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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三
那头种牛一清早就送到了屠宰场。牛的主人很早就来到这里,一直候着叔父和丑松。肉铺的小伙计拉着一辆空车,丑松叔侄两个跟在后边,不一会儿就到了屠宰场。牛的主人守在门口,一见面就热情地招呼着说:“你们可来了。”脸上现出悲戚的神色,对老牧人表示衷心的哀悼。
“不,”叔父打断对方的话,“这完全是他不注意引起的,我们一点不怪你。”
听到这话,对方更加显出痛惜的样子,反复说:“我实在惭愧,觉得没有脸见你们。请你们就算是这孽畜惹出的祸端,想得开些……”
这里是上田镇郊外,靠近太郎山麓,是五栋新建的平房。门外聚集了五六条狗,眼里闪着凶光,不断嗅着丑松两个人身上的气味,低声地叫着。看那架势,随时都要猛扑过来似的。
牛的主人领着他俩进入一道黑门。里边是一个院子,北面是检验室,东面是小屠宰房。一个年纪五十余岁的肥胖汉子,在指挥众人干活。凭着他那老练而灵活的谈吐,可以知道他是屠夫的头儿。这儿有十来个壮年屠夫,肯定全是新平民,尤其是那个低声下气的样子,皮肤又有着明显的特征,让人一看就清楚了。一个个绛紫色的脸,可以说像是烙上了印记一样,其中有的人用下等秽多常有的愚笨的眼光回头望着丑松等人;有的畏畏缩缩,战战兢兢地偷眼瞧着客人。目光敏锐的叔父一眼看到了这种情景,用右肘抵了抵丑松。其实丑松哪能浑然不觉呢,叔父用肘一抵,那暗号就像电一般迅速传了过来。幸而他们的举动没被别人注意,他们终于定下心来,又同另外一些人闲聊起来。
牛棚里除了那头种牛以外,还拴着两头公牛。那种牛就像判了死刑的罪犯一样被关在囚牢里,等待着一刻刻逐渐临近的死亡。而今丑松和叔父一起站在牛棚的木栅栏跟前,心中虽说不是牛主人所埋怨的那样,但一想到“是畜生闯的祸”,也就不怎么特别怨恨这头牛了。相反,他想到的是父亲的惨死,想到的是牧场草地上的鲜血,心中涌起了难忍的缅怀之情。一看,旁边两头牛是佐渡牛种,一头黑色,一头红色,样子十分憔悴,瘦得除了尚能满足人们的食欲以外,再没有生存的价值了。相比之下,这头种牛体格大,筋骨壮,原是一头毛色光亮、长相好看的黑色杂种牛。牛的主人隔着栅栏的横木,一会儿摸摸牛的鼻子,一会儿抓抓牛的脖子下边,好像在向自己儿子反复说明因果报应似的,显出了这就要永别了的神态:
“你给我闯下了大祸。本来,我不想把你牵到这种地方来,也是你自作自受,你就认命了吧。看,这儿站着的就是濑川先生家的少爷,向他谢罪吧,谢罪吧!像你这样的畜生,总该有些灵性吧。好好记住我的话,来世投生时,可要变得聪明些!”
说完,牛的主人就向丑松叔侄两个人讲述这头牛的经历。据他说,目前养的牛虽说不少,但在血统上没有一头能胜过这头种牛。说什么公牛是美洲产,母牛又是哪里哪里产。这牛只是脾气不好,要不,真算是西乃入牧场顶呱呱的牛啦,他说罢又叹起气来。牛的主人还说,他准备把这头牛的一部分肉钱用作纪念已故牧人的费用,吊慰他的在天之灵。
这时兽医走了进来,没有摘下鸭舌帽,就同大家打招呼。接着,肉铺老板也来了,想必是来买肉的。不多时,莲太郎和律师两个同丑松叔侄一起站在院子里,一边观望,一边谈着话。
“哦,你说的就是那头种牛吗?”莲太郎悄声问道。这时人们正忙着准备,个个都换上了白色工作服,脱掉草鞋,打着赤脚,衣服的下摆别在腰间。谈笑声和狗吠声混在一起,院子里顿时变得杂乱起来。
种牛终于要牵出来了,人们的视线都集中在它身上。本来一直老老实实的两头佐渡牛,忽然闹腾起来,一个劲地摇头晃脑。一个屠夫紧紧摁住那头红牛的鼻子,厉声骂着制住它。
牛虽说是畜生,看起来也通些灵性,临死前总急着想逃跑。那条黑色的佐渡牛被拴在牛桩上,绕着柱子整整转了一圈。而那头即将置于死地的种牛倒显得很沉静,不像另外两头那样胡闹,也不发一声悲号。它鼻子里喷着白气,满不在乎地向兽医面前走去,紫色的、潮润的大眼睛瞟了瞟周围看热闹的人群。这头在西乃入牧场东窜西奔、顶死丑松父亲的凶牛,临死前却显得如此干脆,反而赢得了人们的同情。叔父和丑松都有些激动。兽医转来转去,一会儿捏一捏牛的皮肤,一会儿按按牛的脖子,又敲敲牛角,最后掀了掀牛尾巴,检查就算结束了。一群屠夫立刻拥上来,嘴里吆喝把牛赶进了屠宰房。那个屠夫头儿趁牛不在意,迅速抛出了麻绳把牛捆住,只听到咕咚一声,牛倒在地上,因为四只脚被紧紧地捆在一起了。牛的主人茫然而立,丑松也用沉思的目光凝视着眼前的情景。刹那间,一个屠夫举起斧头(一端带有一根四五寸长的管子,致牛死命的正是这根管子),照准种牛的额头猛地一砍,结果了它的性命。种牛发出了几声微弱的呻吟声就断气了。种牛就这样一下子被砍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