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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八
四
伊莉尼奇娜死了以后,成了家里唯一的和主持一切的当家人的米沙,似乎应该更带劲儿地来重整家业、振兴家业了,然而事实上却不是这样。米沙干活儿越来越不带劲了,往外跑的时间越来越多了,天天晚上要在台阶上坐到很晚,抽烟,想心事。杜尼娅不会看不出丈夫的变化。她不止一次惊愕地看到,以前干起活儿不要命的米沙,会忽然扔下斧子或者刨子,坐到一边去休息。在地里种黑麦的时候也是这样:种上两垄,米沙就勒住牛停一停,卷一根烟卷儿,抽着烟,在地里坐上半天,眉头皱得紧紧的。
继承了父亲的精明能干的杜尼娅,十分担心地想:“他太没有常性了……也许是有病,也许干脆就是发懒。我跟这种男人过日子才够戗呢!他简直就像住在别人家里:抽半天烟,搔半天痒痒,就不用干活儿了……为了不惹他发火,要慢慢地和他谈谈,不然的话,他拿这种劲头干活儿,别想把穷神从家里请出去……”
有一天,杜尼娅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好像有点不大对劲儿,米沙,是不是病了呀?”
“哪儿有什么病?没有病就够心烦的了。”米沙烦恼地回答过,又赶动了牛,跟着播种机向前走去。
杜尼娅认为再问下去就不妥当了,教训丈夫到底不是女人家的事。谈话就这样结束了。
杜尼娅猜错了。米沙干活儿不像原来那样带劲儿,唯一的原因是他认为他回村子里安居乐业太早了,而且这种想法与日俱增。米沙每次在地方报纸上看到前方的战报,或者在晚上听到复员的红军哥萨克讲的一些情况,都要很懊恼地想:“我搞家业搞得太早了,太心急了……”但是特别使他担心的还是村里人的人心:村里有些人公然说,苏维埃政府到冬天就要完蛋了,说弗兰格尔已经从塔甫里亚出动,同马赫诺会合,已经逼近了罗斯托夫,还说协约国的大批陆战队已经在诺沃罗西斯克登陆……一个比一个荒唐的消息在村子里传播着。从集中营里和从矿山上回来的哥萨克们,吃家里饭一个夏天都吃胖了,这会儿态度十分暧昧,每天夜里喝老酒,说自己的一套话,一见到柯晒沃依,就故装淡漠地问:“你常看报,柯晒沃依,你给我们谈谈外面的情况,快把弗兰格尔打垮了吧?听说协约国又来进攻咱们了,这是真的,还是谣言?”
一个星期六晚上,普罗霍尔·泽柯夫来了。米沙刚刚下地回来,正站在台阶旁边洗脸。杜尼娅正拿罐子往他手上浇水,笑眯眯地看着丈夫那晒得黑黑的瘦脖子。普罗霍尔打了一声招呼,就坐在台阶的最下面一级上,问道:
“没听到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的什么消息吗?”
“没有,”杜尼娅回答说,“他没有信来。”
“你想他吗?”米沙擦干了脸和手,毫无笑意地看了看普罗霍尔的眼睛。
普罗霍尔叹了一口气,拉了拉小褂的空袖子。
“当然想啦。我们一直在一块儿干嘛。”
“你们还想一块儿干吗?”
“这是什么意思?”
“哦,一块儿当兵嘛。”
“我们当兵已经当够时候啦。”
“不过我想,你一心盼望他回来,是想再去干,”米沙依然毫无笑意地说,“再去反对苏维埃政府……”
“哼,你这可是瞎说,米沙。”普罗霍尔很委屈地说。
“怎么是瞎说?村子里传着的各种各样的话,我都听到啦。”
“我说过这种话吗?你在哪儿听我说来?”
“不是你,是像你和格里高力这样一些盼望‘自己人’回来的人。”
“我才不盼望那些‘自己人’呢,我觉得什么人都是一样。”
“你觉得什么人都是一样,那才糟哩。咱们上屋里去吧,你别生气,我是说着玩儿的。”
普罗霍尔很不开心地上了台阶,进了过道以后,说:
“伙计,你这玩笑可是叫人不怎么开心……以前的事情应该忘掉嘛。我已经将功补过了呀。”
“以前的事情不能全部都忘掉。”米沙冷冷地说着,在桌边坐下来。“请坐,在我家吃饭吧。”
“谢谢。当然,不是什么事都能忘掉的。就比如我少了一条胳膊,我很希望忘掉,可就是忘不掉,每时每刻都要想起来。”
杜尼娅也不看丈夫,一面端饭菜,一面问道:
“怎么,照你的意思,凡是参加过白军的人,就一辈子得不到宽大吗?”
