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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两天,正是晚餐时分,看来肯尼科特显得有点儿忐忑不安,在客厅里踱来踱去。突然间,他大声咆哮着说:

“喂,你到底对韦斯特莱克老大娘唠叨过什么来着?”

卡萝尔啪的一声把手里的书合上。“你这是什么意思呀?”

“我早就跟你说过,韦斯特莱克大夫和他的老婆是嫉妒我们的,可是你偏偏要去跟他们交朋友,套近乎,而且——根据戴夫向我透露的情况,韦斯特莱克老大娘在镇上到处放风声,说你亲口对她说过你恨透了贝西舅妈;又说因为我睡觉时会打鼾,所以你就干脆跟我分房单独住开;又说碧雅这个穷丫头根本配不上伯恩斯塔姆;最近还说过这个戈镇真叫你生气,原来是因为我们大家都没有跪着叩头去请这个瓦尔博格家伙来家里吃晚饭。韦斯特莱克老大娘说,至于你还说过别的什么,那只有老天爷知道了。”

“所有这些全是无中生有嘛!是的,韦斯特莱克太太我是喜欢的,还去登门拜访过她。看来她是在添枝加叶地把我的话儿全给歪曲了——”

“那是明摆着的事儿嘛。她当然会乱讲一气。可我不是早就关照过你了吗?她这个坏心眼儿的老娘儿们,简直就跟她的那个一声不吭、只管捞东西的丈夫一模一样。我的天哪,赶明儿我要是得病了,宁愿赶快去找信仰治疗法[2]的人,说什么也不去找韦斯特莱克那个老家伙。至于他的那个老婆,跟他是一路货,就像是从同一块臭咸肉上切下来的。可是叫我始终闹不明白——”

她等着他说下去,心里可紧张极了。

“像你这样聪明的女人,恁地也会让她把你心里的秘密一股脑儿都给掏出来呢?姑且不管你跟她说了些什么,我都不在乎的——有时候我们偶尔闹别扭,甚至大发脾气,那是很自然的事——但是,如果说你有话不肯向我泄露,那你不妨拿到《无畏周报》上去公开发表,或者干脆拿一只喇叭筒,站在屋顶上大吹大擂,大喊大叫,反正干什么都行,干吗偏要叽叽喳喳去跟她咬耳朵瞎叨咕呢!”

“我知道呀。你的确关照过我尽量少跟她来往。可是看起来她对待我简直就像亲娘一般。而现下我周围又没有别的知心女友——维达一心扑在自己丈夫身上,整天连家务都忙不过来呢。”

“哦,下一回,你可万万不能这样糊里糊涂了。”

他抚摸了一下她的头,颓然坐下来,捧着一张报纸读起来,这时他方才一声不吭了。

她的仇敌们这时从前厅偷偷地摸进来,眼睛贴着窗子正在暗中窥看她。除了埃里克以外,她简直就再也没有别的知心人了。肯尼科特是个大好人——堪称她的兄长之辈。唯有埃里克跟她一样,也是被戈镇摈于门外的弃儿,她乐意投奔到他那里去寻求庇护。在这场风暴兴起的前前后后,她从外表上看来似乎很安静,手指老是在不断翻阅一本浅蓝色封面的家用缝纫大全。但她对韦斯特莱克太太的出卖朋友的行为,已从大吃一惊一下子发展到了极度的恐惧。那个死老太婆对于她和埃里克之间的事儿又会说些什么呢?她的所见所闻又是些什么呢?还有没有别人一起加入进来,向她包抄围攻呢?还有没有别人也看到过她跟埃里克在一起溜达呢?她还得害怕戴尔夫妇、赛伊·博加特、久恩尼塔、贝西舅妈,他们都会说些什么呢?博加特太太盘问起来,她又该怎么回答呢?

第二天,她心里急得简直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家里怎么也待不住了,只好借故上街溜达去,可是一到了街上,不管遇到哪一个人,她都害怕得要死。她等着别人跟她说话,就像预感到大祸临头似的。她一再暗自寻思道:“我一辈子都不要再跟埃里克见面了。”但是这句话她始终没有牢记在心头,而且,她对犯罪的念头也从没有达到心醉神迷的程度,虽然对大街的妇女来说,它就是逃避沉闷乏味的生活的最最可靠的办法。

傍晚五点钟光景,她的身子好像蜷作一团,倒在客厅的安乐椅里,忽然门铃声使她吓了一跳。听到有人推开了大门,她心里很不自在地等待着。维达·舍温一下子冲进房里来了。“哦,我信得过的那个人来了!”卡萝尔喜出望外地自言自语道。

维达脸上的表情既严肃而又亲切。她一张开嘴,好像就急得要命似的对卡萝尔说:“哦,亲爱的,你正好在家,我能碰到你,真高兴。快坐下来,我很想跟你谈谈心。”

卡萝尔就乖乖地坐了下来。

维达又慌慌张张地把一把大安乐椅挪过来,坐了下来,一说话就像放连珠炮似的:

“我听到外面有流言蜚语,说你对这个埃里克·瓦尔博格很有好感。可我知道你是问心无愧的,关于这一点,我现在比过去任何时候更要坚信无疑。我说,瞧你这副模样儿,真像是一朵盛开的雏菊!”

“要是有一位相当体面的太太,觉得自己心有内疚,那她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来呢?”

