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巴德第七次航海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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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位,我第六次航海旅行归来,便又故态复萌,沉溺于吃喝玩乐,醉心于声色犬马,过着锦衣玉食的奢侈生活,将旅途中经历的千辛万苦忘记得一干二净。就这样花天酒地地过了一段时光,昼夜狂欢。我已经拥有大量的金钱,真是吃穿不尽,富比王侯。这时,我又开始耐不住寂寞,渴望出门散散心,去穿洋过海,周游列国,结交商贾,了解天下的奇闻逸事。

我主意已定,便置办了一批适宜于海洋运输的货物和行装,捆扎停当,从巴格达城运到巴士拉。见那里正巧有一艘船准备起航,船上坐着一帮大商巨贾,我便上了那艘船,同那些商人交上了朋友。我们顺利起程,一路顺风,大家兴高采烈,兴致勃勃地互相交谈着旅行和经商的话题,不知不觉中眼看就要到达中国城。

就在这般光景,突然一阵飓风从船头骤起。转瞬之间,一场倾盆暴雨迎面浇来,少顷便将我们和我们的货物吞没在狂风暴雨之中。我们用毡子和帆布盖住货物,生怕货物遭受雨淋。我们向至高无上的主祷告,祈求他祛除我们正在遭受的灾祸。船长站起来,束紧腰带,挽起袖子,爬上桅杆,左右观望。而后,他看了一眼船上的人,便急得打自己的耳光,撕扯自己的胡须。我们忙问:“船长,你这是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

他神色沮丧地对我们说道:“你们快祈求至高无上的主保佑你们平安脱险吧,大家想哭就赶紧哭,哭罢之后互相告别,否则就来不及啦。要知道,飓风已把我们摆布得束手无策,将我们刮到这茫茫大洋之中距陆地最远的地方。”

说罢,船长从桅杆上下来,打开他的箱子,从中取出一个棉布袋,解开布袋,从里面拿出一把类似灰烬的土,用水浸湿,耐心等待了片刻,用鼻子嗅了嗅,接着又从那个箱子里拿出一本小书查看良久,而后他对我们说道:“诸位乘客,这本书中记载着一桩奇怪的事情,说凡是到达此地的人,从无一人生还,必死无疑。此地名唤帝王之邦,大卫王之子所罗门大帝的坟墓就在此地,这里有面目狰狞的巨蟒,凡有船只来到此地,定会有一头巨鲸跃出海面,将船和船上的东西全部吞没。”

大家闻听,顿时大惊失色,面面相觑。船长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见我们乘坐的那只船被高高地抛离了海面,而后又重重地跌落下来。与此同时,我们听到一声霹雳般的吼叫声,不由得浑身颤抖,个个吓得目瞪口呆,像死人一般。我们料想此番必死无疑。只见一头鲸像一座高山一般朝我们的船压过来,我们见状,惊得魂飞天外,不由得失声痛哭。我们做好了死亡的准备,呆呆地望着那头鲸,惊叹它怎会生就如此庞大的身躯,这时又见第二头鲸朝我们游来,我们从来没有见过身躯比它更加庞大的鲸。

到了这步田地,我们只好听天由命。于是,我们互相诀别,为不久于世的生命而哭泣。这时却见第三头鲸又朝我们游来,它比先前来的那两条鲸更加庞大。面对此情此景,我们失去了知觉,丧失了理智,大脑已被眼前这骇人的场面吓得木然。

这三头鲸围着我们的船游弋,第三头鲸瞅准机会,张开大口,想把整条船一口吞下。不料一阵飓风刮来,将船抛起老高,落下时撞在一块巨大的暗礁上,顿时被撞得粉碎。所有的船板都散开了,船上的货物和商人以及乘客全部沉入大海。

我浑身上下脱得只剩下一件衣服,凫了一会儿水,追上了一块船板,将它紧紧抓住,然后攀了上去,坐在上边。海面上的风浪驱动着我,我紧紧抓住那块船板,海浪将我忽而掀起,又忽而抛下,我疲惫不堪,连惊带怕,又饥又渴。我不禁开始自责起来,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和自讨苦吃懊悔不迭。我自言自语地说:“辛巴德啊辛巴德,航海家啊航海家,你真是死不悔改,每次你经历艰难险阻,却总是不放弃航海旅行;即使你忏悔了,你也是口不应心。你就经历这些灾难吧,你就该得到这一切惩罚!”

