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太阳沉得更低了。白昼里坚硬的岩石也显出裂缝,使日光从它们的碎片中倾泻而下。金色和红色的光芒映照在波浪上,仿佛飞速的利剑,带着黑夜的羽翼划过。断断续续的光亮从这边和那边一闪而过,好像小岛沉没时发出的讯号,又好像几个无拘无束的男孩欢笑着投向月桂树林的飞镖。但是涌向岸边的海浪,窃走这些光芒,沉向漫长的别离,仿佛一座密不透光、布满灰色石块的巨墙,就这样倒塌落下。
晚风轻轻吹拂;一阵轻微的颤动掠过叶片;随着这轻微的晃动,树叶褪去了它们密实的棕色,随树间树间的摇动,茂密的枝叶变得灰白、苍白,不再像一个整体。鹰停在树的最顶上,眼皮一开一合,拍拍翅膀飞向远方。野生的鸟儿在沼泽旁鸣叫,起飞,翱翔,盘旋环绕,孤独地将鸣叫传向别处。火车和烟囱冒出的蒸汽萦绕在空中,变成遮天蔽日的织物,笼罩在大海和田地之上。
这时,玉米已经被收割了。现在只剩下一株玉米,须角还在随风顽强地飘飘浮浮。一只猫头鹰缓缓落在榆树上,摇摇摆摆,像轻轻沾在一条线上又起飞而去,飞向雪松的顶上。小丘上缓慢移动的暗影,随着人们的步伐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小。沼泽的表面空空如也。没有一架游轮驶向这边,也没有任何脚步踏向这里,或热乎乎的动物口鼻让水上冒出气泡。一只鸟栖在灰烬般颜色的树枝上,抿了一口清冷的水。没有任何收割的声音,也没有车轮的响动,只有骤起的风呼啸着扬帆而来,吹过草地的尖角。一支骨头被雨水淋落、太阳烤焦、现在像光洁的小树枝一样被海水打得发亮。而树木,春天时曾烧得如狐狸的皮毛般火红,仲夏时曾将软软的叶子弯向南风,而现在却像铁一样黝黑光亮。
陆地是如此遥远,连一座泛着光亮的屋顶或闪着灯光的窗子都看不到。蒙上阴影的大地吞噬着这般虚幻的束缚,蜗牛壳般的累赘。现在,投到地上的只有云的流影,雨的盛况,一缕缕箭头般的阳光,或瞬间骤雨的挫伤。
傍晚的余晖消散了热度,熄灭了火光,使桌子和椅子都蒙上甜美的阴翳,将棕色和橙黄的窗格影子映刻在它们上方。在日落描出的光影里,桌椅变得朦朦胧胧,好像所有的色彩都轻轻倾斜,倒向一旁。这边摆着餐刀、餐叉和酒杯,变长的,肿胀的,仿佛喻示着什么。投映在镜子里的影像静止不动,仿佛这一瞬间便是镜中存留的永恒。一颗颗孤零零的树仿佛尖塔标记着遥远的山丘。
与此同时,夜色变得浓重,影子在沙滩上拉长。黝黑铮亮的铁靴变得好像一汪深深的蓝色池塘。岩石看上去也没那么坚硬了。水域仿佛填满黝黑的蛤蜊,环绕着一只陈旧的小舟。泡沫仿佛铅灰色,一会儿停留在这儿,一会儿停留在那儿,珍珠在沙滩上洁白地闪着光。
“汉普顿宫,汉普顿宫,”伯纳德说,“这就是我们的相会之所。汉普顿宫,那里有赤红的烟囱,方形的城墙。我说出‘汉普顿宫’时淡漠的腔调喻示我已经是个中年人了。十年之前,十五年之前,我会说的应该是‘汉普顿宫?’带着微微上扬的质问——它会是什么样的呢?那里会不会有湖泊,会不会有迷宫?我也会满怀希望地发问,到那里去的话,我会遇到谁?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呢?而现在,汉普顿宫、汉普顿宫——字眼击响空气中的铜锣,我曾用六七封电话留言和成堆的贺卡不辞辛苦地清空了它所鸣响的那个地方,发出一段又一段声响,兴盛,响亮;一些画面升起了——夏日的午后,小舟,提着裙子上了年纪的女士,冬日的壶,一些三月的水仙花——这些浮在水面上的东西,现在又沉入了一切景物之中。
“我们约定在小酒馆的门口见,有人已经在那儿了——苏姗,路易,萝达,珍妮和内维尔。他们已经聚集在一起。某个瞬间,当我加入到他们中间去,有些新的安排就要成形,就要形成新的分组。那些趋于挥霍、富饶成形的事物,会被检阅说明。我极不情愿地忍受着这份强制。在五十步开外就已经感觉到自己的生活秩序正被影响。他们小团体间的磁力在召唤着我。我走得更近了。他们并没有觉察我的到来。现在,萝达注意到我了,但她带着再次见面的恐惧,假装我不过是个陌生人。现在,内维尔转过身了。很快地,我一边挥起手向内维尔打招呼,一边大喊:“我之前也把花瓣压在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里”,随后自己就感慨万分起来。我小小的船只就这样在波涛翻滚的浪间摇摇晃晃地漂浮。没有一颗万应灵丹(我记下这个词)能抵御重聚带来的震撼。
“将参差不齐、生生冷冷的边缘相互接合,也是件很不舒服的事情;只有渐渐地,当我们摇摇晃晃地踏进小酒馆,脱下帽子和外套,相聚才变得合情合理起来。现在的我们正聚集在一间长长的、空荡荡的餐厅,俯瞰某座公园,一些绿意盎然的空间依然被阳光照得明亮,于是树与树间横着金色的条线,我们也这样坐下。”
