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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不再当空。它光芒倾斜,余晖洒落。这边它捉住一块云角,烧成一道光,一片无可立足的耀眼小岛。接着光线里又是一片云,一片接一片的云朵之下,波浪被炽烈的光箭刺散,纷纷搅乱这蓝色的涟漪。

树梢的叶子在阳光下变得清脆。它们在习习的风中沙沙作响。小鸟静静伫立,忽地把脑袋从这边扭向那边。现在它们停止歌唱,就像被声音填满,被这饱和的正午填满了。蜻蜓静静地停在一段芦苇上,蓦地细长的蓝色身体又飞远到空中。远方的哼鸣时断时续,仿佛来自轻薄羽翼的震颤,在地平线上时舞时落。溪水静静地托起芦苇,好像有玻璃凝固其间;接着这层玻璃泛起波纹,而芦苇低倾。小牛立在田地里,深沉地低着脑袋,笨拙地挪动一只脚又一只脚。水龙头在临近房屋的水桶旁停止滴落,接着一滴、两滴、三滴,又接连落下。

窗上毫无规律地斑驳着赤焰,枝节,接着是圣洁宁静的空隙。深红的阴影自窗棂升起,而在屋间,一道道光正划过或是光洁或是涂漆的表面落在桌椅上。绿壶变大了,白色的窗向一侧延展开来。光线驱赶暗影分头占领屋内的边边角角,以无形的形态驾凌黑暗。

波浪散乱,弓着背直涌冲撞,卷起沙石和鹅卵石。它们冲刷着岩石,溅起高高的浪花,溅湿原本干燥的洞穴四壁,留下片片积潭,搁浅的鱼儿在海浪回卷时啪啪地打着尾巴。

“我签下自己的名字,”路易说,“已经有二十次。我,然后我,再然后我。工工整整,明明白白,我的名字就写在那儿。我本人也是如此循规蹈矩,而让丰富的生活经历在我心中聚合。我仿佛已经就这么生活了数千年,就像老橡木梁里肆咬道路的虫。不过现在我已经完整了,在这晴朗的早上归于一体。

“日光自清澈的天空落下。但十二点钟到来的既不是雨也不是阳光。正是那时,约翰森小姐捎来了托盘上的一封信。我在那洁白的纸上签了名字。草叶低语,流水潺潺作响,幽绿的小径上点缀着大丽花和百目草。我,此刻是君主,是柏拉图,是苏格拉底的伙伴;漫漫长路上的黑种人和黄种人走遍四方;这就是永恒的行进,女人们提着文件包走过,就像她们曾经带着水罐走向尼罗河那样。那些边角蜷曲的往昔之叶已经成捆绑紧,将我的名字整洁而显眼地落款在纸上。现在的我已经是完全成熟的大人了,现在的我直面大雨或者骄阳。我必须像利斧一样重重地划下,以锋利的重量直劈橡树;因为如果我脱离轨道,这边瞧瞧、那边看看,我将同细雪般徒劳凋落而下。

“我几乎爱上了打字机和电话机。通过信件、电报,致电巴黎、柏林、纽约发布简洁而有礼的指令,我将自己生活的方方面面合为一体。勤勉和决断促使我将这些线路标记在地图上,就这样将世界各地连接在一起。我喜欢十点钟准时来到自己屋里;喜欢黑桃花心木泛紫的光泽;喜欢这张桌子和它锋利的桌角,还有方便开合的抽屉。我喜欢从听筒中接收我话语的电话机、墙上的日历还有日程计划书。我会在四点钟去见普林特斯先生,四点三十分准时会见埃尔先生。

“我喜欢被叫到博查德先生的房间汇报与中国有关的委托详情,也希望能接管一把扶手椅和一块土耳其地毯。我的肩膀好像滚轮一样,卷起身前的黑暗,前往世界上各种喧嚣遥远的地方铺展事业。如果我继续推进,并在混乱中建立起秩序,说不定会和查塔姆伯爵站在同一位置,再加上皮特阁下、伯克先生和罗伯特·皮尔爵士。于是我擦去污迹,扫去旧尘,想起了那位将圣诞树顶上的国旗递给我的女人,想起了我的乡音、败北和其它的折磨,想起了那些爱吹嘘的男孩们;也想起了我的父亲,布里斯班的银行家。