从卡萝尔说话的声调里,可以听得出有点儿气恼似的。

“哦——我说——要是不自然流露出来,那才怪呢!这一点先撇开不谈!我知道,在我们镇上,唯有一个人最赏识威尔·肯尼科特大夫。”

“那你听到了什么样的流言蜚语呢?”

“其实说穿了,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我只不过是听博加特太太说,她时常看到你和瓦尔博格在一起溜达。”说到这里,维达叽叽喳喳说话时的语调就开始放慢了。她低下头来,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指甲,又接下去说:“不过,我似乎觉得这个瓦尔博格你毕竟是很喜欢的。哦,当然我这么说并没有任何坏的想法。可是你还年轻,你是不会知道的:这种淳朴的同情心最后会引向什么样的歧途上去。你常常自以为城府很深,实际上还是个小娃娃。我说你真是太天真了,所以,你就一点儿都不会怀疑那个家伙脑子里究竟装的是什么样的坏念头。”

“难道说,你以为瓦尔博格真的胆敢跟我谈情说爱吗?”

殊不知卡萝尔这个相当庸俗无味的玩笑刚说完,维达简直连脸孔都给气歪了,大声嚷了起来:“你知道别人肚子里在打什么算盘吗?你尽管以改造世界为己任,但你却不晓得受苦受罪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说到当面受辱,通常有两种情况是谁都受不了的:一是斩钉截铁地说他身上一点儿都没有幽默感;一是更加蛮横无理,硬说他从来都不知道痛苦是怎么一回事。所以,不消说,卡萝尔就气呼呼地回答说:“你以为我就没有吃过苦头吗?你以为我一直是在过惬意的——”

“不,你确实没有受过苦。这会儿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儿,过去我从来没有对谁透露过,甚至包括雷在内。”维达多年来用受压抑的想象力精心筑成的一道防波堤,哪怕雷打仗去了,她还是在不断加固中,可是这当儿却突然让它决口冲毁了,“我从前——我也是非常喜欢威尔的。有一回,在宴会上,哦,当然是在他遇到你以前,我们坐在一起,还手拉着手,真是要好极了。但我觉得自己实在配不上他,就跟他疏远了。请你不要以为直到如今我还爱他!现在我明白,雷才是我命里注定的丈夫。可是,正因为我喜爱过威尔,所以知道他这个人该有多么真诚、纯洁、高贵,他的思想总是规规矩矩地顺着正道走的,从来没有偏离过一点儿。我说还有——我既然把他让给你,那你至少就要爱惜他!过去我同他一起跳过舞,哈哈大笑过,到头来我还是把他放弃了,不过,这是我个人的事儿!而现在我并不是在多管闲事!根据我上面所讲的事情的前前后后,你要知道我和他的看法是完全一致的。现在像我这样赤裸裸地把自己的隐私都给亮出来,也许是很难为情的,但是,我之所以敢于和盘托出,就是为了他——也是为了他和你!”

卡萝尔心里明白,维达仿佛觉得自己是在厚着脸皮巨细不遗地讲述一个卿卿我我的爱情故事;卡萝尔心里也明白,维达在为自己的言行感到震惊之余,竭力掩盖自己的羞涩之情,拼命想要把话儿讲完:“从前我喜欢他,那是最光明正大不过了,可现在要是我仍然站在他的立场上来看待事物的话,那也是万不得已的事——不过,我既然把他让给你,不用说就有权要求你务必谨小慎微,哪怕是有一点儿坏念头刚刚露了头,也要尽量避免——”说到这里,她就抽抽噎噎地哭了,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满脸通红、哭得眼泪汪汪的女人,样子难看得要死。

卡萝尔情不自禁地跑过去,吻了一下维达的额头,就像小鸭子喁喁细语似的安慰她,而且尽量叫她宽心,说的当然都是下面这些在仓促之间信手拈来的客套话:“哦,你的盛意我实在太感激了”,“你真是太厚道了”,“我敢向你担保,你所听到的都是无稽之谈”,“哦,我当然知道威尔是很真诚的,正如你刚才所说的,是非常——非常真诚”。

维达深信自己现在连很久以来深埋在心头的许多私房话都给说出来了。她就像麻雀抖掉背上的雨点似的,好歹摆脱了刚才那种歇斯底里的心态。她挺起身来,正襟危坐,仿佛乘胜追击似的继续讲下去:

“我根本不想多提那些不愉快的事儿,但现在你自己也会看出来,所有这一切,全都是你自己招来的结果,原因是你对周围那些心地善良的市民经常流露出看不顺眼的不满情绪。此外还有一点:像你、我这样有志于改革的人,对于自己的一言一行,务必特别严加检点。你不妨想想看,要是你自己能一丝不苟地遵守当地风俗习惯,那么,你即使要加以批评,也容易得多了。那时候,谁都不会说你攻击的目的,无非是替自己的行为失检辩护罢了。”

蓦然间,卡萝尔幡然醒悟到一种极其深刻的哲理,并从历次优柔寡断的改革中得到了证明。“是的,那一套大道理我听说过,的确妙不可言。它简直就是给反抗的人泼冷水,而且还把他们管得严严的,好像不让小羊羔离群一样。换句话说:‘你要是相信这儿公认的习俗,那就得好好遵守;不过,你要是不相信,也还得照样遵守!’”

“可我根本不是这样想的。”维达茫然若失地说。这时,她开始露出委屈的神色,而卡萝尔也只好听任她信口开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