“在这张狭窄的桌旁,”内维尔说,“我们紧挨着坐下,好了,在第一波情绪顺利到来之前,我们都感受到了什么?敞开心扉,实话实说,直白得就像惺惺相惜的朋友艰难地会面,我们都对这次相见都作何感想?回答也许是无比悲凉的。那扇门不会被推开;他也不会来了。我们满怀苦恼。这当下,我们所有人都已到中年,身上背负着包袱。让我们放下重担。你们,还有我,都从生活中得到了什么呢?你呢,伯纳德?你呢,苏姗?你呢,珍妮?你呢,萝达?你呢,路易?名单就登在门上。在我们分开面包卷、盛起鱼和沙拉时,我触到了口袋里放着的证书——我随身携带它们用以证明自己的优越。我通过了考验。我口袋里揣着的证书可以证明这点。但是苏姗,你的眼睛,你那总是注视着青菜和玉米地的眼睛,却使我分心了。这些口袋里的证书,这些纷纷吵着要证明我通过考验的证书,在虚弱的哗哗作响中,仿佛是有谁站在空旷的田地里、拍拍手惊走的一群白嘴鸦。现在一切都在苏姗的注视下停歇了(不管是拍手声还是我所发出的回响),我只听到风吹拂在耕地上,鸟儿在歌唱——也许是某些人畜无害的百灵鸟。服务员注意到我了吗?或是那些一直神神秘秘的情侣,一会儿徘徊于此,一会儿躲藏树下,而天色还不足以暗到可以遮掩他们叠交的躯体,他们也注意到我了吗?没有;拍拍手发出的声音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如果不能拿出我的文件、通过大声朗读让你相信我所获得的荣誉,那我还剩下什么?留下的都是苏姗透过她那双透彻的、梨形的绿眼睛带到聚光灯下的。每当我们呆在一起,总有其他人在场,会面的不自在还没结束,而人总会想将另一个人的特性压制下去。现在,对我来说,那个人就是苏姗。我开口就是为了引起苏姗的注意。听我说话吧,苏姗。
“如果有人在早餐时分到来,就连窗帘上的果实也会摇摇晃晃,仿佛连鹦鹉也能啄食到它了。早餐桌上的脱脂牛奶也会变得粘稠,泛起蓝色。就在那个时候你的丈夫——那个会掀翻长靴,将鞭子指向奶牛的男人——他会嘟嘟囔囔地说着话。而你什么也没说。你也什么也没注意。习惯已经蒙蔽了你的眼睛。就在那个时候,你们的关系是无声归零、色彩昏暗的。但在那个时候,我的时间却是柔光满溢而色彩鲜艳的。对于我来说世上没有重复,每一天都充满着危险。在表面上是风平浪静,而表面之下的我们都好像盘踞的蟒蛇。假装我们都读《时报》,假装我们发生争执。这就成了一段经历。如果这是冬天,雪就会落在地上,将我们一起封进火红的洞穴。烟斗在燃烧。我们站在屋子中央金黄的浴盆里。我们慌慌忙忙地刷着浴盆。看这边啊——它又在书架旁燃烧了。我们对着废墟的景象大笑。让坚固之物被摧毁吧。让我们摆脱束缚,成为无拘无束的人吧。夏天怎么样?我们可以去湖边转转,看那些东方的鹅摇摇摆摆地走在浅浅的水湾边上,也可以看城市里骸骨般的教堂被新绿盘绕。一切景物仿佛旋转交织的藤蔓,蓦地引向或是危险、或是惊奇的亲昵。那些雪花,那些烧着的烟嘴,那座浴盆,那些东方的鹅——都不过是高高地浮在空中的喻示,就这样我回过头去,读出了它们所蕴含的那些爱恋;每种爱恋都是如此不同。
“而你,就在同一时刻——我真想消解你的敌意,真想让你的视线向我这里固定,你绿色的眼睛,你皱巴巴的裙子,你粗糙的双手,你光辉灿烂的母性象征,全都像贝壳附在岩石上一样附在你身上。不过这是真的,我并不想伤害你,只是想更新恢复我被你所磨灭的自尊。变化不再发生。我们就这样既定。在这之前,我们还在伦敦的餐厅与珀西瓦尔见面,一切徐徐展开,渐渐摇动;我们可以成为任何样子。现在我们已经做出选择——或者说有时好像选择自己找上门来——用一双钳子将我们从肩膀分隔开来。我选择了这边。我没有将生活向外,而是向内,向那生猛、洁白毫无保护的纤维伸去。我被思绪、面孔和细小的事件所填满,那些事情是那么细微,它们有自己的气味、颜色、质地,各有各的组成物,却唯独没有名字。于你而言,我从来都不是‘内维尔’,他看穿了我生活的极限和无法穿越的界限。但就自己而言,我仿佛一张无形的、穿行世界之下的网,从来都不能被如此测量。我的网结与它所包围的一切物质已经密不可分。它卷起鲸鱼,那巨大的海中怪兽和白色的水母,明亮模糊,徘徊不停。我探测,我观察。在我眼皮底下开着的——是一本书;我的眼睛直直穿过它,看到它的心脏——我就这样望穿底部。我明白爱恋如何痛苦地消磨于火中,嫉妒如何将绿色的枝条伸向四方,而复杂的暧昧又是如何错综复杂。爱恋会缠出死结;恋爱又会无情地将它们撕裂。我被反复交缠;我被生生撕裂。
“可是,我们也曾有过光辉灿烂的时刻,那是我们一心望向大门,看到珀西瓦尔终于进来的时刻。那时的我们无拘无束,还会坐在公共休息室硬邦邦的长椅尽头。”
