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对每一位旅客来说,座位就好比一个临时的家,可惜绝大多数旅客都不是好管家,往往弄得乱七八糟,不堪入目。可是有一排座位却显得很整洁,而且十分凉爽。坐在那排座位上的,是一个显然生活富裕、踌躇满志的人,还有一个肌肤细嫩的黑头发少女,她脚上那双浅口轻舞鞋,正搁在一只干干净净的皮制手提包上。
他们就是威尔·肯尼科特大夫和他的新娘卡萝尔。
经过一年谈心求婚的时间,他们俩终于在年底结婚了。此刻他们刚结束了科罗拉多山区的蜜月旅行,正在前往戈镇的旅途中。
慢车上的这些走南闯北的形形色色的人,对卡萝尔来说,并不是完全陌生的。从前,在圣保罗到芝加哥的旅途上,她就曾经多次见到过这些人。可是既然她要跟这些人打交道,要去启迪他们,激励他们,美化他们的生活,她自然对他们发生了一种强烈的兴趣,尽管她难免有些焦虑不安。那些人还使她感到莫大的苦恼。他们竟然是如此麻木不仁。过去她一向认为美国不存在农民阶级,现在她一个劲儿想在那些年轻的瑞典庄稼汉和那个忙着整理订货单的推销员身上,发现聪明才智和进取精神,借以维护自己的论点。可是上了年纪的人,无论是北方佬,还是挪威人、德国人、芬兰人和加拿大人,全都乐天知命,安于贫困。他们毕竟是农民嘛,卡萝尔终于为此唉声叹气起来。
“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使他们觉醒过来?要是他们懂得了科学种田的方法,又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呢?”她一面向肯尼科特求教,一面用手在黑暗中摸索着,想寻找他那坚强有力的手。
卡萝尔在欢度蜜月期间,思想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发现自己的心田里特别容易激起层层的浪花,不禁大吃一惊。而威尔却显得气派十足,身心健壮,乐乐呵呵,搭帐篷特别在行。当他们俩肩并肩躺在搭在荒凉山岭上那一片苍翠松林里的帐篷中时,肯尼科特对她极其温柔、体贴。
他心中正在琢磨着回去行医的事情,听她那么一说,立时惊醒了,用自己的手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这些人吗?使他们觉醒过来?那是为什么?他们个个都觉得很幸福。”
“但他们究属村野之辈。不,我可不是这个意思。他们——哦,深陷在污泥里,简直不能自拔。”
“你听我说,卡丽[2]你要克服你的那种城里人的观念,不要认为人家裤子没有烫平,就是个傻瓜蛋。这些庄稼人都是聪明透顶,可有出息呢。”
“我知道!正是这一点,叫人感到难过。看来他们的生活不是挺轻松的——你看这些荒凉的农庄和这列肮脏的火车。”
“哦,这些他们可不在乎呢。再说,这些情况正在改变中。什么汽车呀,电话呀,还有农村地区免费邮递,等等,使庄稼人同城市的接触更加密切了。五十年以前,那个地方还是一片荒无人烟的旷野,你知道,要想改变面貌,当然需要时间。不过,现在已然很不错了。比方说,到了星期六晚上,他们跳上一辆‘福特’或‘奥弗兰’[3]去看电影,比我们在圣保罗坐电车去看电影还要快呢。”
“可是,这些庄稼人要摆脱他们枯燥无味的生活,寻求娱乐的去处,难道就是我们刚才经过的那些小市镇吗?——你还不明白?你看看那些小市镇都是个什么样子!”
肯尼科特听了大吃一惊。从童年时代起,他每次搭乘火车,就一直见到那些小市镇,真可以说是司空见惯了。他喃喃自语地说:“怎么啦,那些小市镇到底有什么不好?那里总是一片兴旺繁忙的景象。你要是知道每年有多少小麦、裸麦、玉米和土豆从那儿运出去,才真会大吃一惊呢。”
“可这些市镇的外貌看起来该有多难看。”
“我承认它们比不上戈镇舒服。不过也得给它们些时间呀。”
“除非有这么一个人,他既有这样的宏愿,同时又受过充分的训练,愿为这些小市镇统筹规划一番,否则,给它们时间又管什么用呢?现在有几百家工厂正在千方百计制造漂亮的小汽车,可是这些小市镇却满不在乎,让它去吧。不,听起来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唉,把这些小市镇弄成这么可怜巴巴的样子,想必也得要有相当的天才呢!”
