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太阳在空中逐渐下沉了。云朵构成的小岛渐渐变得浓重,它们就这样穿移过太阳,使岩石蓦地蒙上阴影。颤动的海冬青褪去了蓝色,呈现出银色,而影子也聚簇在海上,仿佛一块块灰蒙蒙的布面。浪花不再造访更远处的池塘,也不再伸向沙滩上弯弯曲曲、圈圈点点的黑色标记线了。沙滩是珍珠般的白色,平平柔柔,闪闪发亮。
飞鸟在高高的空中盘旋环绕。一些鸟儿迎风追逐,翻旋,穿梭于风的间隙,好像一块完整的形体被分成一千碎片。成成群群的鸟儿像散下的网一样降落在树顶。这边,一只鸟儿拍打翅膀独自飞向沼泽,孤零零地栖在白色的树桩上,翅膀时而张开,时而合上。
花瓣落在园中,仿佛贝壳一样躺在泥土里。枯萎的叶子不再摇挂于枝尾,而是随风飘浮,一会儿飞舞,一会儿又在哪儿的枝茎旁停下。忽然,一阵光波炫目地掠过花朵,好像鱼鳍划过湖中碧绿的镜面。又一阵风娴熟地吹气,掀起一层层叶片,上下翻动,随后风儿散去,所有树叶又变回原来的样子。有些花儿在阳光下尽情燃烧自己的花盘,在吹拂的风中不时避开光照,随后,一些沉甸甸的花朵轻轻低下了头。
午后的暖光溢满田野,给影子泼上蓝色,将玉米晒成红色。一阵光波好像涂漆一般掠过田地。一驾马车,一匹马,一群白嘴鸦,一切被光线照耀的东西都朦朦胧胧地抹上了金色。若有一头奶牛动动腿,田里便会涌起金红的涟漪,它的犄角也仿佛被光线描上了边缘线。淡黄色的玉米穗散落在树篱旁,被草地另一头驶来的那架简陋朴实的低矮马车扫过。圆滚滚的云朵在滑行过程中也不曾减少,依然保持全部的弧形。当它们掠过上空时便将整座村庄罩入网中,飘走时再将它放手自由。那边,在那条远远的地平线上,在数之不尽的灰蓝色尘埃里,一扇窗格闪闪发亮,直挺挺的尖塔或孤树伫立在旁。
火红的窗帘和洁白的纱帘被风吹得飘进飘出,扑打着窗棂。随着帘幕的鼓起与舒展,涌入的光线带来了些许棕色的气息,在阵风中欢纵于舞动的帘中。有时它染深了橱柜,有时它映红了椅子,有时它让窗影摇摆在绿色的罐子旁。
蓦地,一切全都沉入不安与朦胧,好像一只飞蛾从房间越过,扑打着翅膀给庞大的桌子和椅子都蒙上阴影。
“又是时间,”伯纳德说,“任由它滴滴答答地去吧。时间在哪儿,灵魂也从哪儿的屋檐上落下。在我意识的屋檐上,时间就是这样形成的,就让它滴滴答答地去吧。上个星期,就在我站在那儿刮胡子的时候,时间的水珠滴落了。我就这么站着,拿着剃刀,忽然领悟到自己手上的动作纯粹是不经意间形成的(这便是时间水珠的形成),因而不无讽刺地感激我的双手竟能一直保持这样的习惯。刮啊,刮啊,刮啊,我念道,就这样继续刮啊。时间的水珠滴落了。接下来整整一天,工作间隙我的思绪总是一片空白,云云,‘但失去了的是什么?结束了的是什么?’然后,‘过去了的就过去了’,我一边自言自语道,‘过去了的就过去了’,一边用些这样的词句来安慰自己。人们注意到我脸上的空洞和话语间的茫然。我常常一句话还没讲完就模模糊糊地陷入沉默。最后,扣上大衣领的最后一枚扣子准备回家时,我带着略微强烈的语气说出了:‘年华已逝,一去不返。’
“不可思议的是,每当危急关头,一些一点也不恰当的词句就会坚定地跳出来想要解围——这是总生活在老旧时代、依赖笔记本过活的惩戒。时间的滴滴答答与我逝去的年月毫无关联。这滴滴答答只是时间滑到一个点上。时间,如果像晴朗天空下的草地舞动着闪光,如果像正午时分的旷野无限地延展;那么它就会变得悬而未决。时间会滑到一个点上。正如水珠带着沉积从玻璃杯滑下,时间也是如此滴滴答答地走着。这些就是真实的轮回;这些就是真实的经历。接下来,仿佛大气中的光辉逐渐消退,我便能看到那埋藏在底部的事实了。我观测到了被日常习惯所掩藏的事物。我倦怠地整天整天躺在床上。我外出就餐,像鳕鱼一样张着嘴。我并不打算为说完一句话花费任何心思;而我时常犹豫不绝的行动,需要机械般的准确力来支撑。就在这样的状态下,路过一间办公室时,我走了进去,载着全部的冷静和沉着买了一张去往罗马的票。
