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他稍加考虑后,立刻把旅馆主人叫来,让他把昨夜的损失和酒费都写在他的账上。同时他不无恼恨地听说,他的马昨晚进城时被雷欧提斯用得过分疲敝,它大半像一般人所说的四蹄麻痹了,据深知马性的铁匠说,它没有多少恢复健康的希望。
菲利娜从她的窗口向他招手致意,又使他回到一种愉快的境地,他立刻走到最近的商店里,给她买点小小的礼物,来报答她赠给他的刮粉刀,可是我们必须承认,他并不斤斤较量,并不想使自己的礼物和她的赠品的价值相当。他不只给她买了一双精巧的耳环,还添上一顶帽子、一条围巾和几件旁的小物件,这些东西都是他在头一天看着她任意挥霍掉了的。
当他递送他的赠品时,正巧给梅里纳太太看见了,她于是在饭前就找到一个机会,很严肃地质问他对于这个女子的情感,他认为他绝不应该得到这些责难,所以很感到愕然。他坚决地起誓说,她的身世他都略知其详,他不会有向她接近的心意。他尽其可能地解释他对她所持的友好而温和的态度,但是怎么也不能使梅里纳太太满意;她反而更不高兴,因为她觉得,她用她的媚术已经获得了我们的朋友的倾心,却还不足以抵御一个活泼、更年轻、禀赋更为聪明的女子的袭击。
他们走来吃饭时,看见她的丈夫也是心情恶劣,他又开始为了一些琐屑的事乱发脾气,这时旅馆主人走进来,报告说,外边有一个弹竖琴的人。他说:“诸位听到这个人的音乐和歌唱,一定会感到快乐;人们听了他的音乐都不能不感到惊奇,都要给他一些赠品。”
“让他走吧,”梅里纳回答,“我没有兴致听一个乞丐弹琴,在我们中间有的是要赚一些钱的歌手。”他说这句话时,怀着恶意向菲利娜瞥了一眼。她懂得他的意思,她立即准备着让他不高兴,而维护这个被通报的歌人。她转过身来,向维廉说:“我们不应该听一听这个人的歌唱吗?我们不应该设法排解这可怜的无聊吗?”
梅里纳正要回答她,若不是维廉已经招呼那在这瞬间走进来的人,这场争吵一定会变得很激烈。
这个奇异的客人的形体使全场惊讶,有人刚要问问他,或是说一些旁的话,他已经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了。他的光头上围着薄薄一圈灰白头发,蓝色的大眼睛温和地在雪白的长眉下闪烁,白色的长胡须紧连着他美丽的鼻子,可并没有遮住俊美的嘴唇。一件深褐色的长衣从脖颈直到脚面蒙着他细长的身体;他把竖琴放在身前,开始调弦。
他从这乐器上弹出的愉快的声音很快地就使全场怡然。
“你也会唱歌吧,善良的老人。”菲利娜说。
“给我们弹唱一些歌曲吧,让心神和官感同样地快乐,”维廉说,“乐器只应该伴着歌声演奏;因为我觉得音调、缓弄和急奏,若没有字句和意义,就像是飞翔于我们面前的蝴蝶或是美丽斑斓的飞鸟,我们总要捉捕它们据为己有;歌曲却相反地有如一个神灵飞向天空,鼓舞着我们身内更好的自我伴着神灵上升。”
老人注视维廉一下,随即抬起头,在竖琴上弹了几下,开始歌唱。内容是对歌曲的赞美,称颂歌人的幸福,警诫世人要尊重他们。他唱的歌含有这么多的生活和真理,竟像是他在这瞬间为了这个机会而作成的。维廉几乎忍不住要去和他拥抱,只是怕惹起大声的嘲笑,他又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因为其他人已经在低声做些愚蠢的解释,争论他是一个游僧呢,还是一个犹太人。
大家问这歌的作者是谁,他没有正面回答;只确切地说他会唱许多歌曲,但愿这些歌曲使人欢喜。全场绝大部分都欢喜快乐,就是梅里纳也心平气和了;当大家彼此漫谈取笑时,老人又极其聪明地唱起赞美友谊生活的歌来。他用引人入胜的声音称赞团结和友爱。当他怜悯可憎的闭门自守、偏狭的敌意、危险的分裂时,他的歌声忽然枯冷、粗糙、紊乱了;最后他乘着紧迫的曲调的双翼,称赞和平的建树者,歌颂两个灵魂又重新遇合的幸福,这时每个灵魂都愿意抛却那些不快的枷锁。
他刚唱完,维廉便向他叫道:“不管你是谁,你这慈悲的护身神,你带着甘如雨露的声音,到我们这里来了,请承受我的尊敬和感谢吧!你看我们大家都为你惊讶,你若有所需要,请向我们说明吧!”
老人静默着,他先用他的手指抚弄琴弦,随即用力弹起唱道:
“我听见什么在外边,
在门前的桥上鸣响?
让歌声到我们耳边
在广厅内发生回响!”
国王发言,侍童驰奔;
童子回报,国王喊道:
“带他进来,那个老人!”
