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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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特罗纽斯在卡雷纳的府邸因为三面都是花园,正前方又面对着色齐利[1]的小市场,所以才没有被火烧掉。他告别皇帝之后,便打轿回府去了。

那些在大火中丧失了豪华住宅以及大量财物和艺术珍品的大臣都称他为福星。事实上,人们早就说他是命运女神之子了,皇帝最近对他日益亲密和友爱的表现也证明了这种说法是没有错的。

可是这个命运女神的亲生儿子现在也不能不顾及他母亲那变幻无常的脾气,想到她和那位连自己的亲生儿女都能吞食下去的克罗诺斯[2]有几分相像。

“如果我的房子连同我的珠宝、伊特鲁利亚瓷瓶、亚历山大玻璃器皿和科林斯铜制品全都被烧掉了,也许尼禄会把这次冒犯真的忘了。凭波卢克斯起誓,现在要考虑的是,要不要马上去当这个禁卫军司令官?这当然决定于我自己。如果我当了这个司令官,我就要宣布蒂盖里努斯是纵火犯,因为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我还要让他穿上苦行衣,把他交给人民群众,这样不仅可以拯救那些基督徒,而且也只有这样,才能够使罗马重建起来。谁知道,那些正直的人们也许从此就能真的过上好日子。即便为了维尼茨尤斯,我也应当去当这个司令官,在工作繁忙的时候,我可以把一些事情交给他去做,尼禄一定不会反对……以后,维尼茨尤斯就是让所有的禁卫军,甚至连皇帝本人都接受了基督教的洗礼,那对我又有什么妨碍呢?如果真的出现了一个虔信宗教的尼禄,一个品德高尚心地善良的尼禄,那才是一个令人欣喜的奇闻呢!”

他那从来也不知道什么叫忧虑的个性竟然表现得这么突出,连他自己也觉得好笑了。可是过了一会儿,他的思想又转到别的事情上去了。他觉得自己好像还在安茨尤姆,塔斯的保罗正在对他说话:

“你们说我们是人类的大敌,可是裴特罗纽斯!如果皇帝是位基督徒,能够按照我们的教义办事,那么你们不是更有安全的保障吗?请你回答我吧!”

想到这里,他又自言自语地说:

“凭卡斯托尔起誓!不管有多少基督徒被杀害,保罗都会培养出那么多新的教徒,只要这个世界不是永远那么卑鄙无耻,他的主张就一定会被证明是正确的……既然这个世界现在并没有灭亡,那么谁能说它将来不会变得更加美好呢?要说我自己,虽然我也真的学会了不少东西,但我还没有学会做一个十足的大坏蛋,所以我迟早都免不了要劐开自己的血管……不论怎么个死法,反正注定一死。我原先只可惜尤妮丝和那只米列内花瓶,但是后来一想,尤妮丝已经是个自由的人,那只花瓶也会随我入葬,红胡子是得不到它的,现在真正值得惋惜的还是维尼茨尤斯。我的生活已经不像过去那么令人厌烦了,我也什么都准备好了。在这个世界上,虽然不乏美好的事物,但绝大多数的人都是那么卑鄙无耻,令人憎恶,所以告别这种生活也没有什么遗憾。一个懂得生活的人一定懂得怎么去死。我虽然在朝里当官,但我却是一个自由的人,比那些朝臣所想象的还要自由。”

裴特罗纽斯想到这里便耸了耸肩膀,依然自言自语地说:

“他们肯定以为我现在两条腿直打哆嗦,害怕得连头发都竖起来了。可是我回到家后,首先要洗一个紫罗兰香热水澡,然后叫我那个金发美人给我擦擦油。吃了饭后,我还要叫大家都来高唱安泰米约斯写的那首《阿波罗颂歌》。我过去就说过,用不着去考虑死,因为死神没有我们的招呼也会想到我们的死的,如果真的有什么天堂,而且那里真的有鬼魂的话,那才是值得高兴的……到那个时候,尤妮丝就会常常到我这里来,我们又可以一同在阿福花的草地上自由地漫步了。我也能够找到比这里好得多的朋友了。因为我们这里都是一些骗子和小丑,一些趣味庸俗、卑鄙无耻、丝毫也不懂得文明礼貌的小人,就是有十个风雅裁判官,也没法把这些特雷马奇奥们变成高尚的人。凭佩尔塞芬起誓,我对他们真是厌恶透了。”