“我在小馆子里读了自己的诗,然后边搅咖啡,边听店员们围着小桌下注,看顾客在吧台旁犹豫不决。我要说一切皆有关联,好比那漫不经心落在地上的棕色纸张。我认为一切旅途皆有目之所及的终点。有人会在老手的指导下一周挣到两镑零一便士。我会抚平这些裂痕,化解这些残暴,这样它们就不必被任何辩解或道歉而白白削弱了力量,那时,我会将那些在艰难时光里遗失于坎坷浅滩的东西物归原主。我会准备些说辞,为我们铸造一枚千锤百炼的钢环。

“但现在我没有一分空闲。这儿没有缓冲,没有树叶晃下的影子,也没有房间能让我避开阳光坐下来,与爱人同享清凉的晚上。世界的重量压在我们肩上,将它的形态展现在我们眼里;如果我们眨眨眼睛,或是移开目光,或是转头思起柏拉图的话语、想起拿破仑的征程,我们便为这世界带来了某些伤痕累累的斜角。这就是生活;四点钟去见普林特斯先生,四点三十分会见埃尔先生。我喜欢听电梯静静地升起,到我所在的楼层响亮地停下,随后就有男人般坚毅的脚步声踏过走廊。就这样我们汇聚起实力,将船只送往世界的边边角角,到处建起盥洗室和健身房。世界的重量压在我们肩上。这就是生活。如果我就这样前进,准能接管一把椅子、一块地毯、萨里郡带玻璃暖房的一片地方,还有珍稀的松柏、甜瓜、开花的树,这准会被其他商人所嫉妒。

“不过,我依然保留着阁楼上的房间。在那儿我会打开常看的小书;在那儿我会观望闪烁在瓦片上的雨滴,直到它们泛起巡警冲锋衣般的光芒;在那儿我会瞥见穷苦人家破碎的窗户,弓背的猫,风尘女子在玻璃碎片的倒映里为即将到来的约会整理容貌;在那儿,有时萝达也会来,因为我们是恋人啊。

“珀西瓦尔已经死了(死在埃及;死在希腊;一切死亡皆为一死);苏姗有了孩子;内维尔循序渐进攀上巅峰。生活仍在继续。在我们的屋子上方,云朵依然持续地变幻着形状。我有时做做这个,做做那个,然后又做回这个,做回那个。伴随着相聚与分离,我们收集起不同的表格,做出不同的图样。但如果我不将这些印象钉在板上,将内心的千面融为一体;如果我像那些环绕在遥远山上的白雪一样,不带任何修补或掩饰地存在于此时此地;如果我走过办公室时邀请约翰森小姐去看场电影,并端起我的茶杯,收下我最喜欢的饼干——那么我就会像细雪一样毫无用处地消散而下。

“一如往常,当六点钟到来的时候,我向门卫致礼示意,出于被接纳的无限渴望,我对这类仪式一直饱含热情。接下来便是用尽全力地迎风而行,衣领竖起;我有着青色的下巴和湿漉漉的眼睛,希望能有一位小小的打字员过来环住我的膝盖;我觉得自己最喜欢的食物是肝脏和培根,也同样想到河边散散步,来到那家经常光顾的小酒馆所在的狭窄街道上,看船只的影子从街道尽头飘过,女人们互相掐架。但是我对自己说,恢复理智吧,四点钟去见普林特斯先生,四点三十分会见埃尔先生。斧子必须砍向枝干,橡树必从正中裂开。世界的重量压在我肩上。这边就是笔和纸张。我在篮中的一封封信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我,我,还是我。”

“夏天到来了,接着是冬天,”苏姗说道,“四季变化不停。结得饱满的梨从树上落了下来了,枯叶在它边上休憩。但是雾气模糊了窗户。我坐在火炉旁看着煮沸的水。透过窗上的一条条水气,我看到了那棵梨树。