“这边是山毛榉树林,”苏姗说,“这里就是埃弗顿,金灿灿的钟表指针在树林间发出闪光,鸽群划过密叶。不断变化的光在我头顶流过;它们从我身旁逃离。但是看啊,内维尔,我是为了成为我自己才会质疑你的,看我放在桌上的手。看看关节和掌心健康的颜色变化吧。我的身体,好像巧手工人所使用的工具。每个零件都要派上用场,每天都要正确地使用。刀刃干净,锋利,但刀刃中心却是磨损的。(我们好像林间野兽般暗地较量,像牡鹿一样相互攻击对方的角。)看穿你苍白而富饶的躯体,就连苹果也会像放在玻璃上一样将目光定在你身上。和一个人深深地躺进椅子里,只和一个人,但是人人都在变化,而你只观察到身体的一寸——它的神经,组织,沉闷和划过其中的血液——但从来看不懂它全部的样子。人不会从一座花园中看到房子,田地中看到马匹。一座小镇展开,而你却像老妪一样使劲盯着排水管道。但我见过砖砖瓦瓦砌成的生活,内容充实,外形庞大。它建起战场和高塔,工厂和加油站,还有不知何时开始的雕雕刻刻。这些事情是如此的方正而卓越,无法从我脑海里磨灭。我并不太婉转或是含糊其辞。我就坐在你们当中,用自己的坚定磨损着你们的优柔,带着清澈的绿色眼睛,将飞蛾般的词语翅膀轻轻拍打。
“现在我们对上了犄角。这是必要的前奏;这是老朋友们打招呼的方式。”
“树林间的金色光芒渐渐褪去,”萝达说,“一片小小的绿色栖在后方,好像梦里伸长的刀片,或无人踏足的沿浮小岛。一辆辆车子驶过,驶向大道。恋人们可以被夜色所遮掩了,在他们的衬托下,枝摇叶晃的树木也变得下流。”
“曾几何时,事情是如此不同,”伯纳德说,“过去,如果我们想,甚至能让溪水停止流动。而现在,多少通电话,多少张卡片,才能将我们聚集到汉普顿宫再一次相会?从一月到十二月,生命是以怎样的速度在流逝啊!我们在事物的奔涌中随波逐流,茫茫间几乎没有留下影子;我们无可比较,也极少顾及你我,而就在这不知不觉中达到了冲突所带来的最大自由,拨开了遮掩在沉没隧道间的丛丛杂草。我们要像鱼儿一样跃起,高高跃向空中,只为赶上从滑铁卢车站开启的列车。但是,不管我们跳得有多高,最终还是会跌落到潮水中。我不该再从南边的海岛乘船启航了。罗马是我能抵达的最远的地方。我已经生儿育女。在一幅拼图里,我已经被镶进了自己的位置。
“不过,被束缚的只是我的躯体,这具名叫伯纳德的老头子的躯体。它已经确确凿凿地定型了,所以我迫切地想要相信些什么。我已经比年轻时更能客观地看待问题,而那个时候的我还非得像从袋子里掘出彩票的小孩一样刨根问底,探求自我。‘看啊,这是什么?那又是什么?这可以是一件很棒的礼物吧?就只有这些了吗?’诸如此类的问题。现在我知道盒子里装着的是什么了,也就不太在意它了。我将思绪投放到空气里,就仿佛谁将种子一把把洒向风里,划过紫色的夕阳,落在那片碾平之后、闪着光泽却还是一片贫瘠的耕地里。
“一个词语。一个并不完美的词语。但词语又是什么呢?它们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东西,能够摆上桌面,放在苏姗的手旁,或是像内维尔的那些证书一样从口袋里掏出来。我并不是法律、医药或金融方面的专家。我被词语所环绕时,就像一文不值的稻草;我会发光发亮。当我说话的时候你们也全都注意到了,‘我在燃烧。我在发亮。’ 当我坐在游乐场旁,山榆树下,让词语的气泡自言语飘出,那些小男孩应该会觉得,‘这真是个好词,这真是个好句’,于是他们也滔滔不绝起来,带着我的词语一起神游别处。但我在孤独寂寞中心力交瘁。孤独一人是我走向毁灭的原因。
“我像中世纪的修道士一般走过一间又一间屋舍,用串珠和吟游诗来哄骗少女和家妇。我是一个旅行者,一个小贩,用一首吟游诗来垫付借宿的费用。我是个毫不挑剔、随遇而安的旅客,经常被分配到顶级上好的四柱大床房间,随后却心满意足地躺在谷仓的干草堆里。我并不介意跳蚤,也不觉得丝绸有什么不好。我随心随和,也不是什么爱说教的人。我太能感到生活的短暂和它企图划下的红色警戒线了。不过,我也不如你想的那么随心随缘。来判定我吧,从我对答如流的话语中判定我吧。我的袖子里也藏着轻蔑和严厉的锋芒。但我乐于谦让。我编出故事,从任何事物中都能造出物件。比如,一个女孩坐在小农舍的门旁。她在等待。她在等待着谁?是被引诱还是没被引诱?有位校长注意到了地毯上的小洞。他叹了口气。而他的妻子,手指正在波浪般浓密的发间穿插,使劲回忆着什么——就是这些诸如此类的事。挥舞的手,街角的迟疑,谁将香烟扔进排水沟里——这些全都是故事。不过,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故事呢?这我就不知道了。因为我常将词语束之高阁,就像将大衣挂进衣橱里,等待有谁去穿上它一样。我在等待中猜猜疑疑,这边记记,那边写写,就这样脱离了生活。我可能会像向日葵上的蜜蜂一样被掸掉。我日复一日地积累着哲学,一个又一个瞬间涌出,眨眼之间又像水银一样飞落至十几处不同的方向。然而路易,睁大眼睛而面容严峻的路易,却在他的小阁楼里,在他的办公室里,对那些需要了解的事物做出了不可置疑的定论。”
