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杀人者的禁忌
如果对于前文提到的行为规则究竟是建立在迷信恐惧之上还是出于理智的考虑,读者仍有疑惑,那么,一旦我们了解到,战士在已经获胜,不再害怕活着的敌人时,仍要更加严格地遵守类似的规定,疑惑一定会消失。在这些情况下,对被杀之人愤怒鬼魂的恐惧,可能就是战士获胜之后还要接受严格约束的原因之一。很多显著的证据都表明,杀人者的确会因为害怕鬼魂的复仇而改变自己的做法。神圣酋长、哀悼者、产妇、战士等遵守的禁忌往往都是跟普通人隔离开来,独自住在小房子里或在外面露营,不跟人发生性关系,不让其他人使用他们的器具,诸如此类。至于获胜战士要遵守的禁忌,就更是如此了,因为他们确实杀了人。根据帝汶岛的宗教与惯例,军事将领外出征战,斩获敌人首级,凯旋时不能马上回家,要先去一所专门为他备好的房子里,洁净身心两个月才能回家。在这两个月内,他不能跟妻子亲近,不能自己吃饭,吃饭时,只能依靠其他人帮忙。我们似乎能够确定,这些规则是出于对被杀之人灵魂的恐惧而制定的。同样能证明这一点的,还有如下记录:帝汶岛的战士外出征战,斩获敌人首级,胜利归来后,为安抚敌人的亡魂,总要为那些首级举行献祭仪式,否则必定招致不幸。仪式中也包含着追悼亡魂、祈祷宽恕的音乐和舞蹈。追悼之人会说:“我们把你们的头颅悬挂在这里,还请你们息怒。我们的头颅原本会被你们挂到你们的村子里,我们没有落得这样的下场,完全是侥幸。在此向你们献祭,祈祷你们的灵魂不要来打搅我们,从此获得安息。如果我们能做朋友,不是更好吗?为什么非要做敌人?如果我们过去就能成为朋友,你们就不用流血牺牲了!”西里伯斯岛中央地带的帕罗人会在战争结束后,到寺庙祭奠被他们砍去头颅的敌人,祈祷敌人的宽恕。
生活在新几内亚瓦尼齐拉河口的部落,“无论何人杀了人,都会被视为污秽之人,必须马上借助一种仪式,让自己的身体和使用过的兵器得到净化,随后到本村祭坛的木头上坐下。接下来,所有人都不会再跟他讲话,也不会靠近他。大家为他准备好了房子,让他独自住在那里,有两三个孩子照顾他。他唯一能得到的食物是烤过的香蕉,且香蕉两端都要扔掉,只保留中间的部分给他吃。亲朋好友会在第三天为他举行小型酒宴,送一种名为埃维·波罗的护身符给他。到了第四天,他会戴上自己最漂亮的装饰和因为杀人得到的护身符,并带上兵器,猛地冲进村子里,到各处游走。第五天,村民会举行狩猎活动,之后从猎物中挑选一只袋鼠,从其腹中挖出脾脏和肝脏,在他后背上擦洗。擦洗完之后,就让他郑重地走到最近的河里洗澡,要注意双腿分开。那些还没正式上过战场的年轻战士都要下水,从他双腿之间游过去。据说,如此一来,他的勇气、力量就会传给这些年轻战士。到了第二天早上,他要全副武装,跑到外面大叫被他杀死之人的名字。确定已经把亡魂吓跑,再也不用担心亡魂会回来后,他才会回到自己的房子里。为了恫吓亡魂,他会敲木板,点火。净化活动又持续了一天,终于结束,这下他就可以回家跟妻子团聚了”。
