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太阳已经升到了中天。她不再是影影绰绰地,只露出半边脸,光线熹微,像一个女孩躺在海面那绿色的卧榻之上,额上覆着水光盈盈的宝石,零星的猫眼石般的光泽像矛剑一般扫过变幻莫测的空气,好似海豚跃出水面时一闪而过的侧翼,或是一道落下的利刃。烈日当空,势不可挡。光线击打着坚硬的沙滩,砾石好似熔炉一般,散发着红色的热气。阳光掠过每个水洼,照见了躲藏在缝隙里的小鱼,照见了锈迹斑斑的车轮,船的白骨,还有埋在沙子里的一只鞋带散开、黝黑如铁的靴子。太阳照得一切事物都色泽分明——沙丘上闪烁着不计其数的晶莹光点,野草间一抹绿色的流光;或者落在干旱的荒地上、被风侵蚀得深长的沟壑中,扫过荒凉的石冢,洒在伶仃的深绿色丛林。它让那镀了金的清真寺屋顶变得光亮,照亮了粉红和白色相间、纸牌屋一般脆弱的南部村庄的房子,还有那些乳房松垂、头发银白、跪在河床岸边石头上拍打皱巴巴衣服的女人们。蒸汽船发出沉闷的汽笛声,缓慢地驶过海面,太阳就在它身后凝视着它们;透过遮阳篷,阳光落在那些在甲板上小睡、散步的人们身上。他们用手挡着眼睛,遥望陆地。日复一日,他们挤在轮船油腻不堪、震荡不已的船舷上,任由它载着他们,百无聊赖地驶过一片又一片海域。
南方峰峦攒聚,阳光照射着峰尖,俯冲进深谷中石块嶙峋的河床。河水已经落下了高高的吊桥,就算洗衣的妇人们跪在发烫的石头上,也快要够不着水面来将她们要洗的亚麻布打湿了;瘦骨嶙峋的骡子背上挂着箩筐,在咯咯作响的灰色碎石中捡择着落脚之地。正午的烈日把山峦照得发灰,像在一场爆炸中都烧焦了似的,草木无存。而在北边的乡间,阴云密布,雨水充沛,山峦看似平滑,像是被铁铲拍平的一般;山坡上闪烁着一个光点,像一个心思凝重的狱吏,拿着一盏散发着绿色幽光的灯,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巡查着。透过灰蓝空气细小的微粒,太阳照射在英格兰的田野上,点亮了沼泽地和池塘,一只站在篱笆桩上的海鸥,还有那在平圆的树林、麦苗和翻滚的草场上悠游的云影。它照在果园的墙上,让砖头的每一个凹槽和沙砾都像是用银铅笔素描出来的,紫色的、火热的,仿佛摸起来很柔软,一触碰就会熔化成一滩炙烤得热热的尘土。果园的墙上挂着一串串红醋栗,它们在风中舞动,大把大把地挂在那里,色泽光亮。李子丰硕饱满,从它们的叶子里鼓了出来。风吹过草地,草叶翻动形成一道绿色流光。树的浓影落在树根处,恍若一个小潭。洪流一般的光影将分散的繁茂树叶融为一体,形成一座翠绿的小丘。
鸟儿们热情高歌,过一会儿就停了下来。那歌声仿佛是唱给一个家伙听的。它们雀跃着,欢快地嬉笑着,衔着一截截小树枝、细稻草,钻到树枝更高处黑色的节疤上去。它们都被太阳镀上了一层金光,栖落在花园的高处。园里,金链花的吊穗和紫色的松果球流溢着金色和淡紫色的光泽。正午时分,园子里花团锦簇,流光溢彩。阳光穿过红色和宽阔的黄色花瓣,或是那些难以穿透、长着厚厚绒毛的绿色花茎,把植物叶片覆盖住的地方都蒙上了一层斑斓的绿色、紫色、浅棕色的光影。
太阳直直地打在房子上,令暗色窗户间的白墙格外刺眼。窗户玻璃上缠绕着层叠厚重的绿色枝叶,令房里的景象看起来一片漆黑,不可辨认。光线锐利如同楔子,钉在窗台上,照见房里那蓝色边沿的盘子,弧形把手的杯子,还有一只大腹便便的碗;照见小地毯上交错纵横的十字形花纹,还有橱柜和书架硬朗的棱角和线条。在这些东西的背后,在更深处的暗影中,或许还有一些模糊不清的形状有待阳光来解锁;又或许,那是更深、更浓重的黑暗。
