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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八
五
阿贺瓦特金和米沙在格罗莫夫家看见的那个不认识的哥萨克,都和基里尔·格罗莫夫一起不见了。夜里又有两个哥萨克从村子里跑掉了。顿河肃反委员会的一小支队伍从维奥申来到鞑靼村。逮捕了一些哥萨克,把四名没有证明、私自离开队伍的哥萨克送到了维奥申的惩戒连里。
米沙天天呆在革命军事委员会里,天黑了才回家。他把上好子弹的步枪放在床边,把手枪掖在枕头底下,睡觉也不脱衣服。在和基里尔发生冲突以后的第三天,他对杜尼娅说:
“咱们睡到过道里去。”
“干什么?”杜尼娅惊愕地问。
“他们会对着窗户开枪。床就靠着窗户嘛。”
杜尼娅一声不响地把床搬到过道里,可是晚上她问道:
“怎么,咱们就一直这样像兔子一样过下去吗?等冬天到了,咱们也躲在过道里吗?”
“到冬天还早着呢,暂时凑合着住住。”
“要凑合到什么时候呢?”
“等我把基里尔打死就行了。”
“他才不会伸出脑袋来叫你打呢!”
“会伸出来的。”米沙很有把握地回答说。
但是他的打算没有实现:基里尔·格罗莫夫和他的朋友一起跑到顿河那边去了。他听说马赫诺的队伍要来了,就过河到顿河右岸,跑到克拉斯诺库特镇去了,因为听说马赫诺匪帮的前哨部队已经到了那里。夜里他到村子里来过,在街上无意中碰到普罗霍尔,就叫普罗霍尔转告米沙,说他格罗莫夫向他问候,并说一定要来拜访。第二天早晨,普罗霍尔就把见到基里尔的事以及他说的话告诉了米沙。
“好啊,让他来吧。上一次跑掉了,下一次他跑不掉。他教会了我怎样和他们这些家伙打交道,就因为这一点也应该谢谢他。”米沙听了普罗霍尔的话以后说。
马赫诺确实到了上顿河州的境内。在康柯夫村附过,经过短时间的战斗,把从维奥申派出去迎击他的一个步兵营打垮了。但是他没有向州中心进军,而是向米列洛沃车站方面开去,在车站北面跨过铁路线,朝斯塔罗别尔斯克去了。那些死心塌地的白军哥萨克都加入了他的队伍,但是大多数哥萨克都还待在家里观望。
米沙依然过着时时提防的日子,细心注视着村子里的情况。村子里的情形实在不怎么景气。哥萨克们因为买不到东西,一个劲儿地咒骂苏维埃政府。不久前成立的合作社的小铺子里几乎什么都没有。肥皂、糖、盐、煤油、火柴、烟丝、车轮油——这些最急需的东西都没有卖的。在空空的货架子上只摆着一些昂贵的阿司莫洛夫工厂的纸烟和一些小五金商品,这些东西几个月都没有买主。
因为没有煤油,夜里点的是放在碟子里的炼过的牛油或者猪油。没有烟丝,大家抽的全是自制的土烟。没有火柴,所以又广泛地使用起火石和铁匠匆匆打成的火镰。为了容易引火,还将火绒加了葵花秆子灰放在开水里煮过,但是因为不习惯,取火还是非常困难。有好几次,米沙晚上从革命军事委员会回来,看见许多抽烟的人在胡同口围成一堆,一齐在用火石打火,小声骂着娘,说:“苏维埃政府,给点儿火吧!”终于,有人打出的火星落在干燥的火绒上,燃烧起来,于是大家一齐就着火抽起烟来,一声不响地蹲下去,聊起天来。卷烟的纸也没有了。把教堂更房里的一些诗韵书都偷了出来,等到把这些书抽完了,于是家家户户把什么都拿来卷烟了,从小孩子的旧教科书到老头子的《圣经》,无一幸免。
普罗霍尔·泽河夫常常上原来的麦列霍夫家里来,向米沙要卷烟的纸,有一次很伤心地说:
“我老婆的箱子盖上糊着的旧报纸,我都撕下来抽掉了。有一本《新约》,这可是圣书,我也抽掉了。旧约也抽掉了。这些圣人写的圣书实在太薄了……我老婆有一本家谱,上面都是亲属的名字,有活人的,有死人的,我也抽掉了。怎么,非要叫我拿白菜叶子或者牛蒡叶子卷烟不可吗?不行啊,米沙,不管怎样,你要给我点儿报纸。我不抽烟可不能过日子。在俄德战争的时候,有一回我拿口粮换了八根烟卷儿呢。”
