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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一
“这下子好啦。”叔父走出屠宰场的大门,拍了拍丑松的肩膀,“总算闯过了这一关啊!”
“阿叔的声音太大啦。”丑松想起什么似的提醒叔父,随后望了望走在前头的莲太郎和律师两人的背影。
“声音太大?”叔父笑了,“嗐,像我这副鸭嗓子,哪能听得到呀?甭管这个,我说丑松,熬到这会儿,已经可以啦。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啊!好啦,今夜咱们三个可以睡个安稳觉啦。”
装满牛肉的车子打他们两人身边通过,咯吱咯吱的车轮声震响了干枯的桑园。狗跟在后面叫得甚欢。好心眼儿的叔父在为自己庆幸,脸上浅浅的麻点儿也被喜悦的神情掩盖了。究竟是一股什么思想搅得当今的年轻人心神不定呢?这些事儿对于叔父来说全然不晓。老派的叔父只想全家老小平安无事,就像这样的天气一样。不一会儿,丑松带着一副深思的目光。为了赶回去准备午饭,叔父催他快些走。
吃罢午饭,丑松告别叔父,一个人去拜访律师事务所。莲太郎和夫人在那里一起等着丑松。他们一起畅谈的时间只有三个小时。一问才知道夫人要回东京老家,莲太郎和律师到小诸的旅馆去。他们都是当天乘四点零三分的火车离开上田。夫人似乎担忧丈夫的身体,叫他一起回东京去,莲太郎不听。本来嘛,他一向先考虑的是朋友和青年,然后才是家庭。这次到信州来,就是想为律师尽些心力。夫人对这些心知肚明。从丈夫的性格上说,这是理所当然。然而在这座山上,要是丈夫的病加重了怎么办?夫人的担心明显地表现在脸上。
“夫人,用不着这般担心,猪子先生交给我啦。”看到律师满口应承下来,夫人就不好再强求了。
爱戴前辈也就爱戴夫人,丑松的感情又加深了一层。在火车里初次见面,他觉得这位夫人性格深沉,现在经过坦率地交谈,发现她既不矫揉造作,也不装腔作势,这是一位心胸坦荡、不拘小节的女人。她毫不世俗,虽说马上就要上车了,可也不怎么修饰打扮。当着男人的面,只是捋一捋头发,草草收拾一下行李。丑松忽然记起《忏悔录》里描写过她。他猜想,这位普通的良家女子,在嫁给不同种族的前辈之前,他们各自有着怎样的经历呢?
等车的两三个小时很快过去了。说着说着就要进站了。律师毕竟是个大忙人,和大家一起刚要出门,就被客人盯住,只得停下来,一边看表,一边听人诉苦。莲太郎领着夫人先走一步。
“啊,何时再能见到先生呢?”丑松自言自语,他跟在后头送行,尽心尽力帮着提行李。对于丑松来说,这件事使他感到十分高兴和难忘。
初冬的阳光照耀着城镇的上空,三个人都感到目眩。到了上田城旧址,顺着行人稀少的坡道向下走,这时丑松听到前辈和夫人的谈话。
“没关系,你不用那么担心。”莲太郎提高了嗓门。
“你老是没关系没关系的,可往往就出了事。”夫人叹息着,“你一点儿都不留意身体,我要是不跟着,真指不定你会干些什么呢。如今眼见这山上的景象,我怎能不害怕。”
“我总不能老待在海边啊。”莲太郎笑了。“不过今年暖和,信州很少有这样的天气。呼吸一点儿这里的空气不要紧。你看,我这次来没有得过一次感冒,这就是证明。”
“可不是,你身体好多了,所以更要珍重,刚刚有些见好,一不注意就会再犯的呀。”
“哎,成天价小心翼翼,那就什么事业也干不成啦。”
“事业?只要身体好,什么事都干得成。哎,还是跟我回东京不好吗?”
“真不懂道理,怎么还说这种话?女人家真是没办法。我不是有市村先生照料吗?你难道想不到这一点吗?当着人家的面,一个劲儿叫我回去,稍微动动脑筋,就不会这么说。你这么一说,我所想的全都不能实现。这回我想搞点儿研究,想把我心中的想法写出来,所以一定要到山上走走,看一看田园生活。这是一个实现理想的好机会。”莲太郎稍微改变了口气,“啊,多好的天气!十月小阳春哩。这次旅行真是太有趣啦。你先回家等着,我一定给你带去好多信州土产。”
两个人暂时无言地走着,丑松将行李由右手换到左手,默默跟在后头。不久到了建有高高白墙的仓库旁边。
“哎,”夫人沮丧地说,“你知道我为何一定叫你回去吗?这原因还没有对你说哩。”
“唔,到底什么事?”莲太郎追问道。
“倒也不为别的,”夫人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颤动着声音,“说来也奇怪,昨晚做了一个噩梦,搅得我一夜不得安宁,心里老是怕得要命,不知怎么,我老担心着你。唉,可从来没有做过那样的梦啊,这个梦不比寻常。”
“真是荒唐!单凭这个就叫我回东京,对吗?哈哈哈哈!”莲太郎放声大笑。
“当然不像你说的那样。可我常听人说,梦往往能预知未来,没法子。”
“做梦哪有什么真的?”
“不过,这个梦很奇怪,我梦见你死了。”
“唉,鬼迷心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