“现在,我坐到公园的石凳上观察着这座城市;那个五天前还在伦敦剃须修面的小个子男人,如今已经变得像一堆摞起的旧衣服了。同样,伦敦也变得支离破碎,堆积着这些倒下的工厂和煤气筒。但这幅壮观的景像同我并没有关联。我看见腰上围着紫巾的祭司们,还有画像般的育婴女佣;我所能看见的只是表象。我像尚未痊愈的病人一样坐在那儿,好像一个头脑简单、只认得笔画最少的字的人。“太阳大,”我念道,“大风吹。”同时感觉自己像昆虫一样没头没脑地绕着大地转圈,并且可以发誓,坐在这儿,我能感觉到地面的坚硬和它旋转的状态。我有种奇怪的预感,似乎再将这感知的触角向前延伸六英寸,便会触达某种奇异的境界。但我并没有那么发达的触角。我并不想让这种超然物外的感觉延伸到更远的地方。我不喜欢它们;我甚至唾弃它们。我不想变成那种止步不前、在个人小事上浪费过多时间的男人。我希望被绑在一架马车上,一架载满蔬菜的马车,在崎岖的卵石道路上咔哒咔哒地前行。
“事实就是,我和那种可以从个人或无限之中获得满足的家伙根本不是一类人。单人房间让我觉得无聊,天空也是如此。只有当自己生活的方方面被很多人了解之后,我的存在才开始闪闪发亮。让他们离去吧,留我千疮百孔,像纸片一样越烧越小。噢,我说,莫法特太太,莫法特太太,过来把这些都扫走吧。琐事从我身上一片片落下。我已经耐得住一些渴望的折磨了;我失去了一些朋友,有些是被生死隔开的——比如珀西瓦尔——而有些只是无法跨过街道。我不像从前某段时间所表现出来的那么天资聪颖。总有事情躺在我的视野范围之外。我永远无法理解更深层次的哲学问题。罗马也已经是我能抵达最远的地方。在一些昏昏入睡的夜晚,我会猛然惊觉,感到自己也许永远不会看到塔希提淳朴的岛民乘着闪耀的灯亮捕鱼,或狮子扑入丛林,或赤裸的男人生吃肉块。我也不必学习俄语或阅读《吠陀经》,也不该再走着走着砰地撞到邮筒上。(不过由于那次强烈的冲击,在我的夜空中,仍会有零零点点的星光不时优美地落下。)不过当我思考时,真相也变得越来越近了。很多年来我一直自鸣得意地歌颂着‘我的孩子……我的妻子……我的屋子……我的小狗……’。我用弹簧钥匙开门进屋后总会进行这番往常的仪式,为的是将自己裹进温暖的氛围里。现在那层温柔的帷幕已经掉落。我也不会再念想任何事物了。(顺带一提:一名意大利洗衣妇和一名英国公爵的女儿同样优雅体面。)
“但是让我想想。时间的水珠滴落了;时间进入了另一阶段。一个阶段接着另一个阶段,为什么非要有个尽头呢?而它们又通向哪里,通往何种结论?它们是披着庄严的长袍出现的。在这样的双重困境里,虔诚的人要向那些腰缠紫带、面相世俗的家伙请教,那些家伙正目不斜视地从我身边走过。但是我们,我们憎恶这些导师。如果有人站起来说道:“看啊,这才是真理,”我马上便会发现,一只沙色的猫正躲在背景里偷吃小鱼。看啊,你忘了那只猫,我会这么说。所以内维尔,才会在昏暗的小礼堂里发现那位博学的先生戴着基督受难像时大发怒火。而我,时常分心的我——不管是为一只猫,还是看到汉普丹夫人将花束使劲贴近鼻孔时、绕在周围纷纷飞舞的蜜蜂时——总是一下子就能编出故事,而将天使受难的事完全抛在脑后。我编出过成千上万的故事,在无数的笔记本上为某个真正的故事填满了词语,那会是一个能用上所有这些词语的故事。但我还没找到那个故事。以至于我要开始疑惑,故事真的存在吗?
