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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太阳已经沉落。海和天浑然一体,交相辉映。迸裂的海浪在遥远的岸边展开它们洁白的扇面,将白色的影子响亮地推向岩洞深处,随后又褪回到鹅卵石间,仿佛一道轻轻的叹息。

树木摇动枝叶,零零散散的叶子落到大地上。它们沉静地安居在原地等待着消亡。曾经盛着鲜红光线的破碎容器,现在将灰色和黑色洒入园中。暗影染黑了枝茎间的隧道。画眉鸟默不作声,虫子钻回自己的小洞。就在这时,从旧鸟巢上再度吹来一株白色的空心稻草,飘落在幽暗的草地间,腐烂的苹果旁。工具间墙上的光线渐渐黯淡,蛇皮空落落地挂在钉上。房间里所有的颜色都越过了它们自身的边界。精准的线条变得朦朦胧胧、斜向一旁;橱柜与那些椅子上的棕色融入了一片巨大的溟濛之中。仿佛有一面巨大的幕帘从地板遮笼到天花板上,带着阴影摇摇晃晃。镜面苍白得仿佛被藤蔓阴影所遮蔽的洞口。

碎屑从坚固的山丘上滚落。游走的光芒乘着羽毛状的楔子行驶在隐没的道路上,但没有一丝光线可以穿过如羽翼般合拢的山峰,也没有一丝声响盖过鸟儿寻觅一棵更加荒凉的树时发出的呼喊。在悬崖的边缘,同样的呢喃来自穿越林间沙沙作响的风,来自那些沁在海洋中心上千透明空洞中渐凉的水花。

仿佛空气中也涌起漆黑的浪潮,黑暗涌向前方,淹没了房屋、小丘、树木,一如海浪环绕一艘沉没的轮船。黑暗涌向街道,绕着孤零零的身影旋转,直到将他们淹没其中;黑暗也淹没了榆树阴翳中的恋人,他们在夏日繁茂的枝摇叶晃下相依相拥。黑暗自青草覆盖的街道涌起波浪,在地面翻涌,遮起孤零零的荆棘树和躺在树旁的蜗牛壳。黑暗的浪花越翻越高,沿光秃秃的坡道向上涌去,涌向陡峭不平的山峰,即便村里长满金色的葡萄藤,而袅袅的香烟从村庄飘来,那些坚硬的巨石上也永远覆盖着积雪;有的女孩们,坐在露台上,一边抬头看着那些积雪,一边摇着扇子,扇子不时遮掩着她们的面孔。这些,也逐渐被黑暗所包裹了。

“此时,总结致辞,”伯纳德说,“此刻,向你解释我生命的意义。看在我们互不相识的份上(尽管我想,我可能在某条开往非洲的大船上见过你一次),大家尽可以坦诚相对,实话实说。我总有一种幻象,好像此刻有什么东西附着于此处,它有弧度,有重量,有自己的深度,并且已经是完完整整的了。就是现在,我感到那就是我的生活。如果可能的话,我会将它全部献给你。我会像摘一串葡萄那样一块一块将它采下,我会说:‘收下它吧。这就是我的生活。’

“然而不幸的是,你并没有看见我所看到的事物(这座地球之上,人影幢幢)。你看见,只不过是一个略微发胖、上了年纪且两鬓斑白的男人坐在桌子的另一边。你看见我拿起餐巾将它展开。你看见我从瓶里给自己倒了一些葡萄酒。与此同时,你也看见门在我身后打开,看见进进出出的人们。但为了使你明白,为了将我的生活献给你,我必须给你讲一个故事——故事真是太多了——有的关于童年,有的关于学校,有的关于爱恋,有的关于婚姻,有的关于死亡,还有更多、更多。不过,它们没有一个是真的。我们总像孩子一样给别人讲着故事,其间天花乱坠,添附着时而滑稽、时而卖弄、时而色彩丰富的美丽词藻。我真是厌倦了那些故事,厌倦了那些翩然落地的美丽词藻!并且,我也无法相信整整齐齐设计在半张便签纸上的生活。我开始渴望某种语言,比如恋人间的话语,那些零落的词片和吐字不清的句子,好像人行道上步履缓慢的足音。我开始寻求某种设计,它们会更加切合那些或屈辱或凯旋的时刻,不期而至,无可否认。在某个暴风雨的日子躺在沟渠里,雨停歇后,无数片云逐渐积累在天空中,有的漂离破碎,有的聚簇成团。让我感到欣慰的正是这样的混沌、高远、孤漠与狂怒。大片的云朵总是变化不停,事物的运动也是如此。某种充满危害、不无凶兆的东西翻涌而起,匆匆忙忙;有时高耸而上,牵牵引引;有时轰然散落,纷纷散散;而我躺在沟壑里,刹那间就忘了它们。关于故事,关于刻意,我已经寻不到踪迹。

“但是现在,让我们边进餐,边把这些景象翻过去吧。就像孩子们翻过一页页图画书,而保姆们在一旁边指边说:‘这是一头奶牛。那是一艘小船。’让我们一页页翻过,为了使你感到有趣,我还会在边边角角加上一点注释。

“在最开始的几页,是托儿所,窗户面向花园,花园过去就是大海。我看见了闪闪发光的东西——不用说那是壁橱上的铜把手。然后我看到康斯特布尔太太将海绵高高举过头顶,挤挤压压,于是感知的箭头也喷涌而出,从左,从右,顺着脊梁落下。从那以后,只要呼吸未停,每当我们撞到一把椅子、一张桌子或一个女人身上时,无论我们走进花园还是畅饮美酒,感知的箭矢便将我们穿刺。有时候,当我路过一家透着光亮的窗户、刚有孩子降生的小农舍时,会几乎出于本能地想恳求他们不要往那个新生儿身上挤海绵里的水。接下来是一座花园,花园中覆盖着海潮般遮天蔽日的藤叶。在深深的绿意间,闪烁的花朵好像燃点的火苗。一只老鼠在大黄叶下被虫子死死缠住;嗡嗡作响的苍蝇飞舞在托儿所的天花板上,飞过一盘盘无辜的面包和黄油。所有一切同时发生,定格在这一瞬间。一张张面孔若隐若现,人影拐过墙角,有谁说道,‘你好。那边的是珍妮。那边的是内维尔。穿灰色法兰绒、系蟒蛇皮带的是路易。那边的是萝达。’她有一只用来漂浮白色花瓣的小水盆。那天我正和内维尔呆在工具间里时,苏姗哭了;当我感到自己的冷漠逐渐消融时,内维尔却无动于衷。‘这么说来,’我想,‘我就是我自己,不是内维尔,’这是多么了不起的发现。苏姗抹着眼泪,而我跟随着她。不管是湿漉漉的手帕,还是她为不尽人意的事情抽泣落泪时、像小水浆一样起起伏伏的肩膀,都使我见了心生怜悯。‘这真是无法忍受的事,’我一边说,一边坐在她身旁骨头般坚硬的树桩上。接下来我第一个注意到那些敌人,那些变化无常、却无时无刻不存在于这里的敌人;那便是我们一直在抵抗的势力。消极被动,随波逐流,简直是不可想像的。‘你要去的是那边,尘世’有人说,‘我要去的是这边。’于是我喊道,‘我们去探险吧!’随后蹭地跳起来,和苏姗一起跑下小丘,瞥见马厩旁的男孩穿着亮闪闪的长靴咔嗒咔嗒地跑过场地。穿过层层枝叶向下越去,园丁们正用大扫帚拂过草地,那位女士正在写着什么。我好像被钉在原地,一动不动,心想,‘我不能打扰到这条扫帚上的任何一根线,它们扫啊扫啊扫个不停。我也不能让那位女士停下一笔一笔写字的动作。’这真是奇怪,人并不能使园丁停止清扫,或打扰到一位女士的安静。他们就这样停滞在我的一生里了。那些敌人,那些生命,让人感到就像有谁在巨石阵中巨大的石块间醒来。随后就有一只鸽子从林间跃出了。在第一次坠入爱河的时候,我曾编出过一些句子,一首关于林间白鸽的诗,一首单行诗,因为我的头脑已经被敲出一个空洞,它是透明的,透过它,人可以蓦地看到一切。然后是更多的面包,更多的黄油,更多的苍蝇嗡嗡地飞在托儿所的天花板下,明明晃晃,闪烁着乳白色的光,而与此同时,有一些光影好像尖尖的手指点进壁炉架角落,形成蔚蓝的小池。每日每日,我们坐下来喝茶时就会注意到这样的场景。

“但每个人都是不同的。蜂蜡——无瑕的蜂蜡敷在脊背,在我们每个人身上落出了不同的形状。同女佣在醋栗丛中做爱时发出喊声的长靴少年;晾成一线飒飒吹拂的衣服;沟壑里死去的男人;暴露在荒凉月光下的苹果树;成群蠕虫间的老鼠;闪闪发亮、滴滴落下的蓝色光影——我们洁白的蜂蜡就这样被染上不同的纹路、各异的色彩。路易憎恶身体的本能反应;萝达厌烦我们的残酷无情;苏姗不会与人分享;内维尔渴望秩序;珍妮醉心爱恋;等等,等等。我们身为独立的个体时,个个都承受着极大的苦难。

“不过,我还是挺过了这些多余的事,比我很多朋友都要活得长了,尽管我饱经沧桑,身体发福,头发有些灰白,但这就是生活的全貌啊,这并不是从屋顶上、而是透过三层的窗子看到的。想到这些让我感到放松,而不去在意某位女士对某位男士的评价了,尽管被评价的男人就是我自己。我到底是为什么才会在学校被欺负的呢?那些人是怎么让事情对我来说变得棘手的呢?那边有个博士跌跌撞撞地走向小礼拜堂,仿佛走在一艘乘风破浪的战舰上,通过扩音器大发施令。看在权威人士总是夸大其词的份上,我既不会像内维尔一样讨厌他,也不会像路易一样敬畏他。当我们一起坐在小礼拜堂时,我就会记些笔记。那里有条条柱子,片片阴影,用于纪念的管弦乐器,还有男孩们遮挡在祈祷书后打打闹闹和交换邮票的动作;生锈的水泵咯吱作响;博士瓮声瓮气地讲着关于不朽和永生的事情,叫我们像男子汉一样离开;珀西瓦尔挠了挠大腿。我为一个个故事准备好词语;在小笔记本的边边角角描着画像,却依然与周围保持距离了。下面就是我当天看见的几个人的样子。

“那天,珀西瓦尔坐在小礼拜堂里,直勾勾地盯向前方。有时他也会用手轻轻拂一下颈后。他所有的动作都是这么的引人注目。我们每个人也都用手拂了拂颈后——却没有成功;他所拥有的是那种能抵住一切爱抚的美貌。不过他一点也没有老于世故,总会去读书单上列出的书,不管那是什么,也不留一句评论或感想,自身无与伦比的镇定与泰然自若(这个成语自然而然地冒了出来)总会使他免于小器和耻辱,同时也让他觉得露西亚麻色的马尾辫和粉红的脸颊简直是女孩子美丽的最高典范。正是由于这样的循规蹈矩,他后来的品味变得极好。但这边也应该来点音乐,来点欢乐的颂歌。透过窗子传来的应该是一首狩猎之歌,源自飞速而过、未被领悟的生活——那是响彻群山、渐渐消散的呼喊声。那些出其不意、脱离掌控、将顺理成章变为胡言乱语的——就是我想到他时忽然来到我脑海的。脑海中被用来观察的小装置当即失灵了。顶梁倒落下来;那位博士也没了踪影;一种突如其来的欣喜笼罩了我。他是在跟人赛马的时候跌落的,而我今晚沿着沙夫茨伯里大街行走的时候,不管是那些从地铁站鱼贯而出、无足轻重、面容模糊的人们,还是许许多多不知名的印度人,还是死于饥饿和瘟疫的人们,还是那些被抛弃的女人、受惩罚的小狗、掉眼泪的小孩,对我来说都充满了悲哀。他本来可以伸张正义。他本来可以去保护弱者。等到差不多四十岁的时候,他本来可以去抗衡一下那些有权有势的人。没有一首摇篮曲可以使我助他安眠。