他很惊讶地发现,仿佛有什么东西把他和别的朝臣隔离开了。他对他们本来都很了解,而且早就有一定的看法,可是现在,他却感到他们已经远远地离开他了,他对他们也越来越轻蔑,越来越感到厌恶了。

随后裴特罗纽斯又想到了自己的处境。他对什么都看得很深,而且能有一个正确的判断,因此他知道自己暂时还不会有死的危险。尼禄既然对他说了几句友好和表示宽恕的漂亮话,那么他在一定程度上也会受到这些话的约束。他现在即使要报复,也得寻找别的借口,但要找到别的借口还需要很多时间。“尼禄首先会利用这些基督徒举行一次竞技大会。”裴特罗纽斯对自己说,“然后才可能想到我。因此我也就用不着那么成天烦恼,或者改变我的生活方式了,只有维尼茨尤斯的处境才真的危险啊!”

从这个时候起,他就一心一意地只想着维尼茨尤斯了,他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把他救出来。

卡雷纳地区到处都是灰烬、瓦砾和被烧毁的烟囱,奴隶们抬着轿子毫不停息地往前奔跑,但裴特罗纽斯要尽快地回到家里,又命令他们加快了速度。维尼茨尤斯自从他的宅第被烧毁后,就一直住在裴特罗纽斯的家里,这时候他正好在家。

“你今天见到了莉吉亚吗?”裴特罗纽斯一进门就问道。

“我刚从她那里回来。”

“你听我说,先别东问西问地耽误时间。今天早上,皇帝已经决定把火烧罗马的罪责转嫁给基督徒。他们马上就要挨家挨户地搜查了,大逮捕随时都可能开始。你现在就得把莉吉亚带走,赶快逃到阿尔卑斯山那边去,或者远远地逃到非洲去。你得尽快地离开这里,因为从帕拉丁宫到第伯河对岸比从这里去近得多。”

维尼茨尤斯到底是个军人,他很清楚不要把时间浪费在不必要的提问上。因此他紧蹙着眉头,脸上显露着十分专注、严峻而且毫无畏怯的神情,一声不响地听完了舅舅的话。很显然,在这个危急关头,他天性中的第一个要求就是保卫自己,进行战斗。

“我马上就去!”他说。

“还要说一句,带上那一袋金子,还要随身携带武器,把你的那些基督徒也一起带走。实在没办法,就把她抢出来。”

维尼茨尤斯走到客厅的门口时,裴特罗纽斯在他的背后又大声地补充了一句:

“别忘了派个奴隶来给我送信。”

于是只剩下裴特罗纽斯一个人。他开始在装饰客厅的圆柱中间来回地踱步,想着那些就要发生的事变。他知道,李努斯的住宅和第伯河对岸大部分房屋一样,在大火中没有被烧毁,他和莉吉亚在大火之后就回到他家里去了,但是这种情况的出现现在反而是很不妙的。当然,如果他们没有那个家可以回去,要想在人群中找到他们也不那么容易。但裴特罗纽斯料定,帕拉丁宫里不会有人知道他们的住处,维尼茨尤斯一定能在禁卫军来到之前赶到那里,把他们救出来。此外他还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出现的情况:蒂盖里努斯想一举抓获尽量多的基督徒,他一定会把禁卫军分成许多小队去各处活动,在全罗马城布下天罗地网。但他们如果只派了十来个士兵来抓她,那个莉吉亚人就算一个人也会把他们的骨头全都打断,更不用说还有维尼茨尤斯相助了。想到这里,裴特罗纽斯就放心了。但是要反抗禁卫军士兵就等于向皇帝宣战,皇帝一定会报复的。在这种情况下,就只有两种选择了:如果维尼茨尤斯能够逃脱皇帝的报复,这种报复就一定会落到他的身上。这一点裴特罗纽斯是很清楚的,但他并不害怕,相反的是他还感到非常高兴,因为他觉得他的这个举措打乱了尼禄和蒂盖里努斯的部署。他要不惜一切财力和人力地这么干下去。早在安茨尤姆的时候,塔斯的保罗就让他的大部分奴隶改宗信了基督教,因此裴特罗纽斯也深信,在这场保卫基督徒的战斗中,这些具有虔诚的信仰和无私奉献精神的奴隶是可以依靠的。