海浪击碎在岸边,破碎的水纹迅疾地扫过海滩,一层一层叠起,跌落,带起一阵水雾往后阵阵摇荡。海浪通体深蓝,只有浪峰闪着钻石般璀璨的光芒;它们的背涌动着,像踊跃的骏马背脊上律动的肌肉。海浪拍岸跌落,向后涌流,坠落到更深处,发出沉闷的声响,像一只巨兽在顿足。
“他死了”,内维尔说。“他摔下来了。他的马被绊了一下。他就被甩了出去。世界的风轮在不停地转动,把我弄得昏天黑地,晕头转向。一切都结束了。世界上的一切光亮都流失殆尽了。眼前的这棵树,我再也走不过去了。
“哦,我要把手中的这份电报揉烂——让光线逆流回来——这件事就从没有发生过!但人为什么要逃避?这就是真相。这就是事实。他的马被绊倒了,他被甩了出去。匆匆掠过的树林和白色铁轨一起突然飞上了天。他被猛得抛了上去,耳边咚咚的像在打鼓一样。然后就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整个世界都摔碎了。他粗重地喘息着,死在了跌落的地方。
“谷仓,还有我们在乡间度过的夏日,那些我们坐过的房间——现在都像在另一个不真实的世界里似的,消失不见了。过往已经和我割裂。人们急急地跑来看他怎么样了。他们把他抬到了一处亭台下,那些穿着马靴的人,带着草帽的人;他死在了一群默默无闻的人当中。孤独和沉默总是环绕着他。他总是丢下我。然后,当他回来时,我总是说,‘瞧,他来了!’[1]
“女人们依然步态拖曳地走过窗前,仿佛街上没有裂痕,也没有那些长着僵硬的叶子、令我无法走过的大树。我们就该被鼹鼠打洞时扒出的小土丘绊倒;像这样拖着步子,闭着眼走路,我们真是卑劣无耻到了可恨的地步。但我为什么要逆来顺受?为什么要极力地拔起脚步,登上楼梯?这就是我站着的地方;我就站在这里,手里拿着电报。那些过往、夏日和我们待过的屋子,就像烧成灰烬的纸一般,闪烁着红色的火星,飘走了。我为什么还要与人相见、重新开始过这样的生活?为什么还要与其他人聊天、吃饭,建立起这样那样的联系呢?从今以后我将是孤身一人的了。没有人会再了解我。我手上有三封信,“我要跟陆军上校玩套环去了,就此驻笔”,他就是这样给我们的友情画上句号,挥挥手穿过比肩接踵的人群不见了。这场闹剧不必再多纪念。但如果有人肯说一句‘稍等’,将马肚带再系紧三孔——他就可以再行五十年的正义,出入公庭,统领军队,推翻某些荒谬的暴君,再回到我们身边。
“我觉得现在有人正咧着嘴笑呢,有人在使诡计,有人在我们背后搞起了阴暗的勾当。那边有个男孩跳上巴士的时候差点一脚跌倒。珀西瓦尔跌落了;被杀了;被埋了。而我瞧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紧紧地抓住电车扶手,企望拯救他们的生活。
“我不会抬起脚登上楼梯去了。当厨子在楼下重重地做着面团的时候,我要到阴翳下小站片刻,独自跟那个喉咙被割断的男人在一起。我不会登上楼梯去了。我们所有人都已经被写进了自己的命运。女人们提着购物袋步态拖曳地走过。人们来来往往。但你们是无法摧毁我的。因为就在此时,就在此刻,我们正在一起,我将你紧紧抱住——来吧,痛楚,尽管来吧。将你的毒牙埋进我的身体,将我撕成碎片。我就这样呜咽,呜咽。”
“真是让人费解的结合。”伯纳德说,“事情就是这么错综复杂,我从楼梯上下来的时候完全没想过什么是喜是悲。我的儿子出生了;珀西瓦尔却死了。我支撑着才站起来,被鲜明的情感双面夹击。但究竟哪个是悲伤,哪个是喜悦?我这样问道,却无从得知,只知道自己需要安静,到户外独自清静清静,腾一小时好好想想我的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死亡到底把我的世界变成了什么样。
