达给指定的任一组肌肉,因此手部的运动是由脑中特定神经元的发放引起的,这些神经元与手部肌肉间接相联。嘴巴和声带也是如此。此外我们想知道,如果为一个给定的音调设定音高和响度,听觉神经元会怎样恰好被这音调激发;我们想精确地知道这些,就需要本书的补充信息中有所需的一切数据组。该书的另一个重要章节会讲述“指导”嘴、指导声带的神经元,它们的发放会怎样影响所涉器官的肌肉。

阿: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们想知道的是,神经元的内部结构如何受某些听觉输入信号的影响;还有与语言器官相连的某些关键神经元,它们的发放会怎样影响这些器官。

龟:正是如此。你知道吗,阿基里斯,有时候有你在身边激荡我的想法,真好。它们从你那儿返回我这儿的时候,比我刚提出时清楚得多了。你天然去雕饰的单纯,好像和我学究气的赘言还挺相得益彰。

阿:我想激荡一下你的这个想法,龟兄。

龟:怎么了?你是什么意思?我说了什么不着调的话吗?

阿:龟兄,现在我假设,我们讨论中的这本巨著中有数字转换表,正可以完成我们刚刚设定的任务。它们会给出每个听觉神经元对任一音调的神经反应;还会给出口型、声带张力等身体因素的变化,并将其视作一个函数,它是一些神经元的函数,这些神经元通过爱因斯坦身体中的神经与上述因素相连。

龟:这么做很对!

阿:对爱因斯坦的这样一份详尽记录要怎么才能对任何人有任何用处?

龟:呃,它可能对谁都没什么用处,或许能想到的例外只有某些饥渴的神经学家。

阿:那你为什么要提出这本煌煌巨著呢?

龟:为什么,不过是为了在我琢磨心灵和脑时,撩拨一下我的想象力。不过这或许可以作为一份课程,教给这个领域的新手。

阿:我就是这样一个新手吗?

龟:无疑是哦。而且作为测试对象,你将很好地展示出这样一本书的优异之处。

阿:我好像有点忍不住想知道爱因斯坦他老对这一切会怎么想。

龟:那,有了这本书,你就能搞个清楚。

阿:我能吗?我不知道从何处开始。

龟:你可以从自我介绍开始。

阿:向谁?向这本书?

龟:对啊——它可是爱因斯坦,不是吗?

阿:不,爱因斯坦是一个人,不是一本书。

龟:嗯,我得说,这个问题确实要考虑一番。你不是说过有音乐储存在唱片里吗?

阿:我是说过,而且我还跟你描述了如何获取它。不是说一张唱片“整个在那儿”,而是我们可以用合适的唱针及其他设备从中提取真实、鲜活的音乐,它们“每次一点儿”地涌现,就像真正的音乐一样。

龟:你是在暗示说,它不过是某种合成性的仿造物吗?

阿:呃,声音是足够真实……但这些声音的确出自塑料,而音乐则出自真实的声音。

龟:但这音乐成了一张唱盘,就也是“整个在那儿”了,对吧?

阿:对,正如你先前向我指出的,是这样的。

龟:那么,你首先会说,音乐是声音,而不是唱片,不是吗?

阿:嗯,对,我会这么说,对。

龟:那你可就太健忘了!我来帮你回想一下,对我而言,音乐就是唱片本身,我可以静静地坐着观赏它。我想我不会跟你说,把达芬奇的《岩间圣母》看作一幅画是不得要领的,是吧。我会兴冲冲地走过来说,那幅画存储的只是低沉的巴松管长时间的吹奏、悦耳的短笛流淌、优雅的竖琴跃动吗?

阿:不啊,你才不会。我想,无论是两种方式中的哪一种,我们都是在响应唱片的某些相同特征,即便你喜欢它们的视觉方面,而我偏爱的是听觉方面。至少,我希望你在贝多芬的音乐中喜爱的东西与我一致。

龟: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我自己呢,不在乎这个。而说到爱因斯坦是一个人还是就在这本书里……你应该自我介绍一下看看。

阿:可是对一番陈词,一本书不会有响应啊;就像是唱片那样一块黑色塑料:它“整个在那儿”。

龟:或许那个小词语会给你一点提示:想想我们刚刚以音乐和唱片为题说了什么。

阿:你的意思是,我应该试着“每次一点儿”地体验它?我应该从哪一点开始呢?我应该从第1页开始,一口气读到结尾吗?

龟:未必。假设你要向爱因斯坦介绍自己,你会说什么?

阿:啊……“你好哇,爱因斯坦博士,我叫阿基里斯。”

龟:好极了。这样就会有一些美妙的音调会回复你了。

阿:音调……呃……你打算用那些转换表吗?

龟:哎呀,多好的一个想法。我怎么没想到?

阿:那你看,人人都会偶有灵感。别太难过。

龟:好,你提出了一个好想法。那正是我们要尝试付诸行动的,假如我们有这本书的话。

阿: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要查看说话的每个音调都会导致爱因斯坦的听觉神经元结构产生哪些可能的变化?

龟:嗯,大致如此。你知道,做这事,我们必须非常小心。就像你建议的那样,我们会取第一个音调,看它会对哪些细胞发放、如何发放。就是说,我们会看每页上的每个数字如何变化。然后我们会一页页地仔细通读全书,最终实现这些变化。你可以称之为“第一轮”。

阿:第二轮会是由第二个音引起的类似过程吗?

龟:不尽然。你看,我们还没说完对第一个音调的响应呢。我们已经逐个神经元地通读了一遍全书。但你知道,事实上有些神经元正在发放,我们必须将这方面考虑进来。这意味着,这些发放的神经元,它们的轴突在“结构改变数”的指挥下通向了哪些页面并修改这些页面,我们必须也前进到这些页面。这才是第二轮。而那些神经元反过来又会将我们再引向另外一些,你瞧瞧,我们乘上了脑子里的美妙循环。

阿:好吧,那我们什么时候到第二个音?