“不过,让我再继续挖掘下去,用勺子从瞬间的事物中舀一些东西出来,并乐观地称之为‘友人个性录’——先是路易。他坐在那儿目不转睛地盯着传教士,整个心思仿佛随着紧蹙的眉头揉成了一团,嘴唇也紧紧地抿着。他坚毅的眼神会在某个地方定格,却在下一个瞬间伴随一声大笑变得闪烁。他也深受冻疮之苦,那是循环不好落下的惩罚。他郁郁寡欢,孤孤单单,游离于事物之外;偶尔鼓足勇气,他也会讲讲海浪如何冲上家乡的沙滩。少年冰冷的目光将视线停留在他浮肿的关节上。是啊,不过我们也很快发觉他是如此地机警,如此地灵敏,如此地严峻。我们坐在榆树下装模作样地观看曲棍球比赛时,也会自然而然地渴望得到他的赞许,尽管他极少会回应。当珀西瓦尔的优越被人喜爱,他的优越却被人排斥。他既刻板又多疑,走路时还会像仙鹤一样抬起脚,但即使这样,也有关于他赤拳砸向某扇门的光辉事迹流传。不过他的那座山峰,顶端实在太贫瘠了,那里布满了石块,使扑朔迷离的事物根本无法驻足其上。他就是这样缺少了能将人与人连接到一起的亲切感。他拥有回避一切的淡漠,浑身都充满了谜团,仿佛一位精通万物的学者,也因此而令人生畏。我的那些词汇(那些形容月亮的词语)并没有被他看在眼里。另一方面,他也绝望地嫉妒着我可以轻轻松松地和下等人相处。但他对自己的专长并不是一无所知的,这和他对规章制度的敬畏相辅相成。终于有一天,他事业有成。然而他的生活却不幸福。但是看啊——躺在我掌中的他,眼睛已经变成白色。蓦地,对于人们的理解和认知脱离了我。我将他放回到小池子里,任由他重回光彩。

“下一个是内维尔——他仰面躺在那里,凝望着夏日的天空。他仿佛飘在我们之间的飞絮,懒洋洋地徘徊在洒满阳光的游戏场角落,并没用心倾听,却也未曾远离。因为他,我才漫无目的地左顾右盼,甚至从来没有认认真真去阅读那些拉丁文的经典著作,也无可挽回地变得思维片面——比如说基督受难像,我们竟认为它是魔鬼的印记。我们在这些问题上爱恨参半、模棱两可的立场,对他来说简直是不可原谅的背叛。在我编过的故事里,那名摇头晃脑、声音洪亮的博士正坐在火炉旁摇着裤子的背带;而在内维尔眼里,他只不过是宗教法庭的一个工具罢了。所以他的兴趣转向了卡图卢斯、霍拉斯、卢克莱修。的确,当他懒惰地躺在屋里时,也一直全神贯注地注意着板球队员,而头脑又像食蚁兽一般飞速灵巧、严丝密缝,能挑出罗马文书中所有的启承转折,再找出一个人,并且总会有一个人,坐在身旁。

“校长夫人拖着簌簌作声的长裙走过时,好像一座巍巍耸立、令人畏惧的山峰,令我们的手迅速攀向帽檐行礼。无边的沉闷整片落下,毫无变化。四周空无一物,空无一物,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被鱼鳍搅碎,冲向纷纷的水流。什么也不会去激起那片无法忍受的厌倦。学期还在继续。我们在成长,我们在改变;因为,当然啦,我们也是动物嘛。尽管我们大部分时间都不怎么注意到这点。我们会自然而然地呼吸,进食,睡觉。我们并不作为单独的个体而存在,而是由各种物质交互混为一体的。只要一搅合,一大群男孩就会一窝蜂地散去,一会儿打打曲棍球,一会儿踢踢足球。一列列军队行进于欧洲大陆。我们在公园或大堂集合,刻意避开某些被分隔开来的叛变者(比如内维尔、路易、萝达)。而我已经习惯听见从哪儿远远地传来一两句歌声,有可能是内维尔或是路易唱的,并情不自禁地沉浸在合声里,那歌声咏唱着古老而无言的事物。现在,当大小的汽车将人们载向剧场,我们听到歌声依然在四周响彻。(听啊,汽车在餐馆前呼啸而过。小河下游也时不时会有汽笛的鸣响,那是一艘汽船向海启航了。)如果火车上的推销员向我兜售烟火,我是会接受的。我喜欢丰富而新奇的事物,它们带着原始的印记,没有固定的形状,暖暖柔柔,也没多少机关却十分简单上手;我也喜欢男人们在俱乐部和小酒馆里高谈阔论的声音,喜欢煤矿工人半裸着身体在井下工作——他们直载了当,毫不做作,我除了晚餐、恋爱、金钱和还过得去的生活,并没有其它目标,也不怀有远大的希望、理想或类似的雄心壮志,只是本着一切谦逊并把事情做好的状态。我喜欢这一切。于是我加入了他们,而内维尔还在生气,至于路易,我完全同意,他会转头就走。

“就这样,我蜡做的外套融化了,并不以任何方式或任何顺序,它就这样带着稀稀疏疏飞驰疾下的条纹,这边落下一滴,那边落下一滴。此刻,透过这层透明的薄幕可以看到奇妙的牧场,起初它像月亮般皎洁,光芒四射,荒无人烟。有大片大片的玫瑰,番红花,还有岩石和蛇在那里出没;斑斑点点,黑黑黝黝;缠缠绵绵,磕磕绊绊。有人从床铺跳起来奔向窗户,看那鸟儿是如此婉转地起飞啊!你知道那是一阵翅膀拍出的风,一阵感叹,一声吟诵和轻叹,声声息息。所有滴落的东西都摇曳地闪烁着光芒,好像花园不过是一座零零碎碎的拼图,忽明忽暗,若隐若现,还没有合成一体;一只鸟儿在离窗子很近的地方唱着歌。我听见了那些歌谣。我追随着那些幻影。我望见乔安、多萝西和玛利亚姆。我忘记了那些人的名字,便走下坡道,停在桥头,望到向下面的水中。他们中间远远地升起了一两个影子。鸟儿入迷地吟唱着窗前的青春;它们将蜗牛摔在石头上,将鸟嘴琢进黏糊糊的物质里。顽固,冷静,热忱——就像珍妮,苏姗,萝达。她们在东边的海岸或西边的海岸受过教育。她们留起了长长的辫子,脸庞生得像受惊的小马驹,带着青春的符号。

“珍妮是第一个侧身挤过门旁去吃糖果的人。她能非常伶俐地从某人手里一把攥去糖果,耳朵却紧贴在后方,好像要咬人一样。萝达很是大胆——谁也抓不住她,然而她既胆怯,又会笨手笨脚。第一个完全成长为女人的是苏珊,她全身上下都洋溢着女性的气息。正是她将滚烫的泪水洒在我脸上,那感觉既恐怖又美丽,也既不恐怖又不美丽。她生来就是为了被诗人所钟爱的,因为诗人总是渴求安逸;虽然她既不安稳也不富裕,却拥有纯粹的品质,可以坐在那儿一边缝纫一边唱着‘我又爱,我又恨’,带着高贵而平和的气息,会使人作出备受喜爱的诗歌。她的父亲从一间又一间的屋子跟来,穿过挂满旗子的走廊,踩着有了年头的拖鞋,身上飘着长袍。在一个个沉静的夜晚里,可以听见水墙似的瀑布自一英里外隆隆落下。那条上了年纪的狗几乎没办法跳上自己的椅子了。当她一圈一圈地转着缝纫机的轮子时,屋顶也许会传来哪个没头脑女佣刺耳的说笑声。

“即使正在气头上,我也能发觉苏姗正绞着小手帕哭诉着:‘我又爱,我又恨。’而我也注意到:‘真是些没用的仆人,他们现在还在阁楼里哈哈大笑呢。’这一小片戏剧化的场面表明我们在自己经历中出现的形象是如此不完整。在一切苦难的边缘,是善于观察的人们纷纷持有自己的观点。他低声发话了,就像某个夏天的早上把玉米放在窗户旁边时对我说过的那样。‘柳树生长在小溪旁的草坪上。园丁们正在用那些大扫帚打扫着,而那位淑女正坐在那写信。’就这样他将我引向远远超出我们范围的窘境,走向那个符号化的、可能也是因此而永恒的事物了——如果在这条由睡眠、进食和呼吸所组成,如此动物化又精神化的喧嚣生命中,也存在一丝永恒的话。

“柳树生长在小溪边上。我和内维尔、拉朋特、贝克、莱姆斯、雨果、珀西瓦尔还有珍妮一同坐在柔软的草地上。光洁的柳枝粘着一点点灰尘,有时携着春绿冒出的尖芽,有时染上秋日时分的橙黄。透过它,我望见了小舟、楼房,我看到了匆匆忙忙、蓬头垢面的女人。我在草地中埋下一根又一根的火柴,明明确确地标出这样或那样思维的阶段(它有可能关于科学、哲学,也有可能就是我自己)。而与此同时,我的智慧也摆脱了边边角角的束缚浮上空去,抓住那些随后要去思考的遥远感思。钟铃的鸣响,反复的低语,消失的人影;有个骑在自行车上的女孩仿佛要掀起帘幕的一角,露出那些遮掩其下的挤挤挨挨、毫无差别的生命,这一切都涌向柳树背后,涌向我的朋友们。

“那棵树孤零零地抵御着我们永恒的溶流。我也在不停变化,有时是哈姆雷特,有时是雪莱,有时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英雄,我甚至连他的名字都已忘记。有时我会出乎意料地成为一整个时期的拿破仑,不过大部分时候都是拜伦。有时连续好几个星期,我的角色都是个冲进房间、将外套和手套统统甩到座椅靠背上的人,愁眉不展,闷闷不乐。我也时常走向书架,汲取某些特定的非凡寓言。就这样,我会让词藻的驱动落在相对而言毫不相干的人身上——刚刚成婚或刚刚入土的女子;所有书本、所有窗户旁的座位里都被我摆上没写完的信,献给那位让我成为拜伦的女子。用其他人的风格来写完一封信真是太难了。我激动万分地来到她的房前,交换了信物却没有娶她回家,毫无疑问还没有做好承担这一重任的准备。

“这边也应该再来点音乐。不是那首狂野的狩猎之歌,那首珀西瓦尔的歌,而是充满痛苦的高歌,百灵鸟般地发自喉咙和肺腑。这首隆隆的歌谣必将取代那些哀怨婉转、愚钝鲁莽的曲谱——真是深思熟虑!通情达理!——它试图描述的是第一次坠入爱河的翩翩时刻。一阵紫色的薄雾笼罩了天空。在她到来之前和之后,环顾一下房间里的变化吧。看看无辜的人们离家追寻他们的道路吧。他们既看不见也听不见,即使这样还是一味地前行。在一种光彩熠熠而又挤挤挨挨的氛围里,人是如何仔细地注意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啊——就连拿起一张报纸,也会感到有什么东西附在这里,沾在手上。接下来涌出一阵五脏具空般的感觉——有什么东西被拉长了,纺出蜘蛛巢般的丝网,痛苦地缠绕在荆棘上。接下来是一阵晴天霹雳般的虚无。闪电瞬间断裂,随后那种无可牵挂、无可担忧的喜悦又重新回来了。有些田地里好像永远闪动着鲜绿,仿佛破晓时分,光线中所呈现出来的最单纯的景色——比如北部汉普斯特德的一小片绿意。每个人都容光焕发,好像所有同心协力的人都默默地怀着温柔的喜悦。然后出现的是事情已经圆满完成的神秘感,但紧随其后的是角鲨皮般粗糙而令人焦灼的情绪——就像她没有收到信件或没有到访时,就会出现的那些漆黑而战栗的感知箭头。忽然冒出的猜忌令人如坐针毡、无法忍受,恐慌,恐慌,恐慌——可是,当一个人所需要的不是连绵不绝的句子,而仅仅是一声叫喊,一声叹息,那么煞费苦心地造出这些句子又是为了什么?许多年后你所看到的,只是某个中年女人在餐厅脱下她的斗篷。