尤妮丝进来打乱了他的思绪。一见到她那天仙般的美貌,他的一切忧虑全都消失不见了。他忘记了皇帝,忘记了人们对他的轻慢,忘记了那些卑鄙无耻的朝臣,忘记了基督徒们正在遭受迫害,甚至连莉吉亚和维尼茨尤斯都忘了。他只是用一种欣赏形体美的审美家的眼光望着尤妮丝,用一种对这种形体美产生了爱的眼光望着她。她这时身穿一件叫作“薄纱衣”的透明的紫罗兰色的外衣,透过这件纱衣能够看见她那玫瑰色的美得像女神一样的肉体。她也把他当作天神一样地崇拜,以她的整个灵魂深深地爱着他,而且永远期盼着能够得到他的柔情和抚爱。她现在仿佛不是他的情妇,而像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那样,高兴得满脸绯红。

“哈里达,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吗?”裴特罗纽斯对她伸出双手,问道。

尤妮丝向他低下了她那金发的头,回答说:

“老爷,安泰米约斯把他那帮唱歌的奴隶都带来了,问你今天要不要听他们的演唱?”

“叫他等一等!我们吃饭的时候,让他把那首《阿波罗颂歌》唱一唱吧!虽然周围都是瓦砾和废墟,我们却要听听《阿波罗颂歌》。向帕弗斯的森林起誓,我一看见你穿上这件薄纱衣,真以为是阿佛罗狄忒披着蓝天,就在我的面前。”

“啊,老爷!”尤妮丝说。

“快到我这里来,尤妮丝,快来拥抱我,亲吻我吧!……你爱我吗?”

“我对宙斯也没有这么爱过啊!”

她说完后,即刻躺倒在他的怀里,把自己的嘴唇紧贴着他的嘴唇,激动得浑身战栗起来。

可是过了一会儿,裴特罗纽斯又问道:

“如果我们要分离呢?”

尤妮丝惊悚不迭地望着她,说:

“你说什么,老爷?”

“你别怕!……你知道,也许我要去做一次长途旅行!”

“那就把我也带去吧!”

裴特罗纽斯赶忙转移了话题,问道:

“快告诉我,我们花园里草地上的阿福花还开着吗?”

“花园里的柏树和草地都被大火烤黄了,桃金娘的叶子也掉光了,整个花园都完了。”

“整个罗马都完了,不久就会变成一块真正的坟地。你知不知道,已经下了一道镇压基督徒的命令?逮捕马上就要开始了,成千上万的人都要被处死了。”

“为什么要惩罚他们?老爷,他们都是一些好人,从不惹是生非啊!”

“就因为这个要惩罚他们。”

“那我们就乘船到海上去吧!你神圣的眼睛是不愿看到流血的。”

“好的。不过我现在要去洗个澡,过一会儿,你到涂油室来给我的手臂擦擦油。凭爱神的腰带起誓,你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漂亮,我要给你造一个贝壳形的浴池,你躺在里面就像一颗无价的珠宝……快来吧,我的金发美人!”