“说实话,这些小市镇并不是那么差劲的。”他只不过回敬了这么一句话。他用手紧握着她的手——仿佛在做“猫捉老鼠”的游戏。她破题儿头一遭对他类似戏谑的爱抚动作没有作出反应。这时,她正凭窗凝视着朔恩斯特鲁姆——大概只有一百五十个居民的小村庄——列车正准备进入这个小站停靠。
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德国人和他翘嘴唇的老婆,把沉甸甸的人造革手提包从座位底下拖了出来,摇摇摆摆地从车厢里走出去。车站上运货员把两大片牛肉装上了行李车。除此之外,在朔恩斯特鲁姆这个小站上再也看不到什么其他活动了。四周围一片寂静,卡萝尔听到有一匹马正在马厩尥蹶子,还有一个木匠笃笃地在钉着屋顶板。
朔恩斯特鲁姆的商业区,其实就是沿着铁路线的一条街。那是一长溜平房,每家店铺都有马口铁的屋顶,四周围嵌着涂成红色和姜黄色的护墙板。那些建筑物彼此很不协调,好像临时搭成的,跟电影里的矿区一条小街两旁的简陋房屋一模一样。那个火车站是一座只有一个房间的木板屋。火车站的一边是一排满地污泥的牛圈,另一边则是一座深红色的谷仓。谷仓的砖瓦屋脊上,有一个小小的圆形小阁,远远望去,就像一个宽肩膀的巨人长着一个小不点儿的、令人作呕的尖脑袋。从列车上举目所见的唯一可以住人的房子,是大街尽头那座色彩艳丽的、用红砖砌成的天主教堂和教区主教的住宅。
卡萝尔拽了一下肯尼科特的袖子。“谅你不会再说它是一个不算太坏的市镇了吧?”
“这些德国佬聚居的市镇,的确发展得很缓慢。不过,在那个——你看见那个人了吗?他刚从百货商店出来,上了一辆大轿车。从前我跟他见过一次面。抛开这家铺子不算,半个市镇都是他的产业。他的名字——叫劳斯库克尔。他拥有大量的抵押契据,做地产投机生意。这个家伙脑子真精明。听说他的财产已有三四十万美元!他盖了一幢又大又漂亮的黄澄澄的砖头房子,有一条花地砖铺的甬道,还有一个花园,什么玩意儿都有,是在市镇的那一头——咱们在列车上可看不到——我曾经驾车从那幢房子跟前经过。确是名不虚传!”
“就算这一切都归他所有,也不能作为这个地方就可以破破烂烂的理由呀!既然他那三十万块钱是在这儿赚的,要是再返回来,在这儿派了用场,那么,大家就可以把那些小棚屋通通都烧掉,建立一个理想的村庄,一下子成为大草原上的明珠,该有多好!对那位大财主的那么多的家产,庄稼人和居民们干吗连碰都不敢碰一下?”
“卡丽,我承认有时候我真的不理解你。他们对他太客气吗?他们也是无可奈何呀!他是一个很有个性的德国佬,也许他被教士搁在掌心里耍着玩儿,但是,看田识地,他这个老家伙的确有眼力,真了不起!”
“我这才闹明白了。他就是——他们的美的象征。在这个小市镇,像样的房子没建一所,倒是把他给树起来了。”
“说老实话,我真不明白你说的这些话用意何在。看来你经过长途旅行,大概有些困倦了吧。到了家里,好好洗个澡,穿上那件蓝色透明长睡衣,就得了。那件衣服可真是迷人,你这个迷人的姑娘!”
