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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八
六
在米列洛沃车站,因为格里高力是一位复员的红军指挥员,所以给他派了一辆大车。在回家的路上,他在每一个乌克兰大村庄里都要换马。走了一天一夜,就来到上顿河州的边境。就在第一个哥萨克村庄里,担任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的一个刚从部队里回来的年轻红军说:
“指挥员同志,您非得坐牛车不可了。我们全村只有一匹马,就连这匹马也还是用三条腿走路。所有的马都在逃难的时候丢在库班了。”
“是不是可以凑合着用用这匹马呢?”格里高力用手指头在桌子上敲着,用试探的目光望着这位精明的主席那愉快的眼睛,问道。
“不能用。用这匹马走上一个星期,您也到不了家!不过请您放心,我们有很好的牛,腿脚很快,我们反正要派一辆大车到维奥申去送电话线,因为这次仗打过以后,把电线都堆在我们这儿了;您也用不着换车了,可以把您一直送到家。”主席眯缝起左眼,一面笑一面意味深长地挤着眼睛,说:“我们给您几头顶好的牛,还派一个年轻寡妇给您赶车……我们这儿有一个很漂亮的娘们儿,就是做梦也找不到比她更好的啦!有她在一块儿,您不知不觉就到家了。我当过兵,知道当兵人喜欢的种种玩意儿……”
格里高力一声不响地在脑子里盘算了一阵子。等顺路的马车又靠不住,步行又太远,只有同意坐牛车走了。
过了一个钟头,来了一辆破牛车。车轮子吱扭吱扭响着;车后挡板没有了,插着几块木头片,胡乱垫上的干草一绺一绺地耷拉着。格里高力很厌恶地看着这辆破牛车,心里想:“打仗打到这种地步啦!”赶车的女子摇着鞭子,跟牛并排走着。她确实很漂亮,身材也很匀称。只有那大得和个头儿不相称的乳房显得有点儿不大协调,再就是那圆圆的下巴上有一道斜疤,给她的脸增添了老于世故的神气,并且使她那张黑糊糊、红扑扑的年轻的脸显得好像老了一点儿;鼻梁上还有一些像米粒儿一样小小的金色雀斑。
她一面理头巾,一面眯缝起眼睛,仔细打量了一遍格里高力,问道:
“就是送你吧?”
格里高力从台阶上站了起来,掩上军大衣。
“是送我。你装上电线了吗?”
“就该我这个倒霉的给他们装车吗?”这个哥萨克女子大声嚷了起来。“天天赶车,天天干活儿!怎么,就是我好说话吗?他们自个儿会把电线装上去的,要不然我就赶着空车走了!”
她往车上搬着电线,大声和主席骂着玩儿,偶尔侧眼用探索的目光瞟一瞟格里高力。主席一直在笑着,喜滋滋地望着年轻寡妇。有时候他朝格里高力挤挤眼睛,好像是在说:“你看我们这儿的娘们儿多漂亮!可是你还不相信呢!”
村外,色调暗淡的、褐色的秋日原野远远地铺展开去。一股灰白色的烟气从耕地上慢慢升起来,从大路上飘过去。耕地的人在烧灰,烧的是一蓬一蓬的干黄鼠狼草、开过花的多纤维的长齿草。这烟味儿在格里高力心中勾起惆怅的回忆:当年他格里高力也在安静的秋天原野上耕过地,夜里常常眺望满天星斗的夜空,倾听高空里飞过的雁群的呼唤声……他很不平静地在干草上转悠起来,侧眼看了看赶车的女子。
“你多大岁数啦,大嫂子?”
“快六十岁啦。”她只用眼睛笑着,娇声娇气地回答说。
“说真的,别开玩笑。”
“二十一岁。”
“守寡了吗?”
“守寡啦。”
“你男人怎么死的?”
“阵亡啦。”
“很久了吗?”
“已经一年多了。”
“是在暴动的时候吧?”
“是在暴动以后,快到秋天的时候。”
“噢,你的日子过得怎样?”
“凑合着过。”
“寂寞吗?”
她仔细看了他一眼,把头巾往嘴唇上拉了拉,遮住笑容。她再说起话来的时候,她的声音低些了,而且声音中出现了一种新的语调:
“干起活儿来,就不觉得寂寞了。”
“没有男人总寂寞吧?”
“我家里还有婆婆,家务活儿多得很。”
“没有男人怎么过呀?”