“你以为怎样呢?”
“我是这样想,就像俗话说的,谁要是记旧仇,谁就要瞎掉眼睛。”
“哼,也许,《圣经》上是这样说的,”米沙冷冷地说,“不过,依我说,一个人要永远为自己干的事情负责任。”
“政府对这种事儿没有说过什么呀。”杜尼娅轻轻地说。
她很不愿意当着外人的面前跟丈夫拌嘴,但是她在心里很生米沙的气,因为她觉得他和普罗霍尔开的玩笑很不对头,还因为他公开表示仇恨她的哥哥。
“政府没有对你说什么,政府没有什么要对你说的,不过,在白军里干过的,是要受苏维埃法律制裁的。”
“我也要受制裁吗?”普罗霍尔问道。
“你不过像头老牛,吃饱了就到棚子里睡大觉。当当勤务兵没有事儿,可是等格里高力回到家里,那就不同了。我们要问问他暴动的事儿。”
“怎么,你要问他的罪吗?”杜尼娅翻了翻眼睛,把一碗牛奶放在桌子上。
“我也要问问。”米沙很平静地回答说。
“这事儿不用你管……这种事没有你也够受了。他在红军里当差,能得到宽大……”
杜尼娅的声音哆嗦着。她用手指头摸着裙子的皱褶,在桌边坐下来。米沙就好像没有看见妻子的激动样子,仍然很平静地说:
“我也要问问。至于能不能宽大,还要等等看,还要看看他干得怎样。他叫我们的人流的血不少。还要掂量掂量,他叫谁的血流得多些……”
这是他和杜尼娅共同生活以来第一次发生口角。厨房里一片寂静,局面十分尴尬。米沙一声不响地喝着牛奶,偶尔用手巾擦擦嘴唇。普罗霍尔抽着烟,看着杜尼娅。后来他谈起农活儿上的事。他又坐了有半个钟头。临走时他问道:
“基里尔·格罗莫夫回来了。听说了吧?”
“没有。他打哪儿来?”
“从红军里回来。他也在骑兵第一师。”
“他是在马孟托夫手下干过吧?”
“他干过。”
“是个好家伙呀。”米沙冷笑着说。
“没办法再坏了!抢东西算头一个。他干这号儿事很有两下子。”
“有人谈到过他,说他杀起俘虏毫不留情。为一双军靴就杀人。杀人只是为了要靴子穿。”
“听说有这样的事。”普罗霍尔说。
“对他也应该宽大喽?”米沙用讥诮口气问道。“上帝不是说要宽待敌人并且叫我们宽待敌人吗?”
“这要看怎么说了……不过又能把他怎样呢?”
“哼,要是我呀……”米沙眯起眼睛。“我能治得他今后乖乖的!他是逃脱不掉的。维奥申就有顿河肃反委员会,会治治他的。”
普罗霍尔笑了笑,说:
“俗话说得对:山河易改,本性难移呀。他从红军里回来,也带回来不少抢来的东西。他老婆还对我老婆谝呢,说他给她带回来一件女式皮大衣,还有很多衣服和各种各样别的东西。他是在马斯拉克旅里,从那儿回来的。他肯定是开小差,把家伙都带回来啦。”
“什么家伙?”米沙问道。
“不用问嘛:一支截短的卡宾枪,噢,一支手枪,也许还有别的家伙。”
“他到苏维埃去登记过吗?你不知道吧?”
普罗霍尔大笑起来,摇了摇手,说:
“你就是用绳套套着他,也别想把他拉到苏维埃去。我看,他就是开小差。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他就要从家里溜掉。从各方面来看,这个基里尔还想和红军打,可是你倒说起我来了。才不呢,伙计,我打够了,这种好饭我已经吃到嗓子眼儿啦。”
普罗霍尔不久就走了。过了不大的一会儿,米沙也到院子里去了。杜尼娅伺候孩子们吃过饭,刚刚铺好了床,米沙就走了进来。他手里抱着一麻袋卷东西。
“你滚到哪儿去啦?”杜尼娅气嘟嘟地问道。
“去拿我的嫁妆来。”米沙嘻嘻地笑着说。
他打开麻袋卷,拿出裹得很好的一支步枪、一个鼓鼓囊囊的子弹盒,一支手枪和两颗手榴弹。他把这一切都放到大板凳上,又小心翼翼地把煤油倒在一个碟子里。
“这是打哪儿弄来的?”杜尼娅挑了挑眉毛,瞟着这些家伙问道。
“这是我的家伙,从前方带回来的。”
“你藏在哪儿来?”