“但是回来吧。让我们假装生活不过是一种固态的物质,造成了圆球的形状,我们就这么让它旋转在指间。就让我们假装自己可以编出平平常常、逻辑通顺的故事吧,于是当其中某个部分了结——譬如‘爱恋’——我们便可以井然有序地讲到下一个。我说过那里有一棵柳树。它挥洒垂下的枝条,它弯曲起皱的枝干,仿佛存在于我们的想像之外,我们无法与之共存,却依然被它们所改变。不过尽管这样,它们还是稳定而平静地彰显了自己,带着我们生命中所缺乏的坚定品质。它所作出的评判,它所提出的标准,正是展现于此。当我们漂泊变化时,它仿佛也在衡量我们。比如现在,内维尔和我正一起坐在草地上。他的目光能透过层层枝条,看到小溪中的平底船,还有从纸袋里拿出香蕉来吃的年轻人。但我会发问,事情真的如此简单吗?这幅情景浸透在他高度的想象里,被如此浓重地割开了。某一瞬间我甚至也能透过遮遮掩掩的柳枝看到它们了:那只平底船,那些香蕉,那个年轻人。随后场景模糊而去。

“萝达飘然而来。要是她披上一件迎风飞舞的长袍,准能骗过任何一名学者;要是她将踩着拖鞋的双脚藏在身后,也能蒙过那头在草坪上翻滚的驴子。在一双带着惊愕与梦幻的灰色瞳孔深处,隐隐约约闪烁的是什么样令人畏惧的东西?即使是我们这样残酷无情、怀恨在心的人,也没有坏到那种程度。我们肯定拥有最起码的好心肠,我跟其他人自由畅谈时也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们应该停下。她眼中的柳树生长在灰色沙漠的边缘,没有一只鸟儿会在那里歌唱。树叶收缩在她的目光下,在她经过时痛苦地摇摆着。小汽车和公共汽车在街上嘶哑地鸣叫,冲上石头,加速掀起泡沫。也许一根在日光下闪烁的柱子能立在她沙漠中的小池塘边,那里还有野兽在静悄悄地弯腰痛饮。

“然后珍妮来了。她带来的火光映在了树上。她好像一匹皱巴巴的小马,发着热,饥渴地想要去饮干燥的尘土。她是有备而来的,气势汹汹,横冲直撞,任性撒泼。就这样一点噼里啪啦的火焰在干燥土地的裂缝间烧了起来。她能让柳树起舞,但那却不是幻觉,因为她只能看到确凿的事物:那边是一棵树,那边是一条小溪,现在是中午,我们在这儿,我穿着哔叽的套装,她穿着绿色的衣裳。在她眼中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只有我们的躯体和我们在光环中所存在的这一瞬间,以及无可避免的欢纵与沉迷。

“而路易,他在躺到草坪上之前,小心翼翼地顺展开(我绝对不是夸张)一块方方正正的防水布,使人不由得注意到了他的出现。这可真让人望而生畏。对于他的正直,我有向其表示敬意的聪颖心智;对于他先用布将受了冻疮的双手包起来再去触摸一块货真价实的钻石的举动,我也表示尊重。在他脚下草地的小洞里,我埋下过好多盒烧过的火柴。他用冷笑和刻薄的腔调责怪了我的懒惰。他那充满了破铜钱味的想象可真让人津津着迷。他的英雄们都戴着圆顶礼帽、嘴里商讨着用几十镑的钱把钢琴卖出去。在他的风景里,有轨电车尖锐地驶过,工厂排出辛辣的废气。他经常出没于寒酸的巷子和镇子,那边的女人会醉醉熏熏地躺倒,赤身裸体地裹在圣诞节的床单里。他的话语从小塔上落下,击在水面,溅出水花。他也找到了一个用来形容月亮的词,不过只有一个。然后他就站起身走了;我们所有人也都站起身走了。只有我稍微迟疑了一下,看了看那棵树,那些带着秋日色彩的热烈而金黄的枝条;一些沉积物开始聚集,我也在凝结成形;有什么东西滴落了下来,而我也在下落——就这样,我也从某些已经结束的体验里脱离出来了。

“我站起身来走开了——我,我,我;并不是拜伦,雪莱,陀思妥耶夫斯基,我就是我,伯纳德。我甚至会将自己的名字重复一两次。我摇着手杖,走进一家商店,买了一幅镶在银色画框中的贝多芬像——但却并非出于我对音乐的热爱。是的,并非出于我对音乐的热爱,而是由于全部的人生。那些生活大师们,那些生活的探索者,全部以一长列伟人的光辉形象出现在我身后;而我就是继承者;我就是接班人;我,就是奇迹般地能将一切传承下去的人。就这样,我摇着手杖,双目含泪,与其说是骄傲,不如说是带着更多的谦逊。我就这样走在街上。呼呼的翅膀已经开始煽动,鸟儿的婉转啼鸣也已唱响。现在有人走进房子里了,那栋枯燥、坚固、住着人的房子,那里还保存着一切传统、一切物件、一切堆积的垃圾、桌面上也展示的珍宝。我拜访了家族裁缝,他还记得我的叔父。相当多的人陆陆续续地来了,他们并没有像最初到来的人们(内维尔,路易,珍妮)那样轮廓鲜明,反而模糊不清、毫无特征,或是特征变得太快以至于无法捕捉。于是,带着羞涩和轻蔑,我就在这最原始、最奇特的疑惑和欣喜之下承受着打击,交错的感情和复杂、躁动、突如其来的生活冲击,同时来自于四面八方。真沮丧!真丢人,我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那些痛苦的沉默就像晃眼的沙漠,使所有卵石都显出了表面。然后我脱口而出的话却是不该说出的话,却得被迫诚恳地对此有所意识,我宁可用成堆洒下的几便士请求它别在这聚会上出丑,特别是珍妮正轻轻松松地坐在镀金的椅子上散发着光彩。

“接着,有位女士做出令人印象深刻的手势说道:‘跟我来’。她将人带入了隐秘的洞穴,向人承认她对于发生关系的荣幸。姓名被换成了教名,教名则变成了艺名。在印度、爱尔兰或摩洛哥又发生了什么呢?年老的绅士们站在枝形吊灯下,衣冠楚楚地回答起这个问题。人发现自己就这样了解了如此众多的信息。在屋外,模糊难辨的势力也在发威。在屋内,我们是隐秘、坦诚而清晰的,自带逻辑,此刻在这间小屋里,我们尽可以把某一天看成星期内的任何一天,不管是星期五还是星期六。柔软的灵魂上形成了一层外壳,珍珠质地,闪着光泽,鸟儿徒劳地在上面啄着。这层外壳在我身上形成得比其他人都要早。很快我就在其他人用完甜点之后削起梨了。我也可以伴着周围的沉默从容地讲完话了。那也是力求完美、充满诱惑的季节。有人会认为,如果将小细绳系在右脚指上,就可以一早起床,抽出空来学学西班牙语。有人将预约本上的小格子一个又一个填满,上面写的是八点钟晚餐会,一点半午餐会。有人将衬衫,领带,短袜统统散在床上。

“不过这种一丝不苟、军队般按部就班的进程完全是一种错误,这是只图轻松而不加思考所带来的谎言。即使是我们,穿上白色的马甲,顾及礼节,准时准点到达约定的场所,在行动之下也掩藏着更为深刻的东西。那一阵梦想破灭的人潮,保育园的旋律,街道上的哭喊,没写完的句子和轻叹——榆树,柳树,正在清扫的园丁,正在写信的淑女——这些事物汇成的暗流,即便在我们牵引一位女士就坐时也不断起伏。当有人在桌布上整整齐齐地摆正餐刀,也有成千上万的人正在愁眉苦脸。没人能用勺子捞出些什么东西,也没什么事能被称为事件。但那些暗流是真切存留的,它们暗暗涌动。如果沉入其中,我会在妙语连珠中停住,紧盯着一件花瓶——里面也许还插着一枝花——同时沉迷于某个忽然冒出的发现或想法。又或者沿斯特兰大街行走时,随着一些幻影般色泽鲜丽的鸟儿、鱼儿或锐利边缘的云彩向上聚拢,我也许会脱口而出‘这就是我想要的词语’,一下驱赶了某些困扰我的思虑。然后我就会继续前行,重新带着愉快的心情浏览展示在橱窗里的领带或别的物件。

“不过生活的结晶,或者叫它生命的圆球,摸上去绝不是冷冰冰、硬邦邦的,它有着空气织成的最纤细的围墙。如果我触碰到它,一切都会破裂。无论我从散发着蒸汽的锅里提炼出怎样的句子,都不过像从百万条跳跃逃走的小鱼间捞出自己挂线上钩的六条,锅里冒出的银浆沸腾般的气泡也会从我的指尖流走。各种各样的人都回来了——他们将自身的美丽压在了我气泡构成的墙体上——内维尔、苏姗、路易、珍妮、萝达还有成千上万的人。将他们按顺序排号简直是不可能的,因为很难隔开其中一个而将整体的效果发挥出来——这又仿佛是在聊音乐。这是一首什么样的交响乐啊,包含着和弦和杂音,曲调是清亮的,低音是复杂而深沉的,各部声声扬扬!每个人都演奏着自己的旋律,小提琴、长笛、喇叭、鼓以及形形色色的乐器。而曲调,对内维尔来说是‘让我们聊聊哈姆雷特’,对路易来说是科学,对珍妮来说是爱慕。随后一时兴起,在满腔愤怒之下跟一名沉默寡言的男人跑到了坎伯兰郡,在小旅店里呆了一整周。雨不停地顺着窗格淌下,每餐都是羊肉羊肉下一餐还是羊肉。在各种感官毫无规律的翻滚中,那一个星期还保持着石头般坚固的样子。就在那段时间里,我们玩多米诺骨牌;随后,我们为了烤过头的羊肉辩嘴。随后,我们在森林里行走。有个小女孩从门外探进头来,把那封信递给了我。信写在蓝色的纸上,从那上面我读到,那个让我成为拜伦的女孩就要同一名乡绅结婚了。一个穿长靴的男人,一个挥长鞭的男人,一个晚餐桌上会讲起肥牛的男人——我嘲讽地叫起来,看着天边的流云,痛感自己的失败;意识到自己渴望自由,渴望逃避,渴望束缚;想要有个了结,想要继续下去,想成为路易那样的人,想成为我自己。然后我穿起雨衣独自外出行走,在永恒的小丘之下又觉得自己脾气太坏,毫不高尚。回来后又抱怨起羊肉,开始收拾行囊。就此又回归了混乱,回到了痛苦之中。

“无独有偶,生活是愉悦的,生活是过得去的。星期一之后是星期二;星期二过后是星期三。脑海中有一个圈。性格变得明朗,成长抹去痛楚。狂热和匆忙的年轻岁月滑向过去,开开合合,开开合合,越来越嘈杂,越来越坚固,直到整个人好像时钟的发条不断地伸展收缩。从一月到十二月,潮水流动得是多么的快啊!我们被奔流不息中生长出来的事物所冲走,它们如此相近,几乎不留下影子。我们漂浮着,漂浮着……