她转过脸来朝着格里高力。她那黑糊糊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晕,眼睛里冒起一阵红红的火花,又熄灭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意思。”
她把头巾从嘴唇上推开,拉着长声说:
“唉,这话就别问了!世界上还有的是人嘛……”她沉默了一会儿,又继续说:“我和我男人还没有过到什么甜日子,结婚才一个月,就把他抓去当兵了。没有他,我凑凑合合能过得去。这会儿好些了,年轻哥萨克都回到村里来了,要不然可够受。喔,白头顶!喔!老总啊,就是这样呀!我就是这种命呀。”
格里高力不做声了,他觉得完全不应该用开玩笑的腔调谈这种事。他有些后悔了。
几头又大又肥的公牛依然跨着均匀的、大摇大摆的步子往前走着。有一头公牛右边的角曾经断过,长出来的新角斜斜地歪到额头上。格里高力用胳膊肘子撑着身子,半闭着眼睛,躺在车上。他想起小时候以及后来长大成人后干活儿用过的那些老牛。那些牛的毛色、个头儿、脾气各不相同,甚至每一头牛的角都各有各的样子。以前麦列霍夫家有一头公牛,角也是歪到了一边,非常难看。那头牛又凶又狡猾,总是转悠着布满血丝的白眼珠子斜着眼看人,看见有人从后面走来,就要踢人;在农忙时候,到夜里放它去吃草,它总想朝家里跑,或者,更糟糕的是,跑到树林里或者很远的山沟里去。格里高力常常要骑着马整天整天地在草原上到处寻找,等到找得泄了气,认为再也找不到走失的公牛了,却忽然又在山沟里,在密密丛丛的荆棘棵子里,或者在一棵枝叶茂密的老野苹果树的树荫里发现了它。那一头独角魔鬼还很会脱笼头,夜里常常用角顶开牲口院子的门钩,跑出去,洑过顿河,跑到草甸子上去。那头牛当时给格里高力找了不少麻烦,使他伤了很多脑筋……
“这头断角的牛怎样,老实吗?”格里高力问道。
“很老实。怎么样?”
“我是随便问问。”
“如果再没有别的话说,‘随便问问’倒是好话。”赶车的女子冷笑着说。
格里高力不做声了。他想想过去的事,想想太平日子,想想干活儿,想想一切和战争无关的事情,就觉得非常愉快,因为这一连打了七年的仗,使他厌恶透了,只要一想起打仗,一想起和当兵有关的任何一件事情,他都感到心里极其厌烦,并且暗暗感到忿恨。
他不再打仗了。打仗打够了。他现在是回家去,终于可以干活儿了,可以和孩子们、和阿克西妮亚在一块儿过过日子了。还在前方的时候,他就打定主意要把阿克西妮亚接到家里来,让她抚养孩子们,让她天天在他身旁。这事儿也要解决,而且越快越好。
格里高力美滋滋地幻想着,他回到家里怎样脱去军大衣和皮靴,穿上肥大的布靴子,按照哥萨克的习惯,把裤腿掖进白毛袜筒里,把粗布外套套到棉袄上,就下地干活儿去。手扶犁把,跟着犁顺着潮乎乎的垄沟往前走,拿鼻子拼命吸着犁起来的泥土那淡淡的潮湿味儿和犁断的青草那种苦丝丝的味儿,真是痛快极了。在外乡外地,就是泥土气味、青草气味也和家乡的不一样。他在波兰,在乌克兰,在克里米亚,不止一次把灰灰的野蒿头儿放在掌心里揉烂了,闻一闻,就很惆怅地想:“不对,这不是那种味道,是另外一种味道……”
可是赶车的女子感到寂寞了,想说说话儿了。她不赶牛了,坐舒服些,拿手揪弄着鞭梢儿,偷偷地把格里高力,把他那张聚精会神的脸和半闭着的眼睛打量了半天。“他虽然有了白头发,可是并不怎么老,而且真有点儿怪,”她想道,“老是把眼睛眯缝着,他干吗要眯缝眼睛呀?他好像疲乏得要命,就好像拉过老重的大车……他的长相倒不错。就是白头发多了一点儿,瞧,连胡子也差不多都白了。不过样子还是挺漂亮的。他一个劲儿在想什么呢?起初他好像是想开开玩笑,可是后来就不声不响了,只问了一句什么牛的事儿。怎么,他没有什么要谈的了吗?也许,是不是不好意思?不像。他的眼神很镇定嘛。是的,是一个很漂亮的哥萨克,就是有点儿古怪。哼,你就不开口吧,罗锅子鬼!我才不巴结你哩,真的!我也会不开口!一心想回家找老婆呢。哼,你不开口就不开口吧!”
她把脊梁靠在车厢板上,小声唱起歌来。
格里高力抬起头来,看了看太阳。天还很早。闷闷不语地守卫着大道的去年的蓟草的影子只有半步长;从各方面看来,这时候至多不过下午两点钟。
草原就像沉醉了似的,静得连一点声息也没有。太阳也不灼人。微风无声地拂动着红红的枯草。四周既听不见鸟鸣声,也听不见金花鼠的叫声。寒冷的、蔚蓝色的天上也没有老鹰打圈子。只有一次,一道灰灰的影子从大路上滑过去,格里高力还没有抬起头来,就听见老大的翅膀那沉重有力的扇动声:一只银灰色的、翅膀腋部在阳光中闪着白光的大雁飞了过来,落在远处一座古守望台旁边,那边有一片太阳晒不到的洼地,洼地和雾蒙蒙的淡紫色的远方融合在一起了。以前,只有在深秋时候,格里高力才会在草原上看到这种凄凉而肃穆的寂静,这时候他好像都能听见在草原上、在前面很远很远的地方滚着的风卷球儿在枯草上滚动的沙沙声。
大路好像没有尽头,弯弯曲曲地经过一面长长的山坡,就进了一条山沟,然后又朝一道土冈顶上爬去。四下里望去,依然是望不到边的、肃静的大草原。
格里高力欣赏起一丛生长在山沟斜坡上的鞑靼槭树。早霜打过的槭树叶子呈现出一片灰红色,就好像撒上了一层还没有熄灭的火炭灰。
“你叫什么名字,大哥?”赶车的女子用鞭把子轻轻捅了捅格里高力的肩膀,问道。
他哆嗦了一下,转过脸来朝着她。她望着一边。
“我叫格里高力。你叫什么?”
