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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八
一
温暖的南风刮了两昼夜。田野上的残雪化净了。泡沫滚滚的雪水流尽了,草原沟里和小河里的流水不再翻腾了。第三天清晨,风息了,草原上下起浓雾,一丛丛打湿了的去年的羽茅草闪着银光,山冈、洼地、市镇、钟楼的尖顶、直指天空的高高的白杨树都隐没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蔚蓝色的春天来到了辽阔的顿河草原上。
在这个雾蒙蒙的早晨,阿克西妮亚病后第一次走出屋子,如醉如痴地呼吸着甜蜜醉人的清新的春天空气,在台阶上站了很久。她压制着恶心和头晕,走到果园里的一口井边,放下水桶,坐在井栏杆上。
她觉得眼前的世界不同了,变得出奇地新鲜和迷人了。她用闪闪发光的眼睛激动地朝四下里望着,像小孩子一样拨弄着衣服的皱褶。那笼罩在雾气中的远方,果园中那泡在融雪水里的苹果树,那水漉漉的围墙,墙外的大路和那冲得很深的去年的车辙——她觉得都格外美,觉得一切景物都闪烁着又浓又温柔的色彩,就像是洒满了阳光。
透过雾气露出来一小片蓝天,那冷冷的蓝色照得她的眼睛发花;那霉烂的干草气味和化冻的黑土气味又亲切又好闻,阿克西妮亚禁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嘴角笑了笑;从雾蒙蒙的草原上传来百灵鸟天真无邪的歌声,不觉勾起她的惆怅。这在异乡听到的歌声,使阿克西妮亚的心加速跳动起来,使她的眼睛里冒出两颗小小的泪珠儿……
阿克西妮亚心情恬静地品味着又回到她身上来的生命,非常想用手把什么都摸摸,用眼睛把什么都看看。她想去摸摸那一丛潮湿得发了黑的醋栗,想把脸贴到那长了一层灰白色绒毛的苹果树枝儿上,想跨过那一段倒在地上的篱笆,到泥泞地上去走走,不走大路,径直地往前去,穿过一块宽宽的洼地,到那一片碧绿的、渐渐和雾蒙蒙的远方融合在一起的冬小麦地里去……
阿克西妮亚等了好几天,以为格里高力很快会来的,但是后来她从到房东家来串门的街坊们的嘴里听说,仗还没有打完,有很多哥萨克从诺沃罗西斯克走海路上克里米亚去了,那些留下来的哥萨克都参加了红军,到矿山上去了。
周末,阿克西妮亚拿定主意要回家去,而且这时候很快就来了一个同伴。有一天傍晚,一个驼背的小老头子不敲门就走进屋里来。他一声不响地鞠了个躬,就脱起他身上穿的那件又肥又大、衣缝都开了绽的肮脏的英国军大衣。
“好人呀,你这是怎么啦,连‘好’也不问,就要住宿吗?”房东惊讶地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问道。
小老头子很麻利地脱下军大衣,在门口抖了抖,细心地挂到钩子上,这才抚摩着剪得短短的白胡子,笑着说:
“善人呀,看在基督面上,多多担待吧,我是在如今这年头儿学会了这一手:先脱衣服,然后再请求住宿,要不然是不叫进门的。如今的人都不讲礼貌,不欢迎客人了……”
“我们哪儿有地方让你住呀?你看,我们够挤的了。”房东已经是比较和气地说。