“睡吧,睡吧,我低声吟唱,无论冬夏,五月还是十一月。我哼唱着睡眠的歌谣,我——声音并不悦耳,除了质朴的乡村之声几乎听不到音乐;只有那小狗的吠声,铃铛的响声,车轮行驶在碎石上的咯吱声。我坐在炉火边唱着我的歌,像一只海滩上低吟的贝壳。睡吧,睡吧,我说道,用这声音来警醒那些会将牛奶罐打翻、朝白嘴鸦开火、狩猎野兔、或以任何形式惊扰这座柳编摇篮的人。摇篮里载着柔软的幼儿,蜷在粉色的盖单下。

“我不再拥有自己与众不同的地方;我空洞的眼睛,我那一望见底的梨形眼睛。我不再是一月、五月或任何季节,而只将自己织成细线环绕起这座摇篮,环抱起这个由我自身血液造就的小小孩童的柔软手脚。睡吧,我说,感到心中升起更加深涌的情绪,好像一下就能击退任何会侵入屋内、唤醒深睡之人的强盗或闯入者。

“我整日轻手轻脚地走在房子里,挂着围裙,踩着拖鞋,就像我那得癌症去世的母亲一样。我不再靠荒野的草和荒地的花来辨认冬至夏来,而是靠印在窗上的水汽或窗畔的霜冻来判断了。当云雀高鸣,像削落的苹果皮一样从空中落下时,我便停下脚步给孩子喂食。我曾徒步穿过榉木林,发现松鸦的翅膀在下落时会变得发蓝;我曾路过牧羊人和流浪汉,那人正斜眼瞥着沟壑货车旁蹲着的女人,手拿掸子从这边扫到那边。睡吧,我说,指望睡眠像沉落的毯子一样覆盖这双轻柔的手腕脚腕,令生活收起魔爪,掩起光芒一溜烟走过,为我自己的孩子搭起空空暖暖的睡眠庇护所。睡吧,我说,睡吧。或者我会走到窗前,看看高处的白嘴鸦巢穴,还有那棵梨树。‘当我闭上眼睛的时候他就能看见了,’我想,‘我应该脱离自己的身体,成为白嘴鸦的一员,这样我或许就能看见印度。他会回到家来,他会带来战利品放在我脚边。他会为我增添财产。’”

“睡吧,我说,睡吧,这时壶里正煮着水,从壶嘴喷出的气息越来越重了。生活也是如此填补着我的空虚。生活也是如此浇灌着我的肢体。从黎明到薄暮,我就这样前行,进进出出,直到能够喊出声来:‘够了。我已经被自然而然的愉悦所填满。’但是接下来还会有更多:更多的孩子,更多的摇篮,更多厨房里的篮子、腌制的火腿、泛光的洋葱,更多莴苣和土豆台。我像飞卷在呼风中的树叶,有时掠过湿漉漉的草地,有时旋转着飞上天空。我被自然而然的愉悦所填满;偶尔,当我们坐下阅读、而线头在我手中的针孔处停留时,我希望这满足感能由我发出,唤醒沉睡的房屋。灯盏的火光摇曳窗畔。火光燃烧在帘上常青藤的中心。而我在四季常绿的植物间看到点亮的街。我听见车辆在风中驶过街道,还有时断时续的声音,还有欢笑,还有珍妮在打开门时的喊叫,‘来啊!来啊!’

“但没有一种声音能打破房内的寂静;田野就在门旁呼吸。风沙沙穿过榆树。一只蛾子扑在灯上。随着奶牛低吟,天花板上传来噼啪轻响,而我将线穿过针孔低声说着,‘睡吧’。”

“是时候了,”珍妮说,“现在我们已见了面,走到了一起。是时候互相聊聊天、讲讲故事了。他是谁?她是谁?我怀着无尽的好奇,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如果你,在我们第一次见面时这么说:‘巴士四点钟从皮卡迪利出发。’我肯定不会浪费时间去收拾零星的日用品塞进小手提箱里;我会立即赴约。