他出去后,过了一个小时,两个人的头上都戴着玫瑰花冠,两眼迷迷糊糊地在餐桌旁坐下。桌上摆着金制的餐具,几个侍童扮成爱神侍候在两旁,还有那一帮歌手,在竖琴的伴奏下,由安泰米约斯指挥,唱起了这首《阿波罗颂歌》。主仆俩开始用常春藤酒盅饮酒,倾听着《阿波罗颂歌》美丽的旋律。虽然府第周围都是颓垣断壁和被烧毁的烟囱,一阵阵大风把上面的尘土全都扬了起来,但这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他们的心都陶醉在爱情和幸福中了,爱情把他们的生活引进了神仙般美妙的梦境。

可是颂歌还没有唱完,那个担任客厅总管的奴隶就进来通报,因为惶恐不安,他的嗓门都发抖了:

“老爷,百夫长带着一队禁卫军在大门外等候,说是奉旨要面见老爷。”

歌声和琴声都停下来了。在场的人马上有一种惶恐不安的感觉,因为皇帝召见他的近臣是从来不派禁卫军的,他们在这个时候来到,绝不是什么好兆头。但裴特罗纽斯依然是那么若无其事,他只是因为有人打扰了他才不耐烦地说道:

“能不能让人安安静静地吃一顿饭呢?”

然后他对客厅总管说:

“让他进来吧!”

总管在门帘后面消失不见了。过了不久,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原来是裴特罗纽斯认识的百夫长阿佩尔,他头戴钢盔,全副武装。

“尊敬的大人,这是陛下给你的信。”他说。

裴特罗纽斯懒洋洋地把一只白净的手伸了过去,接过书写板后,在上面扫了一眼,又不慌不忙地递给了尤妮丝,说:

“皇帝今天晚上要朗诵《特洛亚之歌》新的一章,召我进宫去。”

“我只是奉命来送信的。”百夫长说。

“是的,不用回信了。可是百夫长,你就在我这里歇息一下,喝杯酒好吗?”

“谢谢你,高贵的大人!为了大人的健康我愿意干一杯,但是在这里休息可不行,我还要去执行别的命令。”

“为什么不叫一个奴隶把信送来,而一定要叫你来呢?”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大人!大概是因为我要到这一带来执行命令,顺便叫我捎来的吧!”

“我知道,是去搜捕基督徒吧!”裴特罗纽斯说。

“是的,大人!”

“这次搜捕早就开始了吧?”

“中午以前就派了好几支队伍到第伯河对岸去了。”

他一说完便从酒盅里洒下了几滴酒,表示他对战神的致敬,然后他把剩下的一饮而尽,便告辞道:

“愿神明赐你百事顺心,大吉大利,大人!”

“你把这一盅也饮了吧!”裴特罗纽斯说。

随后他向安泰米约斯做了个手势,叫他把《阿波罗颂歌》唱完。当竖琴重又弹奏起来的时候,裴特罗纽斯心里想道:

“红胡子对我和维尼茨尤斯耍起手段来了。我猜他的用意是要派百夫长借送信来恐吓我一下。晚上他们一定会问百夫长我对他的态度怎么样。不,不!我不会让你高兴的。你这个凶恶残暴的家伙!我知道,你心里忘不了对我的仇恨。我也知道,我是免不了一死的。但是你想要我苦苦地哀求你,想在我的脸上看到害怕和屈从,那你就打错了算盘。”

“老爷,皇帝写的是:‘如果你有兴趣,你就来吧!’你真的去吗?”尤妮丝问道。

“我的兴致好极了,我很愿意去听皇帝的诗。特别是因为维尼茨尤斯不能去,我就更要去了。”

午饭后他习惯性地散了一会儿步,然后让理发师和整理衣褶的女奴侍候在他的身边。一个小时后,他打扮得像神仙一样飘逸和俊美,便即刻吩咐奴仆把他抬到帕拉丁宫去。时间已经很晚,周围显得十分宁静和暖,月光把地面照得亮堂堂的,所以走在前面掌灯的奴隶把灯火都熄灭了。在街道和房屋的废墟上,到处都是喝醉了酒的人群,他们身上披着常春藤和金银花藤,手里拿着御花园里摘来的桃金娘和月桂枝。充足的粮食储备和即将举行的竞技大会给人们带来了极大的欢乐,这里那里都有一些人在唱着赞美“神圣的夜”和爱情的歌曲,还有一些人在月光下尽兴地舞蹈。奴仆们有好几次不得不大声地叫了起来:“给高贵的裴特罗纽斯的轿子让路!”人群一听到这个名字,便立即闪到了两边,对这位敬爱的大人表示欢呼和致敬。