“我叫‘无名氏’。”
“那你就闭嘴吧,‘无名氏’。”
“闭嘴闭够了!半天不说话,嘴里都发干了。你怎么这样不开心呀,格里沙大哥?”
“我有什么可开心的呢?”
“你现在回家去,应该很开心嘛。”
“我开心的年岁过去啦。”
“嘿,也充起老头子来了。你这样年轻,怎么头发都白了?”
“你倒是什么事儿都想知道……白了头,不用说,是因为日子过得太好了嘛。”
“你娶过亲吗,格里沙大哥?”
“娶过。‘无名氏’,你也应该快点儿嫁人。”
“为什么要快点儿?”
“你太风流了……”
“这不好吗?”
“有时候不好。我认识一个这样风流的女人,也是个寡妇,风流来,风流去,后来她的鼻子就塌下去了……”
“哎哟,天啊,好可怕呀!”她故装惊骇地叫道,但是马上又十分认真地说:“我们寡妇的事儿就是这样,如果怕狼,就别上树林子里去。”
格里高力看了她一眼。她咬着细碎的白牙,不出声地笑着。她那翘着的上嘴唇笑得哆嗦着,一双眼睛在下垂的睫毛里面很调皮地闪烁着。格里高力不由地笑了笑,把一只手放在她那热乎乎、圆滚滚的膝盖上。
“你的命真苦,真可怜呀,‘无名氏’!”他很怜惜地说。“你才二十来岁,就过起这种日子来了……”
忽然她的快活神气一下子就不见了。她冷冷地推开他的手,皱起眉头,脸涨得通红通红的,连鼻梁上那小小的雀斑都看不出来了。
“等你回到家里,去可怜你老婆吧,我不用你可怜也行了!”
“你别生气,别发急嘛!”
“去见你的鬼吧!”
“我说这话是好心好意的呀。”
“你和你那好心肠都滚你妈的蛋吧……”她像男子一样又老练又娴熟地骂着,忽闪着阴暗下去的眼睛。
格里高力扬了扬眉毛,窘得咯咯了两声,说:
“你骂起来好狠啊!你真没有家教。”
“你又怎么样呢?那你就是穿着爬满虱子的军大衣的圣人了!我才认识你们这些家伙呢!快嫁人吧,还有这个那个的,哼,你变成这样的好人才多久啊?”
“是的,没有多久。”格里高力笑着说。
“那你干吗教训起我来了?这种事儿自有我婆婆来管。”
“哎,算了吧,你这傻娘们儿,干吗要生气呀?我不过随口这样说说罢了。”格里高力用妥协的口气说。“你瞧,咱们只顾说话,牛都离开正路啦。”
格里高力在车上躺舒服些,匆匆地朝这个风流寡妇瞥了一眼,就看到她的眼里含着泪水。“这真是莫名其妙!这些女人家总是这样……”他想道,并且觉得心里很不自在、很烦恼。
他躺在车上,用大衣襟蒙住脸,很快就睡着了,在天快黑的时候才醒过来。苍白的黄昏时候的星星在天空闪烁着。干草的气味又清新又好闻。
“该喂喂牛啦。”她说。
“好,就在这儿歇吧。”
格里高力亲自把牛卸下来,从军用包里掏出面包和一听肉罐头,搂了一大抱干枯的野草,抱过来,在离大车不远的地方生起一堆火来。
“来,坐下吃饭吧,‘无名氏’,别生气了。”
她靠着火堆坐下来,从布袋里抖搂出一块面包和一块陈得长了毛的猪油。吃饭的时候,他们说的话很少,也很和气。后来她在车上躺了下来;格里高力为了不让火熄灭,往火堆里扔了几块干牛粪,就像行军时那样,在火堆旁边躺下了。他枕着军用包,躺了半天,望着满天星斗的夜空,断断续续地想着孩子们,想着阿克西妮亚,后来刚刚矇眬入睡,就被甜甜的女人声音唤醒了:
“你睡着了吗,老总?睡着了没有?”
格里高力抬起头来。他的女伴正用胳膊肘撑着,从车上探下身来。她的脸被尚未熄灭的火堆那晃晃不定的火光一照,显得又红又娇艳,牙齿和头巾的花边儿白得耀眼。就好像他们从来没有争吵过一样,她又笑盈盈的,挑动着眉毛,说:
“我怕你在那儿冻坏。地上很凉。你要是觉得冷的话,到我这儿来吧。我的皮袄才暖和哩!过来,好吗?”
