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年老的心和年轻的心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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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吉诺曼老爹已是九十一岁高龄。他仍同吉诺曼小姐住在髑髅地修女街六号自家的老房子里。大家记得,他是个站着等死的老古董,年龄压不弯他,忧愁折不断他。

可是,近来他女儿说:“我父亲不如从前了。”他不再打女用人的耳光了;当巴斯克开门稍慢一些时,他用拐杖敲楼梯平台也不如从前有劲了。七月革命几乎没把他惹恼,且只持续半年时间。当他在《箴言报》上看到恩布洛孔泰先生的名字同贵族院议员连在一起时,他也几乎无动于衷。事实上,老人已是意气消沉。他不会屈服,也不会投降,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他都不会这样;但他感到自己的心力日渐衰退。四年来,他坚定不移地(这样说毫不夸张)等待马里尤斯回来,深信这个混账小子迟早会来叩家里的门;现在,当他心情忧郁时,他甚至会想,要是马里尤斯还不来……——他难以忍受的不是死亡,而是想到可能再也见不着马里尤斯了。以前,他从没想过会再也见不到马里尤斯;现在,这个想法开始出现了,一想到这个,他就感到心寒。正如自然和真挚的感情中常有的那样,马里尤斯不在身旁,反令外公对这忘恩负义、一去不归外孙的爱有增无已。人在十二月的夜里零下十二度的气温下,最思念太阳。此外,吉诺曼先生是长辈,他不可能,或者说自认为不可能向外孙主动迈出一步。他说:“我宁死也不这样做。”他认为自己没错,可是,当他思念马里尤斯时,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总是非常怜悯他,又觉得无可奈何。

他开始掉牙了,这使他雪上加霜。

吉诺曼先生从没像爱马里尤斯那样爱过一个情妇,可他不敢对自己承认,因为他会感到愤怒和羞愧。

他叫人在他卧室床头挂他另一个女儿的旧画像,以便醒来第一眼就能看到。那是他已故女儿蓬梅西夫人十八岁时的画像。他经常看这张画像。一天,他看着看着,竟说:

“我觉得他像她。”

“像我妹妹?”吉诺曼小姐接茬说,“是很像。”

老人又说:

“也像他。”

一次,他双膝合拢,双眼微闭,呆呆地坐着,一副沮丧的样子,他女儿斗胆问他:

“父亲,您还记恨吗?……”

她戛然而止,没敢往下说。

“记恨谁?”他问道。

“可怜的马里尤斯?”

他抬起苍老的脑袋,把枯瘦起皱的拳头放到桌上,以极其气愤和颤抖的声调吼道:

“您说是可怜的马里尤斯!这个人是混蛋,无赖,是个忘恩负义、爱慕虚荣的家伙,没心没肺,没有灵魂,是个妄自尊大的坏蛋。”

他别过脑袋,不想让女儿看见他眼里滚动着泪珠。过了三天,继连续四小时的沉默不语后,他突然打破沉默,开门见山地对女儿说:

“我早就请求过吉诺曼小姐,永远不要对我提起他。”

吉诺曼姨妈只好放弃一切努力,并做了深刻的断言:

“从我妹妹做了那件蠢事后,我父亲就不大爱她了。很清楚,他恨马里尤斯。”