但裴特罗纽斯最担心的是维尼茨尤斯,他很奇怪,为什么维尼茨尤斯到现在还没有给他捎个信来。他本来是个享乐主义和利己主义者,可是由于他和塔斯的保罗的接触,和维尼茨尤斯相处,每天都能听到基督徒的各种故事,受到他们精神的鼓舞,他的思想和性格确实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不管他自己意识到没有。从他们那里吹来的和风在他的心中播下了新的种子。现在除了他自己外,他也开始关心别人的事情了。他和维尼茨尤斯之所以那么亲密无间,是因为他从小就非常喜爱他的姐姐——维尼茨尤斯的母亲。现在他又参与了维尼茨尤斯的事情,而且他的态度是很严肃认真的,就像他在看一场悲剧那样。

裴特罗纽斯深信,维尼茨尤斯一定会比禁卫军更早地到达那里,和莉吉亚一起逃走;就是遇到最坏的情况,他也会把莉吉亚抢过来。但他还是需要得到确切的消息,因为他估计他一进到宫里,就会有人向他提出各种问题,得事先做好准备。

裴特罗纽斯在蒂贝留斯宫门前停了下来。下了轿后,没多久,便来到了客厅里。这里已经坐满了朝臣,昨天那些朋友见到他也被邀请前来都很惊讶,不愿和他照面。可是他在他们中间走来走去,潇洒自如,毫无顾虑,而且充满了自信,仿佛他自己也可以施恩惠于他人似的。别的朝臣看到他这个样子,又怕自己过早地疏远了他而陷入被动,反倒有点心神不安了。

皇帝这时装出一副专心和别人谈话的样子,仿佛根本就没有看见他,因此也没有理睬他。只有蒂盖里努斯一人向他走过来了,说道:

“晚安,风雅裁判官,你是不是还认为,罗马不是基督徒放火烧掉的呢?”

裴特罗纽斯耸了耸肩膀,像对一个解放奴隶那样拍着他的后背,回答说:

“究竟是谁放火烧的,你比我更清楚。”

“要说聪明才智我比不上你。”

“你总算说了句实话。既然这样,当陛下朗读《特洛亚之歌》新的篇章的时候,你该可以发表一点自己的见解,而不再像孔雀那样吱吱地叫了吧?”

蒂盖里努斯咬着嘴唇一句话也没有说。他对皇帝今天朗读他的新作本来就不高兴,因为这又给了裴特罗纽斯一个表现自己胜过他的机会。尼禄就像往常那样,他朗读时总是习惯性地把眼光转向裴特罗纽斯那边,仔细察看着他的面部表情。裴特罗纽斯听得也很专神,他时而扬起眉毛,时而点头称是,时而集中注意力像要检查某些段落自己听清楚了没有。他对诗中某些地方不是表示赞美就是提出批评,同时他还指出了哪些诗句需要修改或者需要润色加工。这便使尼禄深深地感到,别人那种过分的赞美不过是想自己捞点好处,只有裴特罗纽斯的评论才是针对诗歌本身的,只有他才懂得诗,因此也只有他赞美的那些地方才是真正值得赞美的。于是尼禄便同他讨论和争辩起来。后来,裴特罗纽斯还对尼禄诗中某个用词的准确性提出了怀疑,尼禄对他说:

“为什么用这个词,你听到最后一章就明白了。”

“啊,我这条命还能活到最后一章?”裴特罗纽斯心里想。

有些朝臣们听到尼禄这句话,心里也感到不安了,他们都这么想:

“我该倒霉了!裴特罗纽斯还有充分的时间,使他能够重新获得皇帝的恩宠,除掉那个蒂盖里努斯。”

于是大家又想和他接近了。可是在晚会结束时,他又不那么走运了,因为他和尼禄告别时,尼禄眨巴着眼睛,脸上对他露出了一种幸灾乐祸的表情,问道:

“维尼茨尤斯为什么没有来?”