“不过,既然人必须要有所跳跃(为了给你讲好这个故事),那么我就要在这儿,在这个节点跃起,跳到完全平淡无奇的事物上——比如扑克牌或火钳,我再看见它们的时候,已是那位让我成为拜伦的女士嫁人之后,在我想称之为第三位琼斯小姐的人的影响下所看到的东西了。她总是穿上特定的裙子,摘下特定的玫瑰,等人来用晚宴,在那人刮胡子的时候会表示‘稳稳当当,稳稳当当,这可是件不得大意的事’。于是有人会问,‘那她在孩子们面前是怎么表现的呢?’人注意到她撑伞时的动作显得有点笨拙,但会注意到被钳子夹住的老鼠,以及最后一点,也不会让早餐吃的面包(刮胡子的时候我会想想吃也吃不完的婚后早餐)平淡无味——如果坐在这女孩对面,即使蜻蜓停在面包上,也不是件让人惊讶的事了。她激起了我向上奋斗的愿望,也使我以好奇的目光去瞧原本不太喜欢的新生儿的面孔。于是我头脑中那轻微有力的脉搏振动——滴答,滴答——也显出更加庄严的节奏。我漫步在牛津街上。我们是传承者,我们是继承人,我这么说,想着自己的儿子和女儿。这感觉是如此浮夸以至于荒谬,于是我跳上巴士、或买张晚报来掩饰它。它依然是一种古怪的因子,使人刚才还满腔热血地系上鞋带,现在又兴致勃勃地跟不同事业的老朋友畅谈。路易是阁楼上的居住者,萝达是永远湿润的水间精灵。两人不约而同地代表着我心目中积极事物的正反面,两人也都是我的反面(我结婚;我居家)。正因如此,我热爱他们,惋惜他们,也深深地嫉妒着他们的与众不同。

“曾经还有位专门为我写传记的记者,如今他早已去世。不过,如果他依然笔墨跟随着我的脚步,到这里便会写道,‘差不多这个时候,伯纳德娶了妻子,有了房子……朋友们见证了他开始越来越会呵护家庭……随着孩子们的诞生,他觉得自己有更多的理由拿到更高的薪水了。’这就是传记色彩的文章,它串起了一点一滴的事物,同时也让事物保持着原始的轮廓。总之,如果开头写上‘敬爱的先生’,结尾落款‘您诚挚的’,人就不会在传记体中找出什么差错。人不能轻视这些词句,它们就像罗马大道一样穿插在我们的生活中,正是它们迫使我们像文明人一样,踏起警察般整齐而缓慢的步子前行。尽管此时,你也可能低声念着什么毫无根据的话——‘听啊,听啊,狗在叫啊’‘走啊,走啊,死亡走啊’‘让我避开两厢情愿的精神婚姻吧’之类。‘他干起了一小番事业……’‘他从叔叔那儿继承了一小笔钱’——传记作家也会这么写下去,好像有谁套上裤子再系上背带。我得承认,它常常让人无功而返,白费力气地写下这些词句。但人还是得承认这一点的。

“我是说,我已经成为了某种类型的男人,在人们的生命中留下了脚印,就像一个人踏过了田地。我靴子的左侧已经有点磨损了。我进来的时候,有些新的排列就要形成。‘伯纳德来了。’不同的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是多么的不同!有好多个房间——好多个伯纳德。有的魅力十足却十分虚弱;有的身体强壮却目空一切;有的头脑聪慧但冷酷无情;有的富于同情却疏于淡漠;那个最好的家伙毫无疑问也是最无聊的一个;还有的衣衫褴褛——而到了另一个房间——却变得浮华矫饰、事故老成,过于光鲜亮丽。对我来说,我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我拒绝将自己牢牢钉在当作早餐的面包前,而我的妻子——现在她已经不是那个穿想穿的衣服、采想采的花的女子,而完完全全是我的妻子了——她总能使我置身于一种无忧无虑的感觉中,而我就好像是只必须蜷伏在悠闲绿叶下的树蛙。‘递给我——’我会说。‘牛奶’——她也许会接话,或者说起‘玛丽正在来的路上’——对于那些继承了各个时代的战利品的人来说,这些不过是简单的字眼,而对于那些日复一日处在生活高潮中的人来说并非如此;每天的早餐时刻,生活便是如此圆满。肌肉,神经,肠子,血管,不管这些构成我们存在的圈线和弹簧、还是无意间哼鸣的引擎、或是闪烁投掷的舌头,全都尽职尽责。打开;合上;合上;打开;进食,饮水;有时还要说话,整个机械仿佛钟表的中央发条,一会儿收缩,一会儿扩大。烤面包和黄油;咖啡和熏肉;时报和信件——突然间,电话铃紧急地响了,我随即起身走向电话,拿起黑色的听筒。我注意到大脑正在自我调整,以便接收传来的信息——它说不定是(人总有这些期盼)邀你出席大英帝国的接见;我注意到自己是如此沉着冷静,注意力的原子全都充满活力地散布开来,将干扰物团团围住以便接收信息,调整自己来适应新的情形,在我放下听筒时就已经创造了更富有、更强大、更复杂的世界召唤自己去执行任务,而我毫无疑问得以胜任。我将帽子扣在头顶,走进人头攒动的世界。当我们在火车里、地铁上挤挤挨挨、撞到一起时,我们会用既是竞争者又是同伙人的目光相互朝对方眨眼示意,随后打起精神,带着诱导和回避去实现我们共同的目标——谋生。

“生活是美妙的。生活是愉悦的。生活的进程便是满足的进程。让这个平平常常的男人身体健康吧。他喜欢吃东西和打盹。他喜欢吸入新鲜的空气,在斯特兰道旁的轻快地散步,或者身处在乡下,让公鸡在大门上啼鸣,马驹在田野上跳圈。接下来总有些事要做。星期二跟着星期一到来;星期三跟着星期二来到。每一天都展开同样的福利,重复同样的旋律;给新鲜沙滩带来寒潮,或缓缓退下不留寒意。就这样,生命的年轮逐年增加,人的个性也逐渐变得坚朗。原先冒冒失失、鬼鬼祟祟的行动,仿佛一把撒向空中的种子,被狂野的生命过客吹向了四面八方。现在每一寸土地都是看起来整整齐齐、规规矩矩的了。

“主啊,这是何等的愉悦!主啊,这是何等的美妙!当火车穿过市郊,我看见卧室窗玻璃上映着的光芒时,会觉得小小商店管理员的生活是如此从容。当我站在窗前,看见工人们手里拖着袋子,一行一列地向城市前行时,我会说,这些人可真像蚂蚁一样精力充沛、活力四射啊。这些肢体是如此强健,如此有力,如此张扬,我这样想着,观望男人们在白色场地里踏着雪花追逐一颗足球。现在对于一些小事发发牢骚——不管是关于肉还是别的什么——用一点波纹去打扰宏大的稳定,听上去有些浪费。我在颤抖,因为我们的孩子要降生了,为我们增添婚后生活的喜悦和快乐。有时我会在晚餐时忽然厉声厉色。有时我也会云里雾里地说话,好像自己是百万富翁,尽可以随便扔掉五先令;或是精湛的高空作业人员,可以故意绊倒在脚凳上。临睡前,我们将争吵留在楼梯上,然后站在窗前望着澄澈无比的夜空,感觉它好像一块蓝色石头的内核。‘谢天谢地,’我说,‘我们不需要把这句话也写进诗里。简单的语言就够了。’因为眼前辽阔的景色看起来是如此明澈,平坦无阻,使我们的生活可以无限延展,越过所有耸立的屋顶和烟囱,抵达完美无瑕的尽头。

“在这件突如其来的死亡、珀西瓦尔的死亡中,我会问,‘什么是喜悦?’(我们的孩子降生了),‘什么是悲伤?’被情感双面夹击。这是走下楼梯时我所做出的纯粹自然身体反应。我也观察了房子的状况。窗帘迎风鼓起,厨子哼着小曲,衣橱透过半开的大门隐约可见。我一边说,‘得再给他(也就是我自己)一点缓解的时间’一边走下楼梯。‘这种时候,在这间客厅里他可要受苦了。根本无处可逃。’没有语言可以形容这样的痛苦。仿佛有哭声,仿佛有什么杂碎裂开的声音,白色的碎片扫过印花棉布罩。时间与空间的认知变得迟缓,移动的东西也仿佛凝固不动。声音时近时远,仿佛肉体开绽,血液喷涌,关节蓦地扭曲——在这样的情境之下,一些非常重要却又遥远的东西也显现了出来,只有在孤寂中才能抓住。所以我出门去了。我看见了他不会再看见的第一个清晨——有只麻雀被小孩像玩具一样悬在了绳子上。我无动于衷地从外部看待着事物,试图理解它内部的美丽——这真是不可思议啊!随后而来的是如释重负。虚假、伪装和谎言全部消失不见,透明的光倾泻而下,使我隐匿了形体,使过路的事物全都变得清晰可见了——真是不可思议的感觉啊。‘接下来还会有什么发现呢?’我问道,为了将它牢牢抓紧,我对新闻海报也视而不见,继续前行,随后就看到了那些图画。圣母像和顶梁柱,拱门和橘子树,它们还是像被创造出来的时候一样,但却沾染了悲伤,悬在那里,而我在看它们。‘就在这儿,’我想,‘我们同在一起,没有人会来打扰我们了。’这样的自由,这样的豁免,仿佛战利品,搅动着我不时会有的欣喜,即便是现在,将喜悦和珀西瓦尔带回来吧。但它没有持续太久。使人遭受折磨的是人眼中罪恶的动向——他是如何坠落的,他是如何观察的,他被人们抬向何方;那些人裹着腰布的男人,拉着绳子;还有绷带和泥土。随后,可怕的记忆猛扑过来,毫无征兆,势不可挡——那就是,我并没有和他一起去汉普顿宫。这真是百爪挠心,毒牙的折磨;那时我竟没有去啊。尽管他不无耐心地解释这无关紧要。为什么要打断,为什么要破坏我们未曾中断的集体?——即使现在,我还会懊恼地反复念叨,我竟然没有去,而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还是被多管闲事的魔鬼从庇护所赶了出来,投奔到珍妮那儿去。因为她有一个房间,房间里还有一张小桌子,上面刻着小小的装饰纹路。在那儿,我进行了泪流满面的忏悔——我竟然没有去汉普顿宫。而她记起的是其它事情,那对我来说是琐事,对她来说却是痛苦的折磨,这就展现了当两个人无法相互分享时,生活是如多么的凋零。紧接着同样的情景又出现了,一名女仆带着纸条进来。当她转过身去回应,我感到自己满怀好奇地想要知道她在写什么,在写给谁,我看到珀西瓦尔坟墓上的第一片树叶凋零了。我看到我们跨过了这个瞬间,将它永远地留在身后了。之后,我们紧挨着对方坐在沙发上,不可避免地想起别人说过的话:‘五月百合,绽放一日,宜香万古’;我们将珀西瓦尔比作百合花——我多希望珀西瓦尔可以散开发丝,名震四方,再同我一起变老;可是他已经被百合花覆盖了。

“就这样,真挚的时光已成过去,就这样它变成了一个象征,而我无法忍受。我叫嚷着,与其散播这甜得像百合的胶水,不如让我们肆意欢笑、肆意批评起来吧,将他掩埋在词语之下。就这样,我停止了悲伤,而珍妮,对未来不假思索、却正直地敬畏着这一时刻的珍妮,掸了掸身体,往脸上扑了些粉(我喜欢的正是她这一点),踏上台阶时向我挥了挥手,又用手压住头发使它不会被风吹乱,我就是因为这样的动作而尊敬她,就好像它明确了我们的目的——不让百合再继续生长了。

