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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塔鲁就开始了组织工作,他召集了头一批人,后来又有很多其他人加入进来。

叙述者并不希望在这里强调这次卫生防疫组织的重要性。如果作为一个叙述者,许多市民今天也确实倾向于夸大他们在这次鼠疫中所起的作用。但是叙述者倾向于这样的想法:当人们过分夸大高尚的行为的意义时,最后会变成对罪恶间接而有力的歌颂。因为这样会使人设想,高尚的行为之所以可贵是因为它们是罕见的,而恶意和冷漠才是在人类行为中最常出现的动机。这是叙述者所不能同意的。世上的罪恶几乎总是由人类的愚昧无知造成的。没有见识的良好意愿和恶意一样会造成同样多的伤害。人总是好的比坏的多,事实上这根本不是问题所在。人们的无知程度有高低差别,这就是区分了所谓的美德和邪恶,而最无可救药的邪恶是愚昧无知,自以为什么都知道,而认为有权杀人。杀人犯的灵魂是盲目的,他没有任何远见,也没有真正的善良和崇高的爱。

这就是为什么需要对由塔鲁组织起来的这支卫生防疫队做出客观的评价。这也是为什么叙述者没有对这种意愿和英雄主义做过多的宣扬,而只是给予它们适当的重视。然而,叙述者仍然要继续担负起一个历史学家的职责,记录下当时鼠疫对所有市民造成的心灵上的伤害和压迫。

那些献身于卫生防疫组织的人也称不上伟大,事实上,因为他们知道这是当时的情况下唯一能做的事,也不可能不做出这样的决定。这次卫生防疫组织的成立促使我们的市民进一步接近鼠疫,并在一定程度上使他们认识到,既然疫病已经发生,那就应该做必要的斗争。由于抗击鼠疫成为了某些人的任务,它的实质也就显现出来了,就是说,它是大家的事。

这是件好事。但是一个小学教师受到赞扬并不是因为他教授了二加二等于四,我们称赞的可能是他选择了这份高尚的职业。我们说,塔鲁和其他人选择了去证明二加二等于四是正确的,而不是相反,这当然是值得赞扬的。但是我们也要说,就这种良好的意愿来说,他们和教师是一样的,和所有和教师具有一样善良心灵的人是一样的。这是人类的光荣,因为这些人比我们想象的要多得多,至少叙述者坚信这一点。另外他还意识到了别人会对他提出的反对,说这些人冒着生命危险。但是要知道历史上总有一段时间里,那些说出了二加二等于四的人会被处死。教师很清楚这一点。所以问题并不是要去弄清楚等待着他的这种证明的是奖赏还是惩罚。真正的问题是要弄清楚二加二是不是等于四。对于当时市民中冒着生命危险的那批人来说,他们需要确定的是:他们是不是已被卷入鼠疫,以及该不该同鼠疫作斗争。

当时城里也有很多新伦理学家出面说一切都无济于事,只能投降。而塔鲁,里厄以及他们的朋友们给出的答案可能会不太一致,但他们的结论总是他们都已经知道的:需要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来展开斗争,而不是屈服。一切问题都集中在阻止更多的人死去,以及清楚地认识到隔离的必然性上面。这是现在唯一能控制鼠疫的方法。这个事实并不使他人喜欢,但是它却是最最重要的。

这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老卡斯特尔要全身心地投入到利用应急设备制作血清的工作中去。里厄和他都希望通过培养感染这座城市的病菌研制出一种血清,它能够比外面运来的血清更加有效,因为这种病菌与传统定义的鼠疫杆菌存在着细微的差异。卡斯特尔期望尽快制作出他的第一批血清。

这也自然而然地解释了为什么格朗,这样一个并非英雄人物的人,如今答应做卫生防疫组织的秘书,塔鲁组织的队伍中的一部分人实际上已经投入了工作,在那些人满为患的街区里帮助实施防疫措施:向人们介绍必要的卫生保健知识,提醒人们注意做好平常未涉及的谷仓和地窖的消毒工作。另一部分人则陪同医生到病人家中出诊,保证鼠疫患者的顺利转移,然后接下来在缺少专业人员的情况下,驾驶装有病人或死者的汽车。所有这些都需要进行统计和记录,而这正是格朗愿意干的。