“不管藏在哪儿,反正都在这儿了。”
“你原来心思那样深,什么也不说一声,连老婆都要瞒着吗?”
米沙装做毫不在意地笑着,带着很明显的讨好意味说:
“你要知道这种事儿干啥,杜妞什卡?这不是老娘们儿的事儿。就让这份家当摆着吧,姑奶奶,这玩意儿在家里又不碍事。”
“那你干吗要拿进屋里来?你是懂国法的人,什么都知道嘛……你这样不会犯法吗?”
米沙正色说:
“你真糊涂!基里尔·格罗莫夫把家伙带回来,对苏维埃政府是有害的,可是我带回来,除了对苏维埃政府有好处,别的什么事儿都不会有。你懂吗?我犯什么法呢?天知道你瞎说些什么,快睡吧,睡吧!”
他得出他认为是唯一正确的结论:如果白军的余党带着武器回来,那么他就得提高警惕。他把步枪和手枪仔细擦了擦,第二天,天一亮,他就步行上维奥申去了。
杜尼娅一面给他往挂包里装干粮,一面很烦恼、很伤心地叹着气说:
“你什么事儿都瞒着我!你告诉我,你要去多久,去干什么?你是过的什么鬼日子呀!人要出门了,可是连话都不说一句!……你是我的男人,还是外来搭伙儿的?”
“我上维奥申,到医务委员会去,还有什么好对你说的呢?等我回来,你就全知道了。”
米沙一只手按着挂包,快步走到河边,坐上小船,迅速地朝对岸划去。
在维奥申,医务委员会的医生给米沙检查过身体以后,很干脆地对他说:
“好同志,您不能到红军队伍里去当兵。您害疟疾害得身体太虚了。要治一治,要不然可不好。红军可不要这样的人。”
“那红军究竟要什么样的人?我干了两年了,现在就不要了吗?”
“首先要的是健康的人,等您健康起来就要您了。把这张药方拿去,到药房里去拿点儿奎宁吧。”
“是这样啊……我明白了。”米沙往身上穿军便服,就像给一匹脾气很坏的马上皮套一样,好不容易才把头套进领口里,便径直朝州党委会走去,扣裤裆已经是在街上了。
……米沙回鞑靼村的时候,已经是村革命军事委员会的主席了。他匆匆地和妻子打了一下招呼,就说:
“哼,现在我们就看看吧!”
“你这是说的什么事儿?”杜尼娅惊愕地问道。
“还是那事儿嘛。”
“什么事儿呀?”
“派我当主席啦。明白吗?”
杜尼娅很伤心地把两手一扎煞,她想说几句什么,但是米沙不再听她的了。他对着镜子理了理退了色的军便服上的皮带,就上村苏维埃去了。
从冬天起,米海耶夫老汉就担任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他又聋,眼力又差,担任主席简直是受罪,听到柯晒沃依说要接他的班,实在高兴极了。
“我的好伙计,这是公文,这是村苏维埃的印,为了基督,你接下吧。”他画着十字,搓着手,打心眼儿里高兴地说。“我七十多岁了,从来就没当过什么官差,可是到了老年倒干上了……这完全是你们年轻人的事儿,我哪儿能干得了呀?我眼又花,耳朵又聋……到了见上帝的时候啦,可是派我当起主席来了……”
米沙草草地看了看乡革命军事委员会送来的指示和命令,就问道:
“秘书在哪儿?”
“什么?”
“唉,见鬼,我是问,秘书在哪儿?”
