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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他们俩一起看“电影”去了。对肯尼科特和戈镇其他的殷实富户来说,电影这个玩意儿几乎跟地产生意、猎枪和汽车一样须臾不可离。

头一部是故事片,描写一个勇敢年轻的美国佬征服南美洲某个共和国的事迹。那个美国佬已然使当地土著改掉了他们平时又唱又跳又笑又闹的野蛮习惯,叫他们好好学习北边的强大健全的美国文明。他教他们进工厂做工,穿上相当漂亮的制服,逢人就大声嚷嚷:“喂,你这个小鬼呀,瞧我可就要赚钱啦。”那个年轻的美国佬甚至使大自然的面貌也改变了。从前有一座大山,山顶上只有野百合、雪松和缭绕不去的浮云,后来被他的不知疲倦的干劲所感化,出现了一排排长长的木头房子,一堆堆铁矿石变成了大轮船,大轮船把铁矿石运走,而被运走的铁矿石又变成装运铁矿石的大轮船……

这部精彩影片在人们思想上引起的紧张状态,被一部更加生动、更加富于抒情而较少哲理性的影片冲淡了。这部影片名叫《椰子树下》,是一出喜剧,由麦克·施纳肯主演,还有许许多多身上只穿游泳衣的美人儿协助演出。施纳肯先生先后以厨师、保镖、滑稽演员和雕塑家等角色,在剧情最扣人心弦的时刻出现。有一个镜头是好几个警察冲进一家旅馆的门厅,没想到竟被数不清的从房门里扔出来的半身石膏胸像砸得昏倒在地。尽管有些地方剧情交代得不够清楚,但是突出女人大腿和奶油蛋糕这一双重主题思想,倒是很明确,一点儿也不含糊。当然咯,在海滨浴场游泳和在画室中充当模特儿的镜头,同样都是展露女人大腿的好机会。婚礼那一场景,只不过是喜剧达到最后高潮的前奏,正在掌声雷鸣的时刻,施纳肯先生却把一块奶油蛋糕偷偷塞进了那个牧师后面的口袋里。

“玫瑰宫影院”里,全场观众爆发出一片尖叫声,接下来就各自揩干脸上的笑泪。散场前,他们还争先恐后钻到座椅底下去乱找一通套鞋、大手套和围巾。这时,银幕上预告说,下星期施纳肯先生可能在一部新颖的、嬉闹的、别开生面的由克林喜剧公司摄制、片名《在莫莉的床底下》的超级喜剧片中跟广大观众见面。

他们俩冒着猛烈的西北风,耷拉着脑袋走过光秃秃的街道时,卡萝尔对肯尼科特说:“我很高兴,因为我们的国家毕竟很讲究道德。不管是哪一部免费邮寄的小说,我们认为都是要不得的。”

“那可不是!这些东西在反恶习协会和邮政局那里也通不过呀。美国人不喜欢猥亵的东西。”

“是啊,这简直好极了。看了像《椰子树下》这样精彩的艳情片,叫我们可开心呀。”

“你说这话算是什么意思呀?存心取笑我吗?”

接着他默不出声。此刻她正在等他发脾气呢。她想到他嘴里常讲的那种肮脏的土话,也就是戈镇所特有的愚不可及的方言。他却莫名其妙地笑了一笑。等他们一走进灯火通明的屋子里,他又大笑了起来,接着纡尊降贵地说:

“人要说句老实话,直到今天,你还是始终如一,没有变卦。原先我以为你了解到这么多规规矩矩的庄稼人之后,会把那些高不可攀的艺术玩意儿都给忘记了,哪知道你直到现在还是没有放下呢。”

“哦,原来如此——”她自言自语道,“我一心想做个好人,却被他钻了空子。”

“卡丽,老实告诉你:今天世界上,有三种人:头一种是脑子里什么思想都没有的人,第二种是不论见到什么事儿都要挑剔一番的怪人,最后一种人,方才是真正了不起,好样的,他们都是一些坚忍不拔的人,说话从来不夸口,一心一意给大家做好事情。”

“那我大概就是净爱挑剔的怪人吧。”她忍不住笑着说。

“不,这我可不承认。尽管你平时很喜欢找人聊聊天,但到最后节骨眼上,你宁可找萨姆·克拉克去,而不找那些该死的长头发艺术家。”

“哦——嗯——”

“哦,嗯!”他嘲笑着说,“我的天哪,我们现在打算叫所有一切东西都来一个底儿朝天,可不是吗!想去指点那些拍了十多年电影的导演如何如何拍片子;想去指手画脚叫建筑师们如何如何建设市镇;此外还要关照那些杂志编辑部别的文章一律不发,只准大量刊登精心编造的有关老小姐和那些连自己都不知道需要什么的少奶奶的琐事。哦,我们这些做法该有多可怕!……真是要不得,卡丽,别再迟疑了,赶快觉醒过来吧!你的脑子很聪明,即便是那部电影里露了一两回女人大腿,依我看,你也犯不着就跳起来挑剔呢!平时你不是常常赞不绝口谈论那些希腊舞星——我也不知道这个该叫什么玩意儿——实在太美吗,其实她们身上连一件衬衣都不穿呢!”

“可是话又说回来,亲爱的宝贝,那部电影的毛病——并不是在于它拍下了那么多的女人大腿,而是它羞羞答答地傻笑着说,管保有更多的女人大腿的镜头,尽管保证说得挺响亮,但到头来并没有兑现。完全是利用有人想入非非,急于偷看一下的这种心理罢了。”

“我可不明白你在嘀咕什么来着。喂,这会儿——”

这一夜她久久不能入睡,他却睡得熟熟的,嘴里还在叽里咕噜说话呢。

“我可一定要寸步不让才行。我‘脑子里的想法多古怪’,就让他这么说去吧。我想,我崇拜他,我看过他替病人开了刀,也就够了。可是看来还远远不够,因为是头一次看到,心里觉得特别激动,以后就不见得这样了。

我既不让他伤心,但我也绝不往后退让。

“我站在一旁只一会儿,看他给汽车水箱加水,听他讲一点儿小知识,那是不行的。

“要是我久久地站在一旁,对他钦佩得五体投地,那我就会心满意足了。这么一来,我也就成了一个‘迷人的小媳妇’啦。乡村病毒!我已经好久没看书了。有一个星期没有摸过钢琴了。眼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不外乎赞赏他‘又是一笔好买卖,每英亩地净赚了十块钱’。可我不会安于现状!是的,我绝不会屈服!

“可是怎么办呢?现在我已全盘输掉了:参加妇女读书会,设宴请客,访问当年开边拓荒的老人,筹建市政厅大会堂,以及跟盖伊和维达交朋友,等等。不过——没有关系!现在我压根儿不想‘改造戈镇’了。我也不想组织什么勃朗宁诗歌俱乐部,幻想自己戴着洁白的羚羊羔皮手套,坐下来眼睁睁望着那些饰着丝带的夹鼻眼镜的人演讲。我一定要想尽办法来拯救我自己的灵魂。

“威尔·肯尼科特早已安睡了,他深信无疑——我已完全归他所有了。可我现在要离开他了。在他耻笑我的时候,我的灵魂似乎完全离开了他。我仅仅是崇拜他,也许还是不够的;我应当彻底改造自己,变成完全跟他一模一样的人。显然,他已经沾了光。够了,够了。就算完蛋了。可我也绝不会往后退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