格里高力想了想,就叹着气回答说:
“谢谢啦,大嫂子,我不想去。不像一两年以前那样了……我在火堆旁边大概冻不坏。”
她也叹了一口气,说:
“那就随你的便吧。”说过,便用皮袄连头蒙了起来。
过了不大的一会儿,格里高力爬起来,收拾起自己的东西。他决定步行回家,好在天亮以前赶到鞑靼村。他这样一个退伍回来的指挥员,大白天里坐牛车回家是不大像样子的。这样回家会惹得很多人笑话和议论……
他把赶车的女子叫醒,说:
“我要走着回去了。你一个人呆在野地里不害怕吧?”
“不怕,我不是胆小鬼,再说,这儿离村庄很近。你怎么,等不及了吗?”
“你猜对了。好吧,再见,‘无名氏’,如有不周到的地方,请多多担待!”
格里高力走上大路,把军大衣领子向上提了提。刚刚飘下的小小的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风从北方刮来,在一阵阵的冷风中,格里高力闻到了又熟悉又亲切的雪的气味。
米沙到镇上去了,黄昏时候才回来。杜尼娅在窗口看到他来到大门口,就连忙把头巾披到肩上,走出来迎他。
“格里沙今天早晨回来了。”她站在大门口,带着担心和等待的神气看着丈夫,说。
“恭喜你呀。”米沙用镇定和有点儿讥讽的口气回答说。
他咬紧嘴唇,进了厨房。他的颧骨下面有两个大包不住地咕嘟着。波柳什卡坐在格里高力的膝盖上,姑姑给她穿起干干净净的衣服,把她打扮得很漂亮。格里高力小心地把孩子放在地上,就面带笑容,伸出一只黑黑的大手,上前迎接妹夫。他本来想拥抱米沙,但是一看见那没有笑意的眼睛里的冷冰冰的、敌视的神色,就煞住了。
“你好啊,米沙!”
“你好。”
“咱们好久没见面啦!好像有一百年了。”
“是的,是很久了……恭喜你平安回来。”
“谢谢。这么说,咱们成了亲戚啦?”
“是的……你的腮上怎么出血啦?”
“噢,没事儿,是剃刀划破的,刮脸刮急了。”
他们在桌边坐下来,一声不响地互相看着,都感到生分和别扭。他们需要严肃地谈一谈,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米沙还是能沉得住气的,于是他心平气和地谈起家常,谈起村里的变化。
格里高力望着窗外那盖了一层淡蓝色新雪的大地,望着光秃秃的苹果树枝。他没有想到和米沙的会面是这样的……
不一会儿,米沙就走了出去。他在过道里的石头上把小刀仔细磨了磨,对杜尼娅说:
“我想找个人来宰一只羊。应该好好招待招待当家人。你快去弄酒来。别急嘛,是这样:你上普罗霍尔家去,叫他把地挖一挖,把酒挖出来。他干这种事儿比你快当。叫他来吃晚饭。”
杜尼娅高兴得满脸放出光来,带着感谢的神气一声不响地看了看丈夫……“也许,一切都能平平安安地过去……本来嘛,仗都打完了,他们之间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呢?但愿他们都能聪明起来!”她满怀希望地想着,朝普罗霍尔家里走去。
不到半个钟头,普罗霍尔就气喘吁吁地跑来了。
“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我的好伙计呀!……真没想到还能看见你呀!……”他用很高的哭腔叫了起来,并且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子,差一点儿把酒坛子打碎。
他抱住格里高力哭了一阵子,用拳手擦了擦眼睛,又捋了捋泪水打湿了的胡子。格里高力的喉咙眼儿也哆嗦了一阵子,但是他憋住了,他又感动又粗鲁地朝他的忠心的传令兵的背上拍了一掌,前言不搭后语地说:
“咱们又见面了……唉,我见到你很高兴,普罗霍尔,我太高兴了!你怎么,成了老头子啦,流起眼泪来啦?心肠软啦?没有那股硬劲儿啦?你的胳膊怎么样了?另一条胳膊没有叫你老婆打断吧?”
普罗霍尔用劲擤了一下鼻涕,把皮袄脱了下来。
“我和我老婆过得才亲热呢。另一条胳膊,你瞧,好好的呢,就连波兰佬砍掉的这一条,又要长出来啦,实在话!再过一年,就要长手指头了。”他晃荡着空袖筒子,依然带着以往那种快快活活的神气说。
战争使他们学会了用笑掩饰真实的心情,将辛酸掺和到玩笑里;因此格里高力也用玩笑的口吻继续问道:
“日子过得怎样,老山羊?蹦得怎样?”
“像老头子一样,慢慢地蹦。”
“离开我以后,你没有再搞上什么吧?”
“你这是说的什么?”
“噢,伙计,就是去年冬天你搞的那种事儿……”
“潘捷莱维奇呀!不行啦!如今我哪有那种本钱啊?我这一条胳膊的人还能搞到什么呀?这是你干的事情了,你又年轻,又是光棍儿……我的家什只能给老娘们儿当刷子去刷锅了……”
他们这两个战壕里的老伙伴一下子见了面,都十分高兴,笑哈哈的,互相对看了半天。
“你这次回来,不走了吧?”普罗霍尔问。
“不走啦。复员啦。”
“你干到什么级别啦?”