如果裴特罗纽斯确实知道维尼茨尤斯和莉吉亚已经逃出了城外,那他一定会这么说:“他们奉陛下的意旨结了婚,到外面度蜜月去了。”可是他一看见尼禄那种古怪的笑容,便改变了口气:

“陛下,你的圣旨送去的时候他不在家。”

“告诉他,我很高兴见到他。你可以以我的名义劝他不要放弃观看那些有基督徒们出场的竞技大会。”

这些话倒使裴特罗纽斯深感不安了,他认为这和莉吉亚是直接有关的。他上了轿后,要奴隶们比早晨走得还快,可这却是办不到的,蒂贝留斯宫门前人山人海,把那里挤得水泄不通。那些人全都喝得酩酊大醉,现在不是唱歌跳舞,而是在大声地叫嚷,显得十分焦躁不安。远处也传来一片叫喊声,裴特罗纽斯起初听不清他们在喊些什么,后来这种喊声越来越大,变成了一阵粗野狂暴的吼叫:

“把基督徒都拿去喂狮子!”

大臣们豪华的舆轿穿过喧嚣的人群后,从那些烧光了的街道的另一头,又不断地涌来了新的人群。他们一听到这里的叫喊声,也跟着喊了起来。人们互相传送着这样一个消息:逮捕从上午就开始了,已经抓到了许多纵火犯。过了不久,在新开辟的和原来的街道上,在被烧毁了的胡同和小巷里,在帕拉丁宫的四周围,在所有的山丘上和花园里,都响起了愤怒和狂热的吼叫声:

“把基督徒们拿去喂狮子!”

“真是一群畜生!有这样的皇帝就有这样的子民!”裴特罗纽斯表示轻蔑地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但是他想,像这样一个建立在强权之上的世界,建立在连野蛮人都想象不出的暴虐无道之上,建立在罪恶和淫佚放荡之上的世界是维持不了多久的。罗马是世界的统治者,也是世界身上的毒瘤,从这里散发出腐尸的恶臭。在这个腐臭的生命上已经投下了死亡的阴影。朝臣们曾经不止一次地议论过这些事情,裴特罗纽斯甚至看到这些事情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彻底地暴露出了它们的真实面貌。罗马是一个坐在拥有无数月冠的战车上的征服者,他的身后跟着无数身披锁链的各族人民,但他正在向深渊走去。在裴特罗纽斯看来,这座统治世界的城市的状况就像一群小丑举行的一次狂欢舞会,这种疯狂迟早会结束的。

裴特罗纽斯终于明白,只有基督徒才会迎来新的生活,但他又想,这些教徒不久就会被消灭干净,一个不留,到那时候又会是个什么样子呢?这群小丑的队伍在尼禄的率领下,会继续这么走下去。如果尼禄死了,又会出现第二个和他一样甚至比他更加暴虐的皇帝。因为在他看来,这样的子民和这样的贵族中是不会有明主的,以后还会出现新的狂欢,而且是更加卑鄙、更加下流的狂欢。但是这种狂欢不会永远没有止歇,小丑们精疲力尽之后,也非得去歇息不可。

裴特罗纽斯想到这里,他自己也感到疲于思虑了。如果仅仅为了观察一下这种艰难的世态,那么值不值得就这么活下去,值不值得过这种朝不保夕的生活呢?死神的相貌并不难看,而且它不亚于睡神,它的肩膀上也生着一双翅膀。

轿子在家门口刚刚停下,那个机灵的看门人便立刻把门打开。

“高贵的维尼茨尤斯回来了吗?”裴特罗纽斯问道。

“刚回来,老爷!”奴隶回答说。

“这么说,他没有把她救出来!”裴特罗纽斯暗自想道。

他扔下宽袍,急忙来到了客厅里。维尼茨尤斯正坐在一个三角凳上,双手抱着低垂的脑袋,几乎碰到了膝盖上。可是他一听到脚步声,就马上把面孔抬了起来,他的面孔像石头一样僵硬,眼睛里放射着焦急的目光。

“你是不是去晚了?”裴特罗纽斯问道。

“是的。上午她就被抓走了。”

随后沉默了一会儿。

“你看见莉吉亚了吗?”