“让我们坐到画像旁的沙发上吧,顶上的瓶子里还插着花。让我们一起用事实与真相装点圣诞树。人们离开得太快,让我们来捉住他们。坐在小屋旁的那个男人,你说道,他住在一个摆满瓷壶的地方,一件打碎就是一千镑钱打水漂。当他在罗马恋上一位女孩,而她弃他而去时,这些壶,就仿佛跟出租屋或大沙漠里挖出来的旧破烂没什么两样了。当美必需被整日打碎以保持美丽,他却停留在了原地,他的生活就停滞在了这片瓷片的海洋里。这可真是奇怪;曾几何时,他还年轻的时候,也曾坐在潮湿的草地上,和士兵们一起喝着朗姆酒。

“人必须迅速而敏捷地整顿事实,就好像把玩具挂到树上、再弯弯手指调整它们的位置。他弯下了腰,甚至在杜鹃花旁,他依然得弯下腰。他甚至得为年迈的女人弯腰屈膝,因为她耳上戴着的钻石,而他得问问关于她那间小马棚边房产的事情,指引指引谁需要帮忙,哪棵树倒下,哪位明天会来。(我已经活过这些年,我得告诉你,现在我已经年过三十,危机四伏,像一只从悬崖跳到峭壁的山羊。我在哪儿也呆不长久,也不会依赖于任何特定的人。不过你会发现,如果我抬起手臂,准会有人放下手头的其它事情立刻过来。那边的男人是评判员,是百万富翁;而那边的男人,戴镜片的那位,十岁时就让利箭直穿了他家庭教师的心;之后他带着信件驰骋沙漠,参加革命,目前正在收集跟自己母亲家庭有关的史料,常年住在诺福克。那边青色下巴的小个子男人有只枯萎的手,那是怎么回事呢?谁也不知道。不过那边的女人,你谨慎地说道,耳上坠着珍珠小塔的那位,曾经是点亮某位政治家生活的纯净火苗;而他去世后,她看见了鬼魂,窥见命运,还收养了一个咖啡色皮肤的孩子取名梅赛亚。那边留着下垂小胡须的男人,就像一名骑兵统帅,之前曾过着最糜烂的生活,直到有一天他在火车上遇见一位陌生人,那人在从爱丁堡到卡莱尔的途中,靠读圣经转变了他的信仰。

“就这样,短短几秒钟的时间里,我们就熟练敏捷地破译了这些刻在人们脸上的象形文字。就在这儿,在这房间里,仿佛有了许多坑坑洼洼的贝壳被投掷在崖上。房间门开关不停。房间内不断充溢着知识、烦恼、许多种雄心勃勃、许多样冷漠以及一点点绝望。只要我们同心协力,你说,我们就可以建起几座教堂,可以下达权令,可以判人死刑,可以实施某些国家大事。这类经历的共益十分深奥。你我之间有男孩们女孩们的成绩单,我们教导他们,在他们患上麻疹的时候去学校看望他们,养育他们来继承我们的房产。通过这样或那样的事,我们来到了今天,这个星期五,有些人去法庭,有些人去城里,有些人去托儿所,有些人组组建建打双打。无数的手在做针线活,无数的手在搬运一斗斗瓦砖。这样的活动真是无穷无尽的。接下来明天又将开始;明天是星期六。有些人乘火车去法国,有些人乘渡轮去印度。有的人再也回不到这间屋子。有的人今晚说不定就去世。另外有的人也许会生下孩子。从我们开始,各种各样的建筑、政治、企业、绘画、诗歌、工厂和孩子不断出现。生活来来去去,而我们制造着生活。你如是说道。

“但寄身于血肉之躯的人,也只能以其血肉之躯的想象观测到事物的轮廓。我在明晃晃的阳光下看见的是岩石。我不能将这一事实带进哪间洞穴里然后,蒙住自己的眼睛,将那些黄色、蓝色、棕色统统混为一物。我不能久坐。我必须马上动身出发。巴士说不定会从皮卡迪利出发。我抛开一切——钻石、枯萎的手、瓶瓶罐罐和其它事物——就像一只猴子张开手掌丢开坚果。我无法告诉你生活究竟是这样的还是那样的。我会挤进纷纷扰扰的人群。我会猛烈地抗击,一会儿被抛向上边,一会儿被抛向下边,好像大海中的小船行进在人海。

