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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里一个月色溶溶的夜晚,他们一行二十个人,坐着长长的雪橇从湖面上一直开到别墅去。一路上,他们唱着《小人国》和《送乃丽回家》的歌儿。有时他们从低矮的雪橇后座跳下来,在容易滑跤的冰雪车辙上面奔跑,跑得累了,再爬到雪橇上去歇息。马儿尥蹶子抛起来的一朵朵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的冰花,不时掉在这些寻欢作乐的人们身上,落到他们的脖子里去。可是,他们仍然大笑大叫,用戴着皮手套的手拍打自己的胸脯。马具嗒啦嗒啦作响,雪橇上的小铃铛发出的声音更是清脆嘹亮,杰克·埃尔德的那头塞特种猎狗紧挨在马跟前蹦蹦跳跳,一刻儿也不停地吠叫着。

卡萝尔跟在他们后面跑了一会儿。寒气凛冽,反而给她增添了无限的力量。她觉得自己可以整夜不停地奔跑,猛地一个箭步,准能跨过二十英尺远。也许是用力过度,她觉得有些累了,就兴冲冲爬上雪橇,钻进盖着干草的羊毛毯里去了。

她在人多嘴杂的一片喧闹之中,领略到了静得出奇的情趣。

大路两旁橡树枝丫的阴影,倒映在雪地上,就像是乐谱上稀稀朗朗的小节线。不一会儿,雪橇已经驶到明尼玛喜湖面上。庄稼人喜欢抄近路,就是常常从结得很厚实的冰层上穿过去的。这时,月光宛如高山瀑布一般,倾泻在这一望无际的令人耀眼的湖面上,倾泻在一堆堆坚硬的冰层上,倾泻在一条条泛着绿光的冰丘上,倾泻在有如海滩上波涛连涌的雪堆上。月光如炬,映照着皑皑白雪的大地,甚至把湖畔的树木都变成了火红色的水晶似的。这简直是富于热带情调、令人心荡神移的夜晚。在这个令人沉醉的奇境里,严寒和酷暑之间似乎并无多大差别。

卡萝尔如入梦境——四周的喧闹声,甚至连坐在她身旁的那个语言含蓄的盖伊·波洛克说话的声音,她都充耳不闻了。她独自反复吟诵着下面的诗句:

梵宫鸳瓦影凄凉,

雪月争辉未肯降。

优美的诗句和皎洁的月光,使她朦朦胧胧地感到一种无限欢欣的幸福。她相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眼看着就要来到。她好像根本没听到四周的喧闹似的。她心里只是在膜拜人们难以理解的神灵。黑夜弥漫着大地,她仿佛意识到宇宙万物和亘古以来的所有一切奥秘。

那辆长长的雪橇,东摇西晃着爬上了陡坡,来到了一块小屋林立的高地,卡萝尔从心醉神迷的狂想中惊醒了。

他们都在杰克·埃尔德的木头房子前面下了雪橇。

那座房子四周的木头板壁都没有上过油漆,八月里看起来还算不错,但在冬天,难免有些寒气逼人。他们身上穿着皮外套,帽子上还缠着长围巾,活像是一大群怪物——会说话的狗熊和海象。杰克·埃尔德把预先放在炉子里的刨花点起火来,那个炉子的炉膛很大,像煮黄豆的大铁锅。他们把外套围巾等一股脑儿堆在一张摇椅上,因为堆得太高了,那张摇椅就正经八百地往后栽了一个筋斗,乐得大伙儿哈哈大笑起来。

埃尔德太太和萨姆·克拉克太太用一个乌黑的大洋铁罐煮起咖啡来。维达·舍温和麦加农太太从手提包里把油炸饼和姜饼都拿出来。戴夫·戴尔太太正在热“热狗”——牛肉香肠面包卷。特里·古尔德医生大声喝道:“女士们,先生们,报告大家一个惊人的好消息:哪一个要喝酒的,赶快站到我右边来。”话音刚落,随手举起一瓶烈性威士忌酒来。

有人跳起舞来,他们冻僵了的脚,一碰着松木地板,都不满地发出一声声“哎哟哟!”卡萝尔大梦初醒。哈里·海多克把她拦腰抱了起来,连着转了好几圈,乐得她哈哈大笑。有些人站在一旁闲聊天,卡萝尔看到他们脸上煞有介事的神色,心里更加按捺不住,觉得非得狂欢一番不可。

肯尼科特、萨姆·克拉克、杰克·埃尔德、年轻的麦加农医生,以及詹姆斯·麦迪逊·豪兰,都围在炉边来回跺脚,谈话时摆出一副四平八稳的商人派头来。从他们的外貌来看,这些个男人是各有不同,但他们议论的却是同样的题目,甚至他们说话的声调也都是同样单调到了极点。你得仔细端详一番,方才看清楚是谁在说话。

“哦,一路上玩得真痛快呀。”他们中间有人这么说。

“是呀,不错,一直到了湖面上,路方才好走呢。”

“开汽车开惯了,坐雪橇就显得特别慢了。”

“是呀,这可怎么也比不上哟!喂,你的‘斯芬克斯’牌轮胎好不好?”