“这是珀西瓦尔永远不会再看到的世界。让我看看。屠夫正把肉运送到邻居家里;两个老头颤颤巍巍地跨过人行横道;几只麻雀飞掠而下。接下来某部机器开始运作起来;我记下它的节奏,它的搏动,但这仿佛与自身毫不相干,因为珀西瓦尔已经不会再看到它了。(他正缠着绷带,苍白地躺在某个房间里。)现在是我该好好想想非常重要的东西是什么了,我必须小心谨慎,也不能再说谎话。关于他,我真实的感受是:他曾屹居在正中央的位置。现在我再也不会到那里去了。那个位置空了。
“是啊,我可以老实地告诉你们,戴着毡帽的男人们和挎着篮子的女人们——你们失去了本该备受珍视的东西。你们失去了本可追随的领袖;你们中的一人失去了幸福的生活和孩子。原本能带给你们这些东西的人已经死了。在印度某间炎热的医院里,他躺在折叠床上,缠着绷带,而苦力则跪在那边摇着蒲扇——我忘了他们怎么叫它们。但重要的是:‘你们全部置身于事外。’我说出这话的时候,鸽群正降落在屋顶,随后仿佛注定的一般,我的儿子降生了。我又想起了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珀西瓦尔那淡然处事的特殊气质。于是我接着说(眼眶湿润又干涸):‘但这可比畏惧希望要好得多。’话语间提到那抽象的、从道路尽头的天空中虚无地朝向我们的幽灵。 ‘这就是你们竭尽全力所能做到的一切了吗?’那么我们就心安理得了。你们已经竭尽所能了,我说着,徒劳地想起那张苍白而残酷的面孔(他才二十五岁,本该活到耄耋)。我是不会躺下来,将这关怀谨慎的一生耗费在呜咽上的。(这句话要被记在口袋里的笔记本上;蔑视那些让人白白送命的家伙。)还有一点也很重要,就是我得把他置于无聊又滑稽的境地,这样当他攀在马背上时才不至于觉得自己荒谬。我得说出来:‘珀西瓦尔,真是个可笑的名字。’但同时我也要对你们说,冲向地铁站的诸位,你们本该尊敬他的。你们本该聚集在他身后追随他的。真是奇怪,我就这样穿梭于人潮,从空洞而焦灼的眼里看到生命。
“然而信号灯已经亮起了,向我示意,意图引诱我回头。好奇心仅仅被激发了一小会儿。人能摆脱机器生活的时间大概最多不超过半个小时。这些躯体,我写道,已经开始看上去平平常常的了;但藏在它们背后的东西却是不同的——那便是观看的角度。新闻告示牌的背后就是那间医院;就是黑皮肤的人们在某间长长的屋子里拉起绳子;然后就是他们埋葬了他。不过由于新闻里讲的是某位知名女演员离了婚,我还是条件反射地发问是哪一位。但我还不能掏出钱来,也不能去买份报纸;我还不能忍受被打断。
“我问,如果我不能再见到你,再将目光停留于那个实实在在的躯体,我们的谈话该以何种方式进行?你已经穿过庭院,越行越远,将我们之间的连线牵得越来越细。但你还存在于某处。你还留下了你的一部分。一个定论。就是它,如果我发现自己某处新的气质,会私下请你判定。我会问,你的结论是什么?你依然是仲裁者。但这会持续多久呢?事情会变得越来越难以解答:新的事物将会出现,现在我的孩子已经出生了。现在的我正处于生活的顶点,但它终会衰落。我也不会再深信不疑地大喊:“这真是好运!”那伴着鸽群落下的喜悦已经结束,琐碎和杂乱又重新回来。我不再对商店橱窗上印着的名字大惊小怪,也不再去想为什么要匆忙而行?为什么要去赶火车?秩序回来了;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以最平常的次序发生。
“是的,但我依然怨恨循规蹈矩。我还不会让自己变得甘愿接受事物的秩序。我会行走,我不会让思绪随着脚步或目光而停下;我会行走。我会踏上这些台阶,走进画廊,沉浸于秩序之外与自己相似的思想里。没有多少时间去回答问题了;我的力量扬起了旗帜;而我变得麻木。现在展现在眼前的是画像,是梁柱间冰冷的圣母。愿它们能使焦灼的心灵、缠着绷带的脑袋和拉着绳子的人都平静下来,这样我或许可以察觉到沉淀其间、眼睛无可观测到的事物。这幅是花园,还有花丛中的维纳斯;这幅是圣徒和忧伤的圣母。令人宽慰的是这些图画全都没有由来,它们无所推进,无所指示。而正因如此,它们扩大了珀西瓦尔在我心中的印象,使他以不同的方式回到我身边。我回忆起他的漂亮。‘瞧,他来了。’我说道。