“我有一点点儿地方就行。就在这门口,蜷一蜷身子就能睡。”
“你是干什么的呀,老大爷?是逃难的吗?”女房东问道。
“是的,是的,是逃难的。逃啊,逃啊,一直逃到海边,可是这会儿是慢慢往回走了,逃难逃够啦……”喜欢说话的老头子一面回答,一面在门口蹲下来。
“你是什么人?什么地方的?”房东又问道。
老头子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把裁缝用的大剪刀,在手里转悠了几下,嘴上依然带着原来那种笑容,说:
“这就是我的身份证,我就是凭着这家什从诺沃罗西斯克一直往回走;我的家还很远呢,我是维奥申乡的。我现在就是喝够了海边的咸水,回家乡去。”
“我也是维奥申乡的呀,老大爷!”阿克西妮亚高兴得脸都红了。
“真没想到呀!”老头子叫了起来。“在这儿会遇到同乡!不过如今这种事儿不算稀奇啦:咱们如今就像犹太佬一样,跑得到处都是了。在库班就是这样:你扔出棍子去打狗,可是打到的却是顿河的哥萨克。到处都能碰到顿河哥萨克,多得数都数不清,可是埋到地里的还要多些。善人呀,这一次逃难,我可是各种各样的事情都见过。老百姓受的什么样的罪,就没法子说啦!前天我坐在火车站上,有一个戴眼镜的有身份的女子坐在我身旁,透过眼镜看着自己身上的虱子。虱子在她身上到处爬。她就用手指头把虱子往下捏,眉头皱得紧紧的,就好像在尝又酸又涩的野苹果。她在掐那可怜的虱子的时候,眉头皱得还要厉害些,把一张脸都皱歪了,她真是厌恶透了!可是有些心狠的家伙就是杀人也不皱眉头,连嘴都不歪一歪。我亲眼看见一个这样的好汉,一口气劈死三个加尔梅克人,然后把马刀在马鬃上擦了擦,掏出香烟抽起来,走到我跟前,问道:‘老大爷,你瞪什么眼睛?想要我把你的脑袋砍下来吗?’我说:‘瞧你说的,孩子,上帝保佑你吧!你把我的脑袋砍掉,那我怎么吃饭呀?’他笑起来,就走开了。”
“有的人杀人杀惯了,杀一个人,比掐死一个虱子还容易。革命革得人不值钱了。”房东很深沉地插话说。
“这话一点儿不假!”老头子表示赞成这话。“人不是畜生,干什么都能习惯。噢,我就问那个女人:‘您是什么人?看样子,您好像不是普通人呀。’她看了看我,就流起泪来,说:‘我是戈列奇欣少将夫人。’我心里想,管你什么将军,管你什么夫人,身子的虱子像癞猫身上的虼蚤一样啦!我就对她说:‘夫人,您要是这样整治您身上这些小虫儿,对不起,您就是到圣母节也逮不完。还要把手指甲都硌烂呢。您顶好一下子都弄死!’她问:‘怎么弄法呢?’我就出主意说:‘您把衣服脱下来,铺在一块硬地方,用瓶子来压。’我一看:这位将军夫人收拾收拾,就朝水塔后面跑去;我又一看:她正拿一只绿玻璃瓶在衬衣上滚呢,而且滚得那样巧妙,就好像干这种事儿干了一辈子!我看了她一阵子,心里就想:上帝管得真宽,他叫有身份的人身上也长长这种小虫儿,说,叫这些小虫儿也吸吸他们的甜血吧,不能光叫它们吸干活人的血……上帝真有眼!上帝是通情理的。有时候上帝管人管得非常公正,简直好得没法子再好了……”
这位老裁缝不住气地说着,他看到房东两口子都很用心听他说话,就很巧妙地暗示说,他还有不少有趣的事儿可以说说呢,不过他太饿了,饿得直想睡觉。
吃过晚饭以后,他一面打铺睡觉,一面问阿克西妮亚:
“老乡,你想在这儿多住些日子吗?”