在荷属新几内亚的文德希,人们成群结队出去狩猎人头。胜利返回途中,眼见家乡就在前方,他们会吹起海螺,让大家知道他们大获全胜回来了。他们用树枝装点小船,亲手砍掉敌人头颅的人还会用木炭把脸涂抹得黑黑的。好几个人合作砍下的头颅,便归这好几个人共同所有。归来途中,他们会算好行程,到家时,一定是在黎明时分。他们一边大叫一边划船,返回村子里。女人一早就来到房子前面的廊道上,跳舞欢迎他们的归来。亲手砍掉敌人头颅的人会趁着小船经过村里年轻人的家时,往墙壁或房顶上投掷木棍或竹棍,棍子的一头削得尖尖的,投掷棍子的数量与其砍掉的头颅数量相等。一整天,这群人除了偶尔敲敲鼓,吹吹海螺,打打墙,大叫着驱逐被杀之人的亡魂外,不会闹出更大的动静。新几内亚的雅宾人总是又是喊叫又是打鼓,驱逐被杀之人的灵魂。他们认为,如果不这样做,这些灵魂就会来报复杀死他们的凶手。斐济人时常活埋人,因为担心亡魂还会回到生前的家,为吓走他们,就等夜幕降临后吹笛子、海螺等等,制造噪音。斐济人还会拆掉被活埋者家里的家具,摆上各种他们觉得惹人厌憎的玩意儿,好让那些亡魂不再眷恋生前的家。只要美洲印第安人用残酷的刑罚虐待死了一名囚犯,当晚他们就会到村子各处怪叫,拿棍子在家具、墙、房顶上敲敲打打,赶走可能停留在这些地方等着复仇的亡魂。“有一回,”一位旅行者说,“我们晚上从渥太华人[6]的一个村庄经过,听到村民都在发出刺耳的尖叫,场面十分混乱。我们打听后得知,渥太华人刚刚跟基卡普人打了一仗,为了赶走战死之人的亡魂,阻止他们进入本村,村民便制造了这样的噪音。”
每次战争结束后,巴索托人都会清洗身体。因为如果不马上把身上的血污洗干净,在战争中死去的鬼魂就会频频追逐他们,让他们难以安睡。所有战士都带着武器排队来到附近的小溪边,依次到溪水中沐浴,还要清洗标枪和战斧。偶尔有一名占卜师也在场,他会到小溪上游去,往水里扔清洁剂。东非的巴戈书人如果杀了人,当晚必须借住在同村的朋友家,不能回自己家。到了第二天,他要杀一头羊,用羊内脏擦拭自己的胸膛、右手臂、脑袋,还要找来自己的孩子,把他们也擦拭一番。接下来,他还要用羊内脏擦拭大门口,最终将内脏都丢到房顶上。这天他吃饭时,只能用棍子夹住食物,放到嘴里,不能伸手接触食物。这些约束对他的妻子并不适用。甚至,她还能去追悼被她丈夫杀死的人,如果她想这么做的话。赞比西河北面的安戈尼人杀敌归来的前三天,都会在身上和脸上抹灰,披上所杀之人的衣服,在脖子上挂上树皮编成的绳子,绳子末端垂到肩膀或胸口上。到了第四天,他们会趁着黎明起床,一边怪叫一边在村子各处奔跑,把战争中被杀之人的灵魂赶走。他们相信这样能让自己的家人摆脱疾病与灾难的威胁。
上述案例并不涉及隔离,或在某种净化仪式后的隔离。南非一些部落的战士如果在战场上杀了非常勇猛的敌人,回来后除了要到河里沐浴,还要连续十天不跟妻子以及其他家人见面。此外,他还必须在吃饭时,吃下部落巫医给他开的一种药。东非的南迪人如果杀了其他部落的人,就要把自己的身体、矛和剑都涂抹成一半红色一半白色。一连四天都只能住在河岸上临时搭建的茅舍里,不能见自己的妻子或恋人,不能吃除牛肉、羊肉、稀粥以外的食物,在净化仪式结束前不能回家。在第四天即将结束时,他最终完成了对自己的净化,即喝下了用树皮煎制而成、被叫作“塞格特”的药剂,以及馋了血的羊奶。在卡卡韦伦多的班图人部落,如果有人在战场上杀了人,他回到家以后,为避免死者的鬼魂打扰,就要把头发都剃掉,并要让朋友往他身上涂抹用羊粪之类的东西做成的药。东非的韦根人中间也有同样的风俗。卡韦伦多的贾-卢奥人的风俗稍有差异,从战场上归来的第三天,战士才把头发剃光。不过,他必须先把一只活家禽挂到脖子上,并让家禽的头部朝天,才能走进村子。之后,他要把家禽的头砍下来,并将其继续挂在脖子上。为祈求死者的灵魂不要纠缠他,战士到家后,要立即摆好酒宴,祭拜死者的灵魂。帛琉群岛的男人从战场上回来后,所有杀过敌人的战士、初次出征的年轻战士都要集中到一座宽敞的房子里,成了不能被靠近的禁忌之人,禁止洗澡、跟女人亲近,只能以椰子、糖浆为食物,不能吃鱼。他们会用被下了咒的树叶擦身,咀嚼被下了咒的槟榔叶。这样过上三天,他们再结伴到尽可能接近杀人地点的地方沐浴。