龟:问得好。我之前忘了说这一点。我们需要确立一种时间尺度。或许在每一页上,相关神经元发放所需的时间都是指定的——比如在现实生活中,在爱因斯坦的脑中,发放需要多少时间——这个量值大概最好是以千分之一秒来计。随着轮次的进展,我们将所有发放的时间加起来,当加起来的时间达到第一个音的长度时,我们就开始第二个音。这样,我们就可以把你的自我介绍陈词一个音接一个音地输入进去,对一路上的每一步都在响应这番陈词的那些神经元进行修改。

阿:真是个有趣的步骤。不过肯定也很冗长。

龟:嗯,只要这些都是假设,就丝毫不会烦扰我们。这可能要花上千年,但为了讨论方便,我们就说是5秒钟好了。

阿:需要5秒钟来输入我说的话?好的。所以现在,我看到的是,我们已经改变了那本书的不少页甚至超多页。无论我们是被之前的页面还是被我们输入的音调引到了哪页,我们都在用听觉转换表一页一页又一页地改变着数字。

龟:对。而等你的话说完,神经元还继续发放,一个接一个地继续着连锁反应。这样,我们表演了一出奇异而精巧的“舞蹈”,在书页之间一轮接一轮地前后曳步,无须关心任何听觉输入。

阿:我能预见,奇怪的事就要发生了。再经过几“秒”(如果我们坚持这种有点荒谬的低估的话)的翻页和数字变化,某些“言语神经元”将开始发放。那时我们要好好查阅标明口形、声带张力的表格。

龟:阿基里斯,你已经发觉将要发生什么了。阅读这本书的方式不是从第1页开始,而要依据前言中的各种方向,它们说明了必将发生的所有变化,并给出了如何前进的所有规则。

阿:我认为,给定口形和声带的状况,要确定爱因斯坦在“说”什么,就尽在掌握,是吧?尤其是考虑到我们预设的技术先进水平,这看来只是一项小任务。所以我想他会对我说些什么。

龟:我也这么觉得。比如:“哦,你好啊。你是来看我的吗?我已经死了吗?”

阿:这问题就奇怪了。他当然死了啊。

龟:那是谁在问你这个问题?

阿:只是某本蠢书而已!它当然不是爱因斯坦!你别想骗我说它是!

龟:这我可想都不敢想。不过你或许愿意向这本书多问几个问题。如果你有耐心的话,你们可以进行一整场对话。

阿:真是个激动人心的图景。这样我就能看到,假如我当真见到爱因斯坦,他在对话中会和我说些什么!

龟:是的,你的提问可以从“你感觉怎么样”开始,接着形容一下你见到他有多高兴,因为你在他生前从未有此机会……就好像他是“真正的”爱因斯坦那样继续说下去,虽然你已经断定这是不可能的了。你觉得当你告诉他他不是真正的爱因斯坦时,他会做何反应?

阿:等一下!你正在把“他”这个代词用在一个过程加一本巨书上。这可不是“他”,而是别的东西。你的提问先入为主了。

龟:但你确实会在问问题时叫他爱因斯坦吧?还是说你会说“你好哇,爱因斯坦的大脑机制之书,我叫阿基里斯”?我想,如果你这么做,爱因斯坦会措手不及。他肯定会困惑不解的。

阿:这儿实实在在没有“他”。我希望你别再用这个代词了。

龟:我用它的原因是,我只是在想象,假如你真的在普林斯顿的病床上遇到他,你会对他说些什么。质询、评论这本书的方式,当然应该和面对爱因斯坦这个人时一样,不是吗?毕竟,这本书反映的本就是他的脑子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天是怎样的,而那时他认为自己是一个人,而不是一本书,对吧?

阿:啊,是。我问这本书问题,应该像我就在那儿向真人问问题那样。

龟:你可以向他解释:很不幸,他已经死了,不过在他死后,他的脑被编码进了一个巨型编目中,这编目现在为你所有,而你正通过它和其中的言语转换表在和他对话。

阿:听到这个,他大概会非常惊讶!

龟:谁?我以为这儿没有“他”!

阿:如果我是在跟书讲话,那就没有“他”。但如果我是跟真的爱因斯坦说了这些,他就会惊讶。

龟:可你为什么会当着一个活人的面说他已经死了,他的脑被编码进了一本编目,而你正在通过这本编目在和他对话呢?

阿:我不会对一个活人这样说,我是对这本书这样说,然后发现那个活人的反应会是什么。所以某种意义上,“他”确实在那儿。啊我开始糊涂了……我在跟这本书里的谁说话?有某个人因为这本书的存在而活着吗?那些思想从何而来?

龟:从这本书里。你很清楚这一点。

阿:呃,那他怎么可以说他感觉怎么样?一本书怎么感觉?

龟:一本书怎么也不会去感觉。一本书只是存在,就像一把椅子,它就是在那儿而已。

阿:好吧,这不仅仅是一本书,而是一本书加上一整个过程。一本书加一个过程怎么感觉?

龟:我怎么知道?不过你可以自己问问它这个问题。

阿:我知道它会说什么:“我感觉很虚弱,双腿疼痛。”诸如此类。而一本书,或一个书加过程的组合并没有腿!

龟:可它的神经结构中包含了对腿、对腿疼非常强烈的记忆。你为什么不告诉它,它现在已经不再是个人,而是一个书加过程的组合?或许在你尽你所知详细解释这一事实后,它会开始明白这一点,忘掉腿痛或它认为是腿痛的什么东西。毕竟,既然它连腿都没有,感觉到腿也就没什么好处。它可能会忽略这些事,专注于它确实有的东西,比如和你阿基里斯交流的能力,思考的能力等等。

阿:这整个过程里有些令人极其伤心的事。其中尤甚的一件是,要让信息进出脑子,会花很多时间,在我完成许多信息交换之前,我就会变成一个老头。

龟:你也可以转化成一本编目啊。

阿:咳咳!那就再也没有腿去赛跑了?不了谢谢!