“当了副团长。”
“干吗要早早地放你回来?”
格里高力脸色阴沉下来,简短地回答说:
“用不着我了。”
“这是为什么?”
“不知道。大概是因为历史问题。”
“军官特别管理处的审查组已经审查过你的问题了嘛,还有什么历史问题呢?”
“问题少不了。”
“米沙在哪儿?”
“在院子里。喂牲口呢。”
普罗霍尔坐近些,压低声音说:
“一个月以前,把普拉东·里亚布契柯夫枪毙了。”
“你说什么?”
“说的是实话!”
过道的门吱扭响了一声。
“咱们以后再谈吧,”普罗霍尔小声说,然后又大声说:“首长同志,遇到这样高兴的事儿,咱们来好好喝两盅吧?把米沙喊来吧?”
“你去喊吧。”
杜尼娅把菜端了上来。她真不知道怎样来款待哥哥才好:给他膝盖上铺了一条干净手巾,又把一碟子腌西瓜推给他,把酒杯擦了有五六遍……格里高力并且含笑注意到,杜尼娅对他称呼起“您”来了。
起初,米沙在桌上一声也不响,仔细听着格里高力说话。他喝得很少,很勉强。可是普罗霍尔却是一杯一杯地干,不过脸红一红,再就是不住地用手捋着灰白色的小胡子。
杜尼娅给孩子们吃过饭,并且服侍他们睡下以后,把一大盘子烧羊肉端上桌来,小声对格里高力说:
“小哥,我去叫阿克西妮亚来,您没有意见吧?”
格里高力一声不响地点了点头。他以为谁也没有看出,他整个晚上都处在紧张的等待状态中,但是杜尼娅却看到,他一听到门响就竖起耳朵,仔细听听,并且还要侧眼朝门口看看。这种情形是逃不过杜尼娅那尖得出奇的眼睛的……
“那个姓捷列欣柯的库班人还在当排长吗?”普罗霍尔嘴里问着,手里还端着杯子,好像是怕人抢走似的。
“在里沃夫附近阵亡啦。”
“噢,愿他在天堂安息。是一个很好的骑兵呀!”普罗霍尔连忙画了一个十字,喝了一口酒,也没有理会米沙的冷笑。
“还有那个姓很奇怪的家伙呢?就是在右翼作过战的那个家伙,他妈的,姓什么来着,好像是姓‘五月的大胡子’吧?是个南蛮子,是个胖乎乎、爱热闹的家伙,在布罗迪劈死一个波兰军官的,他怎么样,还好吗?”
“他结实着哩!把他调到骑兵机枪连里去了。”
“你的马给了谁啦?”
“我已经又换过一匹了。”
“你那匹白头顶哪儿去啦?”
“叫炮弹打死了。”
“打仗的时候打死的吗?”
“我们驻在一个镇上。敌人打炮,就在拴马桩上打死了。”
“哎呀,多可惜呀!多么好的一匹马呀!”
普罗霍尔叹了一口气,就又喝了起来。
过道里的门环当啷响了一声。格里高力哆嗦了一下。阿克西妮亚跨进门来,含含糊糊地说:“好啊!”就开始解头巾,一面不住地喘着,一面用睁得大大的、喜气洋洋的眼睛盯着格里高力。她走到桌前,挨着杜尼娅坐了下来。一片片小小的雪花在她的眉毛上、睫毛上和煞白的脸上慢慢融化。她皱起眉头,用巴掌擦了擦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才镇定下来,用深情的、激动得模糊了的眼睛看了格里高力一眼。
“老搭档!阿克秀莎!咱们一块儿逃过难,一块儿喂过虱子……我们虽然把你扔在库班,可是那时候我们有什么办法呀?”普罗霍尔把杯子往前伸了伸,杯子里的酒直往外泼洒。“来为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喝一杯吧!恭喜他平安回来……我对你说过,他会囫囵个儿回来的,现在你瞧,你就是敲他二十棒子也没事儿!结实着哩!”
“阿克秀莎,他已经喝醉了,你别听他的。”格里高力笑着,拿眼睛瞟了瞟普罗霍尔。
阿克西妮亚对格里高力和杜尼娅点了点头,这才从桌上端起杯子,端得很低。她怕大家看见她的手在打哆嗦。
“恭喜您平安回来,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也恭喜你,杜尼娅,恭喜你高兴。”
“那该恭喜你什么呢?恭喜你伤心吗?”普罗霍尔哈哈大笑起来,捅了捅米沙的腰侧。
阿克西妮亚的脸一下子通红通红的,连她的小小的耳朵唇也变成了透明的粉红色,但是她刚强地狠狠看了普罗霍尔一眼,回答说:
“也恭喜我高兴吧……非常高兴!”
