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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尔斯在搭建披屋的时候,曾经跟卡萝尔坦白地交谈过。他承认只要自己还住在戈镇,就始终会被人看作是贱民。碧雅的路德会教友因为他不信神,嘲笑过上帝,所以见了他很生气;而那些商人也认为他太偏激,见了他同样感到很恼火。“看来我又不能老是闭着嘴巴不说话。我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只咩咩叫的小绵羊,胆小得很,只不过说说猫是猫、狗是狗这样的话,哪敢长篇大论地谈问题呢。谁知道等他们一走,我才发觉自己还是伤了他们虔信上帝的感情。哦,是的,虽然面粉厂的那个领班,还有那个丹麦鞋匠,埃尔德工厂里那个工厂师傅,还有一两个瑞典佬,他们还是照常上我们家来串串门,不过,你是知道的,碧雅这个女人心眼儿好,待人和气,喜欢家里常常有人来,喜欢忙这忙那,赶紧给客人煮咖啡,忙得个不可开交,好像是不把自己累得透不过气来,她还觉得不高兴呢。

“有一回,她硬是拽着我到卫理公会教堂去做礼拜。好吧,我就像博加特寡妇那样虔诚地走进了教堂,安安静静地坐了下来,听牧师布道。那天牧师特别讨好,给我们大讲特讲进化论,可是尽管他讲得牛头不对马嘴,我也没有嗤的一声笑出来。做完了礼拜,那些虔诚的老教友都聚在教堂门口,‘兄弟’长‘姐妹’短地跟每一个会众握手道别,可他们就是眼看着我正经八百地走出教堂,却连手都没有伸出来跟我拉一拉。他们分明是把我看成是镇上的坏人呗。说不定,他们就是这样,一辈子把我看死了。我想,到了奥拉夫那个时候,可不准那样啦。有的时候,他妈的,我真想挺身而出,说:‘我头脑还太守旧了。别管它。现下我上镇西边那些小锯木厂制造麻烦去就得了。’可是碧雅身上好像有魔力似的,我始终离不开她。老天哪,肯尼科特太太,你知道她可是一个多么快乐、正直、忠实的女人!还有奥拉夫我也很疼他呢,哦,得了吧,就此打住,我不想在你面前说这些温情脉脉的话。

“当然咯,我也曾经有过这样的念头,想干脆收摊子,搬到西部去。那儿人们要是事先不了解真情,也许不见得会发觉我是犯了罪,竭力在为自己开脱呢。不过——哦,我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才搞了这么一个制酪厂,实在舍不得把它扔掉,另起炉灶,拖着碧雅和小孩子搬到别处的一个小棚屋去。哦,人们就这样力劝我们别走!他们还撺掇我们要省吃俭用,攒下了钱买房子,我的天哪,他们就把我们劝服了。他们知道我们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干有损于——这又该怎么说呀——哦,有损于陛下尊严的事儿,我说这话的意思是,他们知道我们不会暗中嘀咕着,说我们要是有了一个合作银行,就是没有斯托博迪也能活得下去。哎哟哟,只要我能坐下来跟碧雅一块儿打打纸牌,给奥拉夫乱吹一通,说什么从前他的老子在森林里的历险经过,以及他又怎样去诱捕一头又大又白的猫头鹰,又怎样知道保罗·班扬[3]的故事,即使他们把我看作无业游民,我也不在乎!说实话,我心心念念,想的都是他们娘儿俩。我说,我说一件事给你听,可你一个字都不要跟碧雅说呀:等那两间披屋一搭好,我还要给她买一架留声机呢!”

后来,他说的话果然兑现了。

碧雅一面忙着干家务活——洗衣服、熨衣服、补衣服、烤面包、掸尘土、做果酱、拔鸡毛、油漆水槽等,这些活儿尽管累得她筋骨酸疼,但她和迈尔斯本是恩爱夫妻,水乳交融,所以还是感到特别有劲,并且富有创造性——一面听着留声机上播放的歌曲,瞧她那种欣喜若狂的劲儿,简直同暖洋洋的圈栏里的母牛差不多。新盖成的披屋,楼下是厨房,楼上是卧室。那个原来是单间的小棚屋,现下改成小客厅,里面摆着一架留声机,一张有着真正皮座面金黄色橡木摇椅,此外还有一帧约翰·约翰逊州长的照片。

七月底,卡萝尔又上伯恩斯塔姆家去,希望顺便跟他们谈谈自己对“比弗斯兄弟会”、卡利布里夫妇和乔雷莱蒙小镇的观感。她看见奥拉夫正躺在床上,因为有一点儿发烧,神色显得十分不安;碧雅脸上红彤彤的,仿佛也有点儿头痛脑涨,但她还在手脚不停地忙着活儿。卡萝尔就把迈尔斯叫到一边,急切地问他:

“看来他们娘儿俩好像都不大舒服,这是怎么回事呀?”