“现在,从这座阳台向外看去,看看下面成群结队的人吧。看看那些随处可见的活动和喧嚣吧。那个人有点拽不住他的骡子;五六名好心肠的闲汉上前帮忙;其余的人看也不看地从旁边走过,他们自己的事情多得就像线团里的线丝。看看那片一览无余的天空吧,上面翻着团团洁白的云朵。想想层层叠叠的灌渠、崎岖不平的罗马车道和辽辽平原上的石墓吧;而在平原之外,是大海,大海之后是陆地,然后又是大海。我可以专注于图景中的任何细节——比如一辆驴车——并毫不费力地描述它的样子。但为什么要去描述别人被驴子牵制的样子?又或者,我可以为那位走上台阶的女孩想个故事:‘她在漆黑的拱道下与他会面……“一切都结束了,”他说道,从挂着陶瓷鹦鹉的鸟笼旁转过身。’或简简短短地,‘别了。’但为什么要把我无端的臆想强加到他们身上?为什么要揉揉这边、摆摆那边、捏出好像街头小贩摆卖的那些玩具小人一样?为什么选中这一点——偏偏从无数事件里——选中这一细节?
“此刻,我在这儿蜕去了一层生命的外壳,而别人能说的只不过是‘伯纳德在罗马呆了十天。’在这儿,我在阳台上上下下地踱步,漫无目的。但迈步的时候,我注意到笔笔划划就这样现出形来,奔跑着形成持续的连线;在我走上那些台阶的时候,事物就这样抹去了它们原先拥有的那些单调和疏离。赤色的罐子现在成了黄绿浪纹里一条火红的斑带。世界在我周围移动,好像火车开动时街道两旁的树篱,好像轮船行驶时划向四方的海浪。我也在移动,逐渐被包含进这接二连三的行动之中;树木仿佛躲不开一样向我奔来,随后是电线杆,随后是树篱的缺口。而当我移动着、在事物的包围中成为万物的一分子时,往日的词语开始如气泡般显现,我也想打开头脑中紧闭的活板门,让这些词语的气泡获得自由。就这样我走向那个男人,他的背影看起来似曾相识。我们曾是同窗。我们注定相逢。我们应当一起吃午餐。我们应当交谈。但是稍等,稍等片刻。
“这种回避的时刻不该被轻视。它们太难得出现了。塔希提变成了可行之事。靠在这栏杆上,我看到远方的汪洋大海。一片鱼鳍划过其中。这鲜明的视觉现象在任何原因里都无迹可寻,仿佛有的人就是能看到天边一跃而起的海豚身上的鳍。视觉印象时常言简意赅地提示着我们,应当及时揭示内心,诉诸文字。于是,我在F栏记下:“分流之中一片鳍”。我,时常为最后的陈述而在脑海边缘遣词造句的我,记下了这句话,等待在某个冬日的傍晚使用。
“现在我要去找个地方吃午餐了,我要举起玻璃杯,我要透过杯中的葡萄酒向外望去;我要以不同寻常的视角来观察;如果一个漂亮的女人走进餐厅,穿过房间的桌桌椅椅走来,我会对自己说,“看她在这片纷纷流流的浪潮里要往哪儿去啊。”这项毫无疑义的观察,对我来说却是严肃而暗蓝带灰的,其间夹杂着世界倒塌、流水飞落倾下的可怕声响。
“所以啊,伯纳德(我想起了你,我日常事业中无时无刻的伙伴),让我们开启新的篇章吧,让我们看看这次崭新的经历,这既陌生、又奇特,时而含混、时而吓人的经历——这珠新的水滴——即将形成。拉朋特就是那个人的名字。”
“在这个炎热的下午,”苏姗说,“在这座花园里,在这片我和儿子一起漫步的田野上,我已经实现了最高的愿望。园门的合叶锈迹斑斑,他把它推开。童年时代的愤怒,珍妮亲吻路易时我落在花园里的泪水;教室里掺杂带着松果气息的怒火;当带掌钉的驴子咔嗒咔嗒地走过、身披长巾头戴康乃馨的意大利女人在喷泉旁闲谈时、我所感受到的那种异国他乡的孤独,如今已变成安定、热忱和亲切。我曾经有过平平静静、丰富多彩的岁月。我对目之所及的一切了如指掌。我播下的种子栽成了大树。我修出池塘,让金鱼潜游在水百合宽大的叶片下。我将网罩在草莓园圃和莴苣园圃上,将梨子和梅子缝到白包里躲避黄蜂的叮咬。