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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二
丑松听着夫妻两个你一言我一语，虽说觉得奇怪，可也没往心里去。他想，夫人这般开朗、豁达，怎么会把这种事儿放在心上？做梦就像幻想的世界，不分时间和场合，把一些漫无边际的事儿拼在一道儿，浮现在你面前。前辈的死，这种可厌的事儿怎么会闯入夫人的梦境呢？可女人家总是记挂着放不下心来。这样多愁善感的女性真是有些不可思议。
“女人嘛，都是这个样子。”丑松自言自语，不由想起莲华寺那位迷信深重的师母，还有那位志保姑娘。
过了桥，走到车站附近，夫人稍微落后了几步。丑松又将行李从左手换到右手，边走边和莲太郎道别。
“这么说来，先生……”丑松有些恋恋不舍，“您打算在信州待多长时间呢？”
“我吗？”莲太郎笑着答道，“这个嘛，至少要等市村先生选举结束。其实内人既然劝说，我本来也是想回东京的。如果是一场普普通通的选举，我倒会悄然而回，有我这种人在，不见得能起什么重大的声援作用。不过，从市村先生这方面看，他有他的想法，作为候选人，不管以谁为对手，都是一种味道。哈哈哈哈。然而对于我们来说，市村先生胜出还是高柳利三郎胜出，那就不可同日而语喽。”
丑松一声不响跟在后头，莲太郎似乎想起什么，回头看看跟上来的夫人，继续往前走。
“你想想，再看看那个高柳的作为，我们即使再怎么愚昧卑贱，也不能被他任意踩在脚下。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取胜。怎么都得让市村先生当选。要是没有听到高柳的事也就罢了，既然听到了，怎好默默回去？那不显得我们新平民太没有志气了吗？”
“那么先生作何打算呢？”
“打算？”
“您说的，不能默默而归。”
“你听我说，就是要给他点儿厉害。哈哈哈哈。反正他背后有六左卫门这位财神爷，一定是大肆行贿，甚至在选举中搞暴力。我们呢，就凭这一双草鞋和三寸不烂之舌。有意思，有意思。对方除了依靠财力，没有别的指望。真有意思，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过，倒是可以给他来上一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们两个谈着谈着，到了上田车站。
开往上野的火车要等些时候才能到达。候车室早已挤满了旅客。夫人很快到了，三个人一起等着律师。莲太郎掏出香烟让丑松抽，自己也点着一支。他抽着烟，似乎又想说点什么。
“啊，信州这地方真有意思，我们受到这样的待遇，在别处是没有的。”说罢，望望丑松，又望望夫人，然后又向那群旅客巡视了一遍。
“我说濑川君，你也很清楚我的为人，选举这事不同于其他，本来不该我们这些人抛头露面，弄不好伤了选民的感情，反而惹麻烦。考虑到这些，我本来不打算发表演讲，谁知信州这地方不一样，非叫我这样的人讲话不可。今晚到小诸，准备和市村先生一起出席演讲会。”他说着，若有所思地笑了。“在上田，我们发表讲话时，来了七百多听众，他们都在认真听讲。虽然不像一位报社记者说的那样，但信州确实是练习演讲的最好地方。求知欲旺盛，是这一带山区居民的特色。你再看看别的地方，他们根本不会理睬我们，可一来信州，都管我们叫‘先生’哩。哈哈哈哈。”
夫人带着苦涩的表情听着。
不一会儿，开始卖票了，人们陆续动了起来。这时，律师拖着一副肥硕的身躯，满脸笑容地跑过来，一声招呼都没打，就同莲太郎夫妇一起急急进入围栏。丑松攥着一张月台票跟在后边。
开往东京方面的第四次列车晚点二十分钟，等车的旅客群集于月台上。夫人坐在大时钟下茫然四顾，律师在人群中来回走动。丑松寸步不离莲太郎身旁。在这最后分别的时刻，他有许多真心话想向这位前辈倾吐。他不知所措，用自己的木屐齿在干燥的地面上一阵乱画。莲太郎倚着柱子，看到丑松画的既不是文字，也不是符号。
“火车晚点啦。”听到莲太郎的话，丑松立即涂去木屐的划痕。一个中学生在不远的地方注视着丑松的动作，这时也回过头来笑了笑。
“哎，濑川君，请把饭山的地址告诉我好吗？”莲太郎说道。
“我已经搬到爱宕街莲华寺去啦。”
“莲华寺？”
“只要写下水郡饭山镇莲华寺就行。”
“唔，是吗？往后，这可是在这里说说，”莲太郎笑了，“我很可能要到你那里去一趟。”
“去饭山？”丑松的眼睛突然发亮了。
“是啊，到佐久小县一带转转，还回长野。不过这还没准儿，要去饭山，我一定会去看你。”
这时，汽笛响了，一看，从直江津方向，长长的列车扬着黑烟开过来了。一群脸上和衣服上沾满油垢的车站职员，急忙跑了过来。不一会儿，站长也来了。火车已经停在人们的眼前，许多乘客都靠近窗边向外张望，夫人、律师告别丑松，连忙上了火车。
“好吧，再见啦。”
莲太郎说罢登上同一车厢，站员立即飞跑过来，砰地一声关上车门。站在丑松身旁的站长高举右手，吹了一声发车哨子，列车又在铁轨上徐徐滑动起来。夫人从车厢探出头，再一次向丑松道别，那张没有血色的脸令人难以忘却。眼见着乘客的身子晃动起来，一个接着一个飞掠过去。丑松怅然若失，久久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啊，前辈走了，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火车早已没了踪影，只留下白云般的烟雾。那一团团低浮于地面上的白烟，迅速被风吹得支离破碎，最后消散于初冬的天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