“我以彻悟的眼光观察着大街上卑劣而虚幻的景象,它的一座座门廊,一面面窗纱,那些色彩单调的衣裳,那些购物时贪婪而自鸣得意的女人们,那些裹着围巾、外出呼吸新鲜空气的老者,那些小心翼翼穿过马路的人群。全世界都怀着继续活下去的决心,而我会说,人可真是愚钝、真是容易受骗啊,铁板随时会从屋顶落下,车辆随时可能疾转出岔,醉汉也说不定会毫无原因地到处乱刺、挥舞棍棒——生活就是这样。我仿佛是一个获准进入到后台的人,看见了这些光影特效是如何形成的。但不管怎样,我还是返回了自己的温馨小窝,在一楼还被门房提醒了一下要穿着袜子静悄悄地上楼梯。孩子睡着了。我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难道没有一把利剑可以击碎这些墙面、这层保护、这些还未出生的孩子或是藏在幕后的生活,使人一天比一天更加沉浸于书本和图画中?最好像路易那样,耗尽心血,力求完美;或者像萝达那样,丢下我们,翩翩然越向荒漠;或者像内维尔那样,万里挑一,仅此一个;像苏姗那样更好,对火热的骄阳或霜冻的草尖又爱又恨;也可以像珍妮,好像耿直率真的小动物。他们每个人都心怀喜悦,对死亡有着共同的感受,这对他们都有好处。就这样,我一个接一个地拜访了我的朋友们,试图用笨拙的手指,摸索着去撬开他们心中紧锁的匣子。我手里捧着忧伤——不,不是我的忧伤,而是不可思议的生活真谛——依次走到我朋友们面前,让他们全心审视。有些人会向神父忏悔,有些人会用诗歌倾诉,而我,会向我的朋友们、向我自己的心灵诉说,搜寻断柬残章中依然完好的事物——对我来说,月亮或树木还是不够美丽;对我来说,人与人之间的接触就是一切。但就连这个也让人琢磨不透,因为我是这么的不尽人意,虚弱至极,怀着无可言说的孤独。我就是这样坐在这里。

“这就是故事的结局了吗?仿佛一声轻叹,最后一片划过浪中的涟漪?仿佛细水潺潺流入阴沟,分流消散?让我摸摸桌面——靠着这样的动作——恢复关于此刻的感知。摆着调味瓶的壁橱,盛满面包卷的篮子,放着香蕉的盘子——这些都是让人觉得看了舒适的景象。但如果故事根本不存在,又该怎么谈到结尾或开场呢?当我们试图讲述生活时,生活大概不容许我们去这样对待它。深夜无眠时,我奇怪自己为什么不能再克制一点。分门别类也不会有什么帮助。让人感到奇怪的是,力量正如何一点一点向干涸的小溪里衰退啊。即便独自坐着,我们也会感到自己似乎正在流失;我们的水流只能无能为力地淹没一点海中植物的尖角;我们无法抵达更远的岸上,去沾湿那里的石子。结束了,我们来到了终点。但是等等——我整夜都在等待——全身又涌出一点活力;我们跃起,将一束白发向后甩去;我们拍打海岸;我们所向披靡。这就是说,我洗洗漱漱,刮刮胡子;用过早餐,不过没有吵醒妻子;再将帽子扣在头上,离家谋生。这是星期一之后,星期二到来了。

“尽管依旧心存疑问,小心观察,当我打开一扇门时,还是惊异地看到里面有人正忙忙碌碌;我迟疑着,端起一杯茶,没管别人说是加了牛奶还是白糖。当星光像此刻一样经过千百万年的长途跋涉落在我手上——有好一会儿我都冷得发抖——但仅此而已,我的想象力已经如此匮乏。不过疑虑尚存。一道阴影掠过我的心房,好像傍晚的房间里,那些飞蛾在桌子和椅子的缝隙间拍打翅膀。那年夏天我去林肯郡看望了苏珊,当她穿过花园向我走来时,好像半满的船只在慢悠悠地移动,带着怀孕女人会有的蹒跚和摇晃,那时我就在想:‘事情一直在发展,但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们坐在花园里。农场的马车驶来,一路掉着干草,乡间一如往常地响着白嘴鸦和鸽子的咕咕鸣叫,水果全都罩在网里,园丁则在地里挖掘。蜜蜂有的降落在花间紫色的隧道里,有的则把自己嵌在向日葵金色的花盘中。小小的枝丫在草地上随风滚过。一切都是那么的富有韵律、半迷半梦,仿佛笼罩在一层薄雾里;但我却十分厌恶,它就像网一样,紧紧地束缚了一个人的躯体。而苏珊,这个拒绝过珀西瓦尔的人,如今却将自己献给了这层层叠叠的束缚。

“坐在岸边等火车的时候,我开始思考,我们是如何就这样放弃抵抗,怎么就这样顺应起愚蠢的所谓天理。枝繁叶茂的绿林在我面前展开。伴随着一阵清香或触动神经的响声,那个很久以前的景象——清扫的园丁,写字的女士——又再次浮现。我看到埃弗顿山毛榉树下的人影,看到园丁在打扫,女士在桌前写字。但是现在,我将成人的贡物带入到儿时的直觉里——那些安于现状和听天由命、对于我们生来就无法回避的事物的领悟、死亡、关于力之所及的认识,以及生活是怎么比想象中的更加冷酷无情。曾几何时,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已经明确体会到劲敌的存在,反抗的需求也一直在刺激着我。我也曾跳起来大叫,“让我们探索向前吧。”对这种处境的恐慌也消失不见了。

“那么,现在是什么样的处境要终结了?呆板麻木和听天由命。又是什么样的东西有待去探究呢?叶片和树丛什么也没有遮住。如果一只鸟儿飞起,我也不该再去作什么诗了——我该重复的是之前说过的句子。就这样,如果我有一根可以指明命运弧线的树枝,此刻大概是人生的最低点了;此时此地它徒劳地蜷缩在不会有潮水涌来的泥土里——就在这儿,我正背靠树篱坐着,帽子遮住眼睛,而一群绵羊漠然地在它们的木道上踱步,踏着尖尖的蹄子僵硬向前。不过,如果你花足够长的时间将钝刀放在磨石上打磨,也能迸出点什么东西——或是一道尖利的火花;同样,要是将毫无缘由、漫无目的、平平常常的东西混成一团,也会产生愤怒、轻蔑的火焰。我将我的头脑、我的生命、这些陈旧破败的东西,一股脑朝着浮在水面上的枯枝败叶和破船烂板砸去。我跳了起来,我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打啊!打啊!”这既是努力,也是抗争,是永无止境的冲突,是不断的破坏与修复——这就是日常的争斗,是无论胜败、全力以赴的追逐。将零散的树木排列整齐吧,浓密的绿叶在跳跃的日光下清浅明朗。我用一个不假思索的词语将它们罗入网中。我用词语使它们重新现出形状。

“火车开来了。它缓缓地驶入车站,停在站台。我赶上了这班火车,傍晚就能回到伦敦。真是心满意足啊,这是熟悉的氛围和烟草的气味;有上了年纪的女人提着篮子吃力地登上三等车厢;有吸烟斗的声音;有站台上的朋友们在分离前不断道着的晚安和回见,随后就是伦敦的灯光——既没有年轻时代藏匿不住的欣喜,也没有破烂的紫色旗帜,却一如既往是伦敦的光亮:那是高高悬挂在办公区域中瓦亮的电灯,排列在干燥人行道上的街灯,闪耀在集市上的霓虹灯。在将敌人驱赶不见的那一刻,我欣赏这一切景色。

“我也乐于追寻生机勃勃的盛会,比如说剧院演出。那些泥土颜色、无可名状的田间动物会自己直立起来,十分机智地对立于绿林与绿地,还有那些一边咀嚼、一边不偏不倚地踏过树林与田地的羊群。除此之外,更不必说灰色长街上的窗户也亮起灯火;人行道上散落着一条条撕碎的毯子;也有打扫干净、富丽堂皇的房间,有炉火、美食、美酒和闲谈。双手干枯的男人和戴珍珠塔耳环的女人进进出出。我看到年迈的人,脸庞被世俗的劳顿刻满了皱纹和嘲讽的神色;而被珍视的美貌,即使在上了年纪的人身上也犹如新生;如此乐于寻欢作乐的年轻人,让人觉得快乐是真实存在的;仿佛草地正是因此修整,大海因此泛起浪花,树木伴着彩色羽毛的鸟儿沙沙作响,也满怀着青春的期待。在那儿你会遇到珍妮和哈尔,汤姆和贝蒂;在那儿我们开着玩笑,彼此吐露秘密;我们说好,在门廊里分别前,必须约好下次见面的日期,在不同的地点,根据不同的场合,于一年中不同的时间来定。生活是愉悦的,生活是美好的。星期一过后是星期二,接着星期三到来。

“是的,不过每隔一段时间又会有所不同。或许只是某个夜晚,房间里椅子的摆设有些变化。当人深深地陷在角落的沙发里,去看,去听,会感到这是一件很惬意的事。这时碰巧若有两个背对窗户的身影,倚在枝繁叶茂的树下,人的心情便会有所触动,会想,“有些朦朦胧胧的影子也能冠上美的名号。”随后,当波浪散去,现出沉寂,人会听到那个他想搭话的女人自言自语道:“他老了。”但是她错了。那并不是年岁的增加,而是时间的水珠滴落了;又是一滴。时间再次抖落了水珠。我们蹑手蹑脚地钻过藤条下的拱门,来到更为广阔的世界里。事物真正的秩序——就像我们一直幻想的那样——现在已经很明显。因此,这一时刻,在这间休息室里,我们的生命仿佛融入绚烂的天色变幻,划过天空。

“正因此,我没有穿上我的漆皮鞋,也没有找出一条说得过去的领带,而是直接去找了内维尔。我找到了我的老朋友,自从我还是拜伦,还是梅乐狄斯笔下的男孩,还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书中忘记名字的英雄时,他就认识我。我发现他独自一人沉浸在书里。那里有一张无比整洁的桌子,拉得整整齐齐的窗帘,一把裁纸刀分割着一本法文全集——我敢断定没有谁会改变我们第一次相见时,他的态度或是衣着。从我们最初认识起,他就是这样坐在椅子上,穿着这样的衣服。这里是自由,这里是亲昵,火光照映着窗帘上的圆苹果。我们说起话来,坐下来聊天,沿街道漫步,这片草地上的是树木,枝繁叶茂,沙沙作响,树上结着果实。我们一起在这里走过太多次了,现在围在一些树旁的草坪已经变得毫无遮盖,我们曾绕着圈子讨论那些戏剧和诗歌,那些我们所喜爱的事物——那片草地是被我们无尽无序的脚步踏平的。如果我必须等待,我就读书;如果在夜里醒来,我就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日益膨胀,不断增加,大量未曾记录的事情涌入我的脑海。有时我会从一团混杂中分出一些来,那可能是莎士比亚,可能是名叫佩克的老妇,并在床上边抽烟边对自己说,“那就是是莎士比亚。那就是佩克。”——虽然某种程度上并不见得确定,却带着确凿的认识、无尽的欢快和兴奋的喊叫。然后我们分享我们的佩克,我们的莎士比亚,对比不同的版本,允许不同的观点,以使我们自己的莎士比亚或者佩克更加闪亮。我们不时陷入沉默,又蹦出几个单词打破沉默,好像鱼鳍自无尽的沉墟中升起,然后这片鱼鳍,这片思想,又沉回到心底深处,散出小小的、心满意足的涟漪。

“是的,但是突然间,有一个人听到了钟表的嘀嗒声。沉浸在这个世界里的我们意识到了其它的东西。这很痛苦。是内维尔拨转了我们的时光。他无限思考心灵深处的东西,一瞬间从莎士比亚到我们自己,拨着火在另一段时光里接近一个特别的人。广泛而深入的扫除给心灵带来了重大的影响。他变得警觉。我能感觉到他在倾听街道的声音,注意到他在怎样抚摸着坐垫。时光流逝,他在所有人间选择了一个特别的人,一个特别的时刻。礼堂里传出声音。他正在说的话像明灭的火焰在空气中飘摇。我盯着他一步步走着,等待一些特别的标识出现,然后像蛇一般敏捷地盯住那扇门上的把手。(因此他的知觉惊人地敏锐,他一直受训于同一个人。)这种聚精会神的热忱将其它事物一概而过,好像从沉寂、闪光的液体中分离出来的异质。我开始意识到我暧昧而朦胧的特质充满了沉渣,充满了疑虑,充斥着要写到笔记本上去的词词句句。窗帘的皱褶逐渐静止不动,镇纸变得坚硬,帘幕上的针脚泛着光芒。事情变得确凿无疑,浮于表面,那是一个我不属于的场景。就这样,我起身;我离开了他。

