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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四
啊,丑松不知有多少次打算把自己的身世告诉莲太郎。昨夜,他在油灯下考虑这件事,一直想到深夜。他反复琢磨,作了种种设想:如果他和这位前辈单独在一起时,他将怎么开口为好。而今,莲太郎就在自己身旁,当着面反而不好启齿,光谈些风景之类的话,最关紧要的心事还没有谈到。丑松虽然说了许多别的事,但总觉得像什么也没有对莲太郎说一样。
莲太郎说,他出来时已经让住处准备了晚饭,于是拉着丑松一道向根津村的旅店走去。一路上,丑松不断说着话,总想把心里话说出来。他想只要把这件事说出来,自己的真情实意就会通向前辈的心灵深处,自己就可以更加去亲近这位前辈了。然而想说又说不出来,只得时时停住脚步叹息。秘密,有关生死的真正秘密,尽管对方和自己身世相同,又怎能轻易泄露呢?他想说又犹豫不决,一犹豫不决又自然责怪自己,丑松内心里充满了畏惧、迷惘和烦闷。
不多一会儿,两个人走到了根津村西街街头。立着一尊地藏菩萨石像的地方就是向街——所谓“秽多”街。高高低低的茅屋沿着阳光照射的山坡排列着,其中有一家的宅邸很像城楼,高高的白墙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很引人注目,这就是那位六左卫门的家。住在这里的秽多都以种田、做麻草鞋里子为业,像小诸秽多街那样制造皮鞋、三弦、大鼓和其他皮革用品或以贩卖病马等为业的人,这里一个都没有,这儿家家都做麻草鞋里子,到处的墙根下都晒着专门用在鞋帮上的上等稻草,这种稻草称为“芯子”。丑松看到眼前的一切,就想起了从前自己的家,想起了在小诸生活的时代。他想起了死去的母亲同现在的婶母,都用这种“芯子”编织草鞋的情景。那时,自己还是个少年,常常拿着从户隐这地方运来编草鞋的麻绳当玩具,坐在父亲身边学着编草鞋玩。
他们两个谈起了六左卫门。莲太郎再三寻问那位秽多的性情和作为。丑松虽然不十分了解,但还是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全都告诉了他。六左卫门的财富,是他自己这一代人积攒起来的,他能成为今天这样一个暴发户,不知挨了多少人的臭骂。他欲壑难填,又爱虚荣,只要财力所及,无所不为,一心想捞个“绅士”的桂冠。也许他每天都在幻想着要到纸醉金迷的上流社会去混一混吧。六左卫门这只想学孔雀的乌鸦,在东京购置了一所别墅,就是为了实现以上的想法。他充当红十字社的特别社员,赞助发展慈善事业,家里装饰着书画、古董,所有这一切都是出于同样的心理。像他这样不学无术而又藏书甚多的人确实少见,这件事却成了附近人们的笑柄。
两个人边走边聊,不觉来到六左卫门的门前。午后的太阳直射下来,宏伟的白墙也像着了火一样。好几栋房屋被一道围墙严严实实地围了起来。围墙外面聚集着一群看来是新平民的孩子,由一个约摸七八岁的孩子带领着,好像在玩“面子”[2]游戏。其中有的长着红扑扑的脸蛋,眉目清秀可爱,同一般人家的孩子毫无区别。其中也有一些显得呆头呆脑,胆小愚钝,没见过世面的孩子。看见他们,就会知道在同一秽多里是分成好几个等级的。有一个像父亲模样的男子,牵着马吆喝着从孩子们中间通过;另一个大姐一样打扮的年轻女子,系着腰带,像影子一样急匆匆地打他俩身边擦过。住在秽多街上的居民对愚昧和落魄毫不自知。呼吸着这里的空气使人感到一种无以言状的痛苦。不知是悲伤、羞耻还是愤恨,丑松心里很难过,他想:“指不定会把我们当成什么样的人呢。”他只想早早离开这里。
“先生,咱们走吧。”
丑松催促着停下脚步观望的莲太郎。
“你来看看这位六左卫门的家。”莲太郎回过头来,“这里到处都显示出主人公的派头。听说就在两三天前,这家才办了喜事哩,你没听说吗?”
“办喜事?”丑松追问了一句。
“那喜事不同一般,大概可以称之为政治结婚吧。哈哈,政治家做事与众不同啊。”
“您的话,我弄不明白。”
“你知道吗?新娘子是这家的姑娘,新郎又是一位议员候选人,这还不够意思吗?”
“嗯,议员候选人?那不是和我们一道坐火车的人吗?”
“对啦,正是那个绅士。”
“噢——”丑松的眼睛睁得溜圆,“真的?真有这种意想不到的事!”
“全是真的,连我都感到奇怪。”莲太郎的脸上闪着光辉。
“先生是从哪里听到这个消息的?”
“先别急,丑松,到旅店里去再谈吧。”
[1] 用酒饭招待附近来帮忙的人。
[2] “面子”,一种儿童游戏,用硬纸裁剪成玩具,放在地面上互相拍打着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