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正义、同情、复仇
我今日所吩咐你的诫命,不是你难行的,也不是离你远的。不是在天上,使你说:“谁替我们上天取下来,使我们听见可以遵行呢?”……这话却离你甚近,就在你口中,在你心里,使你可以遵行。
——《申命记》,30:11-12,14
正义因公正待人而闻名,盖未因盲目而丧失感情。
——伯纳德·德·曼德维尔(BernarddeMandeville),
《喧闹的群蜂》(TheGrumblingHive)
何谓正义?苏格拉底在二十五个世纪之前曾提出的这一问题,此后一直是西方哲学重要问题之一。但是从柏拉图到约翰·罗尔斯,关于正义的哲学讨论一直偏于“干瘪”,或以无所不包的广泛理论和原则为目标,或集中于“权利”这样抽象且看似普遍的概念。罗尔斯提到约翰·洛克在沉思正义时有较为丰富的语境和历史意识,然后得意地宣称他自己的计划是把正义论述提到“更高的抽象层次”。他有条不紊地清除一切个人情感和归属感,以及命运带来的好处和负担,而这些本是亚里士多德设定的我们生命观的前提。在“无知之幕”背后,我们剥光自己,去掉自己的偏好和成见、自己的个人优势和负担、自己的独有德性和恶习。他认为,从这样一种去个人化和不带激情的视角出发,正义原则就会呈现出来。
同样,柏拉图也诉诸努斯(心灵),一种特殊的“观看”方式。它极为清晰的对象,包括正义,却极其“干瘪”,可以说无法描述,对于我们普通大众而言似乎也没有任何内容。从柏拉图到罗尔斯,关于正义的哲学讨论过于强调理性的至高地位,因而根本没有余地去充分理解感情的作用。柏拉图确实强调激情与理性之间的“和谐”,但也充分告诫过我们要小心情感,因此这个音乐隐喻并不完全令人信服。1罗尔斯则在书的后面用了一两个部分处理“道德情感”,认为它们不可从人类生活中完全消除,2但他所谓的“情感”似乎不过是依据理性原则的某些行动倾向。当然,许多作者把情感当作纯粹的“多愁善感”而摒弃,认为情感只会搞乱和扭曲对正义的理性考量。最为著名的是康德,他贬低各种“倾向”,认为它们对于道德而言至多是辅助性的,并语带讽刺地摒弃了“动人的怜悯”(meltingcompassion)或“温柔的同情”(tendersympathy),在解释正义的报应时,他还坚决拒斥复仇的作用。3然而,我想通过回溯伦理学中一个被忽视的传统来表明,若不了解和理解情感的作用,就不可能充分理解正义。这些情感不仅包括那些宜人的“道德情感”,如同情、关心和怜悯以及其他“同类感情”,也包括那些险恶的情感,如猜忌、嫉妒、愤恨,尤其还有报复。4
据诸多哲学家所说,正义是个理性原则的问题,如果那些原则或它们的结果是“无情的”——如诺齐克在他的《无政府、国家与乌托邦》(Anarchy,StateandUtopia)的序言中所说的那样——那我们的感情就会更加不妙。5当然,我并不是说要在思考正义时摒弃理性,而是说,政治哲学中所谓的“理性”多半是冷酷无情、小聪明、迟钝、不信任自己(或他人的)敏感以及固执的。我们的哲学家常常认同且引以为傲的那种非个人性和超然态度,或许不是特别适合于社会哲学。我要表明,正义的本质是我们所谓的非哲学的怜悯和其他各种激情,但却因为长久以来被康德和许多其他批评者挖苦为“动人的怜悯”和“倾向”而备受冷落。或许更会引人争议的一点是,我还想要论证,诸如愤慨和复仇这样的“负面”情感也是我们人性的一部分,对正义来说同样不可或缺,而不是我们理性考量中难以应付的干扰。
人们常说,激情支配的社会观是危险的。当然,我们可以想到许多突出的例子来提醒我们对此有必要小心。但是作为回应,我想说,一种理性且无所不包的正义理论也是危险的。一方面,尽管它会挑起思想争议和论辩,但也很容易鼓励被动心态,常常还阻碍有建设性的行动。宏大的理论常常易使我们疏离世界并置身于外,沉浸在对自己观点的维护之中,仿佛正义的实现得靠他人、上帝或政府,或是被掌握在了命运或历史的手中。正义作为理论,不是一种需要培育和践行的个人德性。不过另一方面,理论会招致独断、暴政、麻木和无情。我们越专注于大问题及其原则,就越容易无视和冷落那些例外,也就是那经常不符合我们理论的具体个案。在这些情形中,我们可以正确地作出结论说,一旦抽象理性与我们对何谓正确的直觉发生冲突,错的肯定是抽象的理性。6
我们关于正义的那些傲慢的哲学概念有一个问题,就是它们仿佛“无中生有”地就降临到了我们身上。在这一点上,哲学家们坚称我们“奠定了”有关权利和正义的主张,就颇令人深思了。尽管如此,我们仍忽视了正义切实的人类情感基础,也忽略了使正义变得必要和可能的激情。首先,正义不是一套原则或政策,它首先是一组个人情感,一种参与世界的方式。若没有对那些情感的培育——而且其中一些绝对不招人喜欢——那正义就不过是说辞,而那些会使我们行事正义的政策,无论多么正当,都是大而无当。通过把情感注入对正义的论述,或许重要的是我们能够使哲学家学着去关心(而且不会因关心感到窘迫)。即便是愤慨甚至报复心,都要好过深思熟虑的超然中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