“线条与色彩,几乎让我相信自己也能显得像个英雄。我,即能如此信手拈来编出词句,又是如此受人摆布,随遇而安,无法自立,只能随着眼下的处境造些飘飘洒洒的词句。而此刻,透过自己的无力,我重新发现了他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他正是我的相反面。他生性光明伟岸,不懂那些夸大其词的用处,自凭与生俱来的分寸便可成为最伟大的生活艺术家。于是他仿佛活了很久,为周围带去平和。由于自身条件的优越,人们几乎觉得他近于冷淡,尽管他其实富于同情。有孩子在玩耍——那是一个夏日的傍晚——门会开开合合,会一直开开合合,而透过它我看到那些令人落泪的光景。我们的孤独与寂寞也是如此浑然一体、不可分离的。我转向心中那一角时,发现它是空的。自身的虚弱深深袭来。已经没有他再帮我抵抗它们了。
“看啊,忧伤的圣母落下了眼泪。这就是我的葬礼。没有仪式,只有私下的挽歌;没有一句总结陈述,只有强烈的情感相互分离。没有一句说过的话可以被用在这里。我们坐在国家美术馆的意大利展厅里拾起生活的碎片。我怀疑提香是否受过这悲劣的折磨。画家按部就班地描绘着生活,一笔接着一笔。他们没有像诗人那样被绑在岩石上,成为生活的替罪羊。正因如此才有了这份静默,这份庄重。不过这道暗红一定也灼烧过提香的喉咙。毫无疑问,他神奇的手臂一定也曾环抱丰饶的事物抬起,随后在那下落的笔触中落下。但这份静默压在我身上——这便是眼眸中永恒的教唆。压力时断时续,朦胧不清。我所能看到的太微小也太模糊了。响铃被按下,而我没有发声,也没有给予无关的喊叫。我非同寻常地沉迷于一些夺目的色彩中;深红的褶边对着绿色的衬里;一排排顶柱;橄榄树漆黑的枝丫背后透出的橘色光亮。感知的箭头从我的脊梁冲刷而过,纷纷扰扰。
“但我的理解中还夹杂着别的什么东西,它深深地埋藏在其中。某一时刻我曾想抓住它。但是任由它深藏其中吧,深藏其中;任由它根植于深深的脑海中,直到某天结出果实。在漫长的生命过后某个带来启示的时刻,我也许会轻轻地将手覆在它上方。但现在这想法却碎在我的掌心里了。思绪裂成了一千块碎片,只为在某一时刻合成整体。它们纷纷碎落,纷纷落在我身上。‘它们存在于线条和色彩中,因此……’
“我打着哈欠。我的内心被各种感觉所充斥。我被这紧绷的神经和漫长的时光弄得万分疲倦——二十五分钟,半个钟头——我已经将自己置身于机器之外那么久了。我已经变得麻木,变得僵硬,又该如何走出这份困扰我脆弱心灵的无动于衷呢?旁人也在受苦——众多的人都在受苦。内维尔正在受苦,因为他热爱珀西瓦尔。但我再也无法承受窘境。我想和其他人一起欢笑,一起疲倦,一起回忆起他绕头的小动作,和某个他也熟悉并喜爱的人呆在一起(比起他所爱的苏姗,我更倾向于珍妮)。在她的房间里我可以忏悔。我可以问问,他跟你说过那天我是怎么回绝他去汉普顿宫的邀请的吗?这些想法会让我在深夜恼怒地醒来——这是会让某人到全世界的市集上当众削发忏悔的罪过;只因为那人在那天并没有去汉普顿宫。
“然而现在,我想让生活环绕着我,置身于书籍和一些小小的饰物间,在疲倦之后头枕平凡的叫卖声休憩,在一番忏悔之后闭上我的眼睛。之后我就会径直离开,下楼拦下第一辆计程车,直奔珍妮那儿去。”
