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当时美国的“小剧场”运动[3]还只是在酝酿阶段,要过三四年以后方才给美国剧坛带来生动活泼的局面。可是,对于这一场即将来临的重大改革,卡萝尔早已预感到了。她从一些旧杂志的文章里了解到,都柏林有一些被称为“爱尔兰剧艺社”的戏剧改革家。她也模模糊糊地知道,有一位名叫戈登·克雷格[4]的人画过舞台布景,也许还写过剧本呢。她觉得,她在汹涌澎湃的戏剧创作里发现的这个史实,远比那些迂腐透顶的新闻记事重要得多,因为那些新闻记事无非是报道各位参议员以及他们那些辞藻华丽、但内容极为幼稚的谈话罢了。她对那个史实倍感亲切。她恍惚之间觉得好像自己坐在布鲁塞尔的一家咖啡馆里,然后就向大教堂墙根下一个场地虽小,但气氛轻松的剧场走去。
明尼阿波利斯报上的一则广告蓦然间映入她的眼帘:
宇宙音乐、演讲、戏剧艺术学校即将演出施尼茨勒[5]、萧伯纳、叶芝和邓赛尼爵士[6]的四个独幕剧。
她非要去看看不可!她要求肯尼科特陪着她“到双城去一趟”。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呢。看戏嘛,当然很好玩,可是,你干吗急乎乎要去看业余演出的那些该死的外国戏呢?为什么你不肯等着看以后正儿八经的本国戏呢?听说有一些特别精彩的戏就要上演了,比方说《双枪牧场上的洛蒂》和《警察与盗贼》真是地地道道的百老汇[7]风格,演员阵容强大,全是纽约的第一流名角。现在你要去看的是什么破烂货呀?哼,大概就是《他怎样向她的丈夫撒谎》[8]之类的蹩脚戏吧。那个剧名听起来蛮不错嘛,似乎很生动泼辣。唉,我说,我还不如干脆去看汽车展览会。看看崭新型号的敞篷汽车,这才带劲呢。”
她真不知道:是哪一种吸引力使他作出这个决定的。
足足有四天光景,她虽然忙着给自己缝缝补补,可心里却是愉快的:她的一条漂亮衬裙上有一个破洞,她的那件栗壳色天鹅绒绣花外套上掉了一串珠子,她在一件最鲜艳的乔其纱绉绸短衫上又发现了西红柿酱渍。她唉声叹气地说:“我简直连一件像样儿的做客穿的衣服也没有呢。”其实,她心里还是乐滋滋的。
肯尼科特不论走到哪儿,见了熟人就放出风声,说他“不久就要到双城看戏去了”。
列车沉重缓慢地在灰蒙蒙的大草原上爬行。那一天正好没有刮风,火车头里冒出来的一股股黑色烟柱,笼罩着一大片一大片的棉花田,宛如一道缓缓蠕动着的矮墙,把仍有积雪的田野截然隔开了。这时,她并没有往车窗外眺望。她只是闭上眼睛,情不自禁地哼起歌儿来。
她仿佛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位年轻的诗人,对沽名钓誉和巴黎的生活早已深恶痛绝。
在明尼阿波利斯火车站,到处是一群群伐木工、庄稼人以及带着一家老小和许多大小纸包的瑞典人,他们都挤在一块儿,你推我搡,大喊大叫,使她晕头转向。在戈镇待了一年零六个月之后,又来到了这个一度熟稔过的城市里,她觉得自己确实变成一个乡巴佬了。她深信肯尼科特肯定搭错了电车。这时已近黄昏,沿着下亨尼平大道两旁那些存放酒类的仓库,犹太人开设的成衣铺和许多寄宿舍,都变得烟雾沉沉,特别阴森可怕。正是下班高峰时间,行人车辆穿梭不绝,甚嚣尘上,几乎使她震耳欲聋。有一个穿着窄腰大衣的职员两眼死劲儿盯着她看,她拼命攀住肯尼科特胳臂,紧紧地偎在一起。那个职员举止轻浮,市侩习气很浓。他自以为高人一等,对这种乱糟糟的市面早已习惯。难道说这会儿他是在耻笑她吗?