“那根我试着要去转动的线纺,”路易说,“就这么绷断了。你的笑声切断了它,还有你的淡漠,还有你的美丽。很多年前,珍妮在花园里亲吻我时就绷断了这根线。那些自大的男孩在学校里嘲笑我的澳大利亚口音时也绷断了这根线。‘这就是它的意义,’我这么说道,随后精神上一阵痛苦——无比的空虚。‘听啊,’我说,‘听啊,那只夜莺伤痕累累地鸣唱;听啊,那些征战和迁徙啊。相信吧——’然后我颤抖着化为碎片,在参差的瓦片和破碎的玻璃中磨砺出自己的道路。不同的光线倾泻而下,使平凡变得生生疏疏,斑斑驳驳。当我们再次相聚在这个和解的瞬间,这个夜晚的时刻,与我们相伴的是美酒和微风吹拂的树叶,还有那些穿着白色的法兰绒、带着垫子、从小河边来的年轻人,但这些于我而言却笼罩在地窖般漆黑的阴影里,载满了人与人之间造成的痛苦和折磨。我的感官充满瑕疵,甚至当我们就坐在这儿,我也无法用一抹深紫掩盖不断叠加在我们身上的前因后果。我问自己,解决的途径是什么,沟通的桥梁是什么?我该如何克服这片眩晕,这堆排成一排、不停跳舞的妖魔鬼怪?就这样,我迟疑了。与此同时,你充满敌意地注视着我蠕动的嘴唇,暗黄的脸颊,和经久不变紧锁的眉头。
“但我祈望你也能注意到我的衬衫和手杖。我继承了一张结实的桃花心木桌,它就放在一间挂满地图的屋子里。我们的蒸汽机因其豪华的箱体而赢得了殊荣。我们建起游泳池和健身房。现在的我已经穿起白色马甲,要翻翻计划本才能定下新的约定。
“我希望能用这种既高傲又讽刺的举止,来掩饰自己的颤抖、还有那无比软弱而缺乏保护的灵魂。出于某些原因,我一直是年纪最小的那一个;最天真、最容易被惊奇的那一个;会出于理解和忧虑而冲到最前方,也会因不安或嘲笑而产生怜悯——不管是因为鼻尖上的一点灰尘还是没系好的一枚纽扣。我蒙受过一切耻辱,却也能像大理石一样冷若冰霜。我并不了解你为什么觉得活过就是一件幸运的事。当水在壶里沸腾,当珍妮的印点围巾被清风吹得如细网般飞起的时候,你小小的激动和孩子气的举止,对我来说就像将蒸汽机突兀地丢到铜牛眼前。我判你有罪。但我的心却还是靠向你的。我愿意同你一起穿越死亡的火光。不过独自一人也有无限快乐。我用奢华的金色和紫色粉饰自己,但依然更倾心于烟囱顶上看到的风景。有小猫拖着脏兮兮的身体滑过一座又一座烟囱,还有支零破碎的窗户,还有嘶哑的钟铃声叮叮当当地从某座砖砌教堂的尖塔上传来。”
“我看到面前是什么了,”珍妮说,“这条围巾。这些酒红色的点缀。这只玻璃杯。这盏放芥菜的调味碟。这朵花。我喜欢可以触及的事物和可以品尝的食物。我喜欢细雨化为可以触碰的雪花。我也变得莽撞了,变得比你们更加勇敢,却不会吝啬地压制自己的美貌,唯恐它会使我枯萎。我将它整个吞进肚里。它是肉体做成的。它是事物制成的。我的想象就是身体的想象。它所展现出来的图像并不如路易看见的那么精致、点缀着纯粹的白色。我不喜欢你们那些慵懒的小猫和水磨的烟囱壶,也不太喜欢你们表面上扎眼的美貌。男人和女人,或是身穿制服,头戴假发,或是肩披长袍,头顶圆形礼帽,或是身穿网球衫,领口美妙地敞开,或是套着各种各样的女式长裙(我总会将有关服饰的词语记录下来),这些都能令我感到愉快。我与他们同进同出,同出同进,来到房间,来到礼堂,无论是这边还是那边,无论他们到哪里。这边有人抬起马蹄。那边有人将一件又一件载满个人收藏的抽屉不断打开关上。我从来都不是形单影只的。总有一小群人一直追随着我。我的母亲一定曾经踏着鼓点起舞,而父亲一定曾经向大海行进过。我像只小狗一样跟着行进管乐的队伍行走在路上,时不时停下来闻闻树干,嗅嗅棕色的斑点,也会忽然冲过马路,跟在某些小杂种身后,在它嗅到屠户商店里挂着的肉时举起爪子。道路将我引向奇奇怪怪的地方。人啊,有多少的人啊,他们曾经径自出现,向我走来。我需要做的只是抬抬手,他们就会径直飞奔到约定的场所——也许是阳台上的椅子,也许是街角处的商店。而那些烦恼,将你们各自不同的生活夜夜呈现给我,有时,只不过是晚餐桌布下轻轻触碰的手指——我的身体就会变得像流动的液体,在如此轻微的接触下也能盈成一滴水珠,趋向饱满,轻轻颤动,随着一瞬的闪光,由狂喜而滴落。