“这儿有个水坑,”萝达说道,“但我却无法越过它。我听见风轮就在离头顶不到一尺的地方碾转,它卷起的风呼啸在我脸上。对生活的一切感知已经背我而去,除非我能触碰到某件坚实的东西,不然就要在走廊上被永远地吹散了。但我能触碰都有什么呢?得要砌上什么样的砖块、垒上什么样的石头,才能使我跨越无限的海湾、安稳地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现在暗影已至,紫罗兰色的光线倾泻而下。曾经穿戴着美的躯体,现在裹起一片虚无。当他们说起喜欢他留在楼梯上的声音、他的旧鞋子和共处的时光时,我告诉他们,那个倚在小丘坟墓旁的身影已化为虚土了。
“现在,我正沿着牛津街行走,直面电闪雷鸣下的世界。我要看着橡树裂成碎片,开满鲜红色花朵的枝桠折断下来。我会在牛津街上买几双派对穿的袜子。我会在划过的闪电下做些平常的事。我会在贫瘠的土地上采集紫罗兰,并将它们献给珀西瓦尔,我要献给他的就是这些了。现在,再看看珀西瓦尔给我带来了什么吧。再看看珀西瓦尔死去之后的街道。房屋根基很浅,一阵风就能吹到。车辆横冲直撞,好像恶犬一般赶得我们无处可逃。在这充满敌意的世界里,我是孤身一人的。对我来说,人们的面孔是如此的丑恶。我期望置身于大庭广众之下,直面暴力和冲撞,像小石子一样被击碎在岩石上。我喜欢工厂的烟囱、吊车和货车。我喜欢擦肩而过的一副一副又一副面孔,它们模糊不清,毫无差异。我已经厌倦了美丽,厌倦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我划过水面,必将下沉,而没有人会伸出援手。
“珀西瓦尔,以他的死亡,为我带来了我的今日,为我揭露了这样的恐惧,留我承受这样的耻辱——人的一张张面孔好像厨子端上的汤盘,粗糙,贪婪,随意;看那橱窗里悬挂的礼盒,迷魅,闪耀,摧毁一切,在它们肮脏的触碰下,甚至我们的爱也不再纯洁。
“这就是那家长袜店。我几乎相信美丽又重新出现。它的细语传遍走廊,穿透蕾丝,在挎篮里的一条条彩色缎带间呼息。温暖的空洞滋生在喧嚣的心灵中,藏进美的羽翼下那静谧的壁笼里,避开我所渴求的真相。当一名女孩静静地拉开抽屉时,痛楚暂缓了。然而紧接着,她开始讲话。她的声音惊醒了我。我在杂草丛中寻觅,在她的话语间看见了嫉妒和妒忌,憎恨和恶意,好像小螃蟹一样纷纷爬满沙滩。这些是东西与我们形影不离的。我要付清账单,拿包走开。
“这就是牛津街。这里充斥着憎恨、嫉妒、匆忙,还有满满的冷漠来粉饰疯狂的生活。它们是我们的同伴。我想起了一起吃喝的伙伴。想起了路易,在读晚报的体育专栏时还担心被嘲笑,真是个势利眼;他观望人们走过,说如果我们肯随,他就肯带我们走;我们服从,他就会减少我们的任务。就这样,他会使自己从容地接受珀西瓦尔的死亡,目光专注地越过调味瓶,从上空略过一栋栋房子。而与此同时,伯纳德会红着眼睛笨拙地倒在某张扶手椅里,他会拿出笔记本,在D栏下面写上‘当亲友亡故时需要的词语’。珍妮,会踮着脚尖旋过房间,落在他靠椅的扶手上发问,‘他爱过我吗?’‘爱我多过爱苏姗?’而苏姗,已经和农场主订婚的苏姗,会呆呆地站上一秒钟,一边盯着电报,一边举着盘子,然后一抬脚踢在烤箱门上。还有内维尔,会在泪光中望向窗外好一会儿后,在朦胧的泪眼中看到什么,然后发问,‘刚才路过窗户的是谁?’——‘哪家可爱的男孩子?’而这是我献给珀西瓦尔的贡物;枯萎的紫罗兰,暗黑的紫罗兰。
“我还能到哪儿去?去博物馆,那儿有玻璃底下放着的戒指,一座座陈列柜和女王穿过的裙子?或者我该去汉普顿宫,看看那些红墙、庭院、还有黑色尖塔般的紫衫木整齐地排列在花间草丛里?我该在那里找回美丽,重整我散乱而歪斜的灵魂吗?但孤独寂寞的人能做些什么呢?独自一人,我该站在空荡荡的草坪上念念,白嘴鸦起飞呀,有人带着包路过呀,那边的园丁推着独轮小车呀。我会排在队伍里,感受着汗味和同样糟糕的香水味,和其他人一个挨着一个,就像关节上的一块肉连着另一块肉。