“他们在闹肚子。我本来想请肯尼科特医生来看一看,可是碧雅心里觉得医生对我们感情不太好,她认为医生之所以感到不高兴,也许就是因为你常常上我们这里来串门。这可真叫我急死了。”

“那我马上回去叫肯尼科特医生来。”

她面有忧色地俯身去看奥拉夫。他的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好像早已凝滞不动似的。他一面呻吟,一面用手擦额角。

“他们恐怕吃过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她开口问迈尔斯。

“可能是水不干净。我跟你说,我们平时总是过街到奥斯卡·埃克龙家的那口水井去打水。但是奥斯卡见了我就要唠唠叨叨,说个没完没了,不外乎说我是个财迷,舍不得花钱给自己挖一口井。有一次,他对我说:‘喂,你们这些社会主义者真了不起,只会掏别人家的钱包——饮别人家的水!’我心里明白,如果他老是这样挖苦我,准定会吵起来,而一吵起来,很可能闹出乱子来,那时恐怕我按捺不住,准会给他脸上一拳头。尽管我乐意付钱给他,但他硬是不肯收,他宁愿找碴子来嘲弄我。于是,我就上洼地那边费杰罗斯太太家的那口水井去取水,也许那里的水并不怎么干净。这会儿我正打算今年秋天挖一口水井呢。”

卡萝尔听他说话的时候,眼前突然浮现出来的仿佛是可怕的猩红热这么一个字眼。她赶紧一溜小跑,奔到了肯尼科特的诊所。他神情严肃地听她一讲完,就点点头说:“我马上就去。”

他给碧雅和奥拉夫仔细检查一遍后,摇摇头说:“是的,好像是伤寒。”

“我的老天哪,我在锯木厂看见别人得过伤寒,”迈尔斯呻吟着说,一瞬间觉得浑身酸软无力,“那么,他们俩的病情很严重吗?”

“哦,我们会给他们好好治疗的。”肯尼科特回答说。自从他们相识以来,他头一次冲着迈尔斯微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大概需要一个护士?”卡萝尔问。

“哦——”

肯尼科特转过身来,向迈尔斯暗示说:“你能找得到碧雅的表姐蒂娜吗?”

“她已经回到乡下老家去了。”

“那就让我来照顾他们好了!”卡萝尔坚持着说,“他们需要有人给他们做饭;再说,他们得了伤寒,看来还要用海绵擦擦澡,不是很好吗?”

“是的,你说得不错。”现下肯尼科特说话已变得不由自主了,他毕竟是个医生,以替人治病为自己的天职,“我说,目前镇上护士似乎很难请得到。斯蒂维尔太太这会儿正忙着接产,而你的那位护士又度假去了,是不是。好吧,那么,白天你就辛苦些,夜里由伯恩斯塔姆来照顾。”

整整一个星期,每天从早晨八点开始一直到半夜,卡萝尔一刻儿都不离开病人,忙着给他们喂饭,洗澡,烫床单,量体温。迈尔斯硬是不让她上灶台烧饭。他心里感到万分惊恐,脸色也显得煞白,脚上只穿着长袜子,来回走动没有一点儿声音,忙着烧饭和打扫屋子;他的那双又红又大的手,虽然看起来很笨拙,但干起活儿来却是非常细心周到。肯尼科特每日三次来看病人,态度始终和蔼可亲,叫病人感到很有希望,就是对待伯恩斯塔姆也很客气。

卡萝尔心里明白,她对她的朋友是多么热爱呀。这种热爱反过来又给了她有力的支持,所以给他们擦澡的时候,她的胳臂仿佛很有劲,一点儿都不觉得累。可是碧雅和奥拉夫的病情却使她感到很绝望,因为他们身体虚弱极了,每次进食以后,脸上就升起火来,把他们折磨得够呛。他们只好指望晚上能睡得好一些。