我亲眼看着我的儿女们,曾像小小的果实躺在纱网遮盖的摇篮里,如今走在我身边,已经长得比我还高了,在青草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我被栏杆围在中间,像自己种下的树一样立在这儿。我念着,‘我的儿子,’我念着,‘我的女儿’,连五金店的伙计也从散落着钉子、油刷还有成捆电线的柜台看了过来,充满敬意地望着这辆载满捕蝶网、果篮和蜂箱的破车子。圣诞节时,我们在钟表上挂起槲寄生,称称我们的黑梅和蘑菇,数数我们的果酱瓶,而且每年都要靠着客厅的百叶窗板量量身高。我也会扎起白色的花环、捻上银色的枝叶来纪念死去的人们,附上哀悼牧羊人的卡片,致候运货马夫的遗孀,坐在垂死之人的床边,听她们嗫嚅着最后的恐惧,让她们紧紧握住我的手;我还时常拜访一些别处长大的人可能无法忍受的屋子,我早已习惯了农场和施肥的土堆,还有到处乱跑的母鸡,还有住在两个小房间里的母亲和成长中的孩子。我见惯了淌水的窗畔,也嗅到了贫穷。
“现在,握着剪刀站在花枝旁时,我得发问,阴影到底来自什么地方?什么样的事情才能让我含辛茹苦的生活松懈下来?虽然有时我也疲倦于这些自然而然的愉悦。水果成熟了,孩子在屋里把船桨、猎枪、骨盖、抽奖得来的书本和其它战利品弄得到处都是。我厌倦了这具身体,厌倦了自己制作的东西,厌倦了事业和讨价还价,也厌倦身为母亲、肆无忌惮地将呵护与注意投放在长桌边的孩子身上,将他们占为己有。
“这是春天到来的时刻;清清冷冷,带着阵雨,时不时冒出黄色的小花——我在蓝色顶棚底下看看放在那里的肉块,压一压银亮亮的茶包和葡萄干;就是此刻,我却忆起曾经的日出,燕子掠过草地的样子和伯纳德孩提时代写过的词语;那时,树叶在我们的头顶摇动,层层叠叠,轻轻和和,不时遮蔽湛蓝的天空,纷纷落落的光线洒在我坐着的这棵山毛树桩上;我在哭泣。那时有只鸽子飞了起来。我也跳了起来,连忙去追赶一些词句,它们就像挂着气球的绳子越升越高,从枝丫的这边飘到那边。就这样,像打碎的碗一样,我清晨的沉静就这样被打破。放下手中的面粉,我感到自己就这样被生活所层层围住,好像芦苇被透明的玻璃囚入其中。
“我手里握着剪刀、咔嚓咔嚓地剪下蜀葵;我已经去过埃弗顿,踩过烂掉的橡木果走路,看见过那位写信的女人和拖着长长扫帚的园丁。我们要急急忙忙、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好像不这样做就会被射中,被像百鼬一样钉到墙上。现在我时时称量、时时存储食物。到了晚上就坐到扶手椅里,伸手取来做缝纫的活计;(很多个夜晚,)我常常听到丈夫的鼾声;我也会在行车路过、灯光越过窗口时抬起头,感到生活的海潮波涛起起落落、分分离离,环绕着在此地生根的自己。当针穿过白布,缝缝合合,拉长丝线时,我会听见呼声,看见他人的生活像稻草一样漂浮在小桥周围一圈圈地打转。
“有时我会想起珀西瓦尔,曾经爱过我的珀西瓦尔;他骑着马跌落在了印度。有时我也会想起萝达。有时无助的哭喊会将我从深夜唤起。不过大多数时候我可以心满意足地和儿子一起散步。我将枯萎的蜀葵花瓣剪掉。尽管略微发胖,头发更早地花白,我依然有着珍珠般清澈而明亮的眼睛;我就这样悠然走过田野。”
“现在,我正站在这间地铁站里,”珍妮说,“所有引人注目的地方都在这里汇合——皮卡迪利南大街、皮卡迪利北大街、摄政街和干草市场站。我在伦敦市中心位置的街道底下站立片刻。在我头顶上方,数不清的车轮飞快驶过,数不清的脚步正在踏过。文明的伟大街道在此地交汇,随后又伸向四面八方。我处在生活的中央。但是看啊——那面镜中映出我的身影。如此孤单,如此抠搂,如此衰老!我已不再年轻。我已不再是那些列队中的一员了。成千上万的人正以可怕的速度乘着电梯降到下面。那巨大的齿轮冷酷无情地转动着,促使他们下降。世上有成千上万的人已经死去。珀西瓦尔已经死去。而我依然在动。我依然活着。但如果我发出信号,有谁会来吗?