“这儿是人们付钱进入的大堂,在这儿,你可以和那些在炎热的下午用过午餐、昏昏欲睡的人们一起听音乐。我们饱餐了牛肉和布丁,份量足够一周都不用再吃东西。就这样,我们虫子般地聚集在什么东西的背后,被带领着前行。高雅而健硕——我们有着帽檐下飞舞的白发,瘦长的鞋子,精巧的提包,剃得干干净净的两颊;无论这边还是那边都有人留着军人式的胡须;笔挺的着装上不容一点灰尘落下。人群鱼贯而入,剧目开张,随着朋友间的几句问候,我们入座,仿佛搁浅崖上、沉重得无法划入海里的海象,只能期盼一阵海浪过来将我们托起。但我们太重了,被干燥的小圆石隔得离海太远了。我们躺在那儿,腹中塞满了食物,在暑气中昏昏欲睡。随后那位裹着一身海绿色光滑绸缎的胖女人过来解救我们了。她抿了抿嘴唇,假设气氛紧张,鼓足了劲找准时机,仿佛面前有一个苹果,而声音就像直击果核的箭头,‘喂!’地一声正中目标。
“一把斧头将树木直劈两半。树心是温暖的,声音在树皮间颤抖。‘喂!’仿佛一个女人从威尼斯的窗畔探出身,向她的爱人喊道。‘喂,喂!’她呼喊,然后又是一声‘喂!’她为我们带来了几句呼声。但只是呼声。但这呼声是什么?紧接着,甲虫般身形的男人们带着小提琴进来了,他们稍作停顿,开始计数,点头示意;拉弓弦响。此起彼伏的欢声笑语仿佛橄榄树和交错相间的灰色树叶在风中起舞。航海家嘴里衔着枝条,划过数间陡峭的小丘,驶向海岸。
“‘好像’‘好像’‘好像’——但事物的表层之下又是什么呢?就在这时闪电划落,树木迸裂,花枝折断而珀西瓦尔,以他的死亡,为我带来了这份礼物,使我看清了事实。那边有个方块;那边有个长条。演奏者们拿起方块架在长条上。不偏不倚,那便成为了最好的居所,只有很少余出的部分。现在结构变得可见了,过去还未发展的部分也逐渐成形。我们并没有那么独特或是卑微;我们都制出了长条,并将它们摞在方块上。这便是我们的凯旋;这便是我们的慰籍。
“这层甜蜜的含意在意识的内壁间流溢,释放思绪。无需徘徊,我说;这就是尾声了。长条已经搭在方块上;回旋在顶。我们跃过海边的石子,跳进海里。演奏者们又回来了。不过他们正在擦拭脸颊。他们不再整洁而文雅。我要离开。我要在这个下午到别处坐坐。我要去朝圣。我会去格林威治。我要将自己无怨无悔地投向电车、巴士。我们跌跌撞撞地行走在摄政街上时,窝撞向了这边的女士、那边的男士,却没有受伤,也没有被这碰撞所激怒。方块立在圆柱上。这里是主街,集市上的讨价还价还在继续,一切笔直、扭打或钉起的铁条全部陈列在外,人们拥挤在人行道上,肥硕的手指捻着肉块。这里框架鲜明。我们造出一个安居之所。
“这些就是牧场的杂草间生出的花朵,经受过奶牛的践踏、狂风的撕咬后,几乎不成样子,结不了果实也开不出繁茂。这就是我带来的花束,从牛津街旁连根拔起的、我小小的紫罗兰花束。此刻,透过电车的窗子,我能看到烟囱间的桅杆;那边是河流,那边是开往印度的船只。我会沿河而下。我会一步步走到岸边。那边有位上了年纪的男人在玻璃亭里读着报纸。我会走过这座平台,看船只划开水漫。一位女人走出甲板,小狗叫着围绕在她身边;她的头发被吹散,裙裾翻飞飘舞。他们要到海那边去。他们要离开我们,消失在这夏日的傍晚。现在我会放手,我会释然。就是这个时候,至少我会让那被束缚的、背膀僵直的渴望消磨殆尽。我们会一同越过沙丘,那儿的圆柱完整而挺拔,燕子会在漆黑的积水里浸湿翅膀。就这样,向着拍打岸边的海浪,向着沿岸无尽的白色浪花,我将献给珀西瓦尔的紫罗兰抛出。”
[1] 原文“See where he comes!”;《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罗密欧第一幕上场时表弟班伏里奥的一句台词。(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