“祝贺你们,高贵的王公,
祝贺你们,美丽的淑女!
星星相映!灿烂的天空!
谁知道他们的姓氏?
广厅里灿烂光芒,
眼睛,闭上吧:这不是
瞠目叹赏的时光。”
歌人紧闭了双眼,
弹出饱满的声音;
骑士勇敢地观看,
美人却俯视沉吟。
国王闻歌,满心欢跃,
令人取来一串金链,
作为他弹唱的酬劳。
“不要赠我黄金链,
请赠给那些骑士,
在他们的勇敢面前
敌人的枪剑披靡。
还赠给你当朝的大臣。
他负担的任务繁重,
也该叫他佩带黄金。
“我歌唱,像是树枝头
营巢的鸟儿鸣唱。
我的歌曲涌自歌喉,
这就是丰富的奖赏;
若准我请求,我只求一件:
让人拿来一口美酒
盛在纯净的杯盏。”
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啊!这甜美的酒浆!
啊!吉星高照的名门,
这是个小小的赠赏!
若是你们平安无恙,
就想着我,热诚地感谢神,
正如我感谢你们的酒浆。”
歌人唱完了歌,举起他面前斟满了的酒杯,转向他的施主们,和颜悦色地把酒喝完,全场立即形成一片欢悦。大家鼓掌,向他说,这杯酒是祝他健康,祝他老迈的四肢强壮的。他还唱了几个故事谣曲,激发起大家更多的快乐。
“你能弹那个调子吗,老人?”菲利娜问,“那个‘牧童装扮好了去跳舞’。”
“啊,能够,”他回答,“如果你肯唱歌表演,我是不会不奉陪的。”
菲利娜站起来,准备好了。老人开始弹奏,她唱歌,这首歌我们却不能告诉我们的读者,因为他们也许会觉得它粗俗,或者甚至有伤风化。
大家越来越高兴,中间还喝了几瓶酒,又渐渐哗乱起来。但是在我们朋友清醒的记忆里还浮荡着他们的快乐产生的恶果,他于是设法打断他们的兴会,把丰富的报酬放在老人手里,答谢他的辛苦,别人也多少给了一些,让他走开休息,约定晚间重新享受他的熟练的艺术。
他走后,维廉向菲利娜说:“在你心爱的歌曲里,我实在既不能看到文艺上的,也不能看到道德上的价值;可是如果你用这样的天真、特性和伶俐将来在舞台上表演一些正当的事物,你一定会得到普遍的热烈的欢迎。”
“是的,”菲利娜说,“在冰旁取暖,想必是一种真正愉快的感觉。”
“总之,”维廉说,“这老人多么使演员们惭愧。你注意了吗,在他的故事谣曲里戏剧的表情是多么正确?诚然,在他的歌里表现出的东西比舞台上我们的呆板的人物所表现出的还要多,我们应该把一些戏剧的上演更看作一种故事的讲述,并且使这些音乐的讲述具有一种官感的存在。”
“你说得不对,”雷欧提斯回答,“我既不自命是一个伟大的演员,也不自命是歌者。但是我知道,若是音乐支配着身体的动作,给动作以生命,同时也给它们定下规律,若是作曲家指示我怎样诵读和表情,我就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了,反过来说,我在散文戏剧里却须自己创造一切,自己发明节奏和诵读方法,同时每个和我一起表演的人若是稍有疏忽,都会干扰我。”
“就我所知,”梅里纳说,“老人在这一点上实在使我们惭愧,而这实在是最重要的一点。在他获得的利益里正显出他的本领。我们也许不久就要感到生活困难,不知道在哪里讨一口饭吃,而他竟能感动我们,把我们的饭分给他吃。他会通过一支小曲把我们的钱从衣袋里引诱出来,这钱是我们本来能够用来做些事的。钱本来能够维持自己和旁人的生活,如今这样浪费它竟好像是一件愉快的事。”
由于梅里纳大发议论,谈话进行得并不惬意。他的责难是对维廉发的,维廉带着几分感情回驳了他,梅里纳不娴于含蓄,最后用相当生硬的话说出他的抱怨。“自从我们参观了这里被抵押的舞台道具和戏装以后,”他说,“已经十四天了,这两种东西用不了多少钱我们就能够赎出。那时你使我希望你可以给我垫出这笔钱,可是直到现在我还没有看见你继续考虑这事,或是接近决定。如果你那时下了决心,我们现在早已顺利地赎回来了。你要起程的打算也还没有实现,这些时候我看你也并没有节省钱;至少有些人永久在制造机会,让钱花得更快。”
我们的朋友遇到这并非完全不对的责难。他气愤地,甚至激烈地回答了几句;因为全场都站起来要散开,他也推开门走出去,这时他让人明明白白地看到,他再也不愿和这样不友好的忘恩负义的人们长久相处了。他沮丧地跑下楼,坐在旅馆门前的一条石凳上,也没有觉到自己一半是由于快乐,一半是由于烦恼,比往日喝了更多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