“天哪,这旧伤的毒牙,在我离开房间的时候它们是怎样紧抓住我不放!我渴求着身在他方的人。但渴求的是谁呢?起初,我也不知道,随后想起了珀西瓦尔。我已经有几个月没有想起过他了。若是我能和他一起大笑,一起嘲笑起内维尔——我想要做的就是这个,携手大笑着离开。但是他不在这里了。他的位置空空如也。

“真奇怪啊,死去的人还是会从街角或梦里突然出现在我们眼前。

“那个晚上,一阵阵凛冽的风吹在身上,送我穿过整个伦敦城去会见朋友,那是萝达还有路易,渴望着陪伴,渴望着明确,渴望着接触。我走上台阶时就在疑惑,他们是什么样的关系呢?独处时他们都会说些什么呢?我发觉她并不太擅长泡茶。她呆呆地望过灰蓝的屋顶——这位林间仙女总是浑身湿漉漉的,浮满幻象,沉于梦境。她会拉开窗帘,看着夜色。‘走开!’她会说,‘月光下的沼泽太暗了。’我按响门铃;我在等待。路易可能正把托盘里的牛奶倒给猫咪。路易,他总是紧紧合住瘦骨嶙峋的双手,好像一座堤岸承受着巨大水流的喧哗;他记得古老的埃及人和印度人说过什么,也记得高颧骨的男人和粗布衣的隐士说过什么。我敲了敲门;我在等待;没有回响。我又从石阶上走下来。我们的朋友们,真是疏远缄默,太少会面,疏于了解了。我在朋友们的眼中也无足轻重,仿佛一个幽灵,有时候能看得见,大多数时候却被视而不见。生命无疑是一场梦。我们的火焰,在几双眼睛中如幻影般舞过,很快就会熄灭凋零。我想起了我的朋友们。我想起了苏姗,她买了土地,黄瓜和西红柿在她的温室里成熟,去年被霜冻弄死的瓜藤又生出了一两条枝叶。她带着儿子们重重地走过自己的牧场,她围着被长靴男人照料的土地行走,用棍子指着房顶、篱笆和年久失修的围墙。鸽子跟在她身后,摇摇摆摆,啄食从她那双能干的泥土色手指间撒落的稻谷,“但我不再在黎明起来了。”她说。接下来是珍妮,毫无疑问正在款待哪个年轻的新男孩。他们平常的谈话卡了壳;房间的光会被弄暗,椅子会被排好,而她始终在寻找那个时刻。没有幻象,像水晶一样无比坚硬、清晰明了,她会赤裸上身跨在马上,让尖锐的物体刺向她。当额前的一撮变白了,她毫无畏惧地将它和其它发丝一起盘好。于是当人们埋葬她时,一切都不会乱。缎带被发现时会是好好地卷着的。不过门依然开了。谁进来了?她问道,站起身来迎接他,已经准备就绪,就像那些初春的夜晚,当可敬的伦敦市民们准备上床睡觉时,他们那些大房子下的树木也无法遮掩住她的爱恋。电车的噪音混杂着她兴奋的叫声,而当她从天性满足的甜蜜中沉静下来,树叶泛起的涟漪不得不承接起她的疲倦,她柔美的疲倦。而我们的朋友们,真是疏于拜访,疏于了解——确实如此,不过,当我碰到一个不认识的人,并在这张桌前试图开口时,我所说出的‘生活’,也并不是我所回顾的过去;我并不是一个人,而是许多人。我并不能完整地认识到我是谁——是珍妮,苏姗,内维尔,萝达还是路易;我也不知道怎么从他人的生活中中辨出自己的生活。

“就这样,我想起了那个早秋的晚上,大家又一次来到汉普顿宫聚餐的时刻。起初,所有人的不安都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准备好了一番说辞,而当其他人打扮成这样或那样、带着手杖或没带手杖从道路另一头走过来时,似乎与其相悖。我注意到珍妮看了看苏姗褐色的手指,然后把自己的藏了起来。我观察着内维尔,他是如此的整洁而明确,让我感到自己的生活在一堆词词句句中简直乱成一团;随后他就会出于对某个房间、某个人、以及自己成功的羞愧而夸夸其谈起来。而路易和萝达,一对同心者,餐桌旁的密探,注意到了,记录下了:‘不管怎么说,伯纳德还是可以让服务员拿来肉卷的——我们却不能。’有一瞬间,我们仿佛看到那些摆在我们中间的、那些我们没能成为的完整的存在,但同时又无法忘怀。我们看到了自己本来可以成为的样子,也看到了我们所错失的一切。我们片刻小心眼于别人的话语,就像小孩子们看着蛋糕被切开,那是唯一一块的蛋糕,就这样看着它一片片减少。

“无论如何,我们已经享用了美酒,在酒精的迷醉下消除了敌视,停止了比较。晚餐进行到一半,我们感到,那些我们所没能拥有的和我们所没能成为的,正像越来越大的黑洞将我们笼罩其中。呼风与疾驶的车轮变成了时间的喧嚣,而我们奔向——奔向哪里呢?我们是谁?我们在一瞬间熄灭了,仿佛火星消逝于燃烧的纸张,只留下漆黑的空洞。我们回到了过去的时光和过去的经历里。对于我来说,这只持续了一秒钟。它被我自己的好斗之心终结了。我用勺子敲起桌面。如果能用罗盘测量事物,我就会去做,但由于我唯一的丈量方法便是词语,我就只能使用词语——不过在这样的场合,能说什么我已经忘了。我们变成了坐在汉普顿宫桌旁的六个人。我们站起身来一同走下大道。在微弱而朦胧的黄昏里,像小巷中阵阵笑声的回音时断时续,温柔地回到我和我的身体里。倚在门旁,倚在雪松树旁,我看到闪耀的光芒,内维尔,珍妮,萝达,路易,苏姗还有我,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特性。威廉国王仿佛不存在的君主,头顶华而不实的王冠。但是我们——成百上千万中人的六个,背靠着砖头,背靠着树枝,从已经过去和即将到来的时光中取出片刻,狂欢般地燃烧在此处。随后内维尔、珍妮、苏珊还有我,仿佛浪花击岸,碎裂腾起,伏首于——下一片树叶,某只特别的鸟儿,玩铁圈的孩子,欢悦的小狗,一日炽热后残存于树上的余温,还有曲曲折折的光,仿佛涟漪中的白色缎带。我们各走各的方向,沉迷于树间的黑暗,留下萝达和路易站在露台的壶旁。

“当我们从如此甜蜜而深入的沉浸中反应过来,回到表面时,看到背叛者们还立在原地,这让我们有些愧疚。我们失去了他们所留住的东西。我们打断了什么。但我们累了,不管是好是坏,完美还是败坏,朦胧的面纱已经落在我们竭尽全力的努力之下了,当我们在眺望河水的露台上稍事停顿时,光线也在消逝。汽船正靠在岸边泊下旅客;远远地传来喝彩,还有歌唱的声音,仿佛人们挥舞着帽子加入到最后一首歌里。合声从水面飘来,唤起久违的情绪,这种感动纵贯了我的一生,我在别人的歌声中时而高昂时而低抗,唱起同样的旋律,在近乎无知的欢喜、伤感、满足和渴望中摆动。但不是现在。不是!我无法控制自己,我无法认识到自身,我只能任凭这些一分钟前还让我感到渴望、愉悦、嫉妒、警惕还有一大堆的东西沉入水里。我无法从没完没了的丢弃与消耗中恢复过来,水流不顾我们的意愿冲刷而过,无声地穿过桥洞,环绕一些树丛或小岛,海鸟坐在上面的桩子上,而湍急的水流冲成海中的波浪——我不能从这样的挥霍中恢复过来。于是我们走上了各自的道路。

“是不是与苏姗、珍妮、萝达、内维尔还有路易一同漂走也是一种死亡?那是元素的重新组合?一些暗示着有什么会来的线索?笔记潦草凌乱,书本紧紧合着,因为我并不是一个专心致志的学生。在那段时间里我并没有用功念书。随后,高峰时期走过弗里特大街时,我回忆起了那段时光,续写了它。‘我必须永远用勺子敲桌布吗?我也可以拒绝照做吗?’我问道。公共汽车堵在那儿,一辆接一辆咔嚓咔嚓地停下,好像石头链子上又加了一串钩环。人们来来往往。

“成群结队的人,提着箱包,以不可思议的迅捷进进出出,仿佛迅猛的洪水,又仿佛轰隆的火车穿过山洞。我抓住机会穿过人流,越过一段黑暗的小径到达了我要剪头发的店里。我把头倚在后面,身上盖了围裙。从镜子里我可以看到自己动弹不得的身体以及来来往往的人们停步、观望、继续漠不关心地走开。美发师开始来回摆弄剪子,我感到自己无力停止这铁家伙的咔嚓摆弄。我说,我们就这样被剪断,一缕缕躺在地上,我们也是这样紧挨着躺着,在潮湿的草地上和枯萎的树枝间开出花朵。在光秃秃的篱笆上,我们没有什么能暴露在风雪间的东西,不必让自己挺直面对狂风,去承受支起我们的压力;也不必毫无怨言地留下,在那些了无生气的中午,静观鸟儿跃上枝头,湿气让树叶泛着白光。我们被剪断,落下,变成了无情世界的一部分。当我们精力充沛的时候,这个世界正在熟睡;当我们躺下睡去,这个世界却熊熊燃烧起来。此刻,我们抛开立场,平躺下来,行将枯萎,随后很快就会被遗忘。我看到美发师眼角的表情,仿佛街上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

“是什么吸引了他?美发师看到了街上发生的什么?我能想起的就是这些。(我不是神秘主义者,总有什么东西一直拽着我——好奇心、嫉妒心、钦佩心以及对于美发师的兴趣,诸如此类的事物将我拉回表面。)当他扫落我外衣肩头上的碎发时,我费尽心思地想要弄清他的特征;然后我就摇着手杖走向斯特兰大街,记起了与自己截然不同的萝达。她总是神神秘秘,眼中充满恐惧,经常在荒芜之中寻找某些支撑,寻找她所失去的事物。她自杀了。‘等等,’我说道,想像着(我们就是通过想象结为伙伴的)跟她挽手挽手的样子,‘先等那些公共汽车开走。别在那么危险的时候过马路。这些人是你的兄弟。’我在劝说她的时候也在劝慰着自己的灵魂,因为这并不是一个人的生命,我也不知道自己是男是女,是伯纳德、内维尔、苏姗、珍妮、路易还是萝达——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如此的奇特。

“摇着我的手杖,带着新剪的头发和后脖颈的刺痛,我经过一车车德国进口的便宜玩具,人们正推着它们经过圣保罗大街——在圣保罗,一只母鸡慌张地张开翅膀从窝里冲向高峰期的车流与人流。我想着路易会如何穿起整洁的外套,拿着手杖攀上这些台阶,也想起了他那近乎脱节的生硬步态。他就要带着澳大利亚口音过来了(“我的父亲,布里斯班的银行家”),我想,他比我更敬重那些老旧的仪式,千百年来只听一样的摇篮曲。每次进去,我都会注意到那些老旧的管口,铮亮的黄铜,那些轻拍和吟诵,还有一个男孩的声音响彻穹顶,就像一只迷路的鸽子徘徊不停。我也深深地感受到死者安息的平静——仿佛勇士在古老的旗帜下休息。我对装饰得鲜丽荒谬的坟墓嗤之以鼻,还有那些喇叭,那些胜战,那些纹章,那些确凿无疑的事物,全都堂而皇之地由复生和永生一次次重复着。我迷惑而好奇的眼睛表明了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满怀敬畏的孩子,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那些辛辛苦苦的女店员,天知道她们狭小的心胸里藏了多少争斗,才能在繁忙时段带出些许慰籍。我离开人群,闲看闲逛,有时甚至想依附在其他人的祷告词中飞上屋檐,冲出天际,不管它们去往哪里。不过,就像那迷途而哀鸣的鸽子一样,我发觉自己在下落,在飘落,在衰落,落在了某座奇形怪状的雕像、滴水的管口或荒唐的墓碑上,满心诙谐,满心疑惑,就这样再一次盯着手拿旅行指南的观光客们在眼前慢悠悠地走过。而与此同时,那个男孩的声音响彻在穹顶,管风琴也不时纵情于演奏低沉的凯旋之歌。于是我问道,路易是怎么把我们大家都聚在屋顶下的呢?他是怎么能用他那些蘸着红色墨水的精细笔尖,将我们限制于此、融为一体呢?声音在穹顶逐渐消失,化为呜咽。