北美印第安人纳齐兹部落中的青年勇士初次杀人并剥掉死者的头皮,回来以后必须按照规定,在半年内节欲,包括不能和妻子发生性关系,不能吃肉,只能吃鱼和麦粉布丁。他们认为,如果违反这些规定,他们原先的胜利战绩就会失去,死者的灵魂就会来杀死他们,来自亡魂的最小伤害都能夺走他们的生命。乔克托人如果杀了敌人,并剥下了他的头皮,那接下来的一个月,就要一直为死者哀悼,期间不能梳头,只能用手腕上戴的小木棍挠头止痒。在北美的印第安人中间,这种杀人之后再哀悼的做法非常普遍。
我们知道,战士在战场上杀了敌人,就要跟亲朋好友,尤其是妻子隔离一段时间,还要举行某种净化仪式,才能重新融入人群。如果说这种隔离和必不可少的赎罪仪式只是为了甩开、吓跑或安抚被杀之人怨愤的灵魂,那么杀死同部落的成员的人也要用同样的仪式净化自己,起初的目的是一样的。至于相信洗礼、斋戒等能让人重生的思想,只是对这一旧风俗的新诠释,依据的是之后出现的更高级的思维方式。以下情况可为该结论提供证明。原始人出于对被杀之人的鬼魂将不断过来骚扰他的恐惧,要求杀人的部落成员严格遵守禁忌的规定。比如北美奥马哈人,死者的家人可以杀死杀人凶手,但是如果凶手送上厚礼,死者的家人也可能放弃该权利。不过,免除死刑的杀人凶手需要在两到四年的时间内,严格遵守以下戒条:走路时只能光着脚,不能吃热的食物,不能大声讲话,不能环视周围的环境,只能穿长袍,不能掀起衣服下摆,不能敞开衣领,哪怕在炎热的夏季,不能让衣服被风吹得飘起来,不能让双手离开身体,不能把头发竖起来或任由其被风吹起来,诸如此类。如果部落的人去外面打猎,他也要跟着去,在离部落的人400米处搭建帐篷露营,“否则,被他杀死之人的鬼魂便会引来狂风,威胁部落的人”。他住在帐篷里时,只能找一个亲戚陪他。用餐时,大家都不愿跟他一起,大家说:“瓦坎达[7]恨他,也会恨跟他一起吃饭的人,所以我们不能这么做。”有时候,他会在晚上一个人出去,为自己所犯的过错痛悔不已。死者的家人在他被隔离的漫长日子里听到了他的哭声,就告诉他:“就到此为止吧,回去,回到人群里,找一件漂亮的长袍和一双鹿皮鞋穿上!”在这些案例中,杀人凶手不能靠近狩猎者,可见凶手还受到了其他限制,这也是因为凶手本身就很危险,正在被亡魂纠缠不休。古希腊人认为,一个人刚刚被人杀害,他的亡魂痛恨杀死他的凶手,会不断找机会向其复仇。所以即使只是误杀,杀人者也要到外地躲避一年左右。等亡魂渐渐平息了愤怒后,杀人者才能回家,之后还要拜祭死者,并举行净化仪式。如果死者是外地人,凶手躲避时,不仅要逃离自己的家乡,还要避开死者的家乡。有个神话故事,真实地体现了古希腊人对于被愤怒亡魂纠缠的恐惧。奥列斯特杀害了母亲,母亲的亡魂非常愤怒,到处追逐他。没人愿意跟他同桌吃饭或让他借宿家中。直到他净化了自己,这种情况才宣告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