龟:只要还有人在打理你的书,翻页并往上写数字,你就可以化身为一本编目,继续你那与爱因斯坦发人深省的对话。更妙的是,你可以一下子同时进行若干对话。我们要做的只是给阿基里斯编目多做几个副本,包括使用指导,分发给任何你想送的人。你会享受其中的。

阿:啊,这样的话就刺激多了。我们看看——荷马、芝诺、刘易斯·卡罗尔[2]……也假设有编目是由他们的脑做成的。不过等等。我要怎样同时跟上所有这些对话?

龟:这不成问题:每个人都独立于其他人。

阿:是的,我知道,可我还得同时在我的头脑里保持它们。

龟:你的头脑里?你不会有头了,记住。

阿:没有头?那我在哪里?那时的情况又是怎样?

龟:你会同时在所有那些不同的地方,与所有那些人畅谈。

阿:同时与好几个人对话,会是怎样的感觉?

龟:你为什么不直接想象一下,假设你也制作了好几本爱因斯坦的编目,寄给了你许多朋友或任何人,而他们也正在和他说话,那么这时,问爱因斯坦问题会是怎样的?

阿:哦,假如我不把这事告诉我拥有的那位爱因斯坦,他就无从知道其他编目或对话。毕竟每本编目都完全不受其他任何编目的影响。所以我猜他只会说他当然感觉不到同时参与了不止一场讨论。

龟:那假如好几个你同时参与多场对话,你也会有同样的感觉。

阿:我?哪一个会是我?

龟:它们任一个、它们全部都是;又或者,哪个也不是。

阿:这太诡异了。我不知道我会在哪儿,如果说我还在哪儿的话。而所有这些怪编目都会声称是我。

龟:你同样也该预期到,你自己也会这样做,不是吗?我甚至可以介绍一对儿你,甚至所有的你互相认识。

阿:哎哟,我一直在等这一刻:我每次见你,你都会甩给我这种怪东西。

龟:只是哪一个才是货真价实的那个,在这个问题上,可能会发生一场小争吵,你也这样认为吧?

阿:噢,这个邪恶阴谋就是要把人类灵魂挤出汁来啊。我渐渐看不清“我”是谁了。“我”是一个人吗?一个过程?我脑中的一个结构?或者“我”是某种无法把握的本质,是它在感受我脑中发生的事?

龟:一个有趣的问题。要检视这个问题,让我们回到爱因斯坦。爱因斯坦是死了,还是因编目的创建而继续活着?

阿:鉴于数据都记录了,那怎么看他精神的某些部分都还是活着的吧。

龟:即便这本书从未被使用过?那样他还活着吗?

阿:噢,这是个难题。我想我得说“不”。显然,让他活下来的,是我们“每次一点儿”地让他从那本死书里“起死回生”,是凌驾并超越纯数据书的那个过程。他在与我们谈话,是这让他还活着。他的神经元正在以一种颇为数字化的方式发放,虽然相比通常的速度慢了很多,但只要它们在发放,这就不重要。

龟:设想你要花10秒钟完成第一轮,100秒完成第二轮,1000秒完成第三轮,以此类推。当然,这本书不会知道这一共花了多久,因为它与外部世界的唯一联系要通过其听觉转换表。尤其是,什么事只要你没去告诉它,它就永远不会知道。几轮后,不考虑发放极为迟缓的情况,它还算活着吗?

阿:我不明白为什么不算。假如我也以同样的方式被编目,我的书页也同样是被慢慢悠悠地翻着,那我们的谈话速率将是匹配的。他和我在对话中都没有缘由感到任何异常,即便在外面的世界中,我们仅是互相打个招呼就要持续千年。

龟:起初,你把这个“每次一点儿”地产生出结构的过程当作很重要的东西来说,而现在似乎它持续放慢也没关系。思想交换的频率后面会是每世纪一个音节。再过一阵,每个神经元每万亿年才会发放一次。这可不太会是一场精彩的对话啊!

阿:是的,在外部世界里不是。可我们两个对外部世界的时间流逝都毫无察觉,对我俩而言,一切都很好很正常——只要有人来做我们内部的书本操作就好,无论做得多慢。在我们翻动的书页之外,爱因斯坦和我对瞬息万变的世界浑然不知。

龟:假设有位恪尽职守的神经文员,就叫他阿击利斯(A-kill-ease)[3]吧,假设他只是为了消遣(当然不是说现在这种情况),一天下午溜出去小睡了一会儿,忘了回来……

阿:严重犯规!双重杀人!或者说我该说“杀书”?

龟:真有那么糟糕吗?你们两个都还在那儿,“整个在那儿”。

阿:“整个在那儿”,呸!如果我们不被处理,那生活还有什么意思?

龟:即便是用永远那么慢吞吞的蜗牛速度来处理也比这更好吗?

阿:什么速度也比那样好,即便是龟速。不过等一下,管这“管书人”叫“阿击利斯”意义何在?

龟:我只是想让你想想,如果不仅是你的脑被编码进了一本书,同时你也在看管这本“脑书”,那会是怎样的感觉——肯定不是有意玩文字游戏!

阿:我想我得去问问我自己的书才行。不对,等等。是我的书必须来问我才行!你总是出其不意地抛给我这些杂乱的层次混乱,我迷惑极了!啊,我有一个好主意!假设和这些书一起的还有一台机器,一台完成翻页、计算和文员工作的机器。这样我们就避免了人类不可靠的问题,也避开了你那个怪异曲折的循环。

龟:假设如此吧,真是个别出心裁的方案。那就再假设这台机器坏了。

阿:噢,你的想象力真是病态!你要让我遭受什么挖空心思的折磨!