“当你坐在桌旁写写算算时,我正坐在镜子前。就这样,在我房间中央神圣的镜子里,我也审视了自己的鼻子和脸颊。我的嘴唇张得太大、也涂上太多唇彩了。我仔细地看着,认真地记下。我精心挑选合适的妆容,是哪种金黄还是纯白,色调明快还是黯淡,线条笔直还是弯曲。我会对其中一个反复尝试,却对另一个十分苛求,时而冷漠得像映着银色光芒的冰柱,时而骄傲得像闪着金色火焰的蜡烛。我曾全力奔跑,仿佛用尽全力将鞭子挥向所能达到最远的地方。那个男人的衬衫前襟,在某个角落还是白的,随即却变成了紫色;烟熏火燎将我们包裹;经过一场干柴烈火——不过,坐在火炉边的毯子上,我们并没有因此抬高音量,而像一对贝壳似地低声道出了内心深处所有的秘密,这样就没人会在这栋沉睡的房子里听到了;不过有一次我听到厨师动弹了一下,又有一次我们将钟表的嘀嗒声当成了踢球声——我们化为灰烬,不留一点遗骸,或是一块没有烧尽的骨头,也不会像亲友那样留一缕可以被放进挂坠盒保管的发丝。现在的我已是满头白发,面容憔悴。但正午当空,伴着明晃的日光,我依然可以坐到镜前端详自己的面孔,仔仔细细地打量自己的鼻子、自己的脸颊、自己张得太大又涂了太多唇彩的嘴唇。虽然如此,我并不害怕。”
“从车站到这儿的路上,”萝达说,“一路上都有电灯和树木,树木的叶子并没有遮蔽道路。但它们还是可以隐蔽我的。不过,我并没有躲到这些叶子背后。我会径直走向你们,而不再像过去那样兜兜转转,逃避相聚所带来的情感冲击了。然而,这只是我教导自己的身体去使用的花招,而内心深处依然没有学会这一点。我会恐惧,我会憎恶,会恋慕,会羡慕也会看低你们,但我从来没有快快活活地加入到你们之中。从车站过来的时候,我躲开了树木和邮筒的影子;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从你们的大衣和雨伞中看出,你们是从怎样的过去一路走来,站到这里的。你们有坚定的立场,十足的派头;有儿女,有权威,有名望,有爱恋,有自己的小圈子;而我什么都没有。我真是无颜以对。
“在这间餐厅里,你们看见鹿角装饰和平底酒杯,看见盐瓶子,看见桌布上的黄色污点。伯纳德叫着‘服务生!’;苏姗叫着‘来点面包!’。随后服务生来了,他带来了面包。但我却觉得杯子的侧面好像一座大山,只能看到鹿角装饰的一部分,而酒杯侧面的反光也仿佛黑暗中开出的裂缝,透着些许惊异和恐慌。你们的声音就像森林里的树木咯吱作响,你们脸上呈现出来的卓越和空洞也是一样。在午夜时分,远远地靠在某座不知名广场的扶手上一动也不动,该是多美妙啊!伴随着向身后蔓延的洁白泡沫,渔夫在世界的边缘收网撒网。一阵风拂过原始森林树梢上的叶子。(而我们只不过坐在汉普顿宫里。)鹦鹉的鸣叫打破林间的沉寂。(这是有轨电车开启了。)燕子在午夜的池里拍打翅膀。(这是谈话开始了。)这就是我们坐在一起时,我试图领会的情境。就是这样,我必须在七点三十分整,准时经受这汉普顿宫里的煎熬。
“但是,既然我需要这些面包卷、这些瓶中的美酒,而你们脸上的卓越和空洞也显得如此美丽,还有这张桌布以及上面的黄色污点,在一圈圈扩大、直到某一天发现自己至少可以覆盖到整个世界前(于是我做着梦,床铺浮在空中,从夜晚地球的边缘滑落),我必须忍受人与人之间的古怪扮相。我必须忍受你们拉着我,讲述你的孩子们、你作的诗、你的冻疮、或是任何你自作自受的东西。但我不会再被欺骗了。在这一切呼来唤去、拉扯寻觅后,我应该独自一人穿过这层纸片,落入火海。而你们并不会帮助我。比过去那些折磨更加残忍的是,你会就这么任凭我坠落,在我落下的时候将我撕成碎片。但是某些瞬间,思绪的四壁也会变得微薄;没有一事一物是未被吸收的,我甚至可以想像我们吹出一个如此巨大的泡泡,连太阳也能在里面升起落下,我们也许可以将正午的蔚蓝和午夜的漆黑也收入囊中,抛开一切,逃离此地,逃离现在。”
“一滴接着一滴,”伯纳德说,“寂静落下了。它形成于思绪的顶壁,降落在脚下的池里。永生永世的孤独,孤独,孤独——听寂静落下,散出一圈圈漫向尽头的涟漪。吃饱了,塞满了,被人到中年的事情固化了,我,毁于寂寞的我,就这样一滴接着一滴,任由寂静落下。
“但现在,寂静的水滴击打在我脸上,冲刷我的鼻子,使我好像院子里被大雨洗刷的雪人。当寂静落下,我被完完全全地溶解,失去了任何特点,几乎不能与其他人分辨开来。但这不算什么。这算得上什么呢?我们已经美餐了一顿。鱼、小牛排和葡萄酒,让那个伶牙俐齿的自我也消顿了下来。焦虑歇息了。我们之中最虚荣的一个大概就是路易了吧,对其他人的看法满不在乎。内维尔的痛苦暂时消隐了,他所想的就是:让其他人幸福去吧。苏姗听到了她孩子们安然入睡的呼吸声;睡吧,睡吧,她低声说道。萝达已经把自己的船锁在了海岸;它们是沉没了还是抛锚了,她已经一点也不在乎了。我们已经准备好去考虑世界所平分给我们的任何建议了。这时我想起来,地球只不过是太阳表面不小心掉落的一颗石子,宇宙的深渊里也不存在任何生命。”