“我好像一只幼小的动物,满怀羽翼未丰的恐惧站在这里,心跳加速,胆战心惊。但我不会再害怕了。我会将抽打在羽翼上的鞭子击落。我不是那种会躲起来哭泣的小动物。只是刚才,我在没有做好准备的时候就偶然抬头看见了自己的样子,才会忽然退缩。但这是事实——我已不再年轻;我不久就该徒劳地抬起手臂,围巾也会毫无征兆地滑落。我不会再忽然听到叹息,并感到黑暗中有谁向这边来。黑暗隧道里再也不会有谁的影子映在窗畔。当我直直地望向人们的脸庞,会发现他们将目光移向别处。不过我得承认,有那么一个瞬间,直挺挺的人们自电梯无声下降的场景,简直像被绑住翅膀、垂直落下的死人军团,还有齿轮的运转声毫不留情地推动着我们,推动着我们所有人,直进向前,使我想要退缩,寻找藏身之所。
“但现在,我可以面对镜中仔细修饰过的身影郑重发誓,我已经不会再感到害怕。想想红黄相间的华丽巴士,停着的和走着的,按部就班一辆接着一辆来。想想漂亮有力的小轿车,一会儿为过路人减速、一会儿又飞速驶向前方。想想男人们女人们,全副武装,修饰整齐,款款向前。这是凯旋的队伍;这是战争胜利后,挥着横幅、铜鹰,头顶月桂叶的凯旋军团。他们比起腰上只缠着一块布料的野蛮人,或是胸部下垂、抱着孩子、头发湿漉漉的女人,更加高人一等。这些宽广的大道——皮卡迪利南大街、皮卡迪利北大街、摄政街和干草市场——就是专供这些胜利者行进的,仿佛穿越丛林的铺沙大道。而我,画着红红的嘴唇和精心描过的眉毛,踩着小皮靴,带着轻如薄纱的手巾,和那些胜利者们在同一队伍中前进。
“看呐,即使在这样的地下,他们依然满是容光地炫耀自己的服饰。他们甚至不容土地冒出一只虫子、积上一点水渍。玻璃匣子里的丝绸和薄纱闪闪发光,贴身衣物上细细密密地布满精美的装饰和精细的针脚。猩红、深绿、黑紫,它们染上所有的颜色。想想它们是如何被整理、铺开、烫平、着色、运送过在岩石间凿出的隧道。电梯上上下下,火车停停进进,规律得好像海中的浪潮。我一直追随的正是这个。我是这个世界的原住民,我遵循着它的规章制度。这世界是如此气势非凡,十分可亲,充满了好奇心,强大得足以让人停下脚步、徒手在墙上涂上一句笑话,我怎么能如此逃开、躲到别处呢?好了,我要再往脸上扑扑粉,画画唇。我要把眉毛描得更加锋利。我会浮于表面,和皮卡迪利广场的其他人直挺挺地站在一起。我会以明显的手势示意计程车司机,而他也会以无可喻示的迅动作迅速做出回应。我依然会唤起他人的热情。走在街上,还是会有人向我鞠躬,好像玉米在微红的薰风中默不作声地弯下了腰。
“我可以自己开车回家。我可以将大束的花朵和奢华一并装进瓶里。我会在这儿和那儿都放上一把椅子。我会准备好香烟、酒杯以及封面华丽的新书来预备伯纳德的到访,也可以备好内维尔和路易的份。但到来的或许并不是伯纳德、内维尔或路易,而是别的什么人,新的人,可能就是那个上楼梯时擦肩而过的小伙子,我曾回过头来对他低语:“来吧。”他会在这个下午到来;这个陌生人,这个新的人。让死寂的人群继续下落吧。我要继续前行。”
“不管是房间、四壁还是炉火,”内维尔说,“我都已经不需要了。我已不再年轻。我路过珍妮的房子时也不再满怀嫉妒,而是微笑地看着台阶上的那个年轻人略微紧张地整理他的领带。让这个衣冠楚楚的年轻人按响门铃吧;让他找到她。如果我想见她,我也能见她;但如果我不想,我也可以就这么路过她的门口。旧时的腐朽已经失去痛感——嫉妒、诡计、苦难也已被洗净。我们也失去了曾经的光鲜。我们年轻的时候到过许多地方,也曾坐在风室光秃秃的椅子上,任大门不停地砰砰作响。我们像甲板上半身赤裸的男孩,用软管互相往对方身上浇水。但现在,我得说我喜欢人们在一天的工作后成群结队涌出地铁的样子,人人如此相似,数之不尽。我已经采撷了自己的果实。我看上去对一切已无动于衷。