奥拉夫的病进入第二周后,那双健壮有力的腿便软弱无力了。他的胸前和后背开始出现可恶的点点红斑,两个腮帮子也深凹下去,他的神色显得万分惊恐。他的舌头已经变成褐色,而且时时恶心。他那充满自信的说话声音,现在已逐渐低沉,变成一种断断续续的含糊不清的低语声,好像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碧雅刚得病时自己还能苦撑着,但是时间拖得太久了,所以等到肯尼科特关照她要卧床休息的时候,她早已病入膏肓了。有一天,正是黄昏时分,她突然大声尖叫起来,把大家吓了一跳,原来她肚子痛得要命,不到半个小时,她就开始胡言乱语。卡萝尔就守在她身旁,一直到大天亮。尽管那天夜里,碧雅始终处于半谵妄状态,可是,迈尔斯从狭窄的楼梯口不时探头向房里张望的那种默默无言的痛苦的情状,不由得使卡萝尔越发感到心酸。转天早晨,卡萝尔只睡了三个钟头,然后才回家去。碧雅嘴里仍旧在说呓语,但她说来说去,老是这么一句话:“奥拉夫,沃[我]们玩得真欢——”

十点钟的时候,卡萝尔正在厨房间准备冰袋,突然听到敲门声,迈尔斯连忙去开门,只见大门口站着维达·舍温、莫德·戴尔和齐特雷尔太太——她的丈夫就是浸礼会里的那位牧师。她们手里拿着一些葡萄和妇女杂志,那些杂志里有许许多多色彩鲜艳的图画和轻松愉快的小说。

“我们刚听说你太太病了,所以专程前来看望,不知道有没有什么事儿要我们帮帮忙的。”维达开始叽叽喳喳地说话了。

迈尔斯泰然自若地直瞅着那三个女人。“可惜你们来得太迟了。现在已经不用你们帮忙了。碧雅老是伸长脖子,盼着你们各位来看看她。她真心诚意要跟你们交朋友。她常常坐在这儿等着别人来敲门。这是我目睹的。可是现在——哼,他妈的你们都给我——滚蛋!”话音刚落,他砰的一声就把大门关上了。

整整一天,卡萝尔眼看着奥拉夫体力一点儿一点儿正在消失。事实上,他早已虚弱透顶。胸前肋骨清晰可见,皮肤冰凉而又滑腻,脉搏细弱,可是跳得惊人地快,而且越跳越快——越跳越快——发出就像死神在击鼓似的声音。到了傍晚时分,他突然咽了一口气,就离开了人间。

这时,碧雅仍然昏迷不醒,自然不知道她的儿子已经夭折了。次日早上,她也一命呜呼了。当然,她也不会知道,奥拉夫再也不会在门前阶沿上挥舞木头剑了,再也不会去治理鸡埘里那些“子民”了,迈尔斯的儿子永远不会到东部去上大学了。

迈尔斯、卡萝尔、肯尼科特都默默无言。他们眼里噙满了泪水,把娘儿俩的尸体洗刷干净。

“赶快回家睡觉去吧。你确实够累了。给我们做了那么多的事,我可一辈子都报答不了你。”迈尔斯低声对卡萝尔说。

“我这就走,可是明天我会再来的,跟你一起去送葬。”她好不容易抑制住心中的悲痛回答说。

出殡的时候,卡萝尔却病倒在床,简直动弹不得。她猜想也许四邻街坊会去的。当时人们并没有告诉她,迈尔斯那天叫维达等人吃了闭门羹的事,已经传遍整个戈镇,引起了一阵旋风似的怒潮。

只是完全碰巧,她用胳膊肘支在床上的时候,从窗子里看到了碧雅和奥拉夫出殡的情景:没有哀乐,也没有车队,只有迈尔斯·伯恩斯塔姆孤零零一个人,身上穿着他结婚时的那套玄色大礼服,耷拉着脑袋,跟在装着他妻儿遗体的那辆破烂不堪的柩车后面。

一个钟头以后,休号啕大哭,走进了妈妈的房间。她强颜欢笑着问:“小宝贝,你怎么啦?”他央求着说:“妈妈,我要去找奥拉夫玩儿。”

那天下午,久恩尼塔·海多克跑来串门,让卡萝尔解解闷。她说:“你从前的那位女用人碧雅,实在是太不幸了。可是我对她的丈夫却一点儿都不同情。大家都说他是个大酒鬼,对待家里人太刻薄,所以他们才会得这种该死的病。”


[1] 此处指直角尺。

[2] 可能指水平仪。

[3] 保罗·班扬,伐木巨人,美国民间传说中的英雄人物。


第二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