“在这样的寂静中,”苏姗说,“仿佛没有一片叶子会落下,也没有一只鸟儿会飞起。”
“不过,如果奇迹发生,”珍妮说,“生活会存在于此地,存在于现在。”
“或者,”萝达说,“我们也不必再生活下去了。”
“但是听啊,”路易说,“听世界在无限宇宙的深渊中转动。它在轰鸣,无论是历史的光亮还是我们的一任任国王和王后,都已经不复存在;我们已经消逝;无论是我们的文明,尼罗河,还是所有的生命。我们分离时的一点一滴已经消融;我们都会灭绝,消失在时间的深渊里,消失于黑暗中。”
“寂静落下了,寂静落下了,”伯纳德说,“但是现在,听啊;嘀嗒,嘀嗒;滴滴,滴滴;世界在召唤我们来到它身旁。某一瞬间,当我们越过生命的界限,我听见来自黑暗的飓风。随后便是嘀嗒,嘀嗒(这是钟表声);接下来是滴滴,滴滴(这是汽车声)。我们回到了陆地;我们来到了岸上;我们坐着,我们六个人围坐桌前。是关于鼻子的记忆唤醒了我。于是我站起身叫道,“进击啊,进击啊!”同时回想起自己鼻子的形状,并用勺子斗志昂扬地敲着桌面。”
“我们要对抗的是这些无止无休的混乱,”内维尔说,“对抗这些不可名状的愚蠢。在树后和护士做爱的士兵,比一切星光都让人羡慕。尽管某些时刻,一颗颤抖的星星出现在晴朗的夜空时,会让我觉得世界是如此的美丽,而在我们这些蠕虫的欲火焚心下,甚至连树木也会变得丑陋不堪。”
(“不过,路易,”萝达说,“沉默间,时间是如此短暂。现在他们就开始将餐巾叠在餐盘旁边了。‘谁来?’珍妮问。内维尔叹了口气,想起珀西瓦尔再也不会到来了。珍妮掏出镜子;她像艺术家一样在脸上涂涂画画,把粉扑从鼻子上边打到下边,在一阵深思熟虑之后,将嘴唇也染上了最佳的颜色。苏姗看见这一番动作,感到了轻蔑和恐惧,将大衣上的扣子一会儿系上,一会儿解开。她在预备着什么呢?谁也料想不到这些是为了什么而做的。”
“他们简直在自己跟自己说话,”路易说,“ ‘是时候了,我还精力充沛呢。’他们是这样说的。不过他们并没讲完这句话:‘我的剪影在无限空间漆黑一片的衬托下肯定非常突出。’接下来:‘是时候了,’他们又说,‘花园的门该被关起来了。’萝达也随声附和着他们,与众人步调一致;或许,我们两人可以稍稍落后一点。”
“就像同心者们有什么话要悄悄耳语一样。”萝达说。)
“这是真的,我确信,”伯纳德说,“在我们走着的这条大道上,有位骑在马上的国王曾经从那边的鼹鼠丘上跌落下来。不过,将一座头顶金色茶壶的人形,摆在那无限时空中旋转的无底洞前,显得真奇怪啊。人们很快就能恢复对人物的信仰,但却不能立刻认同他们头上顶着的那个东西。我们英国人的过去,不过是一寸长的光阴而已。人人把茶壶一样的东西顶在头上就能称王。不过,当我们走在大道上、我试图弥补对于时间的感知时,却在眼前弥漫的一片黑暗里扑了个空。这座宫殿十分轻盈,仿佛停留在空中稍事休憩的云彩。这只不过是头脑中的诡计罢了——让国王们一个接一个地坐上宝座,头上都扣着王冠。而我们六个人,肩并肩走着,仅凭体内闪烁无常、被人称之心智和情绪的东西,我们该如何与这样的洪流抗衡啊;究竟什么才是持久不变的呢?我们的生命也在流向他方,无从辨别,沿着没有灯光的大道经过时间的纽带。某一时刻,内维尔将一首诗丢向了我。就这样,怀着内心突如其来的对于不朽的信念,我说道,‘凡是莎士比亚知道的,我也知道。’但那已成过去了。”
“这实在是毫无缘由,荒诞可笑,”内维尔说,“当我们漫步时,时间就这样回来了。这是一只欢呼雀跃的小狗引起的。机器运作转动。岁月使那条通道变得灰白。现在,与那只小狗对比起来,三百年的时光比一瞬间的消散也长不了多少。威廉大帝头戴假发跨上骏马,宫里的女士们束着绣花裙撑曳过草地。当我们沿大道走下去,我开始渐渐相信,欧洲的命运举足轻重,并全部取决于布伦海姆战役,这听上去似乎很荒谬。是的;当我们走过那条通道,我要宣布,现在正是时候,我成了乔治国王忠实的臣民。”
“我们在这条大道上越走越远时,”路易说,“我轻轻靠向珍妮。伯纳德和内维尔手挽着手,而苏姗的手在我手里,我们很难不去流泪,不去把我们自己当成孩子,并向神祈祷我们会得到他所庇佑的安然睡眠。这是多么美妙的事情,一起唱歌,一起拍手,一起害怕黑夜,仿佛还伴着嘉丽小姐的管风琴声。”
“铁门拉向后方,“珍妮说,”时间的毒牙停止了毁灭的进程。我们战胜了时间的无底洞,靠着胭脂,靠着粉扑,靠着口袋里薄薄的手巾。”
“我捉住了它,很快就握住了,”苏姗说,“我紧紧抓着这只手。不管它是谁的手,不管带着爱还是带着恨,我都不介意。”
