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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三
丑松几次要谈出来,总感到不好开口,一直到离开浴室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律师仍然没有回来。莲太郎预先叫人备好了晚饭送到旅店里来,是千曲川里的石斑鱼,从上田回来的路上买的,做成烤鱼串,正好想和丑松一起尝尝冬天河里的鲜味。厨房里正忙着准备,可以听到那里碾磨作料的声音。炉子边烤石斑鱼的香味和烧得哧哧啦啦往下滴的鱼油烟雾混在一起,飘到了客厅里,闻起来觉得怪好吃的。
莲太郎从皮包里取出常备药来,刚洗完澡的脸色,看不出生病的样子。他若无其事地嗅了嗅杂酚油[2]的气味,接着就谈起高柳的事来。
“看来你是同他一起从饭山动身的。”
“我也觉得很奇怪,”丑松笑了笑,“他总是想法躲开我似的。”
“这正说明他心中有愧。”
“现在回想起来,他用外套裹紧着身子,躲躲闪闪走路的样子,就像在眼前一样。”
“哈哈,所以人不能干坏事嘛。”
莲太郎把听来的情况一五一十告诉了丑松。听莲太郎说,高柳秘密娶六左卫门的女儿这件事是别有用心的。原来莲太郎为了调查一件事,曾经到信州最古老的秋叶村的秽多街(位于上田郊外)去过。那儿有一个六左卫门的亲戚,和六左卫门如同仇敌,关系极坏,是这个人把这事给抖搂出来的。说来很凑巧,今天早晨,当莲太郎和律师一道来到根津村的时候,碰上高柳夫妇正要去新婚旅行。尽管对方没有觉察,可他们两个确实是看清楚了那对夫妇的背影。
“实在叫人吃惊,”莲太郎叹息着,“濑川君,对于他这种用心,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回到饭山你再看吧,他举行结婚宴会的时候准会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他一定会千方百计说是从远方的富豪家里娶来的媳妇,不会说是新平民的女儿的。”
两个人刚刚把话匣子打开,女仆端饭进来了。他们早已感到饿了。盘子里盛着才烤好的石斑鱼,香喷喷的。银白色的脊背和灰褐色的鱼腹,这条新鲜的鱼已被烤得焦黄,有的地方尚未很好地蘸上作料,一块块串在竹签子上,又肥又嫩。有一只小猫看来早已闻到了香味,跟在女仆的身后窥伺着,那样子怪好玩的。客人说一切自便,不需侍候,女仆听后抱起小猫走了。
“先生,来,我给您盛饭。”丑松打开饭桶,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米饭。
“谢谢,还是自己来吧。一坐到饭盘旁边,就不能不想起师范学校的食堂来。”
莲太郎一边吃一边谈笑。丑松夹起又松又脆的鱼肉蘸着卤汁,一边品尝着香味,一边聊着。
“哎!”莲太郎把拿筷子的手放在膝盖上,“当今绅士手段之高明,实在令人吃惊,只要可以弄到钱,什么事都能屈从。濑川君,你听我说,那个高柳你别看他外表神气活现的,听说他骨子里苦得很,借了好多债,放高利贷的人盯着他讨债,在社会上的名声也越来越臭,眼看今年无论如何没有参加竞选的希望了。可是,丑松,不管境遇如何贫困,总不会为了弄到钱而结婚吧?这不是太卑鄙、太露骨了吗?也许他会说,六左卫门也是个体面的公民,娶他的女儿有什么稀奇,既然成了他家的乘龙快婿,选举时请求资助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吗?他如果这么想倒也罢了,既然情愿打破阶级界限,娶一个中意的女人,倒也是件有趣的事。可是又为何要偷偷摸摸成亲呢?为什么暗暗地来,悄悄地走,不像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做的事呢?说起来,丑松,他可是一个堂堂的议员候选人,平素大言不惭地谈论着如何料理天下的政治,可是,在生活上又怎么样?虽然没有人谈论过,实际上完全是披着绅士外衣的小人行径,太可耻了。难怪社会上确有不少人,只要能捞钱,什么事都干得出,只要对方肯要,连自己的灵魂都可以卖掉。可是像高柳这号人,出卖了自己还要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实在太不像话!请你站在我们的立场上想想,对于新平民来说,还有比这更大的耻辱吗?”
两个人暂时停止了谈话,默默地吃着饭。过一会儿,莲太郎似乎完全忘记了病痛,感慨万端地说:
“高柳既然有高柳的打算,六左卫门也有六左卫门的想法。把个姑娘嫁给这号人为的什么呢?还不是今后到了东京,可以夸耀一番自己的女婿是个政治家吗?想得有多美!人爱虚荣总有个限度,也要为自己的女儿想想才是啊!”
莲太郎说罢,目光显得十分深沉,他独自陷入了思索之中。
丑松越听越对那位政治家的内幕感到惊诧,同时也为这位前辈关怀同族人的热情所深深感动。这位前辈虚弱的躯体里燃烧着强烈的感情的火花,这不能不使丑松肃然起敬。在莲太郎的话语里,充满了一种打动丑松心弦的力量。当然,有时也不免叫人觉得,如果他不是一个病人,也许说不出这种感人肺腑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