我知道,所有这一切灾难都是至高无上的主钦定给我的,目的是让我的野心有所收敛。眼前这场灾难就是由于我不安分守己所致,因为我已经拥有无数钱财,根本用不着再去航海冒险。

而后,我心神稍定,暗想:“在这次旅行中我已向至高无上的主做过诚心诚意的忏悔,今生今世嘴里再也不提、心中再也不想外出旅行这档事。”就这样,我一直不停地边哭边向至高无上的主祈求。接着,我又想起了自己从前的日子如何无忧无虑,如何欢乐惬意。在第一天和第二天里我一直处在这种悲喜参半、亦忧亦乐的半癫狂状态,最后攀上一座巨大的海岛。

那岛上树木茂密、河川纵横,我饿了便采摘树上的果实充饥,渴了便喝小河中的流水。吃饱喝足,精力和体力都得到了恢复,我的心情十分舒畅。而后,我信步在岛上,看到在海岛的另一侧,有一条很宽的淡水河,但河水湍急、水花激越。

这时,我想起了先前自己曾乘小舟脱险的往事,心想:“我必须造一只同样的小船,但愿能够摆脱眼前这种困境。假如顺利逃脱,便是如愿以偿,我将会向至高无上的主忏悔,今生今世决不再外出旅行冒险;如果逃脱不成,最终葬身此地,我也就心安理得,不用再担惊受怕地受此煎熬了。”

我站起来,在树林中找了一些罕见的檀香木,其实,我也不清楚那是什么东西。我将那些木料收集到一起,又从岛上找来一些树枝和植物,剥下皮来,当作绳子,将小船紧紧地捆了起来。我自言自语地说:“若是平安脱险,那全是真主的恩德。”然后,我坐进小船,沿那条小河顺流而下,直到小船漂出海岛之外,渐渐远离了那座海岛。

离开海岛之后,我顺水航行了三天,这期间我一直睡在船上,什么东西也没吃,但只要渴了,我便喝那河水。那时节,我就像一只又累又饿、晕头转向的雏鸟,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小船载着我来到一座高山下,那条河从山脚下直通山里。

我一见眼前这情景,不由得担心起来,生怕河床狭窄,小船在河道中进退失据,就像从前所遇到的情况那样。我想把船停下来,自己弃船上山,但水流湍急,不待我下船,便推动着小船朝山洞里漂去。我见此情景,心想这下可完了,定然必死无疑,遂叹道:“别无良策,唯有仰仗全知万能的安拉啦!”

小船又继续向前航行了一段距离,来到一个开阔的地方,原来是一处大河谷,河谷中水急浪险,水流似疾风闪电,发出雷鸣般的响声。我用双手紧紧抓住小船,生怕落入水中。行至河谷中央,浪花飞溅,从左右两面冲击着我,情势危急万分。

小船在湍急的河水中随波逐流,我无法将它停住,也无法将它驶向岸边,只好听天由命,任其在河谷中顺流而下,直到它载着我来到一座气势宏伟、建筑美观、人烟稠密的城市附近。

人们见我和我乘坐的那只小船在河中心随波逐流,完全失去了控制,便朝我抛来渔网和绳子,将小船从河中拉上陆地。我一连几天几夜没合眼,再加上忍饥挨饿、担惊受怕,困顿至极,被他们搭救上岸,便如死人一般倒了下去。

那帮人当中,有一位上了年纪的长者,他是一位头领,他对我的到来表示欢迎,递给我许多漂亮的衣服,让我穿上遮体。而后他带着我走进澡堂,给我拿来饮料和香水。我们走出澡堂,他又把我领到他家中,他们全家都欢迎我的到来,他让我坐到上座,然后给我端来一些美味佳肴,我便吃了起来。吃饱之后,我赞美至高无上的主使我平安脱险,幸免于难。

饭后,仆人为我端来热水,让我净手,婢女们又为我拿来丝巾,让我揩手和擦嘴。而后那老翁起身出去,在他宅院旁边为我腾出一个单独的住处,吩咐众仆人和婢女好生伺候,但凡我有什么要求,定要照办不误。仆人和婢女诺诺应承。

就这样,我在他家住了三天,顿顿美酒佳肴,天天与香气相伴,渐渐心神安定、心情舒畅,精神恢复如初。

第四天,老翁来到我这里对我说:“我的孩子啊,你给我们带来了慰藉。感谢安拉使你平安无事。你愿意同我一起去海边,到市场上去卖货吗?卖得的钱你收好,然后用它购买一批货去经商。”

我沉吟良久,暗自纳闷:“我本人什么货也没有,他为何要口出此言?”