普罗霍尔见她这样干脆,也就没什么说的了,不再取笑了,就说:
“好吧,你喝,把酒喝干。你说话干脆,喝酒也要干脆!谁要是剩下酒,就好比往我心上插刀子。”
阿克西妮亚坐的时间不长,她认为这样可以不失体面。在这段时间里,她对自己的心上人只看过几眼,而且每次都是匆匆一瞥。她总是强迫自己去看其他的人,避开格里高力的目光,因为她既不能装成冷冰冰的,又不愿意在旁人面前流露自己的感情。格里高力所看到的只有她在门口那一眼,那一眼直勾勾的,充满了情意和忠心,实际上,那一眼把什么都说明了。后来他出去送阿克西妮亚,醉醺醺的普罗霍尔在他们后面喊道:
“你别出去太久!我们可要把酒喝光啦!”
格里高力在过道里一声不响地亲了亲阿克西妮亚的额头和嘴唇,问道:
“喂,怎么样,阿克秀莎?”
“唉,一言难尽啊……你明天来吧?”
“我去。”
她急急忙忙朝家里走去,走得非常快,就好像家里有很紧急的事情,走到自家的台阶前才放慢了脚步,小心翼翼地走上咯吱咯吱响的台阶。她很想快点儿一个人去想想自己的心事,想想这来得如此突然的幸福。
她急急忙忙脱掉上衣,扯下头巾,也不点灯,就走进上房。护窗没有关,浓浓的淡紫色夜光从窗户里透进房来。一只蟋蟀在锅台后面吱吱地叫着。阿克西妮亚习惯地对着镜子照了照,虽然在黑暗中看不见自己的面容,然而她还是理好了头发,把胸前府绸小褂的皱褶抻平了,后来她走到窗前,十分疲惫地坐在板凳上。
在她这一生中,有很多次希望和心愿都落了空,没有实现,也许正因为这样,刚才的高兴心情没有了,又换成了时时提心吊胆的心情。现在她的日子又怎么过呢?她今后又会怎样呢?一个苦命女人的幸福是不是来得太晚了呢?
她激动了一个晚上,很疲乏了,把腮贴在结满霜花的冰凉的玻璃上,坐了很久,一面用沉静而多少有些伤感的目光望着只有新雪的反光的黑黑的夜色。
格里高力在桌边坐下来,自己斟了满满的一杯酒,一口气喝下去。
“酒好吗?”普罗霍尔问道。
“我尝不出来。很久不喝酒了。”
“说实话,简直跟皇封御酒一样!”普罗霍尔肯定不疑地说,他摇晃了两下,搂住米沙。米沙,喝酒的事儿你不懂,小牛喝水比你还在行些,论喝酒我可是老行家!什么样的酒我都喝过!有这样一种酒,不等把瓶塞子拔出来,就从瓶子里冒出泡来啦,就像疯狗吐的唾沫一样,老天爷在上,我不是撒谎!在波兰,有一回我们冲破防线,跟着谢苗·米海洛维奇去截击波兰白军,我们占领了一座地主庄园。里面的楼房有两三层,牲口院子里的牲口挤得满满的,各种各样的家禽满院子乱跑,连吐口唾沫的地方都没有。一句话,这个地主的日子过得跟皇上一样。我们排骑着马冲进这座庄园的时候,一些军官正在和地主大喝呢,没想到我们会来。我们把他们全砍死在花园里和楼梯上,只捉住了一个活的。那是一个很有气派的军官,可是一叫我们捉住,他的胡子就耷拉下来,浑身都吓软了。当时因为有急事把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叫到司令部去了,我们就成了当家的,走进楼下的屋子,里面有老大的一张桌子,桌子上什么样的酒菜没有呀!虽然我们都饿得要命,可是有些怕,所以都故意装模作样不肯先吃。我们想:“哼,要是这些东西都下了毒怎么办?’我们的俘虏像个鬼一样看着我们。我们就命令他:‘你吃!’他就吃起来。虽然很勉强,可是他还是吃了。‘你喝!’他又喝起来。我们叫他把每一个盘子里的菜都吃一些,每个瓶子里的酒都喝一杯。我们眼看着这个该死的家伙吃得肚子胀了起来,我们都馋得流口水。后来我们看到这个军官并没有死,我们也吃了起来。我们拼命吃,拼命喝那些冒泡沫的酒。可是一瞧,那个军官又是吐又是泻。我们想,‘哎呀,这一下子完啦!这个坏家伙是吃了下过毒的东西而且还骗了我们。’我们都拔出刀来要杀他,可是他苦苦哀求起来。‘诸位老爷,我这是承你们的盛情,吃得太多了,诸位别多心,这酒菜都是好的呀!’于是我们又拿过酒来!只要把瓶子一拍,瓶塞子就像步枪打出来的子弹一样飞出来,那泡沫咕嘟咕嘟直往外冒,在旁边看着都觉得可怕!因为喝了那种酒,那一夜我从马上摔下来好几回!一骑到马上就要摔下来,就好像大风吹的。那样的酒如果每天能空着肚子喝上一两杯,准能活到一百岁,可是喝咱们这样的酒,能活到一百岁吗?这能算是酒吗?这是洗脚水,不是酒!喝了这种泔水,要提前上西天……”普罗霍尔对着酒坛子点了点头……自己又斟了满满的一杯。
杜尼娅到上房里去陪孩子们睡了,过了一会儿,普罗霍尔也站了起来。他摇摇晃晃地披上皮袄,说:
“坛子我不带了。我才不愿意带着空坛子回去呢……我一回到家里,老婆就要骂我。她骂得才难听呢!她从哪儿学来那么多脏话呀?我真不明白!我一喝醉了酒回去,她就要骂:‘醉牙狗,一条胳膊的、没出息的、死不要脸的醉牙狗!’我就心平气和地慢慢和她说理,我说:‘你这个母狗,魔鬼,你在哪儿见过醉狗,而且是一条胳膊的醉狗?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这种玩意儿嘛。’我反驳她一回,她又骂我第二回,我反驳过第二回,她又骂我第三回,我们就这样对骂到天亮……有时候我听她骂听厌了,就跑到棚子里去睡;也有时候我喝醉了回来,她一声不响,也不骂,说真的,我连觉都睡不着呢!我觉得好像少了一点儿什么,浑身都痒痒,怎么都睡不着!于是我就去挑我老婆,她就又骂起我来,把我骂个狗血喷头!我老婆是魔鬼转世的,拿她没办法,让她有火就发吧,发过了,干活儿更带劲些,我说得对吗?好,我走了,再见吧!我是不是今天就睡在马槽里,省得惊动她呢?”