“秘书吗?种黑麦去了。他呀,真该天打五雷轰,一星期才上这儿来一趟。有时候乡里来了公文,需要念一念,可是就是带上狗也找不到他。有时候很重要的公文就摆上好多天也没有人念。我又识不了几个大字,唉,不识字呀!连签个名字都很费劲儿,念东西根本不行,我只会盖盖印……”
米沙皱起眉头,打量打量了革命军事委员会的空荡荡的办公室,办公室里只有一些落满苍蝇屎的旧标语。
老头子因为意想不到地卸了任,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他甚至开起了玩笑:在把包在破布里的印交给米沙的时候,他说:
“这就是村子里的全部家当,公款是没有的,村子的权杖在苏维埃当权的时候又用不着。如果你要的话,我可以把我这个老头子用的拐杖交给你。”他并且张开没有牙的大嘴笑着,把一根磨得光溜溜的白蜡木拐杖递过来。
但是米沙却没有心思开玩笑。他又把很寒碜的革命军事委员会办公室打量了一遍,皱起眉头,叹着气说:
“老人家,就算我接下你的工作了。现在你就离开这儿,想上哪儿就上哪儿去吧。”并且拿眼睛朝门口瞟了瞟,示意叫他走。
然后他在桌边坐下来,把胳膊肘子撑得宽宽的,咬紧牙齿,把下巴往前伸着,一个人坐了很久。我的天呀,他一天到晚在地里忙活,头也不抬,也不认真看看周围发生的事情,他多么浑蛋呀……米沙恨透了自己和周围的一切,从桌边站起来,理了理军便服,望着空荡荡的屋子,依然咬着牙,说:
“伙计们,我要叫你们看看,苏维埃政府是什么样子!”
他把门带上,挂好门钩,便穿过广场朝家里走去。他在教堂旁边遇到奥布尼佐夫家的一个半大小伙子,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就走了过去,可是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就转过身来,唤道:
“喂,安得留什卡!等一等,你过来!”
很腼腆的淡黄色头发的半大小伙子,一声不响地走到他面前。米沙就像对成年人一样,和他握了握手,就问道:
“你上哪儿去来?上那边去来吗?噢,噢,是去玩吧?是有事呀?我是想问问你:你好像上过高小吧?上过吧?那很好。你会办公事吧?”
“什么样的公事?”
“噢,就是一般的公事。各种各样收收发发的公事,你会办吧?”
“你说的是什么,柯晒沃依同志?”
“噢,我说的是日常来往的公文。你会办吗?比如说,有的是发出的,有的是其他各种各样的。”米沙扳了扳手指头,表示还有很多种类,并且不等回答,就果断地说:“如果不会,以后可以学会。我现在是村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我就任命你这个识字的小伙子当秘书。你就上革命军事委员会的办公室里去吧,到那儿去把公文看一看,公文全在桌子上,我一会儿就回来。明白吗?”
“柯晒沃依同志!”
米沙摆了摆手,不耐烦地说:
“这个问题咱们以后再谈,你去上班吧。”他便慢慢地、从容不迫地顺着大街朝前走去。
他在家里换上一条新裤子,把手枪放到口袋里,一面很仔细地对着镜子戴军帽,一面对妻子说:
“我现在要到一个地方去办点儿事。如果有人来问主席在哪儿,你就说很快就回来。”
干主席就要有点儿主席的样子……米沙走得又慢又有气派;他的步伐与平时大不相同,村里有些人遇到他就不由地要停下来,含笑望望他的背影。普罗霍尔·泽柯夫在小胡同里遇到他,故意装出毕恭毕敬的样子,退到篱笆跟前,问道:
“你这是怎么啦,米沙?在平常日子把所有的好行头都穿上,就像去参加检阅一样……是不是又要去相亲呀?”
“差不多吧。”米沙意味深长地抿了抿嘴唇,回答说。
来到格罗莫夫家大门口,他一面往里走,一面伸手到口袋里掏烟荷包,警惕地打量了一遍宽大的院子、院子里的棚舍、房子的窗户。
基里尔·格罗莫夫的母亲刚刚从过道里走出来。她的身子向后仰着,手里端着一盆切成碎块的喂牲畜的南瓜。米沙恭恭敬敬地和她打了个招呼,就上了台阶。
“基里尔在家吗,大婶儿?”
“在家,在家,你进去吧。”老奶奶一面让路,一面说。
米沙走进黑糊糊的过道,摸到了门把手。
基里尔亲自给他开了上房的门,往后退了一步。他的脸刮得干干净净,面带笑容,微微有些醉意。他用迅速的、探索的目光打量了米沙一下,就从容不迫地说:
“又是一个当兵的人!进来吧,柯晒沃依,请坐,来喝一杯。我们正在这儿喝一点儿,就是说,小饮呢……”
“殷勤的款待呀。”米沙一面和主人握手,一面打量着坐在桌子旁边的客人。
他来得显然太不是时候了。坐在上座的一个宽肩膀的、米沙不认识的哥萨克,用询问的目光匆匆地看了看基里尔,就推开了酒杯。坐在桌子对面的、柯尔叔诺夫家的远亲阿贺瓦特金·谢苗,一看见米沙,就皱起眉头,把目光转向一边。
主人请米沙坐到桌旁去。
“谢谢你的盛情啦。”
“别这样,请坐,不要见外,跟我们喝一杯吧。”
米沙在桌边坐了下来。他从主人手里接过一杯酒,点了点头,说:
“祝你平安回家,基里尔·伊万诺维奇!”