从这点看来,叙述者认为格朗比里厄和塔鲁都更具有代表性,他默默无闻的工作的美德,推动了卫生防疫组织的工作。他出于他自身的良好意愿,毫不犹豫的接受了这份工作。他提出的仅有的要求是在适当的时候回家完成他的工作。他年纪太大了以至于无法胜任剩下的工作。从十八点到二十点,他可以充分利用这段时间。当里厄热情地感谢他时,他表现得很惊奇:“这并不是最困难的。鼠疫来了当然要保护自己。这是显而易见的。啊!要是所有事情都这么简单就好了。”接着他的注意力又回到他的句子上去了。有时候,傍晚完成了登记卡片的工作之后,里厄会和格朗聊聊天。不久塔鲁也加入到他们的谈话中来了。格朗也越来越乐意跟他的两个同伴吐露心声了。他们两个人也对格朗在鼠疫之中坚持着的耐心的工作很感兴趣。最终,他们也在其中找到了一种放松的方式。

“那位女骑士怎么样?”塔鲁经常会问。而格朗的回答始终是:“她骑着马跑,她骑着马跑。”脸上还带着勉强的微笑。一天傍晚,格朗说他已经完全放弃把“优雅”这个形容词用在他的女骑士身上了,不久他又把她形容成“苗条的”。“这更加确切。”他补充说。另外一次,他向他的两位听众朗读了修改过的他小说的第一句,是这样的:“五月一个美好的清晨,一位苗条的女骑士骑上了一匹富丽的枣骝马,奔跑在波罗涅树林里的一条花开的小径上。”

“不是么?”格朗说,“这看起来好多了,我再重复一遍,‘五月的清晨’因为‘五月份’三个字比马跑步的节奏要长一点。”

接着他又对“富丽”这个形容词忧心忡忡。按他的说法,这个词没有讲到重点上,他寻找的词要能一下子把他想象中的那匹豪华的马形象地表现出来。“肥壮”也不行,这样写是比较具体,但是这又带有一点贬义。“油光发亮”,他也考虑过一会,但是这个词音韵不太和谐。一天傍晚,他得意洋洋地宣布他已经找到了:“一匹黑色的枣骝马。”黑色暗示了优雅和高贵,他总是这么说。

“这行不通。”里厄说。

“为什么?”

“枣骝不是马的种类的名称,而是指马的颜色。”

“什么颜色?”

“嗯……总之是一种不是黑色的颜色。”

格朗显得无言以对。

“非常感谢。”他说,“幸亏您提醒了我这点。但现在你们也看到了这有多难。”

“您觉得‘华丽’怎么样?”塔鲁说。格朗转过来盯着他,若有所思的样子:“对,对。”他说道。

他的脸上也渐渐露出了笑容。

又有一段时间,他承认“花开”这个词让他很伤脑筋。由于他除了奥兰和蒙特利马,别的地方都没见过,所以他有时候会问他的朋友们,一条树林里的小径花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确切地说,里厄和塔鲁还真没注意过这些小径上有什么花,但公务员的坚信不疑的态度让他们有些动摇。他对他们的疑惑感到吃惊。“只有艺术家才懂得观察。”但是有一次医生看到他十分兴奋。他把“花开的”换成了“开满了鲜花的”。他摩挲着手掌。“终于,我们看到了,我们闻到了。脱帽致敬,先生们!”他得意洋洋地读着这个句子:“五月一个美好的清晨,一位苗条的女骑士骑上了一匹华丽的枣骝马,奔跑在波罗涅树林里的开满了鲜花的小径上。”但是在他高声朗读的时候,句末连续的三个助词——两个“的”和一个“了”,听起来很不顺耳,格朗结结巴巴地才念完,坐了下来,神情沮丧。然后他跟医生告别,他需要再考虑考虑。