“做了那件蠢事后”,就是说,从她嫁给了蓬梅西上校后。

吉诺曼小姐曾想让她所宠爱的枪骑兵军官取代马里尤斯,但如大家能猜到的,她这个企图惨遭失败。泰奥迪尔想取而代之,却没有成功。吉诺曼先生不接受以伪代真。心里的空缺,不是随便弄个人就能填上的。而泰奥迪尔这边,尽管嗅到了遗产的气味,却又讨厌曲意奉承。枪骑兵见到老人就厌烦,老人见到枪骑兵就反感。不错,泰奥迪尔中尉生性快乐,但过于健谈;他轻薄浪漫,但平庸粗俗;他乐天随和,但乱交朋友;他确有许多情妇,也确实常常谈论她们,但谈得没有趣味。他所有的优点都有一个缺憾。吉诺曼先生一听到他吹嘘他在巴比伦街驻地附近的艳遇,他就心生厌烦。再说,吉诺曼中尉有时穿着军装,戴着三色绶带来看望老人,这确实叫他难以忍受。吉诺曼老爹最后只得对女儿说:“这个泰奥迪尔,我对他真是忍无可忍了。你愿意的话,你接待他吧。我对和平时期的军人不感兴趣。比起抡大刀的军人来,我不知道是不是更不喜欢拖大刀的军人。战场上刀剑相击的声音,总比在街上刀鞘拖地的声音好听些。再说,像假勇士那样挺着胸膛,可又把腰身束得像瘦女人一样细,铠甲下面穿一件紧身衣,显得不伦不类,荒唐可笑。一个真正的男人,不能虚张声势,也不能矫揉作态,不能假充好汉,也不能投人所好。留着你的泰奥迪尔自己享用吧。”

她女儿对他说:“他总是你的侄孙呀。”可却是徒费口舌,吉诺曼先生绝对是个外公,而不是个叔祖父。

其实,他是有头脑、善比较的人。泰奥迪尔所起的作用,只是使他更加思念马里尤斯。

一天晚上——已是六月四日了,吉诺曼老爹的壁炉里仍生着旺火——他已打发女儿到隔壁屋里去做针线活了。他独自呆在壁上挂有牧羊图的卧室里,两只脚踩在柴架上,身后围着科罗曼德尔[122]出品的半圆形九折大屏风,身体埋在绒绣安乐椅里,胳膊肘撑在桌子上,桌上点着两支罩有绿色灯罩的蜡烛,手里拿着一本书,却不在读。他按照自己的嗜好,穿着督政府时期“纨绔子弟”穿的奇装异服,看上去活像加拉[123]的旧画像。他这身打扮上街,肯定会招来人群围观,所以,他每次出门,他女儿总是给他罩一件宽大的棉袍,好把他的衣服遮住。在家里,除了起床和睡觉,他从不穿睡袍。他说:“这会使人看老。”

吉诺曼先生怀着爱意和痛苦思念马里尤斯,通常痛苦占主导地位。他那变得苦涩的柔情,最后会激奋,进而转成愤怒。他目前正准备死了那份心,接受痛苦的现实。他正在劝说自己,现在已没有理由认为马里尤斯还会回来,他要回来早就回来了,应该放弃这个念头。他努力让自己习惯“无可挽回”的想法,死前再也见不到“那位先生”了。可他的本性却在反抗,他的老外公身份决不同意。他说(这是他痛苦的口头禅):“什么!他不会回来了!”他的秃脑袋耷拉在胸前,用悲哀而气愤的目光,茫然盯着壁炉里的灰烬。

他正在沉思默想,老仆人巴斯克进来问他:

“先生能接见马里尤斯先生吗?”

老人脸色苍白,就像挨了电击的尸体,霍地坐直身子。全身的血涌回心脏。他结结巴巴地说:

“哪个马里尤斯先生?”

“不知道,”巴斯克被主人的神色吓得不知所措,回答道,“我没见到人。是妮珂莱特刚才对我说:有个年轻人求见,就说是马里尤斯先生。”

吉诺曼老爹含糊不清地低声说:

“叫他进来。”

他仍那样坐着,头摇晃着,眼睛望着门口。房门打开。走进一个年轻人,是马里尤斯。

马里尤斯停在门口,好像等人叫他进去。

灯罩遮住了烛光,昏暗中,他那身破衣服看不清楚。只能看见他的脸,那张脸平静而严肃,但却愁容满面。

吉诺曼老爹又惊又喜,一时间只看见一团亮光,就像有个鬼魂出现在他面前。他几乎要晕倒了。他透过眩目的亮光,依稀看见马里尤斯。真的是他!真的是马里尤斯!