“我正想回家呢,老大爷。”
“好啊,那咱们就一块儿走吧,有人做伴儿总要热闹些。”
阿克西妮亚高高兴兴地同意了,第二天早晨,他们和房东两口子告过别,就离开了这荒凉的草原村庄新米海洛夫村。
第十一天的夜里,他们来到米留金镇上。在一个看样子很富裕的大户人家借宿。第二天早晨,老裁缝决定在镇上住一个星期,休息休息,养一养他那已经磨出血来的一双脚。他已经走不动了。这户人家也有裁缝活儿要他干,于是很想干干活儿的老裁缝很带劲儿地在窗前坐了下来,掏出剪刀和用小绳子拴着的眼镜,很麻利地拆起一件破衣服。
这个爱说爱笑的老头子在和阿克西妮亚道别的时候,对她画了一个十字,并且一下子就流起泪来,但是他马上擦去眼泪,用他平时常用的玩笑口气说:
“穷苦不是亲娘,可是穷苦能叫人亲近起来……我真舍不得你……可是,没有法子,你就一个人走吧,好孩子,你这领路人这一下子不能走了,非得找个地方不可了……不用说,咱们赶路赶得太猛了,简直够我这个七十多岁的人受的。要是有机会,你告诉我家的老婆子,就说老头子还活着,身子还结实呢,受过各种各样的折腾,可是还活得好好的,在路上给行善的人家做裤子呢,还说不定哪一天才能回家……你就告诉她:老浑蛋不再逃难了,已经在往回走了,就是不知道哪一天才能回到家里……”
阿克西妮亚又在路上走了好几天。在博柯夫镇上搭上一辆顺路大车,一直坐到鞑靼村。天黑时候,她走进大开着的自己家的大门,朝麦列霍夫家看了看,一股泪水猛然涌到喉咙眼儿里,憋得喘不过气来……她在很久没有人的空厨房里把积了很久的痛苦的女人眼泪全部哭了出来,然后到顿河上去挑了一担水,生起炉子,在桌边坐下来,两手放在膝盖上。她沉思起来,竟没有听见门响,直到伊莉尼奇娜走进来,小声说:
“噢,你好啊,他嫂子!你在外乡待了很久呀……”
阿克西妮亚这才回过神来,惊恐地看了她一眼,站起身来。
“你怎么拿眼睛瞪着我,不说话呀?是不是带回来什么不好的消息了?”伊莉尼奇娜慢慢走到桌子跟前,在大板凳边上坐了下来,一直用探询的目光盯着阿克西妮亚的脸。
“不是,我会有什么消息……没想到您来,我正在想事情,没听见您进来……”阿克西妮亚慌乱地说。
“你瘦了,身子很虚嘛。”
“我害过伤寒……”
“我家格里高力……他怎样……你们在哪儿分手的?他还活着吗?”
阿克西妮亚简要地说了一遍。伊莉尼奇娜一字不漏地听完了,到最后问道:
“他离开你的时候,不是病着走的吧?”
“没有,他没有病。”
“你后来再没有听到他的消息吗?”
“没有。”
伊莉尼奇娜轻松地舒了一口气,说:
“嗯,好吧,谢谢你这番吉利话。可是村里人提到他,有各种各样的说法……”
“说什么呀?”阿克西妮亚小声问道。
“没什么,都是乱说……不能什么话都听嘛。咱们村里的人只回来万卡·别司贺列布诺夫一个。他在叶卡捷琳诺达尔看见格里沙生病呢,别人的话我都不信!”
“别人都怎么说呀,大婶子?”
“我们这儿有人说是听到新根村的一个哥萨克说,好像红军在诺沃罗西斯克城里把格里沙砍死了。我这个做娘的心里实在受不住,就到新根村去了一趟,找到了那个哥萨克。他说他没有说过这话。他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说过。还有一种说法,说是好像他进了监牢,在牢里害伤寒病死了……”
伊莉尼奇娜垂下眼睛,看着自己那虬筋盘结的、很不灵活的两只手,老半天没有做声。老人家那松弛的脸上表情很平静,嘴唇闭得紧紧的,但是不知为什么她那两个黑糊糊的腮帮子上忽然涌现出一阵樱桃色的红晕,眼皮轻轻哆嗦起来。她用干燥、狂热的眼睛看了看阿克西妮亚,沙哑地说:
“我才不信呢!我就剩下这一个儿子了,不会死的!上帝没有来由这样惩罚我……我已经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了……我反正活不久了,就是没有这种事,我的苦也够受的了!……格里沙活着呢!我的心里没有什么不好的感觉,就是说,我的儿子活着呢!”