人们随后了解到,在这段时期里,他在办公室里显得心不在焉,尤其是在市政府正面临繁重的任务,而又缺少人手的情况下。他的态度使他的工作也受到了影响,办公室主任严厉地批评了他,提醒他说,他拿工资就要做事,而他恰恰没有完成工作。主任说:“听说您在您的工作之外还在卫生防疫组织里做义务劳动,这个我不管。但是我要管的是您在这里的工作。在现在这样困难的时刻,您要贡献一份力量,首先就要做好的是您的本职工作,否则,其他的工作毫无用处。”

“他说得对。”格朗对里厄说。

“是的,他说的对。”医生表示同意。

“但我集中不了精神,我还不知道怎么结束我的那个句子。”

他认为“波罗涅”是可以删掉的,因为反正所有人都知道。但是这样的话,这个句子就显得偏重于“鲜花”,而事实上它应该侧重于“小径”。他也考虑过是不是有可能这样写:“开满了鲜花的树林里的小径。”但是“树林”这个词摆在一个名词和它的修饰语之间,像一根扎进肉里的刺,专横地把它们隔开。有几个晚上,他确实比里厄看起来还要疲惫。

的确,这样的推敲耗费了他的全部精力,使他疲惫不堪。但是卫生防疫组织需要的累计数据和统计表都还要求他继续工作。每天晚上,他都耐心地在表格上打标记、划曲线,仔仔细细地将情况说明得尽可能清楚。他也经常要到医院找里厄,要求他在办公室或者诊所里帮他安排一张桌子。他把文件都摆到那,就像坐在市政府的办公桌一样工作起来,也不管空气中弥漫的浓烈的消毒水味和疾病本身产生的气味,他还摇晃着纸张,好让墨水快点干掉。他老老实实地试着不再去考虑他的女骑士,而是专心做他该做的工作。

的确,如果有人实在坚持要塑造一些被之称为英雄的榜样和典型,并且在这个故事中也必须要有一个这样的英雄的话,那么叙述者一定会推荐这位平凡而又谦逊的英雄,在他的身上只有一点善良和一个看似可笑的理想。这将使真理恢复原貌,使二加二等于四,使个人英雄主义让位于追求幸福的高尚要求,处于次要位置,而绝不是之前。这也将使这个故事具有自己的特征,和一种美好的情感联系在一起,而不是光天化日之下的罪恶,也不是戏剧中矫揉造作的抒情。

这至少是里厄医生读到报纸上或听到收音机里来自外面的世界对这个感染瘟疫的城市发出的呼吁和鼓励时的感想。他们通过航空或者陆地运来了救援物资。同时,每个夜晚还通过电波或者报纸发出表示同情或者赞扬的评论,这些都一齐涌向这座孤城。每次听到这种歌功颂德的语调或者用词高雅的讲话,医生就会不耐烦。当然他知道这些关心不是装出来的。但是他们表达关心的方式,只会是那些人们用来表达他们充满人道主义的套话。这样的言语不适合于描述例如格朗每天付出的一小点努力,它也不能说明格朗在鼠疫之中所体现的价值。

到了深夜,无人的城市一片寂静,医生才躺回床上休息片刻,有时他会旋开收音机的按钮。从千里之外世界尽头传来陌生而又友好的声音,它们笨拙地试图表达他们患难与共的感情,而事实上,这样的声音同时也说明了任何人都不能真正分担他们所看不见的痛苦,他们的无能为力是可怕的。“奥兰!奥兰!”声音徒然地越过大海传到这边,里厄徒然地专心地听着。不一会高谈阔论开始了,而这也更加扩大了格朗和演说家这两个陌生人之间的本质区别。“奥兰!奥兰!哦,别再喊了,”里厄心里想着,“要么爱在一起,要么死在一起,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他们离得太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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