老翁对我说道:“孩子啊,你不要纳闷,也不必多想,我们一起去市场吧!若遇到有人给你的货物出价合适,你感到满意,便可收下钱成交。若没遇到合适的价钱,你就将货物暂且存放在我的仓库里,等待下次交易日再出售。”

我心里琢磨了半天,仍然不得要领,便心想:“暂且答应他,看看他指的货物究竟是什么东西再说。”于是,我对他说:“老伯,悉听您的吩咐。您做的事情都是吉祥如意的好事,任何事情我都不会违背您的意愿。”

然后我同他一起来到市场,见他已将我来时乘坐的小船全部拆开,那些船板都是檀香木。一个经纪人正在那里向商人们推销,双方讨价还价。开价之后,商人们竞相加价,最后达到一千第纳尔。此后,商人们便停在那里,不再加价。老翁望着我说:“你听着,孩子。眼下这种季节,檀香木就是这个行情。你是按这个价钱卖掉,还是暂且不卖,存放到我库里,等行情上涨时再卖?”

我答道:“先生,我的事情就等于您的事情,您看着办好啦。”

他说道:“孩子,在商人们出价的基础上,我再给你加上一百第纳尔金币,你愿意将它卖给我吗?”

我答道:“好的,就卖给您好啦。”

老翁吩咐仆人们将那些檀香木运到他的库房,然后我们一起回到他家。坐下之后,他如数付给我檀香木钱,又给我拿来一些钱袋,将钱装进去,用铁锁锁好,将钥匙交给我。

过了几天几夜,老翁对我说:“我的孩子啊,我想同你谈一桩事,希望你能依我,不要驳我的面子。”

我问道:“是什么事?”

他对我说:“要知道,我已经上了岁数,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生得端庄美丽,手中有不少私房钱,更兼美貌不凡。我的意思是想让她嫁给你为妻,你同她一起住在我们国家,然后我将我所有的财产都交给你。我已经偌大年纪,你来代替我主事。”

我沉吟良久,没有答话。老翁又对我说:“我的孩子啊,你就依我之言吧。我也是为了你好。你若依我之言,我将女儿嫁给你为妻,你就像我的儿子一样,我所有的资金和财产全都归你,如果你想回国旅行或是经商,谁也不阻拦你,这些财产全部由你调度,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我对他说:“老伯啊,您就如同我父亲一般。我经历了许多艰难险阻,到现在已经全无章法和主见,这桩事情由您决定,您看怎么办好就怎么办吧!”

老翁当下便吩咐仆人去请法官和证人,待他们到来之后,老翁便将他女儿许配给我。他为我们操办了一场热闹的婚礼,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宴会,然后将我送入洞房。只见妻子果然身材窈窕、貌美如仙。她身上的服饰、贵重珠宝等价值几百万黄金,任何人无法估价。

婚后,我与她恩爱有加,夫妻感情日深。我十分惬意地同她度过了一段时光。不久,她父亲病故归天,我们为他举行了葬礼,将他入土安葬。此后我便着手经营他原来的财产,他所有的仆人全都变成了我的仆人,在我手下细心服侍我。商人们拥戴我接替了他的职位,因为他生前是商会会长,是商界的领袖,任何人不经他同意或者许可,不得买卖任何东西,而如今我接替了他的职位。

我同这座城里的人交往时间长了,发现他们的生理状况每月都会变化,先是身上生出羽翼,然后他们凭借这些羽翼飞上天空。除去妇女和儿童,这里的人全都如此。于是我心想:“待到下月初,我请求他们之中的一个人带我去开开眼,说不定他会带上我同他们一起飞到他们去往的地方。”

到了下月初,他们身上的颜色发生了变化,他们的形状也发生了变化。我来到他们当中的一个人面前,对他说道:“以主起誓,你必须带我同你一起去,让我也开开眼,然后再同你们一起返回。”

他答道:“这万万使不得。”

我不死心,三番五次地去找他软磨硬泡,直到他最后同意了我的请求。于是,我陪同他们一起前往。我坐在那个人身上,他肩负着我飞到空中。事先我谁也没告诉,所以亲友和仆人中谁也不知道我的这次冒险。

那人肩负着我不停地飞啊飞啊,一直来到高空,于是,我听到了天使们在苍穹赞美主的声音,颇为惊诧,遂口诵:“大哉安拉,万赞归主。”

我刚诵完,便见天空中突然冒出一团火,差点烧着他们,于是他们全都降落下来,对我大为恼火,将我抛在一座高山上,然后便丢下我飞走了。

剩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待在那座山上,我不由得自责起来,悔不该如此冒险。我心中暗想:“别无良策,唯有仰仗全知万能的主啦!我每摆脱一场灾难,便会落入另一场更大的灾难之中。”

我置身山上,不知朝哪里走才好。正在犹豫彷徨的当口,忽见两个面如朗月的少年,每人手拄一根金棍作手杖,正在山路上倚杖行走,于是我走上前去,向他们二人致意,他们也还了礼。我向他们问道:“以主起誓,请二位告诉我,你们是谁?做何营生?”