“不管怎么说,我们不必负起责任。我们不是法官,我们没被人叫去,用拇指夹和镣铐来折磨自己的同胞;我们也没被人请去,在幽暗的星期天下午登台布告。我们最好去赏赏玫瑰花,或像我一样,在沙夫茨伯里大街读读莎士比亚。看看那个丑角,看看那个恶棍,看看埃及艳后款款而来,坐骑仿佛闪着火光。这边也有一些魔鬼的形象、一些没有鼻子的男人,双脚踏在火中,靠在审讯亭的墙壁旁嚎叫。一切未被写下的话就像诗歌一样。他们准确无误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而差不多在开口之前,我就已经能预料到接下来的台词会是什么,所以就这样静候他们将早已写下的词句在最辉煌的时刻说出。即使只为这一出戏,我也愿意一次又一次地来到沙夫茨伯里大街。
“接着,我离开大街,走进屋里,那边有人谈笑风生,有人沉默不语。他在说,她在说,还有人重复讲着已经被讲过无数次的事情,以至于个别词语早已积蓄了足够的重量自己飘出来。争论,嬉笑,陈旧的冤情——它们从空中落下,使空气凝重。我拿了一本书,却半页也读不下去。他们还没修好茶壶的壶嘴。有个孩子穿着妈妈的裙子在跳舞。
“但这时萝达,也或者是路易,总之某位脾气火爆的人,飞快地进屋里又飞快地出去了。他们也想在这个故事中占有一席之地吧?他们也想要一个前因后果吗?可是这平平常常的布景太不适合他们了。他们等不及事情被书写般慢悠悠地陈述出来,去看塑造角色的句子扎扎实实地陈铺在正确的地方,或是忽然注意到天空映衬下的一组轮廓。如果他们需要的是冲突,我倒也曾见识过自杀、谋杀和寿终正寝发生在同一间屋里。一个人进来,一个人出去。楼梯间传来低低的哭泣。我听见线头断开、绳结系紧、女人在膝上不断织着白色麻布的声音。为什么要像路易那样,一定问个究竟?为什么要像萝达那样,飞向遥远的牧场,扒开桂树的叶子去寻找塑像?他们说人必需冲破风雨展开翅膀,追寻波涛背后太阳的光芒;但太阳同样会照向柳枝环抱的池塘。(在这十一月,贫苦的人儿正用寒风吹裂的双手捧着火柴盒叫卖。)他们说真理和美德就在这儿了,就在这儿,在这条通向死路的小巷尽头。萝达伸着脖子,蒙着迷茫的眼睛从我们身边飘过。路易,此刻已是如此富有的路易,要走到屋顶倾斜的阁楼,透过窗子呆呆望向她所消失的地方;不过,他必需坐在摆着打字机和电话机的办公室里,为了我们的新生,为了重建还尚成形的世界,遵循指示完成工作。
“但现在,在这间我没有敲门就进来的屋里,一切一如往常。我走向书架。如果可以选择,我半页书也不会读。我不必发声。但我在听。我异乎寻常地全神贯注。诚然,人们不可能毫不费力地读懂这首诗篇。诗页常常散落、被泥土沾染,边角卷曲,跟褪色的树叶、破碎的马鞭草和天竺葵粘在一起。要想阅读这首诗,人必须拥有无数双眼睛,就像午夜大西洋上照向巨浪的灯火,有时只是一小片海藻浮上水面,有时浪花会忽然裂开、露出怪物的肩膀。人必须暂且抛开反感和嫉妒之心,不被外物干扰。人人必须抱有足够的耐心和无限的谨慎,明察秋毫,让那些细小的声音,不管是蜘蛛的细脚落在叶面上的沙沙声、还是流水涌入某处毫不相干的排水道的潺潺声,全都显现出来。不能就这样因为恐惧或疑虑而错过任何东西。写下这首诗的人(我在人们的叽叽喳喳声中读完了)已经退场了。这上面既没有逗号也没有分号。诗行也不是通常的长度。大多数句子显得毫无意义。人们心里必定满是怀疑,但却不情不自禁地注意到风的方向,接受从门里进来的一切事物。人们有时会流泪,有时又无情地用小刀裁开书页。又或者(人们在谈话时)一点一点布下罗网,让他和她的话浮出水面,成为诗歌。
“好了,我已经听过他们的谈话。现在他们已经离开。我又是独自一人了。光是火就能让我盯上好久,仿佛一间屋顶或一座炉灶;有时几块木屑烧得好像绞架,或像矿井,或像欢乐的山谷;有时又仿佛一条蟒蛇盘踞在白色的天平之上。窗帘上的果实在鹦鹉的嘴下变得膨大。噼啪,噼啪,火焰仿佛密林中央的昆虫,轻轻发出声响。噼啪,噼啪,火焰燃烧的时候,窗外的树枝也在拍打着空气,仿佛子弹齐发,树木倒下。这就是伦敦夜晚的声音。随后我听到了自己一直等待的声音。有人走上来了;走上来了,略显犹豫地在门前驻足片刻。我的内心在呼喊,‘进来吧。坐到我身旁。坐到椅子里吧。’被那旧日的幻想所侵袭,我呼喊道,‘来吧,靠近些吧。’”