阿克西妮亚一声不响地转过身去。
厨房里静了很久,后来风把通向过道里的门吹了开来,于是可以听见,春水在河那边杨树林里低沉地吼叫着,大雁在河湾里惶惶不安地互相呼唤着。
阿克西妮亚把门关上,身子靠在炉灶上。
“您不要为他难受,大婶子,”她小声说,“他那样的人还怕病吗?他结实着呢,简直就像是铁打的。这样的人死不了。一路上那样冷,他连手套都不戴呢……”
“他想孩子们吗?”伊莉尼奇娜无精打采地问道。
“他也想您,也想孩子们。孩子们都好吗?”
“都很好,孩子们没有事。可是我家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死在逃难的路上啦。只剩下我们这几口啦……”
阿克西妮亚一声不响地画了一个十字,心里觉得非常奇怪:伊莉尼奇娜说到丈夫的死,竟是那样平静。
伊莉尼奇娜扶着桌子,很吃力地站了起来。
“我在你这儿坐住啦,天已经很黑了。”
“您坐一会儿吧,大婶子。”
“家里只有杜尼娅一个人,我该走了。”她一面理头巾,一面把厨房里打量了一遍,皱了皱眉头,说:“炉子里冒烟啦。你走的时候,就该找个人来住住嘛。好啦,再见吧!”她已经抓住门把手,也不回头看,又说:“等你把家里事料理好了,到我们家来玩吧。你要是听到格里高力的什么消息,就告诉我。”
从这一天起,麦列霍夫家和阿克西妮亚之间的关系一下子就改变了。因为都在为格里高力的生命担心,所以她们也就亲近起来。第二天早晨,杜尼娅一看见阿克西妮亚在院子里,就唤了她一声,并且走到篱笆跟前,抱住阿克西妮亚的瘦瘦的肩膀,又亲热又真挚地对她笑了笑。
“噢呀,阿克秀莎,你瘦了好多呀!就剩下一把骨头了。”
“过这种日子,那是要瘦的。”阿克西妮亚暗暗羡慕地打量着她那洋溢着成熟的美的红红的姑娘的脸,笑着回答说。
“我妈昨天上你家来了吗?”杜尼娅不知为什么小声问道。
“来过。”
“我就想,她是上你家来了。她问格里沙了吗?”
“是的。”
“她没有哭吗?”
“没有,她是个很刚强的老人家。”
杜尼娅很信任地望着阿克西妮亚,说:
“她要是哭哭倒好些,心里总会轻快些……阿克秀莎,你要知道,她打从冬天以来变得很古怪,跟以前很不一样了。她听到我爹死的消息,我以为她心里要难受死了,我非常担心,可是她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只是说:‘愿他在天堂安息,我的亲人受罪受到头了……’直到天黑,她和谁都没说过一句话。我找她说这样,说那样,可是她摆摆手,一声也不响。那一天我真害怕呀!晚上我把牲口料理好了,走进屋里,问她:‘妈妈,晚饭咱们做什么吃呢?’她的心情平定了,才开口说起话来……”杜尼娅叹了一口气,若有所思地隔着阿克西妮亚的肩膀望着别处,问道:
“我家格里高力死了吗?这话是真的吗?”
“我不知道,好妹妹。”
杜尼娅用探问的目光侧眼看了看阿克西妮亚,更加深沉地叹了一口气,说:
“唉,妈妈想他简直想疯啦!她一个劲儿地唤他:‘我的小儿子呀!’她怎么都不相信他会死。阿克秀莎,你要知道,她要是知道格里沙真的死了,她自个儿也会难受死的。她已经到了风烛残年,她唯一的指望就是格里高力了。她对孙子孙女也不那么关心了,干活儿也没有劲儿了……你想想看,一年的工夫,我家少了四口啊……”
阿克西妮亚心中涌起一股怜惜之情,她隔着篱笆探过身子,抱住杜尼娅,使劲亲了亲她的脸蛋子。
“好妹妹,你要想法子分分你妈的心,别叫她太难过了。”
“能想什么法子呢?”杜尼娅用头巾的角儿擦了擦眼睛,央求说:“你上我们家玩玩,跟她聊聊吧,她总会轻快点儿。你不用躲着我们!”
