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理性的不同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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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苏轼《题西林壁》

1991年在印度阿布山举行的一次会议上,当地一位哲学家发表演讲。他慢慢地展开,偶尔说几句赞美之词,举止谦逊,带着一点幽默,提出一个论题,又提出一个论题,提起一个印度神话,然后又谦逊起来。他从一个论题转到另一个论题,边行进边建构,语速越来越快。那时我还是个急切的哲学专业学生,心想着接下来他要怎么讲,他的真正论题是什么,而他像龙树一样,为我们提供正题和反题,随之是快速的论证,得出一个看起来与“上述论题毫无关系”的尝试性结论。论题提出得越来越快且越来越激烈,可主题一直没有得到阐述。毋宁说,主题就是河流(对话的河流,尽管实际上能够听到的只有一种声音)。演讲者早已忘记了(或者说从未操心过)时间。他已经超出预定的“时程”二十五分钟。语速越来越快,变成了有节制的狂乱。接着,在宇宙般自信的爆发中,收场了。事后想想,我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享受的是一曲哲学拉加(raga)。

接下来演讲的一位著名的美国哲学家,与上一位形成了鲜明对比。在第一段,他提出了问题,给出了论题,提到了两个著名的(西方)哲学家在这一主题上截然相对的观点,然后宣布他要采取的方法和论证。实际上,他就是这么做的,在四个长度相等的小节中,他首先研究这个问题,接着拷问(和反驳)了前人相互对立的观点,随后提出他自己的论题和论证,最后(也是最简洁地)提到了一些尚待明确的结论,并提出一些适当的猜想。我想刚才聆听的是一首古典奏鸣曲:完全可预测、形式完美,时长也恰好是预定的五十分钟。可随后我想,不,这不是音乐。这只是形式而已。

哲学与音乐之间的类比,并不牵强;以前就被许多人用过,一直可以追溯到印度的吠陀,当然也为尼采所使用。孔子和希腊人,尤其是毕达哥拉斯(Pythagoras),认为音乐与哲学是不可分离的。澳大利亚的土著居民一直认为,世界的秩序是通过歌唱创造和维持的。但是,作为阐明合理性的一种方式,对哲学与音乐的比较还有其额外的好处。可以说,不同的音乐根本上有不同的秩序感与合理性。我的西方同行跟我一样,对印度拉加的导向和性质困惑不已,毫不意外的是,印度人认为西方人的谈话僵硬、吵闹、缺乏创造性,不怎么有趣。(著名的印度音乐家上师尼克·班纳吉[PanditNikhilBanerjee]曾受邀参加米斯托斯拉夫·罗斯特拉波维奇[MistoslavRostrapovich]的音乐会,那是他第一次接触西方音乐。他静静地坐在那里,目瞪口呆。他过后抱怨说:“他一直在走调,也没有生发出任何主题,听起来似乎这音乐是别人替他创作好的。”10)

在印度这样一个有两千年逻辑分析史和细致语言分析史的文化中,哲学的一个核心概念是rasa(味),这个术语指的是弥漫于一个艺术品的情调。11每一个人——音乐家和听众都一样——都是积极的参与者。秩序(rta)由一套复杂的情感(和技术)发展来定义,目标是“逐渐摆脱限制,进入忘我”,进而从一个非客观(但并不因此就是主观)的观点看待世界。12刘易斯·洛厄尔(LewisRowell)评论说:“将rasa等同于心情,就把这个概念简化为了陈词滥调。”13值得注意的是,亚里士多德在其经典的美学作品(《诗学》[Poetics])中强调戏剧,并(与柏拉图一样)轻视音乐的重要性。与此相反,婆罗多(Bharata)的《舞论》(Natyasatra)这本印度主要的美学著作首先颂赞的,就是音乐。毫不意外,亚里士多德强调戏剧的逻辑,即情节。与之相对,婆罗多所关切的是bhava(存在)——感受、情感、心态。14它的“逻辑”要在共享的情感中寻找,(像西方浪漫派音乐的主旨一样)体现在彼此对峙的主题中,最终在狂喜中融合。

什么才算是合理性,这取决于在说明、“考量”时的预期。那些过于流畅地谈论合理性的哲学家,常常会忽视不同说明、不同风格的考量的可能性。他们可能会因强调严格而牺牲创造和激情,很显然,后两者并不整齐划一。又或者,他们可能会偏爱永恒的(静态的)可靠性、真理和有效性,而忽略发展和“流动”。再进一步从东方思想来看,我们可能会说,太多哲学家因偏爱逻各斯(Logos)而忽略了道,坚持一种秩序而抛弃另一种秩序,哪怕这另一种秩序更“自然”。只要看过他人的桌子和办公室,我们就很清楚一人的秩序在他人看来会是一团糟。15一群人的合理性,在另一群人看来是缺乏想象力,甚至是拒绝看到眼前明摆着的事。定义一个极其“干瘪的”非规范的合理性概念是一回事,比如操控符号的能力,或选择最有效的手段达到目的的能力,或推论出最佳解释的能力。然而详述什么是一种良序的生活,或在不同的脉络中去理解自然的丰富且无所不包,则完全是另一回事。

无论是把科学当作典范,还是像最近的智识风尚那样把它当作批判目标,科学和科学方法的合理性都是当代绝大多数关于合理性讨论的起点。但是,合理性容许不同观点这一观念引发了严肃的问题。“科学的统一”——不只是说一种科学理论可以还原为另一种科学理论,还包括科学研究的(诸)方法和问题性质本身的统一——这种东西存在吗?或者碰下某些人的痛处,从宗教的视角来看,神创论比进化论更合理?(我这里谈论的不是“创世科学”,这在我看来是一个致命的战略错误。)如果人们承认进化背后有整个科学为之支撑,那是不是说接受《创世记》的说法就是不理性的?如果我们根据科学方法以及证据和限定的推论等等来定义合理性,那我们要如何来谈论科学的合理性呢?——除了简单(且毫无说服力地)说它根据定义来讲是理性的之外。那么宗教是否如某些启蒙哲人主张的那样,天生就是不理性的,是纯粹的迷信呢?对自然的审美识见怎么办?与科学理论的优雅和我们对科学奥妙的欣赏相比,它可能会提供一些不同的东西。16我曾与一位诗人朋友一起喝咖啡,他望着桌子上渴望得到关注的孤单花朵诗兴大发,随即吟诵出了几句美妙诗行。而我就像个过时的生物学家,心里一直在笨拙地想“细胞的膨胀、趋向性”。我们两个,谁更有洞见、更理性呢?

语境在多大程度上决定了合理性的标准,合理性的要求又在多大程度上超出和胜过语境的考量呢?科学和科学方法是无所不及吗?还是说它们也只是一组社会实践,而且如近来一些“科学理论家”所论证的那样,它们对于真理也没有特权?激动人心的神话要比枯燥的统计学研究更少理性吗?理由何在?不可能只是说,神话是激动人心的,而研究是枯燥的,所以研究是理性的。充满危险和冒险的生活与没什么危险的生活(尼采笔下的“末人”,瞪着眼睛的电视迷)相比,更缺乏理性吗?常见的那种关于合理性的定义(规避危险、安全最大化、“极小极大化”),回避了问题的实质。合理性作为合理化,既可以是遮蔽我们的眼罩,也可以是看清世界的透镜。


第三章合理性及其兴衰怀疑(理性)的一些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