“你能走回家吗?”格里高力笑着问。
“我就是像螃蟹一样地爬,也要爬回家!怎么,我不是哥萨克吗,潘捷莱维奇?我听到你这话就有气。”
“好,那你走吧!”
格里高力把他送出大门,又回到厨房里。“怎么样,米沙,咱们谈谈吧?”
“好吧。”
他们在桌子两边面对面坐下来,都不开口说话。后来还是格里高力说:
“咱们好像有点不对劲儿……从你的样子可以看出来,是不对劲儿!我回来,是不是不称你的心意?还是我猜错了呢?”
“没错,你猜对了,是不称我的心意。”
“为什么?”
“多添了麻烦。”
“我想自己养活自己。”
“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又是什么呢?”
“咱们彼此是敌人……”
“以前是的。”
“以前是,看样子,以后还会是。”
“我不明白。为什么?”
“你是个靠不住的人。”
“你这是瞎说。纯粹是瞎说!”
“不是,不瞎说。为什么在这种时候叫你复员回家呢?你能坦白地说说吗?”
“我不知道。”
“不,你知道,就是不愿说!是信不过你,对吗?”
“如果信不过我,就不会叫我带一个连了。”
“起初是这样,可是现在既然不叫你留在队伍里,那么,事情就很清楚了,老兄!”
“那你是不是信得过我呢?”格里高力盯着他问道。
“信不过!不论把狼喂得多好,狼还是要往树林子里跑。”
“你今天喝多了,米沙。”
“你别来这一套!我喝得不比你多。在外面信不过你,在这儿也不会多么信得过,你就明白吧!”
格里高力没有做声。他懒懒地从碟子里拿起一块腌黄瓜,嚼了嚼,又吐了出来。
“杜尼娅把基里尔·格罗莫夫的事告诉你了吧?”米沙问道。
“告诉我了。”
“他回家来,我也是觉得不对劲儿的。我一听说了,就在当天……”
格里高力的脸一下子白了,他气忿得瞪圆了眼睛。
“你怎么,把我当基里尔·格罗莫夫吗?”
“你别咋呼。你哪一点比他好些?”
“哼,你该知道……”
“我没有什么知道不知道的,早就什么都知道了。难道以后米佳·柯尔叔诺夫回来,我也要欢迎吗?哼,你们最好别回村子里来。”
“是你觉得我不回来好些吧?”
“我觉得好,老百姓也觉得好,都可以放心些。”
“你别拿我跟他们摆在一起!”
“我已经对你说过,格里高力,这没什么委屈的:你不比他们好,你还要更坏,更危险。”
“究竟什么地方更坏?你胡说些什么?”
“他们是普通当兵的,可是你指挥过整个的暴动。”
“我没有指挥整个暴动,我是当过师长。”
“这还小吗?”
“是小是大,问题不在这上面……如果不是那一次大家玩儿的时候红军想杀我的话,也许我不会参加暴动的。”
“如果你不是军官的话,谁也不会碰你。”
“如果不逼着我去当兵的话,我也不会当军官的……哼,这歌儿长着呢!”
“又长,又糟糕。”
“现在无法重唱了,晚了。”
他们一声不响地抽起烟来。米沙一面用指甲弹着烟灰,说:
“我知道你那些英雄事迹,听说过。你杀了我们很多战士,所以我看到你,心里痛快不了……这种事儿是忘不掉的。”
格里高力冷笑了一下。
“你的记性太好了!你把我哥哥彼特罗打死,这事儿我还没有对你提过呢……如果什么事儿都记着的话,人就要像狼那样过日子了。”
“哼,那有什么,是我杀的,我不否认!那时候我要是逮到你的话,也会那样处置你!”