龟:完全不是这样。要不是有人告诉你,你甚至都不会注意到这台机器的存在,更别说它已经坏掉的事了。

阿:我不喜欢与外部世界这样隔离。我宁愿有什么办法来感觉我周围发生了什么,而不是依赖别人告诉我他们选定的事。为什么不充分利用生命体中那些处理视觉输入的神经元呢?就像听觉转换表一样,我们也可以有视觉转换表。它们会被用来根据电视摄像机的信号在书中制造变化。这样,我就可以看到我周围的世界,并对其中的事件做出反应。尤其是,我很快就会注意到翻页机器、那本有很多页面和数字的书等等……

龟:噢,你是铁了心要遭罪了。那现在你就要感知到将降临于你的命运了:通过电视摄像机的输入,通过转换表,你将“看到”,你那尽职尽责的翻页机有一个部件松动了,即将滑落。这会吓到你的吧,有什么好?假如你没有视觉扫描设备,你就没法知道周围的世界正在发生什么,甚至关于你的翻页机你也什么都不知道。你的思维闲庭信步地行进着,不为外部世界的纷扰所动,浑然不觉思维会因翻页机的损坏而很快被迫终止。真是一个田园牧歌般的存在!直至终结也从未有过一丝忧虑!

阿:可它坏了的话,我就死去了。

龟:会吗?

阿:我会变成一堆毫无生机、一动不动的填满数字的表单。

龟:那确实太惨了。不过老阿击利斯没准儿会回到这个他熟悉的地方,从坏掉的机器停下的地方继续。

阿:哦!所以我还会苏醒过来。我死了一阵子,然后又复活了!

龟:如果你坚持要做这些奇怪区分的话。相比于阿击利斯将你闲置一旁几分钟甚至几年而去玩一盘双陆棋、去环球旅行或是去把他的脑复制到一本书里,机器坏掉时你“更死”一点儿?这是什么造成的?

阿:显然机器坏掉时我“更死”,因为这样我就没有恢复运转的希望……而阿击利斯去逍遥自在时,他最终还会回来履行职责。

龟:你是说,如果你是被遗弃了,那么你仍然活着,只是因为阿击利斯具有回归的意图?而机器坏掉时,你就死了?

阿:这样界定“死”“活”真是非常愚蠢。这些概念当然与其他存在者的单纯意图毫无瓜葛。好比说一个灯泡,如果它的物主没有再次点亮它的意图,它就是“死的”,就和这一样愚蠢。本质上,这灯泡一如既往,这才是最重要的。在我的案例中,重要的是那本书要保持完好。

龟:你的意思是,它应该全都在那儿,整个在那儿?它仅仅是出现在那里,就确保了你还活着?就像只要唱片存在,就无异于它储存的音乐也存在?

阿:我脑海中浮现出一幅有趣的图景。地球毁了,但是一张巴赫音乐的唱片竟幸免于难,漂流到真空的太空中。那么,这音乐是否还存在?答案如果取决于它是否被某种类人生物发现、播放,那就愚蠢了对吧?对你而言,龟兄,音乐就像唱片本身一样存在。同样地,当我们回到那本书时,我觉得如果那书只要是安放在那儿、整个在那儿,我就依然在那儿。但如果那本书毁了,我也随之逝去。

龟:你还是坚持认为,只要那些数字和转换表存在,本质上你就是潜在地活着?

阿:对,就是这样。全部要义就是:我的脑结构要完整。

龟:你不介意我直接这样问吧:假设有人带着前言里说明如何使用这本书的指令跑了怎么办?

阿:那我只能说,他们最好把它拿回来。如果他们不把指令还回来,我可就万念俱灰了。没了使用指令,这本书还算什么?

龟:你又在说,你是否活着这个问题,取决于小偷意图的好坏。但也可能只是阵风乍作,掀起前言里的那几页,把它们吹散在空中。这样就无所谓意图了。“你”会因此“不那么活”吗?

阿:这就有点儿难搞了。让我慢慢地仔细回顾一下这个问题。我死了;我的脑被转录为一本书;这本书有一组指令集,说明如果处理本书的各页——方法类同于当前我真实的脑中神经元的发放。

龟:而这本书,和它的指令集一起躺在一家旧书店角落里积满灰尘的书架上。进来一个小伙子,偶然发现了这本怪书。“天哪,”他惊叫道,“一本阿基里斯之书!它究竟会是怎样的?我要买来试试!”

阿:他应该确保自己也买了指令集!书和指令集在一起非常关键。

龟:要离得多近?订成同一本书?装进同一个袋子?放在一间屋里?相距1英里之内?如果那些页面被一阵微风吹得散落四处,你的存在就减弱了吗?从哪个确切的点起,你觉得这本书就失去了结构完整性?你知道吗,我对变形的唱片和平整的唱片都是一视同仁。事实上,在高雅的眼光看来,变形唱片另有一番魅力。你瞧,我有个朋友就认为坏唱片比原本的样子更有型!你该去看看他的墙壁,贴满了坏掉的巴赫:破裂的赋格,粉碎的卡农,崩解的利切卡尔。他陶醉其中。结构完整性只存在于观看者眼中,我的朋友。

阿:只要你让我来做那个观看者,我就会说,如果那些页面会重新统合到一起,那我仍然有希望活下来。

龟:在谁的眼中重新统合到一起?一旦你死了,你这个观看者就只以书的形式存留(如果还存留的话)。一旦书页开始散落,你会感到自己在丧失结构完整性吗?或者说,从外部来看,一旦我感到结构已经无可挽回地丧失了,我应该下结论说你不再存在了吗?或者你的某些“本质”仍以分散的形式存在着?谁来判断?