“我们正怀着静止的心境,虚幻的心境,”萝达说,“当思绪中的墙壁变得透明,我们也享受这片刻的和缓(人并不常摆脱焦虑)。这座雷恩的宫殿(译者注:克里斯托弗·雷恩,汉普顿宫的建筑师),好像是为大堂里成行排列的人们出演的四重奏,形成一座椭圆。方块搭在椭圆上,于是我们说:‘这便是我们的居所。形态变得看得见了。几乎没有被落在外面的部分了。’”
“花儿啊,”伯纳德说,“我们与珀西瓦尔进餐时,曾经插在桌子上花瓶里的那束红色的康乃馨啊,变成了由六条生命所生成的、六面的花。”
“这真是一个神秘的启示,”路易说,“在紫杉树的映衬下变得可见了。”
“它是由无数痛楚、无数笔画所构建的。”珍妮说。
“婚姻,死亡,旅行,友情,”伯纳德说;“城市和乡间;孩子和一切;由黑夜中裁剪出来的多面体;许多面的花。让我们稍歇片刻;让我们瞧瞧我们都做了什么。让它映刻在紫杉树上。一条生命。就在那儿。就这样结束。消散。”
“现在他们不见踪影了,”路易说,“苏姗和伯纳德在一起。内维尔和珍妮在一起。而萝达,你和我,在这座石像前驻足片刻。我们该听听这些人两两成群地在小树林间寻觅着什么样的歌谣。珍妮,戴着手套指向了某处,假装自己注意到了水百合。一直爱着伯纳德的苏姗正在向他倾诉:‘我如此荒废的生活,我如此空虚的生活。’而内维尔,在湖边,在月光照耀的湖水旁,握起珍妮涂着樱桃色指甲油的小手,呼喊道,‘爱恋啊,爱恋,’而她仿佛小鸟般回道,‘爱恋啊,爱恋?’我们听到了什么样的歌呢?”
“他们走到湖的方向不见踪影了,”萝达说。“他们静悄悄地沿着草地溜走,仿佛也能断言他们就这样请求我们给予同情,使他们拥有自古以来的特权——不被打扰。灵魂中的海潮轻轻拍打,涌向彼岸;他们没法不丢下我们。夜幕降落在他们身上。我们会听到什么样的歌啊——猫头鹰的歌声,夜莺的歌声,鹪鹩的歌声?蒸汽机鸣响,电轨光闪过,树木沉沉地弯下腰。信号灯掠过伦敦。这边有一位年迈的老妇静悄悄地回来了。也有一位晚归的渔夫,拖着枝条走下阁楼了。没有一点声音,一点动作,能逃开我们的注意。”
“一只鸟儿飞向家园,”路易说,“而夜晚张开了她的眼睛,在入睡前快速地扫过灌木丛间。我们该怎样做,才能将他们传回来的那些复杂疑惑的消息收整归纳?而消息除了来自他们,还来自漫步在这边的逝者们,生活在一任又一任国王掌权下的年轻男孩们和女孩们、成年男人们和女人们。”
“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投在夜晚里了,”萝达说,“将夜色拖拽而下。所有树木都投下了浓重的影子,而那些影子并不属于立在它后方的任何一棵树。当斋月中的人们饥肠辘辘、情绪不稳时,我们听见屋顶上方传来鼓声。我们听见那些人牡鹿般撕心裂肺的喊叫,“开开门啊,开开门啊。”听见有轨电车呼啸而过,变成一道划过轨道的光。我们听见山毛榉和桦树抬起它们的枝条,好像新娘解开了晚礼服,来到走廊边说,‘开开门啊,开开门啊。’”
“一切充满生机,”路易说,“在这样的夜里,我一点也听不见死亡的声音了。在那个男人脸上显出的是愚蠢,在那个女人的脸上显出的是年龄,这就够了,人也许会想去抵抗这样的咒语,让死亡来吧。但今晚,死亡在哪里呢?一切简陋、粗糙、怪异而形形色色的事物,全都像玻璃杯打碎在了一片火红边缘的蔚蓝色浪潮里,它们滑向岸边,满载着无数条小鱼,冲刷在我们的脚下。”
“如果我们可以一起攀上高峰,如果我们可以一起从足够高的地方看看下面,”萝达说,“如果我们可以不带任何束缚地浮在空中——但是你,你被模模糊糊的掌声、喝彩和欢笑所干扰;而我,最讨厌人们口中的是非与诽谤,所相信的只有自身的孤寂以及不可抗拒的死亡,因此我们只好分道扬镳。”
“永永远远地分道扬镳。”路易说,“我们抛弃了灌木间的拥抱还有爱恋,各种各样的爱恋,湖水旁边的爱恋,就这样站着,好像同心者们离开人群,诉说什么秘密。但是现在,看啊,当我们站在这里,一阵波纹击散在地平线上。鱼网越升越高,升到了水面。而水面被颤抖的小鱼和银晃晃的光搅散了。它们就这样落到岸上,一会儿跳跃,一会儿冲打。生活将它的网中之物抛到了草地上。有些人影向我们走来。他们是男人还是女人?他们依然被那些来自海潮、朦朦胧胧的装饰织物所覆盖。”
“现在,”萝达说,“他们走过那棵树就又恢复了往常的大小。他们只是普普通通的男人,普普通通的女人。惊愕和敬畏在他们脱下海潮的织物时变化了,变成了遗憾。当他们出现在月光下,如同军队的残影,成为我们的代表,每夜每夜前去战争(不管是在这里还是希腊),每夜每夜带着扭曲的表情伤痕累累地回来。现在光线又落在了他们身上。他们也是有面孔的。他们成了苏姗和伯纳德,成了珍妮和内维尔,成了我们熟悉的人。这是什么样的损耗啊!什么样的损耗、什么样的耻辱!一阵熟悉的战栗遍布我全身,又让人恐惧,又让人憎恶,我感到他们投来的钩子将我拖向某个点。这些问候,这些相认,这些指尖的触碰,这些眼神的交会啊。他们只需要说话,脱口而出的第一句就带着熟悉的语气,也会犯些我们印象中就有的错误。他们双手摇动,让已成过去的上千个日子再度从黑暗中升起,动摇着我的信念。”