他终于回来了!走了整整四年!他抓住他了,可以说,一眼就把他整个儿抓住了。他觉得他好英俊,好高贵,好出众。他长大了,成人了。他态度得体,神态可人。他想张开双臂,叫他过来,冲上前去,他的五脏六腑全化成了狂喜,深情的话语涨满胸腔,快要溢出来了,最后,这满腔柔情直往外冲,已到了他的唇际,可他的本性使他说出口的,竟是一句冷酷无情的话。他粗暴地说:

“您来这里做什么?”

马里尤斯局促不安地回答:

“先生……”

吉诺曼先生本想要马里尤斯扑到他怀里。他对马里尤斯不满,也对自己不满。他觉得自己太粗暴,马里尤斯太冷淡。这老人感到了自己满腔温柔和哀愁,可外表却只能表现得冷酷无情,这使他忧虑气恼,难以忍受。他又觉得痛苦了。他语气粗暴地打断马里尤斯说:

“那么您为什么要来?”

“那么”的意思是:“如果您不是来拥抱我”。马里尤斯看了看他的外公,见他脸色苍白得像块大理石。

“先生……”

老人又声色俱厉地说:

“您是来请求我原谅的吗?您认错了吗?”

他以为这给马里尤斯指明了方向,这“孩子”就要屈服了。马里尤斯打了个寒战;人家要他否认他的父亲。他低下头,回答道:

“不,先生。”

“那您干吗来找我?”老人心痛欲裂,激昂而愤怒地嚷道。

马里尤斯双手合十,上前一步,用微弱颤抖的声音说:

“先生,求你可怜我。”

这句话打动了吉诺曼先生,如果早一点说,他会软下来的,但为时晚矣。外公站起来,双手撑着拐杖,双唇没有血色,额头不停颤动,可他高大的身躯却俯视着低垂脑袋的马里尤斯。

“可怜您,先生!竟然是年轻人来求九十一岁的老人可怜!您正在步入人生,而我就要退出人生!您跑戏院、舞厅、咖啡馆、台球房,你有才情,讨女人喜欢,是个漂亮小伙子;而我大夏天还要对着火炉吐痰!您拥有世界上唯一的财富;而我却有老年人的所有贫困,也就是残疾和孤独!您有三十二颗牙,健康的肠胃,明亮的眼睛,您有力气,有胃口,健康,快乐,满头乌发;而我连白头发也掉光了,牙齿没了,腿劲没了,记忆力不好了,常常把三条街的名字搞混,分不清夏洛街、肖姆街和圣克洛德街,我已到了这般地步!您阳光灿烂,前程似锦;而我面前一片漆黑,因为我行进在黑夜里!您在恋爱,这是不言而喻的;而我世上已不再有人爱我,您却来求我可怜您!当然,莫里哀都没想到这个。律师先生们,如果你们在法庭上开这种玩笑,我倒真要衷心祝贺你们了。你们实在可笑。”

接着,九旬老人又用愤怒而严肃的口吻说:

“喂!您干吗找我?”

“先生,”马里尤斯说,“我知道您不高兴我来,不过,我来只是要求您一件事,说完我就会走的。”

“您是个傻瓜!”老人说,“谁叫您走了?”

这句话表达了埋在他心底的那句深情的话:“快求我原谅你!上来搂住我的脖子!”吉诺曼先生感到马里尤斯就要离开他了,他的不友好的接待令他失望,他的生硬态度会把他赶跑,他心里这样想着,痛苦陡然增加,而这痛苦马上又转为愤怒,因此,他的态度就愈加生硬。他想要马里尤斯明白他的心意,可马里尤斯就是不明白,老人火冒三丈。他继而又说:

“怎么!您辜负了我——您的外公,您离开我的家,不知跑到了哪里,害得您的姨妈悲伤不安,您去过——这是可想而知的,这样更方便——单身生活,当花花公子,想什么时候回家,就什么时候回家,吃喝玩乐,我不知道您是死是活,负了债也不叫我替您还,您打打闹闹,胡作非为,过了四年,您来我家里,你要对我说的,却只是这个!”