阿:哦天哪。我完全跟不上书里那可怜灵魂的行进了。而要说他自己(或说我自己)会有什么感觉,我甚至更没把握。

龟:“书里那可怜的灵魂”?噢,阿基里斯!你还是抱有那种“你”还在那儿、在书里的旧概念吗?如果我记的不错,当我表示你确实是在和爱因斯坦本人对话时,你起先可是很不情愿接受这种想法啊。

阿:在我看到那本书看起来可以感受到、至少表达出爱因斯坦的所有情绪或看起来是情绪的东西以后,我就没再不情愿了。不过,或许你对我的指摘是对的,或许我只应该信赖老生常谈的常识观点:唯一真实的“我”就在这儿,在我自己这个活生生的有机脑子里。

龟:你的意思是老生常谈的“机器里的幽灵”理论,是这个吗?在那里面的东西,就是这个“你”吗?

阿:无论是什么感受到我所表达的这些情绪,那里面就是它。

龟:那份对情绪的感受或许完全是一种纯粹的物理事件,让一阵电化学活动飞速掠过你脑中众多神经通路中的某一个。也许你是用“感受”这个词在描述这样的事件。

阿:这听着就错了,因为如果我会用“感受”这个词的话,那本书也会用,而却感受不到电化学活动的涌动。那本书所能“感受”到的一切只是它的数字变化。或许无论存在哪种类型的神经活动,无论它是不是模拟的,这都是“感受”。

龟:这样的观点会过度强调感受那“每次一点儿”的展开过程。尽管在我们看来,神经结构的时间发展无疑是感受的本质,可感受为什么不能像唱片和绘画一样,“整个在那儿”呢?

阿:一段音乐的唱片和一个心灵之间的差别,我能立刻看出来的是:前者不会“每次一点儿”地演进变化,但心灵在与外部世界互动的时段内会发生改变,而改变的方式原本不在它的物理结构之中。

龟:这点你说得不错。心灵或脑,因与世界互动而易于变化,只知脑的结构无法预测这种变化。但当心灵不受任何外部干扰、内省地考虑某些思想时,这丝毫不会减弱它的“活性”。在这样的内省期间,它经历的变化,对它而言是内在固有的。尽管它“每次一点儿”地演进,但它内在固有地“整个”在那儿。我可以拿一个更为简单的系统做对比,以此来澄清我的意思。比如,一旦一颗葡萄柚脱手而出,它的整个投掷路径就是固有的了。要体验这颗飞行水果的运动,一种方法,也是常见的方法,就是去看;这可以标记为对运动的“每次一点儿”式描绘。但另一种方法同样有效:获知水果的初始位置和速度即可;对运动的这种描绘可以标为“整个”式描绘。当然了,在后一种描绘中,我们假定没有鹳鸟之类的路过干扰。[4]脑(或者脑的编目)也有这种二重性:只要它不与外部世界互动,不被外来的方式修改,它的时间发展就或可以看作“每次一点儿”式描绘,或可以看作“整个”式描绘。我主张后一种描绘,我觉得当你描述唱片漂流太空的情景时,你也会同意。

阿:用“每次一点儿”式的描绘,我看待事物要容易得多。

龟:你当然如此。人脑看待事物的方式就是这样设定的。即便是在一个简单事例中,比如一颗葡萄柚的飞行运动,人脑都更满足于“每次一点儿”地看到实际的运动,而不是“整个一起”地把一整条抛物线看出来。不过,单单是认识到存在一个“整个”式的描绘,已经是人类心灵迈出的很大一步了,因为这相当于认识到自然存在着某些规律性,它们凭可预测的途径引导着事件。

阿:我认识到感受存在于“每次一点儿”的描绘之中。我知道这个,因为我就是这样感受我自己的感受的。但是它是否也存在于“整个”式的描绘中?一本静止不动的书中是否也有“感受”?

龟:一张静止不动的唱片中有音乐吗?

阿:我不再确定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了。可我依然想知道“我”是否在那本阿基里斯之书里,或者“真正的爱因斯坦”是否在那本爱因斯坦之书里。

龟:你想知道这些可以;而我呢,想知道的依然是“你”到底是不是真的在哪儿。让我们留在“每次一点儿”的宜人描绘中,想象一下你的脑内过程,阿基里斯。想象那个“热点”,那令人唏嘘的“一阵电化学活动”,想象它沿着“电阻最小的路径”曲折行进。而你,阿基里斯,或者你用“我”所指的那个,控制不了哪条路径是电阻最小的那条。

阿:我控制不了吗?那么,它是我的潜意识吗?我知道我有时感到我的思想向我“冒出来”,仿佛它受到潜意识倾向的促动。

龟:或许“潜意识”是神经结构的一个好名字。毕竟,在任一时刻,是你的神经结构决定了哪条路径电阻最小。而也是因为这种神经结构,“热点”才会沿这条花哨路径而非其他路径行进。这些电化学活动的涡流组成了阿基里斯的心理与情感生活。

阿:真是一曲诡异的机械论之歌啊,龟兄。我敢说你还能让它听上去更奇怪。如果你愿意,就高声唱出歌词,让动词们恣意放纵!歌颂脑、心灵和人类,让我们听到乌龟的歌声!

龟:你的诗行可真是只应天上有啊,我亲爱的同伴。阿基里斯的脑就像一座多房间的迷宫,每个房间都有许多门通向其他房间,而且其中许多房间都有标记。(每个“房间”都可以被想成是几个或几十个[或更多]神经元的复合体,而“有标记”的房间是主要由言语神经元构成的特殊复合体。)“热点”穿过这座迷宫,推门而入、摔门而出,时不时地撞进一间有标记的房间。这时,你喉咙和嘴巴一紧,说出一句话。整个过程中,神经元的闪现循环沿着阿基里斯式的路径,形状比燕子捕食小虫的飞冲轨迹还要奇怪;每个迂回曲折都由你脑中的当前神经元结构预先注定,直到由感官输入的信息进行干预,然后闪现就会偏离它本来要遵循的路径。它就这样前进,到访一个个房间、一个个有标记的房间。你就说起话来了。