“好像还不赖。不过,我还是比较喜欢‘罗迪特’牌轮胎。”

“对啦,哪一个牌子都比不上‘罗迪特’,特别是它的凸纹,简直平滑极了。”

“是的,你说得很对——‘罗迪特’的确是名不虚传的好轮胎。”

“喂,你说说彼得·加希姆借的钱,付款怎么样啦?”

“他按时来付款的。他买的那块地真不赖。”

“是呀,那是一个呱呱叫的农场。”

“是呀,彼得对那块地可满意啦。”

他们从这些正经八百的话题,悄悄地转过来,不是插科打诨,就是肆意挖苦人,住在大街的人确实就有这么一点儿小聪明。萨姆·克拉克特别会来这一手。“你干吗疯了,净想拼命兜售那些避暑用的帽子?”他冲着哈里·海多克大声嚷道,“难道你是偷来的?还打算像往常一样向我们要高价吗?……哦,顺便说一下帽子吧,我有没有告诉你们,从前我给威尔买过一顶很不错的帽子?肯尼科特大夫自以为汽车开得相当好,事实上,他还认为自己很聪明,至少并不比别人差——哪知道有一次,他开车出去,就碰上了大雨,他这个笨蛋又没有给轮胎缚上铁链子,他想——”

这一段逸事卡萝尔已经不止一次听他讲过了。她就飞也似的又跑去找舞伴了。她看到戴夫·戴尔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一根冰箸儿沿着麦加农太太的脖子根溜了下去,就歇斯底里地喝彩鼓掌起来。

他们都坐在地板上吃东西,狼吞虎咽。男人们正在互相传着那瓶烈性威士忌酒,哧哧地笑个不停。他们看到久恩尼塔·海多克也呷了一口威士忌酒,放声大笑说:“好样的!好样的!”卡萝尔也想试一下,她想至多喝醉了,发一回酒疯罢了,哪知道她一下子就被烈性威士忌酒呛住了。她看见肯尼科特正对着她皱眉头,赶紧把酒瓶继续往下传,样子很后悔。不一会儿,她又想:在这种场合她大可不必像家里那样百依百顺,可是悔之已晚了。

“我们来玩字谜游戏,好吗?”雷米埃·伍瑟斯庞说。

“那敢情好。”埃拉·斯托博迪说。

“好,就乐一乐吧。”哈里·海多克也点头同意了。

他们开始做字谜游戏,把“making”这个词拆成为“may”和“king”[1],萨姆·克拉克运气好,当上了“国王”。一条大红法兰绒长围巾就当作王冠,七歪八斜地缠在萨姆·克拉克那个透着粉红色泽、光秃秃的大脑门上。他们把自己的身份地位都给忘掉了。也许他们是假装的,这也难说了。卡萝尔心情特别兴奋,禁不住大声嚷道:

“让我们成立一个戏剧社,演一出戏,大家说好吗?今晚玩得真够痛快呀!”

看来她的这个建议已博得了他们的欢心。

“当然可以。”萨姆·克拉克首先表示支持她。

“好啊,让我们试试看!演一出《罗密欧与朱丽叶》,我想一定很好玩!”埃拉·斯托博迪怀着雀跃的心情说。

“那可是一定非常带劲。”特里·古尔德大夫也附和着说。

“不过,要是真的办起来,”卡萝尔提醒大家说,“我们可就不能像往常业余演出那样傻里傻气。我们应当自己来画布景和搞其他舞台设计,真的要有一点儿艺术美。我想肯定会碰到许多困难的。你们各位——赶明儿在排戏的时候,我想你们大家都会准时到场吧?”

“当然!”“一定做到。”“好极了!”“排戏就应该守时嘛。”他们一致表示同意了。

“那好,下个星期我们就开会,成立戈镇戏剧社!”卡萝尔兴高采烈地嚷了起来。

在回家路上,她心里觉得这些朋友实在都很可爱,他们在月光底下的雪地上健步如飞地奔跑着,他们三五成群,无拘无束地在一起溜达溜达,不久以后还要登上剧场舞台去创造美的艺术形象。所有的问题仿佛一下子都给解决了。如今,卡萝尔——她当然要成为戈镇名副其实的一员了——也就不会再得什么“乡村病毒”所引起的昏迷症!她又可以不知不觉地摆脱肯尼科特的羁绊,也不至于会伤他的感情。

她流露出得意扬扬的神情来。

月亮已经变得很小,升得很高,不经意地俯瞰着大地。


第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