“可是我,一听说在霍派尔河口把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抓起来了,就急急忙忙赶来,我怕你也在那里面,怕哥萨克们把你杀了……看来,我当时真不该急急忙忙赶回来。”
“好一个善心人!如果这会儿是士官生掌权,如果你们打胜了,真不知道你要怎样对待我呢。恐怕会用皮带抽我的脊梁!现在你倒成了大好人了……”
“也许会有人用皮带抽你,可是我才不会为了你来弄脏我的手呢。”
“这样看,咱们俩是不一样的……为了处置敌人,我从来就不怕弄脏我的手,就是现在,如果有必要的话,我连眼睛都不会眨一眨。”米沙把坛子里的残酒斟到两个杯子里,问道:“你喝吗?”
“咱们来喝,要不然太清醒了,跟咱们说的这些话很不相称……”
他们一声不响地碰过杯,把酒喝了。格里高力胸膛趴在桌子上,捻着胡子,眯缝着眼睛,看着米沙。
“你怎么,米沙,是害怕吗?怕我再起来暴动反对苏维埃政府吗?”
“我一点也不怕,不过我想:如果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你就会投到另一方面去。”
“我本来可以投到波兰人那边去嘛,你说是不是?我们有不少部队投了他们嘛。”
“你没有来得及吧?”
“不,是我不愿意。我当兵当厌了,再也不想给任何人干了。这一辈子打仗已经打够了,心里厌透了。不论是革命还是反革命,我都讨厌。就让这整个的……让这一切都去他妈的吧!我想和自己的孩子们一块儿过过日子,干干活儿,就心满意足了。米沙,请你相信吧,我这是说的真心话!”
但是,不管他说得怎样恳切,米沙都不相信了。格里高力明白了这一点,就不做声了。他忽然对自己恼得不得了。他干吗他妈的要解释、要表白呀?干吗要说这些醉话和听米沙的混账教训啊?去他妈的吧!格里高力站了起来。
“咱们别说这些没用的话了!够了!有一点我要最后告诉你:如果政府不来逼我,我决不反对政府。如果逼得我没有办法,我就要自卫!不管怎么说,因为暴动的事砍我的脑袋,就像对付普拉东·里亚布契柯夫那样,我是不干的。”
“这是什么意思?”
“这意思很明白,可以让我再到红军里去当兵,可以再像以前那样挂花,也可以因为暴动的事坐监牢,但是为了这事把我枪毙,那我可不干!未免太过分了!”
米沙撇着嘴冷笑了一下,说:
“你想得真新鲜!革命军事法庭或者肃反委员会是不会问你愿意怎样和不愿意怎样的,不会和你讨价还价的。既然犯了罪,那就是罪有应得。欠了债,必须偿清!”
“好,那咱们等着瞧吧。”
“当然,等着瞧吧。”
格里高力解下腰带,脱掉褂子,哼哧哼哧地脱起靴子。
“咱们要分家吗?”他一面仔细打量着开了绽的靴底,问道。
“咱们分家很简单:我修好自己的房子,就搬过去。”
“好,咱们就想法子分开吧。咱们在一块儿是过不下去的。”
“是过不下去。”米沙很强硬地说。
“真没想到,你对我会有这样的看法……哼,好吧……”
“我是说干脆的。怎么想,就怎么说。你什么时候上维奥申去?”
“尽可能在最近几天去。”
“不是尽可能,而是明天就得去。”
“我步行了差不多有四十俄里,太累了,明天要休息一下,后天我去登记。”
“命令上是说:要立即登记。你明天就去吧。”
“不能休息一天吗?我又不会逃走。”
“谁他妈的知道你的心思呢。我不能为你担保。”
“你怎么坏成这样啦,米沙!”格里高力惊讶地打量着老朋友那板得紧紧的脸,说。
“你别骂人!我听不惯这一套……”米沙喘了一口气,提高声音说:“你要明白,你这种军官习气该扔掉啦!明天你就去,如果你不好好去的话,我就派人押着你去。明白吗?”
“现在全明白了……”格里高力恨恨地看了看正朝外走的米沙的脊背,就和衣躺到床上。
好吧,该是怎样,就怎样了。为什么就该对他格里高力是另一样呢?说实在的,凭什么他以为,在红军里真心诚意地干了很短的一段时期,就能赎回自己的全部罪过呢?也许,米沙说不能全都宽大,说欠债必须偿清,这话是对的吧?
……格里高力在梦中看到一片辽阔的草原,看到一团人已经拉开阵势,准备进攻。已经从远处传来拉长了声音的口令声:“冲啊……”这时候他想起来,他的马肚带松开了。他使劲往左边的马镫上一踩,马鞍就滑到了马肚子底下……他又羞臊又害怕,便从马上跳下来,想勒一勒马肚带,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一下子响起轰隆轰隆的马蹄声,马蹄声迅速地远去。
一团人马向前冲去,他掉队了……
格里高力翻了翻身,还迷迷糊糊地听到自己的沙哑的哼哼声。
窗外刚刚有点儿蒙蒙亮。大概夜里风把护窗吹开了,透过结满霜花的玻璃,可以看见一弯残月那绿幽幽的光圈儿。格里高力摸到烟荷包,抽起烟来。他的心还在不住地冬冬跳动着。他仰面躺下来,笑着想:“做这样的怪梦!仗也没打成……”他在这黎明前的时刻里,却没有想到,他还要在梦里和在现实中进行不止一次拼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