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译本 >
- 破戒(岛崎藤村) - 陈德文译 >
- 第六章
四
丑松急匆匆赶回莲华寺的时候,师母和志保姑娘一起跑出来,询问是什么电报。两个人望着丑松的脸,从他的神情上,也许已经猜到了这封不祥的电报的实际内容。这两个女人听到昨晚那件离奇的事,心里产生了多大的惊恐和同情啊!她们想起了世上许多事,联想到人在死别前出现的征兆,前来同亲人相会的阴影,还有在暗夜里飘忽不定的魂灵,所有这些迷信都和丑松所说的暗暗相符,因此,能不叫人心中惴惴不安么!
“回头再说吧,”师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您还没有吃早饭吧?”
“哦,可真是的。”志保姑娘也加上一句。
“濑川老师,您快收拾一下吧,早饭这就好。碰着您出门,偏巧又没有什么好吃的,实在对不起,就给您烤一些咸鲑鱼吧。”
师母眼里含着泪,在厢房里直打转。长年的寺院生活,使这个女人变得性急而多愁善感。
“南无阿弥陀佛。”
这个蓄着长发的尼姑自言自语地念叨着。
丑松上楼去急急忙忙做上路的准备。情况不同了,这一回他没有买什么土产,也不带行李,尽可能轻装。他从箱子里找出婶母手织的粗布棉袄穿在身上。当他正要伸出腿来裹绑腿时,女仆袈裟治端着饭盘走进来,跟着进来的是志保姑娘。平素,丑松一天三顿饭,饭盘一送来就放在那里,由他自己盛饭自己吃。今天不同了,有人在旁边伺候,这使他既高兴,又感到拘束。丑松冒冒失失把饭盘拉过来,请志保姑娘替他盛。这天,志保倒也大方起来,不像平常对丑松那样躲躲闪闪的。她自从知道丑松也在深深地同情父亲敬之进的不幸遭遇以后,自然而然地减少了对丑松的顾忌。姑娘一面照料丑松吃饭,一面问长问短,谈话中还问起了丑松的母亲。
“我的母亲吗?”丑松以男子汉的口气淡然地说,“母亲去世那年我刚好八岁。八岁,那还仅仅是个孩子啊。就是说,我还不大记得母亲的模样。实话对你说,我是一个没有真正尝过母爱的人。就拿父亲来说也是如此,这六七年从来没有在一起久待过,父子俩总是一个天南,一个地北。父亲已是这么一大把年纪啦,可不是吗,比你父亲还略大一些呢。平时看起来健壮的人,说不定一染上什么病,反而就更经受不住了。所以我这个人,是和父母缘分很薄的人,说起来可不是吗?志保姑娘,你不也是属于我们这一类人吗?”
丑松这话勾起了志保内心的悲痛。自从十三岁那年春上,她被舍给这座寺院以来,她同她父亲就不住在一起了。至于她的亲生母亲,在她年幼的时候,就已经去世了。和父母缘分很薄这句话,恰恰也是志保自身的经历。她似乎想起了自己家庭的冷落情景,脸上泛起了红晕,默默地低下了头。
留神一看志保的神态,就能大致把她死去的母亲的模样想象出来。丑松想起了敬之进说过的话:“看到那姑娘的容貌,我的前妻就出现在我的面前……她像旧时人家的妻子那样,处处顺从丈夫,对我无限信赖。”他想,这样的女人,年轻时一定各方面都和这姑娘一样,多情、爱流泪,心情和神态多变,眼看着就可以变成像另外的人一样。她的面孔也一定和这姑娘一样,有时显得很难看,有时显得很俊美;有时像死人一般灰黄,有时像鲜花一般美丽,白皙中自然地泛着潮红,娇嫩、晶莹、生气蓬勃。从志保姑娘的身上,可以估摸出她母亲青年时代的模样。信州北部女性的天生丽质和开朗的性格,在丑松这个信州北部男子的眼里,看得最为分明。
收拾停当以后,丑松走下楼来,到厢房的客厅里和大家一块儿喝了茶。师母拿来了一串新制的佛珠,送给丑松作为饯别礼。过一会儿,丑松穿上了庄傻子编制的草鞋,在人们亲切的送别声中走出了莲华寺的山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