这一年秋天,鞑靼村里的日子过得很不愉快……没有油的大车轮子吱嘎吱嘎地叫着,没有抹松香的皮套和皮靴都干得裂了缝,但是最难受的还是没有盐吃。鞑靼村的人用几只大肥羊到维奥申换了五斤盐,回来的一路上又是咒骂苏维埃政府,又是咒骂荒乱的年头。米沙为了这该死的盐伤够了脑筋……有一天,有几个老头子到村苏维埃来了。他们很有礼貌地和主席打过招呼,摘下帽子,坐到长板凳上。
“盐没有啦,主席老爷。”一个老头子说。
“现在没有老爷啦。”米沙给他纠正说。
“请原谅,这是因为原来叫惯了……没有老爷能过日子,可是没有盐不行啊。”
“诸位老人家,你们想怎样呢?”
“你是主席,要想想法子运点儿盐来。我们不能用老牛从马内契往这儿运盐呀。”
“我已经把这事儿报告州里了,州里已经知道了,大概不久就能运来。”
“要等到哪一年呀?”一个老头子看着地面说。
米沙火了,从桌边站了起来。他气得满脸通红,把口袋翻了过来。
“我也没有盐呀。你们看见吗?我身上也没有驮着盐,又不能从手指头上给你们挤出盐来。明白吗,诸位老人家?”
“那些盐都跑到哪儿去了呢?”冷了一会儿场之后,独眼的老头子丘玛科夫带着惊奇的神气用一只眼睛看着大家,问道。“以前,在旧政府那时候,从来没有人谈过盐的事,盐到处堆得像山一样,可是这会儿连一小撮都弄不到了……”
“这跟我们的政府没关系,”米沙已经比较镇静地说,“要怪只能怪你们原来的士官生政府!是他们造成这样的混乱,弄得连盐都没法子运!所有的铁路都破坏了,火车也破坏了不少……”
米沙对老头子们讲了半天,讲白军在撤退时如何破坏国家财产,如何炸工厂、烧仓库。有些事情是他在打仗时亲眼见到的,有些是他听说的,还有一些是他一时心血来潮编造的,唯一的目的是想叫他们不要对可爱的苏维埃政府不满。为了维护苏维埃政府,不妨撒点儿谎,使使小点子,他在心里说:“就是我诬赖坏蛋们几句,也没有多大了不起的,反正他们是坏蛋,他们也不会因此受到损失,可是这对我们却有好处……”
“怎么,你们以为,他们这些资产阶级都是呆子吗?他们才不傻呢!他们把全俄罗斯的糖和盐,都搜刮了来,有好多万普特呢,都事先运到克里米亚去了,在那儿又装上轮船,运到外国卖去了。”米沙眨动着眼睛说。
“怎么,他们连大车油也运走了吗?”独眼的丘玛科夫带着不相信的口气问道。
“老人家,你以为他们会给你留下吗?他们不管劳动人民的死活,也用不着心疼你。就是大车油他们也能找到买主!如果可能的话,他们会把什么都弄走,叫这儿的老百姓都饿死呢。”
“这话倒也是的。”一个老头子表示赞同说。“财主全是吸血鬼。自古以来都是这样:人越是有钱,就越是贪心。维奥申有一个商人,在第一次逃难的时候,把什么东西都往大车上装,把东西全装上,连一针一线也舍不得丢下,这时候红军已经离得很近了,可是他还没有出院子,穿着皮袄在房子里跑来跑去,用钳子拔墙上的钉子。他说:‘我连一根钉子也不想留给他们那些可恶的家伙!’这么看,他们把大车油运走,也不算稀奇了。”
“那我们没有盐吃,究竟怎么办呀?”谈到最后,马克萨耶夫老汉很和善地问道。
“我们的工人很快就能挖出新盐来,目前也可以用马车到马内契去拉嘛。”米沙小心翼翼地出主意说。
“老百姓都不愿意上那儿去。那儿有加尔梅克人捣蛋,不让到湖上去拉盐,还要把牛抢去。我有一个朋友只拿着一根鞭子从那儿回来了。夜里,在维里柯克西亚什镇那边,来了三个带枪的加尔梅克人,把牛抢去,还指着他的喉咙说:‘不许出声,要不然你不得好死……’所以谁也不敢上那儿去啦!”