阿:我并不总是在说话。有时候我只是坐着思考。

龟:诚然。有标记的房间可能会调低光亮,这是“非言辞”的一个迹象:你不会出声说出那些话。一个“思想”悄无声息地出现了。热点继续行进,挨门串访,每到一扇门,或是给合页滴一滴油润滑,或是滴一滴水来锈蚀它。有些门就是因为有合页生了锈,打不开。另一些则常常上油,甚至自己就能打开。因此,现在的踪迹会留到未来:现在的“我”为将来的“我”留下了信息和记忆。这神经之舞就是灵魂之舞,而灵魂唯一的编舞师就是物理法则。

阿:通常来说,我认为我在想什么皆在我掌控,可你把这事说得完全调转了过来,听着好像“我”只是出自这神经元结构和自然法则的东西。我以为我自己是什么什么,而这让它听起来最好了也不过就像一个受自然法则支配的有机体的副产品,而最坏的情况下则是我的歪曲视角产生的一个人造概念。换句话说,你让我感觉我好像不知道我是谁——或是什么东西,如果我还算是什么东西的话。

龟:你这提出的是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你怎么可能“知道”你是什么?首先,知道某些东西、任何东西,究竟是什么意思?

阿:呃,我推想,当我知道某事时——或者我是不是应该说,当我的脑知道某事时——有一条通路在我脑中蜿蜒前行,穿过房间,其中许多间有标记。每次我想到关于相关主题的想法时,我的神经闪现就完全自动地转向那条通路,而当我与人交谈时,它每次就要穿过有标记的房间,产生某种类型的声音。不过当然,为让我的神经闪现足堪此任,我不用去想着它。看起来就像主我没有宾我也可以运转得很好!

龟:嗯,“电阻最小的通路”的确可以很好地照料自己。不过我们可以将这些运转的全部等同于你,阿基里斯。你不必觉得你的自我在这种分析中被解除了。

阿:但这幅图景的麻烦在于,我的“自我”不受我自己控制。

龟:我想这取决于你说的“控制”是什么意思,阿基里斯。你显然无法迫使你的神经闪现偏离电阻最小的路径,但某个时刻的阿基里斯直接影响了下一时刻电阻最小的路径将会是什么。这应该会给你某种感觉:“你”无论是什么,对你在未来将会感受什么、思考什么、做什么都是有某种控制的。

阿:嗯,是,用这种方式看待它很有趣,但这仍然意味着我无法去思考任何我现在想要思考的东西,而只能去思考一个早期版本的我已经为我设定好的东西。

龟:可是你脑中已经设定好的东西,很大程度上就是你现在想要去思考的东西。不过确实,有时候你无法让你的脑按你的意愿运转。你忘了某人的姓名;无法专注于某件重要的事;尽管竭尽全力去控制自己,还是紧张不安。所有这些都反映出你刚说的:某种意义上,“你的‘自我’不受你自己控制”。现在,你是否愿意将现在的阿基里斯等同于过去的阿基里斯,这取决于你。如果你确要选择去和过去的诸个自我相等同,那么你可以说“你”——意味着过去存在的你——确实控制了你今天是什么;而如果你更愿意认为你自己只存在于当下,那么确实就是,“你”的所作所为受控于自然法则,而非某个独立的“灵魂”。

阿:我开始觉得,通过这次谈话,我更“知道”了自己一点。我想知道我能不能知道关于我神经元结构的一切,多到足够我在神经闪现通过某条路径前就预测到这条路径!当然,这会是完全的、精准的自我知识。

龟:噢,阿基里斯,你不知不觉地让自己陷入了最疯狂的两难之中,完全没从我的指导中得到一点儿教益!或许有一天你会学会定期自我指导,然后你就可以彻底摆脱我了!

阿:别再嘲笑我了!咱们来听听这个我不经意间陷入的两难。

龟:你如何能知道关于你自己的一切?或许要去读那本阿基里斯之书。

阿:那一定是桩现象级的项目。1000亿页呢!我怕我会读着读着睡着。或者更可怕,我甚至可能在读完之前就死了!不过,假设我读得很快,并且设法在有生之年里,在我们这颗绿色星球的表面,学到了整本书中的内容。

龟:那这时你就会知道关于阿基里斯的一切——在他阅读阿基里斯之书之前的一切!可对于这时存在的那个阿基里斯,你却相当无知!

阿:噢,真是个窘境!我读完这本书这事,竟让这本书过时了。正是了解我自己的这一尝试,让我变得与过去的我所是的东西不同了。要是我的脑再大点儿,能理解关于我自己的所有复杂性就好了。可我能看到,即便那样也没什么用,因为脑再大点儿,会让我也变得更复杂!我的心灵就是无法理解关于它本身的一切。我能了解的只是个大概,一个基本的观念。超出某个点,我就无法前进了。尽管我的脑结构就在我的脑袋里,就在“我”所在的地方,可是,其本性对这个“我”来说却是无法理解的。对构成“我”的那个实体,我必然没有知识。我的脑和“我”并不相同!

龟:真是个滑稽的两难。生活中的许多滑稽之处都由此而来。现在呢,阿基里斯,我们或许可以停一下,琢磨一下引发这场讨论的原初问题之一:“思想究竟出现在心灵中,还是脑中?”

阿:我至今几乎不知道“心灵”是什么意思——当然了,除了作为对脑或脑活动的一种诗意表述。这个措辞让我想起“美”。它不是那种可以放在空间中的东西,但也并非游荡在某个缥缈的彼世。它更像是一个复杂实体的一个结构性特征。

龟:我可否修辞性地问一句,斯科里亚宾某首练习曲,美在哪里?在声音里?在印出来的音符里?在听众的耳朵里、心灵中还是脑中?