“我要去的,一定去!”
“明天我要下地去。和安尼凯的老婆插犋,想种两亩小麦。你不想种点儿吗?”
“我还种什么地呀?”阿克西妮亚很不开心地笑了笑。“又没有牲口,再说也用不着。我一个人吃不了多少,马马虎虎能过得去。”
“你家司捷潘有什么消息吗?”
“没有,”阿克西妮亚淡淡地回答说,并且又意想不到地说:“我才不怎么想他呢。”这无意中冲口而出的自白,使她发起窘来,她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便急急忙忙地说:“好,再见吧,小妹,我要上屋里去收拾收拾了。”
杜尼娅装做没有看出阿克西妮亚的窘态,望着一边,说:
“等一下子,我还有话想对你说:你能不能帮我们干干活儿?地都要干了,我怕我们种不下去,可是全村的男子汉只剩下两个了,而且都还是残废。”
阿克西妮亚高高兴兴地答应了,于是杜尼娅也满心欢喜地去准备下地。
杜尼娅准备下地十分认真地准备了一整天:安尼凯的老婆帮着她把麦种筛了筛,她又凑合着把耙修了修,往车轮上加了油,把播种机也调理好了。傍晚时候,她包了一头巾干净麦子,拿到坟地上,撒在彼特罗、娜塔莉亚和妲丽亚的坟上,好叫鸟儿明天一早就飞到亲人的坟头上。她的一颗孩子般纯真的心完全相信,死者会听见悦耳的鸟叫声,会高兴的……
快到黎明时候,顿河沿岸才安静下来。在淹了水的树林里,流水小声低语着,冲刷着灰绿色的青杨树,有节奏地摇动着淹没在水里的小橡树和小白杨树棵子的树头儿;在灌满了水的湖泊里,被流水冲弯的一丛丛芦苇沙沙响着;从水湾里、河汊里,从春水映照着朦胧的星光、像入了迷似的一动不动的地方,传来海雁的隐隐约约的呼唤声、公鸭子的懒洋洋的叫声,有时还传来停在开阔的水面上过夜的路过的天鹅那银喇叭一样的声音。有时候能听见水里的游鱼在黑暗中溅水的声音。在金光闪闪的水面上,粼粼的水波远远地荡漾开去,一只惊慌的鸟儿发出的报警声顺着水面传了过来。顿河沿岸又静了下来。但是黎明时候一道道石灰岩山岭刚刚隐隐露出粉红色,下游来的风就刮了起来。又猛又强劲的风迎着水流吹来。顿河上掀起一丈高的波浪,树林里的水疯狂地沸腾起来,树木摇来晃去,发出痛苦的呻吟声。大风怒吼一整天,到深夜才停息。一连好几天都是这样的天气。
原野上一片淡紫色的烟尘。土地越来越干,草也停止生长了,耕过的土地上吹起一道道沙土丘。耕地眼看着被风吹干了,可是鞑靼村的田野上几乎看不到人的影子。全村只剩下几个很老的老头子,逃难回来的男子汉不是冻伤,就是害病,都不能干活儿;在地里干活儿的只有妇女和半大孩子。风在行人稀少的村子里吹得灰尘滚滚,吹得一家家的护窗乒乒乓乓直响,吹得棚顶上的麦秸到处乱飞。老头子们说:“今年没有粮食吃了。只有老娘们儿在地里干活儿,而且三四家才有一家种地。地不种是不会长庄稼的……”
下地的第二天,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阿克西妮亚赶着牛到塘边去饮水。奥布尼佐夫家的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牵着一匹上着鞍的马站在塘边。那马吧咂着嘴,水珠儿从灰灰的、光滑的马嘴上一滴一滴地往下落,下了马的小骑手正在玩着:往水里扔土坷垃,看着水上的圈圈儿渐渐扩展开去。
“你这是要上哪儿去,万尼亚特卡?”阿克西妮亚问道。
“给妈妈送饭。”
“噢,村子里有什么事儿吗?”