“只好等一等了。”丘玛科夫叹着气说。
米沙和老头子们总算马马虎虎谈好了,但是在家里,又因为盐的事,他和杜尼娅谈得很不愉快。总的来说,他们的关系有点儿不大协调了……
这是从米沙当着普罗霍尔的面谈到格里高力的那一天开始的,那一次小小的争执竟没有被忘掉。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米沙说:
“你的菜汤没有盐呀,内当家的。是不是像俗话说的,淡了还有办法,咸了怕挨打呢?”
“如今有这个政府,做菜咸不了。你知道咱们还剩多少盐吗?”
“还有多少?”
“还有两把。”
“真糟糕。”米沙叹着气说。
“有很多人夏天就到马内契去拉盐了,可是你总是没工夫去想这些事。”杜尼娅用埋怨的口气说。
“我哪儿有牲口去拉盐呢?牛又不行,出嫁头一年就把你套上,又不大像话……”
“你先别开玩笑吧!等你吃够了没盐的东西,再开玩笑吧!”
“你干吗要向我发脾气呀?说实在的,我到哪儿给你弄盐去?你们女人家就是这样……我要是能吐出盐来,那我吐给你们。如果吐不出盐来,叫我他妈的怎么办呢?”
“人家都赶着牛车上马内契去过。人家这会儿盐也有了,什么都有了,可是咱们就只能吃又淡又酸的东西了……”
“杜尼娅,咱们马马虎虎能熬过去。大概很快就能运盐来。我们还缺这玩意儿吗?”
“你们什么都多得很。”
“这‘你们’,指的是谁?”
“我说的是红军。”
“那你是什么人?”
“就是你看见的这样一个人。你们吹呀,吹呀,说什么:‘我们什么都要有很多很多,还要过又平等又富裕的日子……’瞧,这就是你们的富裕日子:做菜汤都没有盐放啦!”
米沙惊骇地看了看妻子,脸色都白了。
“杜尼娅,你这是怎么啦?你怎么说这种话?能这样说吗?”
但是杜尼娅来了性子:她的脸气得和恼得也发了白,换成喊叫的声音说:
“可是,能这样过日子吗?你瞪什么眼睛?你这个主席,知道不知道,人不吃盐就要肿牙花子?你知道不知道,很多人拿什么当盐吃?他们跑到涅恰耶夫冈那边,到碱地里去挖碱土,就把碱土放到菜汤里……这事儿你听说了吗?”
“别发急,别吵嘛,我听说过……这又怎样呢?”
杜尼娅把两手一扎煞,说:
“还有什么怎样不怎样呀?”
“无论怎样总要凑合着熬过去吧?”
“哼,你去熬吧!”
“我是可以熬过去的,可是你……你们麦列霍夫家的本性都在你身上露出来啦……”
“什么样的本性?”
“反动的本性,就是这种东西!”米沙低沉地说过这话,就从桌边站了起来。他看着地面,也不抬眼看妻子;他的嘴唇轻轻哆嗦着,说道:“你要是再说这种话,咱们就没法在一块儿过了,你要明白!你说的话是敌人的话……”
杜尼娅还想反驳,但是米沙侧眼看了看她,并且举起了攥成拳头的手。
“住嘴!……”他低沉地说。
杜尼娅并不害怕,她带着掩饰不住的好奇神情仔细打量了他一下,过了一会儿,就又镇静又快活地说:
“唉,得了吧,咱们干吗要谈这些鬼事情……咱们没有盐也能过得去!”她沉默了一会儿,就带着米沙一向很喜欢的微笑,说:“别生气,米沙!要是对我们女人家什么事儿都生气的话,气还不够用的呢。因为脑子糊涂,什么话都能说得出来……你想喝果子汤,还是给你端点儿酸牛奶来?”