“我从办公室回来了,”路易说,我把外套挂在那儿,把手杖摆好——大主教走路时也会用到这种长杆子。凭借这样的想象,我可以暂时摆脱自己当下所拥有的权威。在一张锃光瓦亮的桌旁,我是坐在主管人右手边的。兴盛的蓝图展现在我们眼前。我们的船航向世界各地。我们的航线遍布全球。我成为了备受尊敬的人。当我进来时,屋里所有的年轻女士都向这边行礼。现在我可以到任何喜欢的地方就餐,并可以毫不夸张地预想,我会在萨里郡拥有一栋房子、两辆车、一座温室和几类品种罕见的甜瓜。但我还是回来了,回到了我的小阁楼里,挂起帽子,再次独自一人做起那个好奇的试验,自从拳头砸过顶头上司的橡木门后,我就开始了这个试验。我要翻开一本小书。读一首小诗。一首就够了。
‘哦,西风啊……’
哦,西风啊,你与我的桃花心木桌子和鞋套格格不入,啊,也和我的情妇,那个从来也说不好英语的三流小演员格格不入——
‘哦,西风啊,你向何处吹拂……’
可是萝达啊,并没有用她那紧张的情绪或她那双迷迷茫茫、蜗牛般灰色的眼眸摧毁你;西风啊,无论她拂过的是午夜闪烁的星空,还是乏闷的中午。她就站在窗边旁望着烟囱——锅碗瓢盆——或是穷苦人们破碎的窗户——
‘哦,西风啊,你向何处吹拂……’
“我所肩负的使命与负担总比其他人要重。它就像是一座压在肩头的金字塔。我假装自己是角力士。我领导过野蛮、无序又邪恶的队伍。我也曾带着澳洲口音坐在小餐馆里、试图让店员接受我,但即使这样,我也不曾忘记我的尊严、我的信念,以及必要解决的无理和偏见。少年时代我曾梦想到尼罗河去,整日整日沉浸在这样的梦幻里,却能忍住要砸向某扇橡木门的拳头。如果不用带着任何使命去生活的话该多好啊,就像苏姗一样,就像我最钦佩的珀西瓦尔一样。
‘哦,西风啊,你向何处吹拂……
如此细小的雨滴也能飘落?’
“对我来说,生活仿佛一场可怕的邂逅。我就像一头贪婪的巨兽,就这样张着黏乎乎的、贪得无厌的嘴巴,企图从鲜活的肉体中勾出石头般的内心。我对发自内心的愉悦几乎一无所知,尽管如此却选择了一个带东伦敦腔调的情妇,想着她大概会使我感到自在,但她只会将脏兮兮的内衣堆得满地都是。而打杂的妇女和帮工的男孩也总是跟在身后,嘲笑我古板而自傲的走路姿态。
‘哦,西风啊,你向何处吹拂……
如此细小的雨滴也能飘落?’
“我的命运,这座压住肋骨的金字塔,会是什么样的?我想起了尼罗河和头顶水罐的女人;我感到自己被反复织进了漫长的夏日和冬日里,麦穗流动,溪水结冰。我并不是永远孤单、转瞬即逝的生物。我的生命并不只是一闪而过的光芒,像钻石上那些闪闪烁烁一样。我满怀痛苦地钻到地下,像监狱看守提着灯从一间牢房转到另一间牢房。我的命运就像我早已意识到的那样,必须编织到一起,必须织进一个线条交织的结里,或纤细、或浓重、或断裂,绵绵延延地去经历我们的过去,我们喧嚣而变化无常的日子。总是要去理解更多不解的内容;倾听并不悦耳的杂音;犯下要受谴责的错误。破破烂烂、染上煤灰的往往是那些蒙住烟囱的屋顶,带着松动的石板瓦,蹑步潜行的猫和开在阁楼的小窗。我在破碎的玻璃和泛着气泡的瓦片中开路而进,眼见之处却只有卑劣和饥饿的面孔。
“让我们假装这一切都是有因可循的——在一页纸上留下一首诗然后死去。我可以向你保证这是心甘情愿的。珀西瓦尔归西。萝达也离我而去。而为了获得尊敬,我必需形容枯槁地活下去,在城市的街道中用金头手杖敲出我的道路。也许我永远不会死去,也许我永远不会抵达持续或是永远的——
‘哦,西风啊,你向何处吹拂……
如此细小的雨滴也能飘落?’
“珀西瓦尔已经和绿叶一起躺在泥土里了,而枝叶依然在夏日的和风中轻轻舞动。还有萝达,嘈杂的人群中只有我与她分享沉默,当羊群聚集起来、整整齐齐地跳过丰饶牧场,她也转身离去,像沙漠中的酷暑般不见踪影了。当太阳照在城市的屋顶上,我会想起她;当干枯的叶子落在地面上,我会想起她;当年迈的人带着小棍子走来,像我们从前戳着她那样刺着地上的纸片时,我就会想起她——
‘哦,西风啊,你向何处吹拂……
如此细小的雨滴也能飘落?
上帝啊,愿我的爱人就在我怀里,
而我正在床上!’