那两位少年答道:“我们是至高无上的主的仆人。”

而后他们俩送给我一根赤金手杖,把我丢在原地便走了。于是,我一边拄着手杖在那高山顶上行走,一边在心里琢磨这两位少年到底是怎么回事。突然之间,从山下爬出一条巨蟒,只见它口中衔着一个人,已将那人活生生地吞下去一半,直吞到那人肚脐眼那儿。那人吓得大声呼救:“谁来救我,主便会使他摆脱所有灾难。”我见情势危急,便急忙赶过去,举起金手杖,照着巨蟒头上便打,巨蟒经受不住,便将那人从口中吐了出来。

那人死里逃生,走到我面前,对我说道:“你从这巨蟒口中救了我一命,我再也不离开你了。在这座山上,你就成了我同甘共苦的伙伴。”

我对他说道:“欢迎你。”

我们俩在那座山上继续行走,忽见一群人朝我们俩走来。我定睛一看,发现原来肩负我飞到这里来的那个人也在他们之中,于是我走到他面前,向他表示歉意,请求他原谅。我对他说:“我的朋友,朋友之间可不应该如此相待。”

那人对我说:“就是你在我背上赞颂主,才使我们陷入如此险地。”

我对他说:“请你原谅我,因为我事先不知道有这么个规矩。从今以后,我决不再说话就是了。”

他这才答应带我走,但有言在先,不准我在他背上提念安拉,亦不准我在他背上赞美安拉。然后,他将我背上,像来时那样,带着我飞到空中,一直将我送回家中。妻子见到我,向我问安,祝贺我平安归来,然后对我说:“你可要当心啊,以后千万不要同那些人一起出门了,也不要同他们交往,因为他们是一帮魔鬼,从不晓得称颂至高无上的安拉。”

我问她:“你父亲同他们关系如何?”

妻子答道:“我父亲不属于他们那一类,也不像他们那样做事。依妾身愚见,既然我父亲已经去世,夫君不如将我们的所有财产全部卖掉,用卖得的钱置办货物,然后回你老家,回到你亲友们那里去。我随你一起走,既然父母都已去世,我也没必要继续待在这座城市里了。”

于是,我开始分期分批地变卖岳父的家产,同时等待着有谁从那座城市里外出旅行,我好与他搭伴一起上路。说来也巧,城中有一帮人正要打算外出旅行,只是苦于没有船只。于是,他们买来木料,自己动手建造了一艘大船。我租了他们船上一部分舱位,并向他们交齐了租金。

我和妻子带上我们所有的行李上了船,遗下了其他家产和不动产。我们开始在大海上航行,从一座海岛航行到另一座海岛,从一片大海航行到另一片大海。一路顺风,平安抵达巴士拉。我们未在那里停留,而是租了另一条船,将随身携带的全部物品搬到那条船上,直奔巴格达。来到巴格达,我径直朝自己家所在的那条街疾步走去,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地进了家门。见到亲朋好友,大家自然欢天喜地,然后我将带回来的商品悉数存放到库房里。亲友们算起我这第七次航海旅行,发现我这一次在外边度过的时间足足有二十七年。这期间,他们对我生还早已彻底绝望。

我见到亲友们,向他们讲起我此次航海旅行所遇到的惊险经历,他们听罢,全都惊讶不已,纷纷祝贺我平安归来。我向至高无上的主真诚地忏悔,在这第七次航海旅行之后,我再也不作陆地旅行,也不作海上旅行了。这第七次航海旅行是历次旅行的终极和顶峰,真正使人过足了瘾,也断绝了念想。我感谢和赞美至高无上的主,是他使我重新回到亲人们身边,回到了故乡和祖国。

“陆地的辛巴德啊,你瞧,这就是我的经历和遭遇。”

脚夫辛巴德对航海家辛巴德说道:“以主起誓,请您不要同我一般见识,原谅我言语唐突,无意之间冒犯了您。”

从此,航海家辛巴德和他的朋友们一直友好相处,整天高高兴兴地欢聚在一起,直到死神——那欢乐的毁灭者、亲友的分离者、宫殿的破坏者、坟墓的建造者降临,他们这才寿终正寝。唉,人生自古谁无死?只有至高无上的主才不会死亡。


辛巴德第六次航海旅行睡着的人和醒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