杜尼娅虽然年轻,却已经有了丰富的生活经验,她懂得,在夫妻争吵的时候,什么时候应该坚持下去,什么时候应该忍让……
在这以后,过了有两个星期,收到格里高力的一封信。信上说,他在和弗兰格尔的部队作战中受了伤,又说,等伤愈后,很可能要复员回家。杜尼娅把信的内容对丈夫说了说,小心翼翼地问道:
“等他回家来,米沙,那时候咱们怎么过法呢?”
“咱们搬到我家里去。叫他一个人住在这儿。把家产分开。”
“咱们和他一块儿过,恐怕不行。从各方面来看,他会把阿克西妮亚接过来。”
“就算是行的话,我也不愿意和你哥哥同住在一座房子里。”米沙很决绝地声明说。
杜尼娅惊愕地动了动眉毛。
“为什么,米沙?”
“你知道嘛。”
“是因为他在白军里干过吗?”
“是的,是的,就因为这个。”
“你不喜欢他呀……你和他本来是好朋友嘛!”
“我要他这种朋友干他妈的什么?我会喜欢他?以前是朋友,可是早就绝交啦。”
杜尼娅坐在纺车后面。纺车有节奏地嗡嗡响着。纺的线一下子断了。杜尼娅用手把纺车停住,也不看丈夫的脸,一面捻断线,一面问:
“他要是回来,因为干白军的事会把他怎么样呢?”
“要上法庭。要判罪。”
“究竟会判他什么罪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又不是法官。”
“会判枪毙吗?”
米沙朝米沙特卡和波柳什卡睡的床上望了望,听到他们的均匀的呼吸声,就放低了声音,回答说:
“会的。”
杜尼娅再也没有问什么。第二天早晨,她挤完牛奶,就去找阿克西妮亚。
“格里沙快回来了,我来叫你高兴高兴。”
阿克西妮亚一声不响地把装满水的铁罐放在炉台上,两手紧紧按在胸前。杜尼娅看着她的火红的脸,说:
“你可不要太高兴了。我那一口子说,他脱不了要吃官司。天知道会判他什么罪呀。”
在阿克西妮亚那含泪的、闪闪发光的眼睛里,闪过一阵恐怖的神情。
“因为什么?”她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然而她还无法收住嘴唇上来迟了的笑。
“因为暴动的一些事情。”
“胡说!才不会判他罪呢。你的米沙什么也不懂,还要充万事通!”
“也许不会判罪。”杜尼娅沉默了一会儿,后来把一声叹息压下去,说:“他恨我小哥……所以我心里十分难受,说又不能说!我小哥真可怜呀!他又挂花了……他这一辈子真不顺心呀……”
“只要他能回来就行:我们可以带上孩子们逃到别处去。”阿克西妮亚激动地说。
她不知为什么把头巾扯下来,接着又披上去,并且毫无目的地挪动着搁板上的碗碟,怎么都压制不住十分强烈的激动心情。
杜尼娅看出,阿克西妮亚坐到板凳上,在膝盖上抚摩破旧的围裙皱褶的时候,两只手打着哆嗦。
一股泪水涌到杜尼娅的喉咙眼儿里。她真想一个人大哭一场。
“妈妈没有等到他啊……”她小声说。“好,我走了。要去生炉子了。”
阿克西妮亚在过道里又急促又羞涩地亲了亲她的脖子,又抓住她的手亲了亲。
“你高兴吗?”杜尼娅上气不接下气地小声问道。
“是的,有点儿,一点点儿……”阿克西妮亚这样回答,是想用开玩笑和哆哆嗦嗦的微笑掩饰已经涌出来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