“就这样我又回到街上,摇着我的手杖,透过橱窗瞧着文具店里的陈列,打量一篮篮从殖民地运来的水果,低声念道‘皮利考克坐在皮利考克小丘上’,或是‘听啊,听啊,狗在叫啊’,或是‘本世界的伟大时代从新开始’,或是‘走开,走开,死亡走开’——交织着诗意与荒谬漂浮于潮水中。接下来总有要做的事。星期一过后是星期二,接下来是星期三,星期四。每一天都拨开同样的涟漪,万物周而复始地成长,就像一棵树。像一棵树,叶落满地。

“有一天,正当我倚在一扇通往田野的门上时,韵律忽然停止了,那是韵律与哼唱,诗意与荒谬。在我的心中,有一块地方被清空了。我透过习以为常织成的密叶向外观望。倚靠在大门上,我为那么多的杂乱琐事、那么多的未竞之事及分分离离而后悔不已,为生活被形形色色的约定所填满,为我甚至不能穿过伦敦城去见一位朋友,也没能乘船去印度,没能看见赤裸的男人在湛蓝的水中叉鱼。我说过生活是不完美的,就像一句没能说完的话。我已经无法再像从前那样,从火车上遇到的推销员那儿得到一点鼻烟来吸,来与外界保持一致了——那是对这个时代的体会,对头顶水罐走向尼罗河的女人的认识,对歌唱在征服与迁移之间的夜莺的感受。那是一项宏伟到无法实现的事业,我说道,我该怎样才能保持不停地抬脚登上楼梯呢?我自言自语时,语气就像跟某个要一同远航到北极的朋友说话一样。

“我与那个曾经一同经历了多次可怕冒险的自我对话,那个在别人睡觉时还坐在火炉旁、用拨火棍通着炉灰的老实人。这个男人曾经如此神秘,他是忽然成长起来的,坐在山毛榉的树林中,坐在岸边的柳树旁,倚在汉普顿宫的矮墙边。这个男人总能在危机时刻保持冷静,用勺子敲着桌面,说出:‘我绝不答应’。

“现在,当我倚在门口,眺望脚下色彩翻涌的田野时,这个自我也默不作声了。他并没有表示反对,也没有试图发声。他没有握紧拳头。我等待着,倾听着,然而什么也发生,什么也没有。我大声喊叫,突然明白过来自己被完完全全地抛弃了,现在什么也不会有了。没有一片鱼鳍来划开这片一望无际的汪洋。生活已经摧毁了我。我所说出的话既没有回音,也没有响应。这比朋友的去世和青春的流逝更像真正的死亡。我就是那个在理发店里被剪掉的人形,只占这么一点点空间。

“脚下的景色枯萎了,仿佛日蚀隐没了太阳,使原本繁茂的夏日大地变得虚假、脆弱、了无生气。我也在尘土飞扬的蜿蜒道路上,看到我们所形成的那些小团体,看到他们是如何结伴而来,如何一起进餐,如何相聚在这边或那边的房间里。我看到自己不眠不休的事业——从这个人身边冲到那个人身边,抓起这个又带来那个,外出远行又返回原处,加入到这个组织和那个组织当中,在这边亲吻,在那边回避,永远为美好的愿景而努力着,像小狗追踪气味一样将鼻子贴在地上追寻;只是偶尔会头脑一振,偶尔发出失落或惊奇的喊叫,随后又恢复追寻。这可真是一派胡言——这可真是让人费解;人就这么生于此地,死于此地;生命时而汁甘甜美,时而奋尽酸楚;我自己也常常东一下西一下。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不再有狼吞虎咽的胃口、伤及旁人的毒刺、尖利的牙齿和握紧的双手了,也不再迫切地想去品尝梨子和葡萄、感受从果园围墙折射下来的日光了。

“森林绝迹了,大地阴翳笼罩,没有一点声音来打破这番冬日般沉静的景象。没有公鸡啼鸣,没有炊烟升起,没有火车穿行。这是一个没有自我的人,我说道。这是一具沉重地倚在门上的躯体,一个死去的人。怀着无动于衷的绝望,怀着虚无破灭的愿想,我只能观望纷纷飞扬的尘土;我的生命,我朋友们的生命,还有那些美妙的生命过客——带扫帚的男人,写信的女人,河边的垂柳——这些也全都是尘埃构成的流云和幻影,那些飞尘变换莫测,云影也时聚时散,染上金黄或鲜红的色彩,一时形态失散,一时翻涌向前,如此变幻无常,虚无缥缈。而我,带着本子,编着词句,记下的不过是一些变化。一片阴影。我一直孜孜不倦地记录着阴影。但是现在,没有了自我,没有了重力和形体,如果再没有幻觉,我该如何在这个的虚无世界里继续生活下去?

“沉重的失望迫使我打开了自己斜倚着的这扇门,推动我这个头发花白、上了年纪的男人,迈出沉重的步伐踏过这片死气沉沉、空空荡荡的田野。再也听不到任何回响,再也看不到任何幻象,再也召不来任何抵抗,只能永远无遮无拦地行走,在死气沉沉的大地上留不下一点印迹。只要那里有羊儿吃过草,蹄子前后踩过,或有鸟儿飞过,或有人将铁锹插进过土里,那么就会出现一条能够牵绊住我的荆棘,或一条覆满落叶、让人失足跌落的沟壑也好——但是没有,这条哀伤的小道一直延展向前,通向同一片风景中更加寒冷、苍凉、单调而无趣的地方。

“日蚀过后,世界是怎么重见光明的?仿若奇迹。转瞬易逝。细微的光线一道道落下。它悬在那儿,好像一个玻璃笼子。它是一条被小小的罐子一碰就会断的圆环。那里出现一道明亮的火花,下一刻又闪过微暗的色彩。紧随其后的是一片雾气,一下,两下,仿佛大地正第一次开始呼吸。沉闷中有谁提着一盏绿色的灯走来,随后白色的幽灵旋转隐去。森林搏动起鲜绿与深蓝,田野也开始畅饮金赤和棕红。忽然间,河流捉住了一道蓝光,而大地像吸水的海绵一样缓慢承接着这些色彩。它变得凝重,变得滚圆,悬在空中,在我们脚下不停地沉淀旋转。

“就这样,这片风景又回到我的眼前。于是,我看到脚下的田野卷起色彩翻涌的波浪,只是现在有一点不同;我看到了,却并没被别人看到。我无遮无拦地行走,我毫无先兆地回来。从我身上掉落的是那件旧外套,那层昔日的回应;一只不断反还声音的空洞手掌。我朦胧得仿若一个幻影,在走过的地方不留一点踪迹,只是有所领悟,就这样孤独地行走在一个全新的世界中。我擦过一些新鲜的花朵,除了像孩子似的单音节词汇也说不出其它的话语。我曾经造出了那么多的词语,现在却失去了词语的庇护。我曾经一直和志趣相投的人结伴而行,如今却无人所依。我曾经时刻与人共享空空的壁炉和带金环的壁橱,此刻却独自一人了。

“而人该怎么去描述失去自我时所看到的世界呢?没有任何词汇可用。蓝的,红的——就连它们也让人分心,就连它们也没能让光线穿透,而是深藏在浓重的色彩之下。该怎么才能用清晰的字眼重新描述事物呢?——它正在凋落、正在经历又一次逐渐的变化,即使在短暂的散步中也积久渐成了——这片景色也是一样。伴随着人的行动,盲目回来了,每一片树叶都在复制着其它树叶的样子。当人观望时,愉悦重新呈现在视野里,带着一连串飘忽神游的词藻。人呼吸着实实在在的气息;在那脚下的山谷里,火车裹着低垂的煤烟驶过田野。

“不过有那么一会儿,我坐在某处的草坪上,高居于波浪翻滚的大海与音声袅袅的树林,远眺着房屋、花园和拍打岸边的海浪。那位将图画书一页页翻过的老保育员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开口道, ‘看啊,这就是事实。’

“于是,今晚我从沙夫茨伯里大街走来的时候就在想着,想着那本图画书的书页。而当我在挂起外套的地方与你相遇时,便自言自语道,‘我遇见谁并不重要。生命中所有微小的邂逅都已结束。这是谁我并不知道,也不关心。我们会一同进餐。’于是我挂起了自己的外套,拍了拍你的肩膀,说:‘跟我坐在一起吧。’

“现在晚餐已经结束,我们周围都是果皮屑和面包渣。我试图将一连串东西传达给你,自己却不知道这里面到底有什么样的事实或真相。我也不清楚我们究竟在哪儿,延展的天空在俯瞰着哪座城市?我们所坐的地方是巴黎,是伦敦,还是某个高高山脚旁雄鹰高昂、柏树地下横卧着粉红色房屋的南部城市?这一刻,我可一点也不确定。

“此刻我开始遗忘,开始怀疑桌子是否坚固,怀疑此时和此地是否真实,还用指关节使劲敲了敲看起来坚固的物体边缘,问道:‘你是坚实的吗?’我见过了太多不同的事物,造出了太多不同的句子。我迷失在吃吃喝喝的过程中,眼光流于稀薄的表面,硬壳包裹着年轻而封闭的灵魂——因此才有了年轻时代的狂妄和喋喋不休的嘴巴。而现在我要问:‘我是谁?’我一直提起伯纳德、内维尔、珍妮、苏姗、萝达还有路易。我就是他们吗?我是某个独立于他人的人吗?我并不知道。我们正在这里一起坐着。但现在珀西瓦尔已经死了,萝达也已经死了;我们被隔开了;我们不在此处。但我还是找不到任何将我们真正分离的东西。我与他们之间并没有分离。我说话的时候就会感到 ‘我就是你们’。我们如此看重彼此间的不同,而现在这份个性已经被克服了。自从康斯特布尔太太举起海绵将热水洒在我身上,用身体将我包裹,我就一直多愁善感,明察秋毫。我的眉毛上还留有珀西瓦尔倒下时残存的气息。我的后颈上还留有珍妮献给路易的亲吻。我的眼中充盈着苏姗的泪水。我望向远方,看见了萝达所见的圆柱,颤抖得仿佛金色的丝线,也感到了她一跃而起时带来的风。