“我又回到了书本中;我又一次开始了尝试。”
“生活啊,我真是怕了你,”萝达说,“噢,人啊,我也是怕了你们!挤挤挨挨,推推嚷嚷,你们在牛津街上的样子可真是丑陋,脏兮兮地坐在一起盯着地铁站。等我爬上了这座高山,从山顶看到非洲的时候,我的内心也还会记得那些棕色的货袋和你们的样貌。我已经与你们同流合污了。你们在门旁排着长队买车票时,散发出来的气味也很糟。所有人都穿着含含混混、灰灰棕棕的衣服,连帽子上都从来没有插过一根蓝色的羽毛。你们也从来没有勇气成为另外的样子。为了度过一天的日子,你们要带着怎样污浊的灵魂才能那样谎话连篇、点头哈腰,既趾高气昂又卑躬屈膝?你们就这么把我拴在这样的地方、在同一把椅子里坐上一个小时,而你们自己就坐在对面的地方!你们就这么偷走了我留在时间与时间之间的白色空隙,将它们卷进脏兮兮的小球,再用你们油乎乎的爪子丢进废纸篮里。这些对我来说就是生活啊。
“但我还是屈服了。嘲讽和厌倦被我用手挡在后面。我并没有走到大街上,将瓶子摔进水沟里来表示愤怒。即便是诧异得发抖时,我也要假装自己仿佛一点也不惊讶。你们在做什么,我也在做什么。如果苏姗和珍妮用这样的动作拉起长筒袜,我也跟着照做。生活是如此恐怖,以至于我得挂起一层又一层的遮掩。透过这层遮掩看看生活,透过那层遮掩看看生活;这边要有玫瑰叶,那边要有葡萄藤——不管是牛津街还是皮卡迪利街,我都要用臆想的火焰和涟漪还有玫瑰叶和葡萄藤,遮起整条街道。那边还有几只盒子,立在通往学校的道路上。我悄悄地拿走了它,去阅读上面的标签,想像着一个个名字和一张张面孔。也许是哈罗盖特,也许是爱丁堡,带着金灿灿的光辉与某个站在人行道上、我已忘记名字的女孩影像重合了。但那只是名字而已。我已经离开了路易;我害怕与人拥抱。我也曾经试图用身上的羊毛织物或长袍来掩盖那把黑蓝的小刀。我恳求夜幕笼罩白天。我一直希望看到橱柜渐渐减少,床铺逐渐柔软,也希望停留于空中,看树木投下长长的影子,还有那些拉长的面孔、荒野边的绿色堤岸、危难关头相互道别的小小身影。我将文字洒向空中,像播种者将种子撒向光秃秃的田地。我一直渴望将黑夜拉长,再用梦境将它填得越来越满。
“在某座大厅里,我拨开了音乐织成的树林,看见我们建造的小屋;方块落在长条上。‘一间包揽万物的小屋,’珀西瓦尔死后,我在公共汽车上挤在别人肩头时曾经这么说道;即便如此,我还是去了格林威治。走在河岸边,我祈祷自己能像滚滚雷鸣一样永远响彻在世界的边缘,那里没有植被,却有四处耸立的大理石柱。我将花束丢进蔓延的波浪中,默念着:‘耗尽我吧,将我带向最遥远的尽头。’浪花迸裂了;花朵枯萎了。我已经不再频频想起珀西瓦尔了。
“现在我登上了这座西班牙的山峰。我要把这头驴子的背想象成床寝,而我正倚在上面垂垂死去。横亘在我和无尽深渊之间的只有一层薄薄的被单了。床垫起起伏伏,柔软地铺在我身下。我们跌跌撞撞地向上——我们跌跌撞撞地前行。我的生命一路延伸到山的最顶峰,直至水域边一株孤零零的小树旁。当夜幕降临,聚拢的山峰如鸟儿合拢的羽翼时,我也曾扰动美的水域。有时候,我也会摘一朵火红的康乃馨,收几捆小小的干草。我在泥泞的草地中下沉,手指碰到某些小小的骨头。当风吹过小丘时,愿这里除了灰烬什么也不要留下。
“驴子缓缓向前挪步。山脊仿佛雾气般升起,从那最高的地方我或许能看到非洲。现在床寝已经备好。床单上洒满金黄色的小洞让我落下。白马般面孔的女人站在床的另一边,挥挥手转身不见了。接下来还会有谁与我相伴呢?只有鲜花,燕歌和月光闪耀的五月。我将它们收集到一起,做成花环献给——噢,献给谁呢?我们再次从高高的悬崖启航,底下晃动着鲱鱼一闪而过的光。悬崖不见了。渐渐远离,灰灰蒙蒙,无尽的海浪在我们下方铺展开来。滑过指尖的只有呼风。目之所及的皆为虚空。我们也许会沉向浪花,长眠在那里。大海会敲打我的鼓膜。洁白的花瓣会被海水染成深色。它们会先漂流,再沉没。翻滚在我身上的海浪也会将我带向水底。世间一切会在突如其来的暴雨中倾泻而下,将我湮灭。
“但看啊,那边的树有着挺直的枝条;那边的农舍有着僵直的顶梁。那些圆鼓鼓、或红或黄的是一张张面孔。将双脚踏在地面,我小心翼翼地迈出步子,将手按在一家西班牙旅店硬邦邦的大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