他紧紧地搂着她的胳膊,意味深长地瞅着她。
列车缓缓离开了犹如沙漠一般沉寂的朔恩斯特鲁姆小站,轰隆隆地向远方驶去。这时车厢左右晃动得十分厉害,不断传来吱吱嘎嘎和砰砰的关门声。污浊的空气令人作呕。肯尼科特把她那张贴着车窗远眺的脸转过来,让她把头偎在他肩膀上。他用了许多温言款语来逗引她,叫她宽宽心。可是要她不再去思考问题,她并不怎么高兴。后来,肯尼科特知道她心中的疑团已经冰释,才放心地拿出一本黄色封面的侦探小说来读,她却一本正经地端坐在那里。
她正在沉思默想:这里——地处美国北陲的中西部地区,是世界上最新开辟的一个地区。这里是发展奶牛养殖业的好地方,有幽美恬静的湖泊,也有最新的汽车和油毛毡铺盖的简陋房屋,还有许许多多谷仓,巍颤颤的犹如红塔一般。这里的人虽然说话很粗俗,对前程却充满着无限的希望。这个地区可以供养全世界四分之一的人口——可是这里的工作只不过才刚刚开始。尽管他们个个都有电话,有银行存款,有钢琴和合作社,他们还是在汗流浃背地开拓荒地。这里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可还是像一片尚待开垦的处女地。展望未来,这个地区前途又该是如何呢?——她心里正在琢磨着这个问题。现在这儿一片连一片空荡荡的旷野,难道都会变成未来的城市和工厂吗?那时候,人人都会有漂亮舒适的住宅吗?或是在一些幽静安谧的花园别墅旁,照样还会有许许多多破烂不堪的茅屋呢?年轻人可以完全自由地去寻求知识和欢乐吗?他们对那些冠冕堂皇的谎言是不是愿意详细鉴别一番?还是说,到了那时,这里仍然会有一些肌肤光润的胖娘儿们,脸上抹着油膏和白粉,身上穿着名裘大衣,帽儿上还插着鲜红羽毛,摆出一副豪华气派,用她们涂着红指甲、戴着珠宝的胖乎乎的手指头一个劲儿玩桥牌,玩累了就发一通脾气,丑态百出,和她们自己所豢养的肥胖的巴儿狗一模一样?这里是继续保持那种古老的陈腐的不平等呢,还是去开创历史上新的篇章,有别于国内其他地区那种令人厌烦的妄自尊大的思想?至于这里的未来和希望,究竟又都是什么样儿呢?
为了解开这个谜,卡萝尔感到头痛了。
她凭窗眺望着呈现在眼前的那个大草原,有时看到的是一大片一大片平畴,有时看到的则是一长条一长条隆起的丘陵。一个小时前,这个如此广袤无边的大草原,曾经使她心旷神怡,现在却令她不胜惊愕。它一望无际地伸展到虚无缥缈的天边,她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没法去了解它。肯尼科特还在埋头看他的侦探小说。她虽置身于大庭广众之间,仍不免感到很寂寞,竭力想把刚才想到的各种问题忘掉,以便客观地看待那个大草原。
铁路两旁已经烧过荒,只剩下黑糊糊的一片痕迹,有些地方也还留着烧焦了的残草枯茎。在一排排笔直的、用带刺的铁丝编扎的栅栏那一边,有一丛丛金黄色的秋麒麟草。只有这一道稀稀落落的篱笆,把它们跟广阔的原野隔开。在那茫茫的原野上,可以看到秋后收割过庄稼的麦田,每一块地方都有一百多英亩那么大,近处残枝满地,灰蒙蒙的一片,但遥望远方,朦朦胧胧好像一块黄褐色的天鹅绒铺展在小山冈的斜坡上。一行行麦束堆排得长长的,远远看去就像是穿着破旧黄色短外套、正在行进中的士兵。刚刚犁过的一块块耕地,犹如覆盖在远处斜坡上的一面面黑色大旗。在这一望无垠的原野上,莽莽苍苍,充满了肃杀的气氛,不免使人感到有些荒凉,哪儿还见得到繁花似锦的庭园景色呢?在这茫茫的原野上,偶尔有一丛丛小橡树和一块块野草地点缀其间;每隔一两英里,出现一连串深蓝色的沼泽地,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群群乌鸫一闪一闪地掠翼飞过水面。
这里一片片田野,在光线的不断变换下,显得杂色纷呈,分外好看。落在耕地残茬上面的阳光,在闪闪发光,使人睁不开眼睛;大片大片的积云投下的一块块阴影,若隐若现地从那些低矮的丘陵地上闪过去。这里的天空,如果跟城市相比,显得更加广阔,更加高远,更加蔚蓝……她情不自禁地作出了这样的结论。
“伟大的祖国啊,你是——伟大人民的故乡。”卡萝尔低声哼唱道。
这时,肯尼科特抿着嘴,轻声笑道说:“你知道再过一个站就是戈镇了?咱们到家了!”这话把她从沉思中惊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