“从现在开始,我的身体,同时也是我的同伴,一直在发出着信号,一个漆黑潦草的‘不’,一个金光灿灿的‘来’,正在不断闪现的感知箭头里召唤。有人开始行动了。是我抬起手臂了吗?是我张望了吗?是我草莓图案的黄色围巾飘出暗号了吗?他穿破了墙壁。他在追随。我被追入了森林。一切都是如此令人着迷,一切全都开始于夜间,伴随着鹦鹉在枝杈上的尖叫。而我全神贯注。现在,我感到了推开帘幕时那粗糙纤维的触感,感到了冰冷的铁栏扶手和它摩挲在我掌面的涂漆。此刻这片黑暗的潮汐向我涌来。我们走出门外。夜色在眼前展开,悠悠飞蛾横穿夜空,而夜幕遮掩了奔赴冒险的恋人。我嗅到玫瑰的香气,紫罗兰的香气;我看到若隐若现的红色和紫色。而现在,脚下是碎石,是草地。房屋高高的背影被灯光卷起。整个伦敦都是这么不适合太过耀眼的灯光。现在,让我们来唱起我们的爱歌——来吧,来吧,来吧。此刻我金光闪闪的信号仿佛飞舞的蜻蜓。啾,啾,啾,我的声音好像夜莺缩在细小的喉咙里歌唱。这时我听见树枝开裂、鹿角断折的声音,仿佛林间野兽正在狩猎。它们大肆吼叫,横踏荆棘。有一头刺穿了我。有一头深深地刺进了我的身体。

“但是紫色的小花和树叶,冰凉地浸在水里,它们洗清我的全身,覆盖我,抱紧我。”

“哦,”内维尔说,“为什么要去看那座壁炉上滴答作响的时钟?是啊,时光在流逝,我们也在变老。但是与你,只与你坐在一起,在伦敦这间炉火照亮的屋子里,你在那儿,我在这儿,这便是一切。世界的边边角角已经被掠取,所有的山峰也已经被掠夺,不再鲜花锦簇。看那炉火的光芒,高高低低地照映在窗幕的金色丝线上。被光芒环绕的果实沉甸甸地缀在那里。光线落在你的鞋尖上,将你的面容描出红晕——我以为那是炉火而非你的脸庞。我以为靠在那堵墙边的只是书本,这边的只是一面窗幕,再那边的说不定只是一把扶手椅。不过伴随着你的到来,所有的东西就都变了样。杯子和茶盘全都在你清晨来到时变了样。这是毋庸置疑的;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把报纸放到一旁;我们如此平凡的生活,渺小得几乎不容一视,只有在爱的目光里才能缀上光芒,显出些许意义。

“我站起身来。我已经用过早餐。我们拥有的是整整一天,因为它是如此地晴朗、柔和、温良无事,我们穿过海德公园走向了岸街,又沿着斯特兰大道走向了圣保罗,然后走进一家商店里,我还在那儿买了一把伞。我们一路上不停地谈着,时不时停下来瞧瞧。但这会一直持续下去吗?在特拉法尔加广场上那头让人过目难忘的狮子旁边,我对自己发问了。就这样,我开始一幕接着一幕重访自己过去的生活;这边是一株榆树,而这边躺着珀西瓦尔。永生永世,我发誓道,随后又忽然陷入往常的疑虑。我抓紧了你的手。你离我而去。下到地铁简直就像一场死亡。我们被阻隔开来,被无数面孔、还有仿佛从荒漠呼啸而来的风所伤隔。我就这么坐着,呆呆地盯着自己的房间,五点钟一到就知道你是不守信用的。我抓起电话,正当那愚蠢的嗡嗡声在你空荡荡的房间里回响、使我满心折磨时,门开了,你就站在那儿。那是我们最美妙的一次相见。但是这些会面,这些别离,最终却摧毁了我们。