“没什么。盖拉西姆爷爷昨天夜里用网逮了一条老大老大的鲤鱼。还有,菲道尔·梅里尼柯夫回来了。”
小男孩踮起脚来,给马上了嚼子,两手抓住马鬃,十分敏捷地跳上马去。他离开塘边,像个谨慎的当家人似的,让马一步一步地朝前走去,但是过了不大的一会儿,他回头看了看阿克西妮亚,就放马大跑起来,跑得退了色的蓝褂子在背后鼓了起来。
牛在喝水,阿克西妮亚在塘边躺了下来,并且当即拿定主意到村子里去一趟。梅里尼柯夫是个当兵的哥萨克,想必知道格里高力的下落。阿克西妮亚把牛赶到停车的地方以后,就对杜尼娅说:
“我要到村子里去一下,明天一早我就来。”
“有事儿吗?”
“有事儿。”
第二天早晨,阿克西妮亚回来了。她走到正在套牛的杜尼娅跟前,漫不经心地摇晃着树条子,但是眉头皱得紧紧的,嘴角上出现了痛苦的纹丝。
“菲道尔·梅里尼柯夫回来了。我去找他打听格里高力的消息,他一点也不知道。”她简短地说了说,就陡地转过身去,朝播种机走去。
种过地以后,阿克西妮亚就干起自家的事情:在园子地里种了些西瓜,把房子泥了泥,刷了刷,尽自己的本事用剩下的麦秸把棚子顶缮了缮。她在忙碌中打发着日子,但是却无时无刻不在为格里高力的生命担心。阿克西妮亚不愿意提到司捷潘,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他不会回来了,但是每当有哥萨克回到村子里来的时候,她总是首先问:“你没有看见我家的司捷潘吗?”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慢慢问到格里高力身上去。村里的人都知道他们的关系。就连顶喜欢说闲话的娘们儿都不说他们的事了,但是阿克西妮亚还是不好意思表露自己的感情,只是有时候,有的当兵的不大爱说话,一直不提格里高力的事,她才眯缝着眼睛,带着非常害羞的神气问:“你没碰到我家的邻居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吗?他娘想他想死了,人都想瘦了……”
自从顿河军在诺沃罗西斯克投降以后,本村的哥萨克谁也没有看见过格里高力和司捷潘。直到六月底,才有司捷潘的一个柯隆达耶夫村的同事要从这儿过河,顺路来看了看阿克西妮亚。他告诉她:
“我对你说实在话,司捷潘上克里米亚去了。我亲眼看见他上的轮船。没来得及和他说话。挤得不得了,要从人头上才能走过去。”问他有没有见到格里高力,他回答得很含糊。“我在码头上见过他,他还戴着肩章,后来就没有看见他了。把许多军官都送到莫斯科去了,谁知道他这会儿在哪儿呀……”
过了一个星期,受了伤的普罗霍尔·泽河夫回来了。是一辆拉差的大车从米列洛沃镇上把他送回来的。阿克西妮亚一听说他回来,连牛奶也不挤了,把小牛往母牛跟前一推,就一面扎着头巾,几乎是跑着,急急忙忙朝泽柯夫家走去。“普罗霍尔是知道的,他一准知道!可是如果他说格里高力已经不在人世了,怎么办呀?那我可怎么办啊?”她一路上这样想着,把一只手按在胸口上,害怕听到不祥的消息,脚步不觉渐渐慢了下来。
普罗霍尔把一只断胳膊藏在背后,满面春风地在上房里把她迎住。
“你好啊,老搭档!你好啊!又看见你活着啦!我们还以为你把小命丢在那个小村子里了呢。噢呀,你病得好厉害呀……喂,怎么样,你是怎样好起来的?可是你瞧,波兰白军把我搞成什么样子啦,日他们的奶奶!”普罗霍尔把挽成结儿的绿色军便服的空袖筒给她看了看。“我老婆一看见,就淌起眼泪,我就对她说:‘别哭了,糊涂蛋,别人脑袋掉了,都不难受呢,掉一条胳膊,有什么了不起的?马上就可以装一只木头的。木头胳膊至少不怕冷,砍上一刀,也不会流血。’糟糕的是,我还没有学会用一只手做事情呢。我连裤子都扣不起来,真够戗!从基辅回家这一路上,我的裤裆都是敞着的。真不好意思!如果你看见我有什么不礼貌的地方,就请原谅吧……噢,进来吧,请坐,你是客人嘛。趁我老婆还没回来,咱们先谈谈吧。我叫她打酒去了。男人断了胳膊回来,可是她都没东西慰劳慰劳。丈夫不在家,你们都是这种样子,对你们这些湿尾巴鬼,我才摸透了呢!”