“有什么东西正在摇摇摆摆、闪闪发光,”路易说,“大路的尽头,幻象卷土重来了。纷纷扰扰的疑虑冒了出来。我是如何看待你的——你又是如何看待我的?你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这让我们之间再次充满心神不宁的空气。脉搏加快了,眼神点亮了,那些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个人存在感又重新显现了。它们就在我们的心中。南方的日光落在这只壶上,我们起身投入这片无情的浪潮。当苏姗和伯纳德、内维尔和珍妮双双回来时,神帮助我们假装一切无事地欢迎他们归来。”
“我们的出现仿佛破坏了什么,”伯纳德说,“破坏的说不定是一整个世界。”
“可是,我们简直喘不过气来,”内维尔说,“我们是如此地精疲力竭。我们被头脑中冲出的强烈火苗耗尽了力气,只希望回归到被切断的母体中去。其余全都索然无味,不是压迫就是劳顿。在这边的灯光下,珍妮的黄色围巾黯淡得仿佛一只飞蛾,苏珊的眼睛也熄灭了,我们大家几乎与小河融为一体,一截烟蒂成了我们当中唯一醒目的东西。悲伤渲染了我们的内心,我们本该离你而去,撕去层层织网,使内心的渴望喷涌而出,独自酿出一些味道更苦、颜色更深、却带丝丝甘甜的果汁。但是现在,我们已经疲惫不堪。”
“在我们交火之后,”珍妮说,“再也没有留下什么能放进小吊坠盒里的东西了。”
“我还是会打起哈欠,”苏姗说,“好像一只幼小的鸟,毫不满足于那些从身边逃走的东西。”
“离开之前,”伯纳德说,“让我们稍事歇一歇吧。让我们近乎形单影只地漫步在河岸旁的阁楼里吧。快到睡眠的时间了。行人都已回家。这个时候,河对岸,那些小店员卧室里亮起的灯光,看上去真是舒心啊。这边亮起一盏——那边也亮起一盏。你觉得他们今天的收益怎么样呢?也许刚刚好支付房屋的租金、电灯的费用、还有孩子们的衣裳。不多不少刚刚好。那些经营商店的家中亮起的灯光,给我们带来了多少生活的宽慰啊!星期六到来了,手中的余盈可能刚刚好负担得起电影院的几个座位。也许点上灯前,他们也走到小花园里看了看大大的兔子蜷在自己的木头小屋里。而星期天,这只兔子将要要成为他们的晚餐。接着,他们熄灭灯盏,随后进入了睡眠。对成千上万的人来说,睡眠是平静而温暖的,还有不时点缀的美妙梦境。‘我寄出了信,’蔬菜店员心想,‘给星期天的报纸寄出了信。假如我中了足球竞猜的五百镑大奖会怎样?我们就该吃了那只兔子。生活如此完满。生活如此美好。我寄出了那封信。我们就该吃了那只兔子。’他就这样睡着了。
“那些声音还在继续。听啊。那边传来的响动,好像轨道运货车咯吱咯吱地碰撞在旁轨上。生命中快活的事物一件接着一件。打打敲敲,敲敲打打。绝对,一定,肯定。一定要去那儿,一定要入睡,一定要醒来,一定会起床——时而悲哀、时而宽容的词语被我们伪装成责备,被我们紧紧压在心上,如果没有它们,我们就是不完整的人。我们珍视这些声音,就像轨道运货车碰撞在旁轨上的声响!
“离河不远的地方传来了齐声合唱,那是自大的少年们所唱的歌。他们乘着大大的游览车结束了一日的旅行,从挤满蒸汽船的岸边归来。他们以平常的方式唱着歌,就像在球场上穿行那样,无论是冬日的晚上,还是窗户敞开的夏天,他们总会喝得酩酊大醉,四处搞破坏,每个人头顶小小的条纹帽子,刹过墙角时头都转向一个方向;我真希望和他们在一起啊。
“随着这些和声、这潺潺的水流和若隐若现的风的低语,我们所抛开的到底是什么啊。我们自身也在一点点地破碎掉。那边!紧接着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落了下来。我不能再将自己保持成形了。我该去睡了。但我们必须前行,必须赶上我们的火车,必须走回车站——必须,必须,非得这样。我们只是一具具身体,左边右边紧挨着快步走。而我只存在于脚底和大腿僵硬的肌肉里。我们好像已经走了几个小时。但都去哪儿了?我想不起来了。我仿佛一只在瀑布上缓缓划行的小舟。我并不是审判员,并不会被叫起来发表自己的意见。在这片灰色的光线中,房子和树木看起来都一模一样。那边是一根电线杆吗?那边是一位女人在走路吗?这边是车站,如果火车将我切成两半,两边的我应该能在轨道的另一头集合,再重回一体,再也不会被分开。但奇怪的是,即便此刻,昏昏睡睡中,我依然用几根手指,在口袋里紧紧抓着了到滑铁卢车站的回程车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