“谢谢。你早就离开部队了吧?”
“早就离开了。已经安好家了。”
“听说你也安家了,也娶亲了,是吗?你干吗要做假呀?放开量喝嘛!”
“我不想喝,我找你有点事儿。”
“这可不行!你别来这一套!今天我不谈什么事情。今天我要和朋友们好好地喝一喝。你要是有事儿,明天再来吧。”
米沙从桌旁站起来,很镇静地笑着,说:
“事情倒是小事情,不过不能等。咱们上外面去一下吧。”
基里尔抚摩着精心卷过的黑胡子,沉默了一会儿,后来站了起来。
“你是不是可以在这儿说说呢?咱们干吗要败大家的兴呀?”
“不行,咱们还是出去谈吧,”米沙沉着然而固执地说。
“你就跟他出去吧,有什么讨价还价的?”米沙不认识的那个宽肩膀的哥萨克说。
基里尔很不高兴地往厨房里走去。他对正在灶边忙活着的妻子小声说:
“你上外面去,卡捷琳娜!”然后他坐到板凳上,冷冷地问:“有什么事?”
“你回家几天了?”
“怎么样?”
“我是问,你在家里住了几天了?”
“好像是第四天。”
“到革命军事委员会去过吗?”
“还没有去过。”
“你是想上维奥申的军事委员部去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说是有事情,就谈正经事吧。”
“我谈的就是正经事。”
“那就滚你的蛋吧!你算什么官儿,凭什么我要向你报告?”
“我是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你把部队的证明拿出来看看。”
“是这——样——啊!”基里尔拉着长声说,并且用清醒过来的刀子一样的眼睛望着米沙的眼珠子。“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呀!”
“就是这么回事儿。把证明拿来!”
“今天我就上苏维埃去,我带去。”
“现在就拿来!”
“我不知道放到哪儿去了。”
“去找一找。”
“不行,现在我不找。你回家去吧,米沙,别闹得咱们都不痛快。”
“咱们之间没什么痛快的……”米沙一只手伸进右边的口袋。“把衣服穿上!”
“算了吧,米沙!你顶好别碰我……”
“咱们走吧,你给我走!”
“上哪儿去?”
“上革命军事委员会去。”
“可是我不想去呀。”基里尔脸色一下子白了,可是他带着嘲弄的意味笑着说。
米沙朝左边歪了歪身子,从口袋里掏出手枪,扳起机头。
“你走不走?”他小声问。
基里尔一声不响地朝上房里走去,但是米沙拦住他的去路,拿眼睛瞟了瞟过道的门。
“伙计们!”基里尔装做毫不在意地喊道。“我现在好像是被捕了!你们自己喝吧,不必等我了!”
上房的门一下子敞开了,阿贺瓦特金刚刚迈出门槛,但是一看见对准了他的手枪,就连忙退到了门框后面。
“走!”米沙命令基里尔说。
基里尔摇摇摆摆地朝门口走去,懒洋洋地抓住门把手,忽然飞身一跃,跨出了过道,猛地把外面的门一关,就跳下了台阶。他在弯着腰穿过院子朝园子里跑的时候,米沙朝他打了两枪,都没有打中。米沙叉开两腿,把手枪筒子架在弯起的左胳膊肘上,仔细瞄了瞄。第三枪响过,基里尔好像打了个趔趄,但是他挺了挺身子,很轻巧地跳过了篱笆。米沙跑下台阶。在他身后的房子里响起猛烈而急促的步枪声。一颗子弹打在前面棚子的白墙上,嚓的一声,打落了一片灰灰的石头末子。
基里尔跑得很轻松,很快。他那弯着的身子在绿色的苹果树枝丛中闪动着。米沙跳过篱笆,卧倒下来,又对着逃跑的人打了两枪,然后转过脸朝着房子。房门大开着。基里尔的母亲站在台阶上,一只手在眼睛上搭着凉棚,朝园子里望着。米沙呆呆地想道:“真应该什么话也不说,当场把他打死!”米沙在篱笆脚下又躺了几分钟,注视着房子,一面机械地、一下一下地刮着粘在膝盖上的泥巴,然后才爬起来,很不带劲儿地爬过篱笆,垂下枪口,朝房子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