他本想用这种粗暴的方式,促使外孙说些温柔话,没料到反使马里尤斯沉默不语了。吉诺曼先生交叉起双臂,这一动作在他是极其急躁的表现。他痛苦地斥责马里尤斯道:

“谈正题吧。您说您有事求我。什么事?求我什么?说吧。”

“先生,”马里尤斯用就要掉进深渊的目光望着老人说道,“我来求您同意我结婚。”

吉诺曼先生摇了摇铃。巴斯克微微打开门。

“叫我女儿来。”

不一会儿,门又打开,吉诺曼小姐出现在门口,却没进屋。马里尤斯立在那里,沉默不语,双臂下垂,就跟犯了罪似的。吉诺曼先生在房里来回踱步。他转向女儿,对她说:

“没什么事。马里尤斯先生来了。向他问个好。先生想结婚。就这个。您走吧。”

老人说话的声音短促而沙哑,这说明他愤怒到了极点。姨妈惊慌失措地看着马里尤斯,仿佛刚刚认出他,连一个手势也没做,一句话也没说,父亲的话音未落,她就像根麦秸,已被狂风刮得无影无踪了。

这时,吉诺曼老爹已回来背靠着壁炉。

“您要结婚?二十一岁!您都安排好了!只剩下征得同意了!走一走过场!坐下,先生。好啊,自从我不能荣幸地见到您以来,您搞了场革命。雅各宾派占了上风。您想必很得意。您当上男爵后,不就是共和党人了吗?您倒会左右逢源。共和国成了男爵爵位的调料。先生,您获得七月荣誉勋章了吗?是不是抢了卢浮宫?在这附近,在安托万街,诺南迪埃尔街对面,有颗炮弹嵌在一幢房子的四楼墙上,上面刻着:一八三〇年七月二十八日。您去看看吧。会长见识的。啊!您那帮朋友,尽干好事!对了,他们不是在贝里公爵先生纪念碑的原址,修建了一个喷泉吗?这么说,您想结婚了?同谁?能问问是同谁吗,这不算冒昧吧。”

他停住了话头,马里尤斯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又激烈地说:

“喂,您有地位吗?发财了吗?您当律师挣多少钱?”

“一分也不挣。”马里尤斯以一种几乎是粗野的、坚定而果断的口吻说道。

“一分也不挣?您只靠我给您的一千二百利弗过日子?”

马里尤斯没有回答。吉诺曼先生继续说:

“那我明白了,那女孩子很有钱?”

“和我一样。”

“什么?没有嫁妆?”

“没有。”

“没有遗产可继承?”

“我想没有。”

“身无分文!父亲是干什么的?”

“不知道。”

“她叫什么?”

“福施勒旺小姐。”

“福施什么?”

“福施勒旺。”

“噗!”老人说。

“先生!”马里尤斯喊道。

吉诺曼先生喃喃自语般地打断他的话头。

“对,二十一岁,没有地位,每年一千二百利弗,蓬梅西男爵夫人只好到菜摊上去买两苏钱的芹菜。”

“先生,”马里尤斯见最后的希望已破灭,张皇失措地说,“求求您!先生,我以上天的名义,合上双手,求您开开恩,我跪在您脚下,准许我娶她吧。”

老人发出尖厉凄凉的笑声,边笑边咳边说道:

“哈!哈!哈!您心里想:当然!我要去找那个老顽固,那个可笑的老傻瓜!遗憾的是,我还不到二十五岁!否则,我只要扔给你,扔给您,扔给他一份结婚意见征求书[124]就行了!我就可以不去求他!不过没关系,我就去对他说:老蠢货,你看见我一定很高兴,我想结婚,我想娶随便哪位小姐,随便哪位先生的女儿,我没有鞋穿,她没有衣穿,这没什么,我想把我的职业、前途、青春、生活统统抛进水中,我想在脖子上绑一个女人一同跳进贫困中,这是我的想法,你得同意!那老顽固会同意的。去吧,我的孩子,随你的便,绑上你那块石头,去娶你那位普斯勒旺,库普勒旺吧……——不同意,先生!决不!”