刹那间她觉得安稳而静谧的戈镇弥足珍贵了。
她在旅馆的大堂觉得很不自在;对旅馆里的一切,她全都看不惯。她一想起久恩尼塔·海多克嘴里老是谈到芝加哥各大著名旅馆,心里不觉有些酸溜溜的。现在那些旅行推销员大模大样坐在大型皮面安乐椅里,看上去俨然男爵似的,卡萝尔连一眼都不去瞧他们。她心里恨不得让大家都知道,她丈夫和她对这种豪华和令人不快的风雅生活早就习以为常了。当她丈夫在旅客登记簿上填写“威尔·P.肯尼科特医生及太太”之后,冲着那位职员大声喝道:“伙计,给俺俩找一个有浴室的漂亮房间,好吗?”她就觉得他说话粗俗,感到有点儿生气。她用傲慢的目光环视四周,发现幸好并没有被旁人听到,这才觉得自己未免太傻,刚才实在不应该随便怄气。
她说“这个大堂简直太花里胡哨了”,同时,她又承认自己对它也很欣赏:柱顶鎏金的缟玛瑙圆柱,餐厅门口挂着绣有王冠的丝绒门帘,用绢丝屏风隔开的雅座里,有一些漂亮女郎正在等待神秘的男人,书报摊上摆满了两磅装的糖果盒和各种期刊。悠扬的弦乐声不绝于耳。她看见有一个男人,很像是来自欧洲的一名外交官,穿着一件肥大的轻便大衣,头上戴着一顶汉堡呢礼帽。一个身穿时髦的羔皮长大衣,戴着花边大面纱、珍珠耳环和黑色小圆帽的女人走进了餐厅。“老天哪!这一年多来,我还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卡萝尔喜不自胜地说。这时,她方才觉得自己置身于豪华的大城市之中。
可是,当她跟着肯尼科特一起走到电梯口时,她看见衣帽间里有个狂妄自大的年轻女人,两个腮帮上白粉涂得厚厚的,好像抹了一层石灰,身上穿着一件领口很低的深红色透明薄短衫,用傲慢的眼光上下打量着卡萝尔,使她又一次感到很别扭。她下意识地站在电梯口,等着侍者先进去,当侍者哼的一声说“进去吧”的时候,她简直感到当面受辱。哦,大概是把她当成一个乡下娘儿们,想到这里,她心里就有点儿着急了。
她走进他们的房间,侍者也早已走了,卡萝尔把肯尼科特仔细端详一番。好几个月以来,她还是头一回真的把他看个够。
他身上穿的衣服似乎太笨重、太土气。戈镇的纳特·希克斯给他特制的那套灰色大礼服,看起来很像是黑铁皮敲打出来的,根本谈不到有什么腰身线条,当然还不如外交官身上的那件柏帛里风雨衣来得飘逸雅致。肯尼科特脚上的那双黑皮鞋也是笨头笨脑,擦得也不够亮。他脖子上的围巾是深褐色的,跟灰色大礼服很不相配。他满脸胡子拉碴,需要刮一刮才行。
她一看到房间里精致巧妙的种种陈设,就把心中疑虑全给忘得一干二净了。她在房间里跑来跑去,一忽儿拧开浴缸上的水龙头,水龙头马上哗啦啦流出水来,不像自己家里的那个水龙头慢慢悠悠往下滴水;一忽儿把新浴巾使劲从油纸封套里拉出来看看;一忽儿摁了一下两张对床中间那盏玫瑰红灯罩的台灯,看它亮不亮;一忽儿打开腰子形的胡桃木写字台的抽屉,看看旅馆的特制信纸,打算给她认识的每一个人写信;一忽儿对紫红色丝绒安乐椅和蓝色小地毯啧啧称赞;一忽儿又打开冰水开关,一见到冰水真的流了出来,她就高兴得尖声叫了起来。她举起双臂搂住肯尼科特,一个劲儿吻他。
“喜欢这个吗,我的太太?”
“真美呀。我觉得真好玩。我可真要谢谢你陪着我出来见见世面。你真是一个好、好、好丈夫!”
他听了以后显然很得意。过了半晌,他打了个呵欠,屈尊俯就地说:
“暖气设备上装的那个玩意儿真灵巧!你要什么样的温度,旋一下就得了。要不然,这么大的房间,烤火炉子该有多大呢!哦,谢天谢地,今儿晚上碧雅千万别忘了把炉门关上!”
梳妆台玻璃板下面,是一份订菜单,上面开列了许许多多非常诱人的名菜,其中有:嫩鸡脯,俄式炸土豆,蛋白酥皮卷,布鲁塞尔小蛋糕。
“哦,我们该——我打算要洗个热水澡,戴上那顶饰有花朵的新帽子,然后一块儿下楼去吃饭——花上它几个钟头喝鸡尾酒!”她兴高采烈地说。
肯尼科特点菜时掂斤播两,煞费苦心;看到他竟然在侍者面前甘心受气,叫卡萝尔实在感到恼火。不过,她喝了鸡尾酒觉得有些飘飘然,仿佛它给她铺设了一架天桥,把她径直送往群星灿烂的九霄云外似的。随后端上来的是一盆牡蛎——不是戈镇人常吃的那种罐头牡蛎,而是贝壳掰开一半的新鲜牡蛎,她大声嚷道:“通常准备一顿饭菜,事前就忙得够呛,要先跑肉铺子去买肉,拿回家里又发愁,不知怎么个弄法,直到把菜谱想好以后,还要看着碧雅掌灶烹调,不需做这些恼人的事儿该有多舒心啊,只要你心里明白就好!今儿个我方才觉得一身轻松,吃的是新奇的珍馐美味,用的是跟家里完全不同的盘子和餐巾,而且,我还用不着老是担心布丁会不会做坏了!啊,这会儿才是我最惬意、最痛快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