“看见了。”

“她在哪里?”

“被关在马梅登监狱里。”

裴特罗纽斯惊呆了,他用一种询问的眼光望着维尼茨尤斯。

维尼茨尤斯明白他的意思,便说:

“不!她不在杜利安努姆[3],也不在中间的牢房里。我买通了一个看守,叫他把自己的房间让给她住,乌尔苏斯在房门外保护她。”

“为什么乌尔苏斯没有去救她呢?”

“他们派来了五十个禁卫军士兵,李努斯也不许他抵抗。”

“李努斯怎么样?”

“李努斯病得快死了,所以才没有抓他。”

“你打算怎么办?”

“把她救出来,或者和她一起去死,我信仰基督。”

维尼茨尤斯说话的神态虽然平静,但是他的声音却透出了一种撕心裂肺的痛苦。裴特罗纽斯听到后,他的心跳得更厉害了,出于真挚的同情,他对维尼茨尤斯说:

“我深深地理解你,你打算怎么去救她呢?”

“那些看守我都给了许多钱,一是为了使她免遭凌辱;二是为了她以后逃跑时,他们不出来阻挠。”

“你准备什么时候去救她?”

“那些看守对我说,他们不能马上把她交给我,因为怕追究责任,等到监狱里的囚犯多得没法清理的时候,他们才能把她放出来。但这是最后的一步。在这之前,你可要想想办法救救她,也救救我呀!你是皇帝的朋友,莉吉亚是皇帝亲自送给我的,请你到皇帝那里去求求情吧!”

裴特罗纽斯没有回答维尼茨尤斯的话,他叫奴隶拿来了两件黑色的斗篷和两把短剑,然后转身对他说:

“你现在穿上斗篷带上剑,我们一起到牢里去,路上我把真实情况告诉你。到了那里你要掏出十万个银币来,准备送给那些看守,如果他们马上把莉吉亚交出来,就是再多两倍、甚至五倍的钱也要给,否则你就来不及了。”

“那我们快走吧!”维尼茨尤斯说。

没多久,他们就来到了大街上。裴特罗纽斯说:

“刚才我不愿耽误时间,现在你听我说吧!从今天起,我不仅失宠了,而且我的生命安全都受到了严重的威胁,我在皇帝那里什么事都办不成了。我深信,皇帝不仅不会接受我的请求,还会采取和我敌对的行动。如果不到这种地步,我怎么会要你去马上把她抢回来和她一起逃走呢?要知道,你和她要是真的逃走了,皇帝还会迁怒于我,皇帝今天宁可满足你的要求也绝不会顾及我的。但你也不要对他抱什么幻想,你除了把莉吉亚从牢里救出来,赶快从这里逃走之外,是没有别的出路的。如果这一次没有成功,我们还可以想别的办法。不过你要知道,他们逮捕莉吉亚不只是因为她信仰基督教,也是由于波贝亚对她和对你都心有怨恨,你不会忘记你拒绝过她也得罪了她吧?波贝亚知道,你这么做是为了莉吉亚,所以她一见到莉吉亚就恨死她了。她还大造谣言,说什么她的孩子是莉吉亚使了妖法弄死的,想以此加害于莉吉亚。所有这一切,不都是她一手造成的吗?如果不是她,又怎么解释莉吉亚第一个就被关进了监狱呢?此外你还要想一想,是不是有人给他们找到了李努斯的住宅呢?这个人是谁呢?告诉你吧,早就有人跟踪她了!我知道,我这么说刺痛了你的心,使你失去了最后一线希望。但我可以告诉你,他们现在还没有想到你会去救她,你如果不趁这个机会把她救出来,你们两个都会被他们害死的。”

“原来是这样,我现在明白了。”维尼茨尤斯低声说。

街道上已经夜深人静,他们的谈话这时也被一个迎面走来的喝醉了酒的角斗士给打断了。这个角斗士摇摇晃晃地向裴特罗纽斯伸出了一只手,把它按在他的肩膀上,冲着他的脸孔喷来一股股难闻的酒肉气,然后用嘶哑的嗓音喊了起来:

“把基督徒都拿去喂狮子!”