“我的父亲!”

“决不!”

听到他说“决不”的语气那么坚决,马里尤斯感到毫无希望了。他缓步穿过房间,瞧他低着脑袋、摇摇晃晃的样子,与其说像一个要走的人,毋宁说像一个要死的人。吉诺曼先生看着他离去,马里尤斯打开房门,正要出去,这位专横任性的老人,以这种个性的老人特有的敏捷,向前跨了四步,抓住马里尤斯的衣领,用劲把他拽回房间里,将他抛到一张安乐椅上,对他说:

“给我详细说一说!”

是马里尤斯脱口喊了声“我的父亲”,局面才改变的。马里尤斯茫然地看着他。吉诺曼先生那张变幻无常的脸上,出现了一种难以描绘的粗野而淳厚的表情。严厉的老祖宗变成了慈祥的老外公。

“哦,来吧,说吧,把你的风流事儿说给我听听,说吧,把一切都告诉我!见鬼!年轻人真蠢!”

“我的父亲!”马里尤斯又喊了声。

老人顿时喜形于色,整个脸放出难以形容的光芒。

“对,就这样!喊我父亲,你会满意的!”

此刻,在老人粗暴生硬的态度中,流露出极大的亲切、温柔、坦率和慈祥,马里尤斯突然从绝望转入希望,不由得目瞪口呆,但又喜不自胜。他坐在桌子旁,烛光照亮了他的破衣裳,吉诺曼老爹惊讶地端详他。

“嗳,我的父亲。”马里尤斯说。

“怎么这副样子,”吉诺曼先生打断他说,“你真的是身无分文吗?穿得跟小偷似的。”

他在一只抽屉里翻了翻,找出一只钱包,放在桌上:

“拿着,这里有一百金路易,给你买顶帽子。”

“我的父亲,”马里尤斯接着说,“我的好父亲,您要知道就好了!我爱她。您想像不到,我第一次见她,是在卢森堡公园,她常去那里。开始时,我不大注意她,后来,不知怎么的,我就爱上了她。啊,我是多么苦恼啊!现在好了,我每天能见到她,我去她家里,她父亲不知道,您想想,他们要走了,我们每天晚上在花园里会面,她父亲要带她去英国,于是,我心里想,我要去见外公,把事情告诉他。我会发疯的,我会死的,我会生病,我会投河自尽。我一定得娶她,否则我就会发疯。这就是全部真相。我想没漏掉什么。她住在普吕梅街的一个花园里,有一扇铁栅栏门。靠近残老军人院。”