阿:在我看来,“美”只是一个声音,每当我们的神经闪现通过我们脑中的某个特定区域、即某个特定的“有标记房间”时,我们就会发这个声音。认为这声音对应着某个“实体”,某种“存在着的东西”,是很诱人的想法。换句话说,因为“美”是个名词,我们就把它当某个“东西”来思考。可或许“美”根本不表示任何“东西”,这词只是一个有用的声音,是某些事件或感知让我们想要发出它。

龟:我会更进一步,阿基里斯。我会猜想,这个特性许多词都有,特别是像“美”“真”“心灵”“自我”这样的词。每个词都不过是一个声音,时常是由我们横冲直撞的神经闪现引发的。对于每个声音,我们很难不去相信它们对应着一个实体,一个“真实的东西”。我愿意说,人们使用声音的好处,是给声音注入了适量的我们称为“意义”的那种东西。不过,至于这声音是否表示任何“事物”……这事我们怎么会知道?

阿:龟兄,你看待宇宙,是多么唯我论啊。我还以为这类观点这年头早就落伍了呢!人们应该认为事物就其自身是存在的。

龟:啊,我吗。是啊,或许事物是这样的,我从未否认这一点。我认为,假定某些声音确实代表存在着的实体,这是一个关于“意义”之意义的实用主义观点,在忙碌的日常生活中很有用。而这一假设的实用主义价值或许是它最佳的辩护理由。不过咱们还是回到“真正的你”这个捉摸不定的情况中来吧,阿基里斯!

阿:好吧,它是不是真的在哪儿,我说不好,即便我的另一面几乎要跳出来喊:“‘真正的我’就在此时此地。”或许全部要点就是,无论让我说出“黑桃是主牌”这样的日常陈述的机制是什么,这机制都与让我——或那本阿基里斯之书——说出“‘真正的我’就在此时此地”这样的句子的机制相仿。因为当然,如果我阿基里斯可以说出这句话,书版的我也可以——事实上,它无疑就会这么做。尽管我自己的第一反应是去确认“我知道我存在,我感觉得到”:可能所有这些“感觉”只是错觉;可能那个“真正的我”也全然是种错觉;可能就像“美”一样,“我”这个声音根本不表示任何事物,而只是一种我们偶尔感到不得不发出的有用声音,因为我们的神经元结构就是这样设定的。或许这就是当我说“我知道我活着”之类的什么时发生的事情。这同时也能解释,为什么你提出这个说法时我如此迷惑:若干本阿基里斯之书分发给许多不同的人时,“我”会同时一起和他们所有人对话。我想知道“真正的我”在哪儿,“我”又怎么能同时顾及好几场对话。我现在明白了,每本书里都内建了这样的结构,使它能自动发出“我是真正的我,我正在感受我自己的情绪;而其他任何人声称是阿基里斯,都是骗子”这样的声明。但我能明白,它仅仅这么说,并不意味着它有“真正的感受”;或许更确切地说是,我阿基里斯仅仅是说出这些话,并不真正意味着我在感受任何东西(无论这意味着什么!)。受所有这些的启发,我开始怀疑这些词语究竟是否有任何意义了。

龟:嗯,关于“感受”的言辞,实践上当然总归是非常有用的。

阿:噢,毫无疑问——我不会因为有了这次谈话就不用这些言辞了,也不会就此避免使用“我”这个字眼,就如你亲眼所见。不过我不会像此前那样,凭着直觉把某种“灵魂性的”意义注入其中了,我得说,这是独断的。

龟:我们好像第一次在结论上达成了一致,我真高兴。我发现天色渐晚,黄昏将近,正是我力量全部汇聚、感到精力充沛之时。我知道你肯定为你朋友的“应至未至”而失望了;那么,来一场回到公元前5世纪的赛跑怎么样?

阿:多好的主意!不过公平起见,我让你,呃,先跑3个世纪吧,然后我再出发,因为我腿速太快了。

龟:你真是个自大狂,阿基里斯……你会发现,要追上一只精力充沛的乌龟可没那么容易。

阿:只有傻子才会赌一只腿慢的乌龟会跑过我。谁最后跑到芝诺家,谁就是会上树的猪![5]

反思

“那,所有这些奇思妙想都很有趣,但它们并不能真的告诉我们任何东西。它们只是十足的科幻。如果你想了解关于某些事情的真相、实打实的事实,你得求助于真正的科学,而迄今为止,科学对于心灵的终极本性还几乎没什么可说的。”这种回应召唤出了对科学的一种既常见而又贫乏的看法:一堆精确的数学公式、周密的实验,以及全面的种与属、原料与食谱的分类。这种描绘之下的科学,严格来说是一项数据收集事业,它不停地追求证明,紧紧束缚着想象力。甚至有些科学家对自己的专业也有这样的看法,并深切地怀疑着他们那些尽管声名显赫、但更不拘一格的同行。或许有些交响乐手也将他们的事业视作不过是在军队般的纪律条件下制造精确的声音。若是如此,请想想他们遗漏了什么。

其实,科学当然也是一个无与伦比的想象力游乐场,聚集着不可思议的角色,它们都有美妙的名字:信使RNA、黑洞、夸克等等。它们皆能行最为惊人之举:亚原子级的舞僧[6]能同时出现在多处——无处在又无处不在;分子级的环箍蛇咬自己的尾巴;自我复制的螺旋阶梯携带着编码指令;微缩钥匙在万亿突触湾中漂流历险,寻找它们适配的锁。那为什么就不能有:不朽的“脑书”;书写梦境的机器;自我理解的符号;没有脑袋和手足的小人儿却亲如手足,有时像男巫的扫帚那般盲目听令,有时明争暗斗,有时又齐心协力?毕竟本书呈现的某些最奇妙的想法,例如惠勒那凭一己之力织出宇宙的电子、埃弗雷特对量子力学的多世界诠释、道金斯的“我们是基因的生存机器”的提议等等,都是声名显赫的科学家完全严肃地提出来的。我们应该严肃对待这些超级宏大的观念吗?我们当然应该试试看,不然我们怎么会知道,这些是不是概念上的巨大进步,能让我们从自我和意识的难解谜团中逃脱出来呢?理解心灵需要新的思维方式,它们初看上去很可能离经叛道,至少像哥白尼提出地球绕着太阳转那般惊人,或者爱因斯坦断言空间本身可以弯曲那样古怪。科学跌跌撞撞地前进,突破不可思考的边界:有些东西宣称是不可能的,是因为它们眼下难以想象。正是在思想实验和幻想故事的思辨前沿,这些边界才得以调整。