“密尔密隆,听我好心的劝告,快走你的路去吧!”裴特罗纽斯心平气和地对他说。

可是这个酒鬼又用另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膊,不肯放他走。

“快跟我一起喊:把基督徒拿去喂狮子!不然我就要扭断你的脖子。”

裴特罗纽斯的神经再也忍受不了啦!从他离开帕拉丁宫后,这种叫喊声就像梦魇一样压得他透不过气来,把他的耳朵也震聋了。因此当他看见这个巨人在他的头上挥动拳头的时候,就再也压制不住他的愤怒了。

“朋友,你喝得醉醺醺的,妨碍我走路了。”

说着他便抽出从家里带来的那把短剑,往角斗士的胸膛刺去,一直刺到了剑柄。然后他又拉着维尼茨尤斯的手,开始和他说起话来,就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

“皇帝今天对我说:‘你要以我的名义对维尼茨尤斯说,不要放弃观看那些有基督徒们出场的竞技表演。’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他们要让你在观众面前暴露你的痛苦,这是他们事先的安排。可能正是出于这种安排,他们才没有逮捕你和我。如果你现在不把她救出来,你们以后怎么样……就很难说了!……也许阿克台会给你说情,但她又能起多大作用呢?……蒂盖里努斯对你在西西里岛上的领地倒是早就想打主意了!你不妨去探探他的意思。”

“我可以把我的一切都送给他。”维尼茨尤斯答道。

从卡雷纳街到市场的距离并不很远,他们很快就走到了。天空开始微微地发白,城墙从黑暗中显露出来了。

他们拐了个弯,正要向马梅登监狱走去的时候,裴特罗纽斯突然停了下来,说:

“有禁卫军!……太迟了!”

有两排士兵把监狱包围起来了。清晨的曙光照在他们的钢盔和枪尖上,在上面涂上了一层银白色。

维尼茨尤斯的脸孔立刻变得像大理石一样苍白,他说:

“我们过去吧!……”

没多久,他们就来到了禁卫军的队伍面前。裴特罗纽斯凭他那非凡的记忆力,不仅认得这里所有的军官,而且对那些士兵也个个面熟。他认出了这支队伍的指挥官后,便示意他过来。

“怎么,尼格拉?你们是奉命来看守监狱的吧?”

“是的,尊敬的裴特罗纽斯大人!司令官怕有人来这里抢夺纵火犯。”

“有没有不让人进去的命令?”维尼茨尤斯问道。

“没有这样的命令,大人。熟人可以去探监,这便于我们抓到更多的基督徒。”

“那你就放我进去吧!”维尼茨尤斯说。

随后他握着裴特罗纽斯的手,对他说:

“你先去看看阿克台。有什么消息,我出来后你再告诉我。”

“你一定要出来!”裴特罗纽斯说。

就在这个时候,从地牢里和厚厚的围墙那边,传来了一阵阵歌声。这歌声开始压得很低,后来变得高亢起来,男女老幼汇成了一曲和谐的大合唱。牢房的周围虽是一片黎明的寂静,但整个牢房却像竖琴一样地演奏起来了。这不是悲哀的声音,也不是绝望的声音,这歌声唱出了欢乐和胜利的情调。

那些士兵都面面相觑,惶悚不安。天空中露出了第一束金色和玫瑰色的霞光。


[1] 色齐利,古罗马的一个家族。

[2] 克罗诺斯,奥林匹斯诸神以前远古时代的一个神明,据说他曾经把自己的子女都吞进了肚子里。

[3] 杜利安努姆,监狱最下面的一层,只在顶板上有一个窗口。尤古尔塔(努米底亚国王)就饿死在这里。——原注


第五十章第五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