吉诺曼老爹眉开眼笑,已坐到马里尤斯身旁。他一边听他说话,品味他的声调,一边深深吸着鼻烟。听到提起普吕梅街,他戛然停止吸鼻烟,剩下的烟丝撒落到膝头上。

“普吕梅街!你是说普吕梅街?——等等!那里是不是有个兵营?——对,不错。你的表哥泰奥迪尔同我说起过。就是那个枪骑兵,那个军官。——有个小姑娘,我的好朋友,是有个小姑娘!——没错,普吕梅街。从前叫布洛梅街。——我全想起来了。普吕梅街铁栅栏门里头的小姑娘,我听说过。在一座花园里。一个帕梅拉。你品味不错。听说她清清爽爽的。我们私下里说说,那个枪骑兵小傻瓜好像追过她。我不知道到了什么程度。不过,这没关系。再说,没必要相信那是真的。他爱吹牛。马里尤斯!我觉得,像你这样的青年应该谈恋爱,这是好事情。这正是你这个年龄的人做的事。我宁愿你谈恋爱,也不愿你当雅各宾分子。我宁愿你爱上一个姑娘,见鬼!哪怕爱二十个,也不愿你爱上罗伯斯庇尔先生。至于我,我要为自己说句公道话,说到不穿短裤的人[125],我从来只爱女人。漂亮姑娘就是漂亮姑娘,见鬼!这是没什么可说的。至于那个小姑娘,她瞒着爸爸同你幽会。这也在情理之中。我也有过这样的故事。还不止一个。你知道该怎么做吗?不要凶猛。不要一头栽进悲剧中。不要结婚,不要去见挎肩带的市长先生。只是傻呵呵地做个聪明小伙子。这才是理智的做法。人哪,在爱情上滑行吧,但不要结婚。你来找外公,他其实是个好老头,在他的旧抽屉里,总有几卷金路易。你对他说:‘外公,是这么回事。’外公会说:‘这很简单。’人都会有年轻的时候,也都会有年老的时候。我有过年轻的时候,你也会有年老的时候。去吧,我的孩子,这些经验将来你要告诉你的孙子。这是二百皮斯托尔。尽情地玩乐吧,见鬼!没有比这更快乐的事了。事情就该这样来做。决不要结婚,但这毫无妨碍。你听明白了吗?”

马里尤斯瞠目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摇了摇头。老人哈哈大笑,眨了眨老眼,拍拍马里尤斯的膝盖,神秘而兴奋地看着他,极其温柔地耸耸肩,对他说:

“傻小子!让她做你的情妇。”

马里尤斯脸色刷地白了。他外公的这席话,他一点也没听懂。什么布吕梅街、帕梅拉、兵营、枪骑兵,所有这些啰里啰唆的话语,犹如幻象,从马里尤斯面前经过。所有这一切,与珂赛特这朵百合花毫无关系。老人在胡言乱语。但这番胡言乱语最后归结为一句话,马里尤斯可听得明明白白,那是对珂赛特的莫大污辱。“让她做你的情妇”这句话,仿如一把利剑,刺进了这位严肃青年的胸膛。

他站起来,从地上捡起帽子,迈着坚定而自信的步伐,朝门口走去。到了门口,他转过身,向外公深深鞠一躬,抬起头,说道:

“五年前,您侮辱了我的父亲,今天,你又侮辱我的女人。我没什么可再求您的了,先生。永别了。”

吉诺曼老爹一下愣住了,他张开嘴巴,伸出双臂,想站起来,还未能说话,房门又合上,马里尤斯不见了。

老人像挨了雷击,一时动弹不得,既不能说话,也不能呼吸,仿佛有个拳头紧紧卡住他的喉咙。他终于从椅子上站起来,以九十一岁老人可能有的最快速度,跑到门口,打开门,喊道:

“救命啊!救命啊!”

他女儿闻声跑来,接着是用人们。他哀怨怨、气喘喘地说:

“快去追他!把他追回来!我有什么对不起他呀?他疯了!他走了!啊!我的上帝!啊!我的上帝!这下他再也不回来了!”

他走到临街的窗口,用颤巍巍的老手打开窗子,当巴斯克和妮珂莱特从后面把他拦住时,他已将大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大声喊道:

“马里尤斯!马里尤斯!马里尤斯!”

可是,马里尤斯听不见了,此刻,他正拐进圣路易街。

九旬老人惶恐不安,他两三次将双手放到太阳穴上,踉踉跄跄地往后退,瘫坐在一张安乐椅上,没有脉搏,没有声音,没有眼泪,傻乎乎地晃动着脑袋,颤动着嘴唇,双眸和内心只剩下忧郁和深似黑夜的东西。


六 马里尤斯回到现实中,把地址告诉了珂赛特第九卷 他们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