思想实验也可以很有系统性条理,它们蕴含的结果也经常可以严格地演绎出来。想想伽利略将清晰透彻的归谬法运用在这个假设之上:较重的物体比较轻的物体下落得更快。他让我们想象,取一个重物体A和一个轻物体B,用一根绳子或链子把它们绑在一起,然后把它们从塔上扔下。根据假设,B下落得更慢,从而会向上拽A,因此A与B绑在一起要比A单独下落更慢。但绑在一起的A和B本身就是一个新物体C,C比A更重,因此根据假设,C应当比A下落得更快。A与B绑在一起,不能同时比A单独下落既更快又更慢(矛盾、荒谬),所以这个假设必定是错的。

另一些时候,思想实验无论是多么有条理地展开的,但仅仅意在说明困难的想法,使之生动形象。而有时候,要在证明、说服和教学之间划出界线,是做不到的。本书中有多种思想实验是旨在探索“物质主义为真”这一假设蕴含的后果:心灵或自我并不是另一类(非物理的)事物,与脑奇迹般地相互作用着;某种意义上,它是脑的组织、运转的自然产物、可解释的产物。《脑的故事》提出了一个伽利略式的思想实验,意在归谬其主要前提:那里的案例中,物质主义伪装成了“体验的神经理论”。另一方面,《前奏曲……蚂蚁赋格》《我在哪里?》《对话爱因斯坦的脑》则旨在支持物质主义,帮助思考者克服那些在理解物质主义的过程中以往常常遇到的障碍。具体而言,这些思想实验旨在提供合理的替代,好替代掉这个不可抗拒的想法:自我是某种心灵般的东西中那神秘且不可再分的宝珠。《心灵、脑与程序》意在拒斥物质主义的某个版本(大致就是我们要捍卫的版本),而未触及某些未经描述和未经考察的物质主义选项。

这些思想实验,每个都有着叙述上的尺度问题:如何让读者的想象力滑过数十亿的细节,既见树木更见森林。《脑的故事》只字未提装配在想象中的脑的各部分上的设备有怎样的惊人复杂性。《我在哪里?》随随便便就忽略了,用无线电连接来维持成千上万个神经连接,实际上是不可能的,而制造一个可与人脑同步运转的计算机复制品,这样的工程甚至还要更不可能,不过是个技术幻想而已。《心灵、脑与程序》邀请我们想象一个人手动模拟一个语言处理程序,即使这切实可行,也是太过艰巨,一个人不终其一生就执行不了哪怕一次转换所需的步骤;但我们被引诱着去想象这个执行汉语对话的系统出现在日常的时间尺度中。《对话爱因斯坦的脑》直接面临尺度问题,它要求我们容许一本上千亿页的书,我们也得翻得足够快,从这本死后的爱因斯坦教授中抽取出一些珍贵的对话。

我们直觉泵的刻度盘上,每种设置都会产生出一个略有不同的叙述,会有不同的问题渗入背景之中,也能提取到不同的寓意。应该去相信哪个或哪些版本?这就要仔细检视,看看是叙述中哪些特征在起作用。如果过度简化不是抑制无关纷繁的手段,而是成了直觉的来源,那么我们就不应该相信我们被诱导得出的结论。这些事关精微的判断,所以运用这种想象力和思辨力时,周围总有一般化且相当有理有据的怀疑,这也不足为奇。

最后,为了保持思辨的真诚性,我们必须诉诸硬科学的严格方法:实验、演绎、数学分析。这些方法为推选和测试诸种假设提供了原材料,甚至自身也时常充当科学发现的有力引擎。然而,科学去讲故事,不仅仅是次要活动,也不仅仅是为教学之便,而是科学全部的要义所在。就如一位物理学良师所言,科学要做得好,也是一门人文学科。科学的要点在于帮助我们理解我们是什么、我们怎样来到的这里,因此,我们需要这些伟大的故事:那是一个传说,讲述从前怎么有了一次大爆炸;一部达尔文式的史诗,讲述地球上的生命演化;现在则是我们刚开始学着讲的这个故事,它讲述灵长目自传作者的神奇历险,而这历险的内容正是灵长目自传作者最终给自己讲述要如何讲述灵长目自传作者的神奇历险。

D. C. D.


[1] 此句原文为I too have been musing somewhat over some somewhat amusing ideas。

[2] 三人皆与阿基里斯有关。荷马见第174页脚注。芝诺(Zeno)是古希腊哲学家,在公元前5世纪提出一著名悖论,以阿基里斯和乌龟为角色:如果乌龟先跑,那么每次阿基里斯追到乌龟刚才所在的地方时乌龟都又向前了一点,所以阿基里斯永远追不上乌龟。而卡罗尔则是现代重用阿基里斯和乌龟为角色写作哲思对话的先驱(“What the Tortoise Said to Achilles”,1895),其他关于卡罗尔的信息见本书后附《人名表》。

[3] a kill ease直译为“一桩容易的杀戮”,且与阿基里斯(Achilles)同音。

[4] 欧洲民俗中会骗小孩说“你是鹳鸟(stork)送来的”,类似于中国说“你是海边捡来的”。中国也有类似的仙鹤送子传说。

[5] “会上树的猪”英语原文为“猴子的叔叔”(a monkey's uncle),表示非常惊讶、绝无可能之义。

[6] 苏菲派的苦修僧有一种旋转舞,既是仪式,也是修炼。


25 一桩认识论噩梦27 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