“你快说说吧……”
“我知道,我这就说。他叫我问候你呢,”普罗霍尔很滑稽地行了一个礼,抬起头来,很惊愕地拧了拧眉毛,“你这是怎么啦?你哭什么呀,傻娘们儿?你们这些老娘们儿都是泪包子。打死了,你们哭;活下来,也要哭。快擦擦吧,擦擦吧,干吗淌起鼻涕来啦?我告诉你吧,他活着呢,而且很壮实,把一张脸都吃圆了!我和他在诺沃罗西斯克一块儿参加了布琼尼同志的骑兵队伍,编进第十四师。咱们的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指挥一个连,也就是一个骑兵连,我当然也在他的手下,我们朝基辅方面开去。我们把那些波兰白军打得屁滚尿流!我们在往那儿开的时候,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就说:‘我砍过德国人,也拿各种各样的奥地利人试过刀,难道波兰人的脑壳儿就结实些吗?我看,他们的脑袋比咱们俄国人的脑袋更要好砍些,你以为怎样?’并且朝我挤了挤眼睛,笑了笑。他的样子大变了,自从参加了红军,他就快活起来,胖得像匹骟马一样了。噢,我们也免不了要吵吵嘴……有一回我走到他跟前,和他说着玩儿:‘该休息了,麦列霍夫大人同志!’他就瞪了我一眼说:‘你少给我开这种玩笑,要不然你要倒霉的。’晚上他有事把我叫去,我他妈的又忘了,叫了他一声‘大人’……他一下子就抓起匣子枪来!他脸色煞白,像狼一样龇出牙齿,满嘴的牙都龇了出来,至少有一百颗。我连忙钻到马肚子底下,才躲开了。差一点儿把我打死,真他妈的危险!”
“他是不是可以请请假……”阿克西妮亚讷讷地说。
“休想!”普罗霍尔断然说。“他说,要一直干到把过去的罪过赎回来才算完呢。他这是能做得到的,干傻事儿是不难的……在一个小镇跟前,他带领我们去冲锋。我亲眼看见他劈死四名敌人的枪骑兵。他从小就是个左撇子,所以从两面都可以劈到敌人……打过仗以后,布琼尼还在队伍前面亲自和他握了握手,并且向连队、向他表示感谢。你的潘捷莱维奇呀,他干起来就是这样不要命!”
阿克西妮亚听着他的话,就像在做梦一样……等她走到麦列霍夫家门口,才回过神来。杜尼娅正在过道里滤牛奶,也没有抬头,问道:
“你是来拿发面头吧?我说要送去的,可是忘了。”但是她一看见阿克西妮亚那哭湿了的、喜气洋洋的眼睛,不等说话就全明白了。
阿克西妮亚把热辣辣的脸蛋子贴在杜尼娅的肩膀上,兴奋得气喘吁吁地小声说:
“他活着呢,而且很壮实……带好来啦……你快去!快去告诉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