“于是当我坐在这张桌前,将我一生的故事重新编排、并将它完整地呈现给你时,也不得不回忆起那些遥远而深藏的往事,它们已经沉入生命,变成了其中的一部分。梦幻也是环绕着我的事物之一,还有那些囚禁其中、半明半暗的幽灵,日日夜夜神出鬼没。它们在睡眠中辗转反侧,发出含混不清的叫喊,在我试图逃跑时伸出无形的手指将我钳住——它们是你可能成为的那些人的幻影,那些没有成型的自我。这里还有远古的人类,未经开化,披头散发,手指会拨向成捆的内脏,还会狼吞虎咽、直打饱嗝;他吐字含糊,并且只是出于本能——而他就在这儿,蹲在我体内。今晚,他饱餐了鹌鹑、沙拉和杂肉,现在正用爪子抓起一杯上好的陈酿白兰地。他浑身斑点,咕咚咕咚地畅饮,当我品酒时他便从我的脊柱倾泻下一股震颤。这是真的,他在餐前洗了手,但双手还是毛茸茸的。他系上了裤子和马甲,不过包裹其中的东西还是同样的。如果我让他为晚餐等得太久,他就会拒绝行动,不断地抹着脸、皱着眉,用贪婪而垂涎的姿势像个傻瓜似地指着自己想要的食物。我必须向你承认,有时我也很难控制得了他。这个长满长毛、猿猴一般的男人,已经在我的生命中发挥了他的那份作用。他曾使绿色变得更加浓郁,他曾举起燃烧的火炬,他对于青春的事情有着不成熟的激情,他举起闪着红色火焰的火把,浓密而刺鼻的烟雾即从每一片树叶之后升起,甚至点亮整个寒冷的花园。他在昏暗的里巷挥舞着火把,使那里的姑娘一下子蒙上红晕和朦胧的迷醉。喔,他把火把高高抛起,引得我狂热地起舞。

“但这一切已经不复存在了。今时今夜,我的身体仿佛一座肃穆的神殿一阶阶升起,那里的地板覆着地毯,低语流散,祭坛上烟雾缭绕。但在上面,在我平静的头脑里,涌现出来的只有阵阵乐声和阵阵熏香。迷途的鸽子哀叹其间,旗帜在坟墓上迎风飘扬。午夜敞开的窗外,看不见的风正摇曳着枝干。当我怀着超然的心境俯瞰四周时,连散碎的面包屑也显得那么美丽。梨子的皮盘螺旋成圈,细薄无比,斑驳得好像海鸟的蛋壳,连整齐排列的叉子也显得干净利落、井井有条。我们剩下的面包角闪闪发光、坚坚实实地放在金黄的盘子上。我甚至可以景慕自己的手,手上的骨骼扇形般散开,周围布满神秘的脉络,看上去如此柔韧而灵巧,可以任意弯曲,也能突然紧握——我可以景慕它无限的敏锐。

“无限接纳,包容万象,因内心的丰富和圆满而颤抖着,却也头脑清晰,自我约束——我的存在似乎就是这样的。现在愿望已经不再将它驱使,现在好奇也已不再将它染成五颜六色;它深深地躺在底下,波澜不惊,百毒不侵。那个被我称为‘伯纳德’的人,现在已经死了。曾几何时他的口袋里总是揣着笔记、时不时写写记记,不管那是描述月亮的词语,还是记录特征的便签。他会写下人们是如何张望、转头、丢下烟蒂的。在B栏底下,是百蝶翅膀;在D栏底下,是怠亡的称谓。但现在,让这扇一直围着合叶开开合合的玻璃门打开吧。让一个女人过来,让一个留着小胡子、穿着晚宴服的男人坐下。他们能向我讲述些什么呢?根本没有什么!那些事情我已经全都知道了。如果她忽然起身离去,我也会说,‘亲爱的,我再也不必照看你了。’曾几何时,浪潮奔落的巨响在我的生命里声声不息。它曾经将我唤醒,使我看到壁橱上金灿灿的光晕。但现在它已经不会再震颤到我所掌握的任何东西了。

“所以现在,如果我能把握事物的奥秘,便不用走出房间、也不用抬起椅子,就能像密探一样离开了。我可以造访无限遥远的沙漠边境,那里有篝火旁坐着的野蛮人。当白昼降临,女孩会拿起晶莹的火心宝石放在额上;太阳会将光线径直打在沉睡的房子上。海浪的条条波纹从深处涌来。它们冲向岸边,浪花向后溅起。潮水蔓延开来,环绕着海上的小船和海中的绿色植物。鸟儿齐声歌唱。深暗的隧道在花茎之间穿行。房屋被照得发白,睡着的人伸了伸懒腰。一切渐渐苏醒过来。光线在屋内流动,将暗影重重叠叠地驱向一旁,使它们不可思议地悬在半空。那团阴影的中心覆盖着什么吗?还是什么也没有?我无从知晓。

“哦,但这是你的脸庞。我们四目相对。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如此的博大,就像一座寺院、一座教堂、一整个宇宙那样无拘无束,能够抵达任何事物的尽头,现在的这个地方当然也不例外。但此刻我却别无是处,只剩下存在于你眼中的形象——那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略微发胖,两鬓斑白,一只胳膊支在桌上(我透过镜子看到了自己),左手还举着一杯陈年白兰地。这就是你给我的沉重一击。我走着走着砰地撞到柱子上,从这边晃到那边。当我再伸出手来摸摸脑袋,帽子已经不见了——手杖也已经丢掉了。我把自己弄得这般难堪,只配被过路的人取笑。

“主啊,生活是如此让人难以忍受!它跟我们开着这么卑劣的玩笑:一度无忧无虑,一度又变成现在这样。这时,我们又一次置身于面包屑和脏兮兮的餐巾之间了。那把餐刀上的黄油已经凝固。杂乱、暗淡和衰败充斥着我们周围。我们将死去的鸡鸭吃进嘴里。我们就是靠着这些油腻腻的碎屑、脏兮兮的餐巾和小小的残体得以维持生命的。事物周而复始,敌人永远存在;他人的眼睛望向我们的眼睛,旁人的手指牵引我们的手指;全力等待吧。叫服务生过来。付清账单。我们必须从椅子上起身,必须找到外套,必须离开。必须,必须,必须,真是个让人讨厌的字眼。再一次,我,这个曾经以为不会受此影响的人,这个曾经说出‘现在我已经摆脱一切’的人,发现自己已经被海浪打翻,头脚颠倒,手中的物品七零八落,只留自己去收捡归整,将它们堆积一堂,集中我的力量挺身而出,面对敌方。

“这真是不可思议,我们能承受这么多苦难,也能造出这么多苦难。也真是不可思议,有些人的样貌近乎陌生,却让我隐约觉得曾在某艘开往非洲的船上见过——只不过是些眼睛、鼻子和脸庞的轮廓而已——也有带来这般耻辱的魔力。你在看,在吃,在笑;感到疲倦了,开怀了,恼怒了——我能知道的只有这么多。这副在双眼位置开了小孔的面具,只不过是个在我身边坐了一两个钟头的影子,却有力量迫使我后退,将我和其他人牢牢地绑在一起,关进燥热的小屋里;或促使我像飞蛾一样闷头逃落,从一支蜡烛扑向另一支蜡烛。

“但是等一下。他们在屏幕后面结算账单的时候,等一下。由于我曾因你带来的沉重一击而发了火,使自己站到了果皮屑和碎肉渣里手足无措,我也要用最简洁的单词记下,在你同样审视的目光下,我是如何认识到这点那点又领悟到其它的。这只钟表正在嘀嘀嗒嗒地走动;那位女人打了个喷嚏;那名服务生过来了——出现的事物渐渐聚集,融为一体,加速统一。听啊:汽笛在鸣笛,车轮在飞驰,门在合叶上吱吱作响。我重新体会到了复杂、真切而挣扎的情感,这些全都是你的功劳。同时,带着些许遗憾、一些妒忌和非常多的好意,我也要握起你的手,祝你晚安。

“为孤独和寂寞而感谢上苍吧!现在我又是独自一人了。那位几乎素不相识的人已经离去,也许是去赶哪班火车,去乘哪辆出租了;或是去往未知的地方,见未知的人了。那张凝望我的面孔已经远去。压力不再。这边是空了的咖啡杯。一把把椅子已经拉好,不过上面没有人就坐。餐桌上空空如也,今晚也不会再有人来用餐了。

“此刻,让我高唱喜悦的颂歌吧。为孤独和寂寞而感谢上苍吧。让我孤身一人。让我扯下并抛开这层活着的面纱,这层轻轻呼气就会变化多端的云朵,日日夜夜,永永远远。我坐在这里时,变化也在发生。我曾注视着变幻莫测的天空。我曾看见云朵遮起了星星,不一会儿又飘然而去使它们重新闪烁,随后又覆过了它们。我已经不会再看到它们的变化了。现在没有人看见我,我也不用再变成什么样子了。感谢上苍使我孤独一人,它带走了眼前的压力和躯体的诱惑;已经不需要再说起谎话或造出词语了。

“我那满满当当全是词语的书本已经掉到地上,躺在桌子下面,就要被打杂的女佣人扫走了。她每个黄昏都会过来疲惫地清扫一下,几片纸张、几张旧电车票、一地揉成团的笔记,就这样和垃圾一起等待被清走。有哪些词语可以用来形容月亮,又有哪些词语可以用来描述爱恋?我们该用什么样的词语来称呼死亡呢?我并不知道。我只需要一点简单的语言,就像恋人间的蜜语;一点最单纯的词句,就像孩子们跑进妈妈做针线活的房间、拾起那些五彩的毛线或棉布时会说的话。我需要一声吼叫,一声呐喊。当暴风雨掠过湿地、扫遍我的全身,当我躺在沟壑里无人问津时,就不再需要任何词语了。没有什么事是整洁的。没有什么事是脚踏实地立足于此的。没有一点共振和美妙的回音会打落我们胸中神经相连的时钟,制造出疯狂的音乐,虚假的词句。我已经受够词句了。

“寂静真好啊,伴着咖啡杯和小桌子。独自一人坐着真好啊,就像一只孤高的海鸟在火刑柱上展开翅膀。让我和无遮无掩的万物一起永远坐落于此吧,再加上这只咖啡杯,这把小刀,这把餐叉;事物是事物自己的样子,我也是我的样子。不要过来打扰我,暗示这是商店歇业的时间、该收拾收拾离开了。我情愿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你,只要你不来打扰我,让我就这么坐着,悄无声息,独自一人,直到永远。

“但是现在,领班的侍者自己也已经用餐完毕,皱皱眉头走了过来;他从口袋里取出手套,做出显而易见的样子准备离开。他们必须得走了;必须将门户紧闭,必须将桌布叠好,再用湿布擦擦桌子底下。

“真是可恶。不管我有多么疲惫,也只能让自己站起身来,找出属于自己的外套,将手臂伸进袖筒里,将自己裹进夜晚的寒气中启程。我,我,我,像我这般疲惫不堪,像我这般精疲力尽,我已经为太多的琐事操心不已了。即便是我,这么一位上了年纪、身躯沉重、不思进取的人,也必须动身而起,去赶某班终点的火车了。

“一如往常的街道再次横亘在我面前。文明的天穹黯淡无光。天空一片漆黑,好像打磨过的鲸骨,但天际却有隐隐的微光,不知是街灯还是黎明的光亮。那边有一阵轻微的搅动——或许是鹦鹉在树顶啾啾鸣叫。仿佛新的一天又要到来了。但我不想称它为黎明。对于城市里孤孤单单凝望着天空的老人来说,黎明算是什么呢?黎明是逐渐变白的天空,是某种新生的喻示。又是一天,又是一个星期五,又是个一月、三月或九月的二十号,是再一次平平常常地醒来。星星隐向幕后,熄灭了光芒。海水间的纹浪变得深刻。田野上的雾气渐渐浓重。一片红色凝上玫瑰,就连挂在卧室窗前苍白的花儿都染上了色彩。一只鸟儿开始鸣唱。乡下屋舍里的人点起早间的蜡烛。是的,这就是全新的开始,不断潮起潮落,潮起潮落。

“浪花也在我体内升起了。它高高腾起,隆起脊梁。我再一次意识到了这个全新的愿望。它是从心底升起的,好似一匹高傲的骏马在骑手的鞭策下一跃而起。我就这样骑在你背上,当我们挺直身子伫立在前方延展的道路旁,迎面而来的又是什么样的敌人呢?哦,死亡。死亡就是那个敌人。我单枪匹马越向的是死亡,头发向后飞扬,就像一个年轻人,就像曾经驰骋在印度的珀西瓦尔一样。我就这样策马而进。向着你,我会义无反顾。绝不服输,绝不投降!哦,死亡!”

海浪轰鸣,击碎在岸。


这是最后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