“现在这间屋子对我来说仿佛成了中心,成了某种从永恒之夜中挖掘出来的东西。身外之物的线条交错相织,却时时环绕着我们,覆裹着我们。在这里我们处于中心。在这里我们可以沉默,也可以轻声细语。你可曾注意到这个,注意到那个?我们交谈着。‘他之前也说过类似的话,意思是……’她欲言又止,而我半信半疑。不管怎样,我听到过声音,那是夜里从楼梯上传来的低低哭泣,那是他们关系的终结。就这样我们无止无休地环绕纤细的灯芯旋转,构造出一个系统。柏拉图和莎士比亚被包含在内,还有一些既没什么名气、或许也无足轻重的人。我讨厌在马甲左边佩戴耶稣受难象的人。我讨厌所有的庆典和哀悼,或是基督悲伤地蜷曲在另一座悲伤蜷曲的躯体旁。盛典、淡漠和强权,一直存在于错误的地方,那里的人们身着全套的晚礼服在枝形吊灯下装腔作势,身上都佩带着星星勋章和饰物。不过,一些树篱上的小枝,或太阳落在平坦冬季原野上的景象,或某些上了年纪的妇人双臂交叉、挎着篮子坐在电车上的姿势——每当遇上这些,我们同样会跟同伴指指点点,让他们也看看。即使微不足道,这也是可以瞧上一眼的事物。如此一来便可沉默不语了。我就这样沿着隐匿在意识中的印象之路行走,进入往事,去造访书本,拨开层层枝叶颉取果实。你领会到了它并表示惊奇,我也领会到了你身体的无意行动并惊奇于它的灵敏,它的力量——你打开窗子的动作揭示了你的双手是如此的敏捷。因此,啊!我的大脑有些不听使唤,它会迅速疲倦;对于一个目标,我会感到乏味,也许会有厌恶。

“诶!我不能假装头戴太阳之盔在印度骑行,却最终回到简陋的小屋里。我不能像你一样跌跌撞撞地前行,好像那些在甲板上半身赤裸、用软管往对方身上泼水的男孩一样。我想要的是这座炉子,这把椅子。我希望在一天的奔走和不断苦恼、不断倾听、无限等待和无限疑虑之后,能有人陪伴在我身边。在经历了争执和调解之后,我需要自己的时间——只与你呆在一起,让喧嚣平息。在温巢里我就像只整洁的小猫。我们必需与这个世界的散乱与散漫对抗,任凭人们在那儿挤挤挨挨,来来往往。人必须用小刀平平整整地裁过书页,再用绿色的绸缎整整齐齐地扎好信封,然后用小羽毛清理清理炉灰。这些例行公事会让散乱所带来的恐惧相形见绌。我们来念念古罗马作家的严章德律吧;让我们在沙粒中寻觅起完美的踪迹。是啊,但我喜欢在你灰色眼眸的注视下,略过古罗马时代的纪律与美德,或舞动的青草、夏日的风,或男孩们玩耍时的叫喊和欢笑——那是赤裸的少年水手在甲板上互相用软管泼水时的欢笑。看,在寻觅完美的沙滩上,我并不是个像路易那样事事毫不关心的追寻者。色彩时常染上书页,云朵越过头顶上方。而诗歌,我想,只是你说话的声音。阿尔西比亚徳斯[1]、埃阿斯[2]、赫克托耳[3]和珀西瓦尔都是你。他们都热爱骑马,过着桀骜不驯的生活,也不是什么热心的读者。但你不是埃阿斯或珀西瓦尔。他们不会用你特有的方式皱皱鼻子或扰扰额头。你就是你。想起这些使我在无限缺憾中感到慰籍——即便我样貌丑陋,身体虚弱——而世界腐朽,年华已逝,珀西瓦尔也已经死去,留下的是数之不尽的苦恼、怨恨和妒忌。

“但如果有一天你早餐时分没有到访,如果有一天我在镜子里看到你望向别处,如果电话只能在你空荡荡的房间里一声又一声地嗡响,在这一切无法言说的愤怒后,我会——由于人类内心的愚蠢念头是无止无休的——我会去寻找另一个,我会去找到另一个你。但是现在,让我们忽略时间在指针上的滴答作响。靠近些吧。”

[1] Alcibiades(前450年-前404年)雅典杰出的政治家、演说家和将军(译注)

[2] Ajax 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英雄的名字(译注)

[3] Hector 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参加特洛伊战争的其中一位王子(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