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肯尼科特夫妇在还没有雇用女仆以前,每天都到格雷太太兼供膳食的公寓去吃午饭和晚饭(时间是晚上六点钟)。
伊莱莎·格雷太太,是专卖干草兼教堂执事的格雷先生的遗孀,尖鼻子,喜欢傻笑,铁灰色的头发紧贴着头皮,好像是一块脏透了的手绢包住她的脑袋一样。可是她这个女人,一天到晚乐乐呵呵,是人们始料不及的。她的那间餐室,以及铺在长长的松木桌子上的那块薄台布,尽管显得十分简陋,但仍不失素雅大方。
在座进餐的客人们,都是面无笑容的饕餮之徒,瞧他们那副狼吞虎咽的吃相,简直就像在槽边吃草料的驴马一般。卡萝尔忽然注意到其中的一副似曾相识的尊容:雷蒙德·P.伍瑟斯庞先生戴着眼镜的苍白的长脸孔。他那灰沙色头发从额前向后梳拢得又直又高,真是惹人注目。雷蒙德一名“雷米埃”,是个单身汉,时装公司皮鞋部经理,此外还兼管一部分推销工作。
“将来你会很喜欢戈镇的,肯尼科特太太。”雷米埃带着祈求般的口吻说。他的眼珠子活脱脱像数九腊月一只野狗的眼珠子正盯着主人,在等待主人准许入屋呢。他热情迸发,把一盘甜杏子羹递给她。“此地有很多既聪明又有文化教养的人。威尔克斯太太是‘基督教科学派’的忠实读者,一位非常聪明的女人,我本人虽然不是‘基督教科学派’的信徒,事实上我却参加了圣公会唱诗班。至于中学里的舍温小姐——她是一位非常惹人喜爱的、聪明伶俐的姑娘——昨天她还上我们店里来买东西,我拿出一双栗壳色高帮松紧鞋给她试穿,我说,这才真是一大乐事。”
“把黄油递给我,卡丽。”肯尼科特插进来说。她故意不睬他,却一个劲儿鼓励雷米埃说:
“你们这里有没有业余戏剧之类的演出活动?”
“哦,有的!本镇人才济济嘛。‘派西亚斯骑士团’去年演出过化装成黑人的滑稽演唱节目,那可精彩极了。”
“你们有这么大的兴趣,真是太好啦。”
“哦,你真的有这样的想法吗?许多人都撺掇我再搞一些演出活动。我经常跟他们说,本镇的艺术天才多得很哪。昨儿我还同哈里·海多克说:他最好还是念一些诗,像朗费罗[2]诗歌作品之类,或者索性参加管乐队——至于我自己嘛,那当然以吹短号为最大乐事。我们的那个管乐队队长德尔·斯纳弗林,是一位非常出色的音乐家,我常常说他应当放下他的理发刀,去当职业音乐家,我敢说,他可以到明尼阿波利斯、纽约,或者任何其他地方去吹单簧管,但是——但是,我就是说服不了哈里——我听说昨天你和丈夫一块儿打猎去了。嘿,咱们这个地方四郊可美了,是不是?再说,你有没有访友拜客过?站柜台的生活,总不能像替人治病的医生那么痛快。做医生的,一看到病人那么信赖你,想必感到非常愉快的。”
“哼!分明是我自个儿信赖他们呀。但愿他们肯付诊金,也就算不赖呢。”肯尼科特发牢骚说,然后又转过身来,对卡萝尔低声耳语,好像是说什么挖苦话,“瞧他那副婆婆妈妈的德行。”
可是雷米埃两眼水汪汪地直瞅着她。她继续给他鼓气说:“那么,你很喜欢念诗?”
“是呀,很喜欢,不过说实话,我可没有时间读书,店里的生意一天到晚都忙不过来,但是尽管如此,去年冬天,在‘派西亚斯姐妹会’主办的一次联谊会上,就有一位朗诵过诗歌作品,精彩极了。”
卡萝尔耳畔忽然听到餐桌另一头的那位旅行推销员咕哝着在发牢骚,肯尼科特突然用胳膊肘捅了她一下,似乎也表示了同样的情绪。但卡萝尔依然若无其事地继续问道:
“你常常去看戏吗,伍瑟斯庞先生?”
他像三月里蓝幽幽的月亮对她粲然一笑,接着叹了一口气说:“不常看,但是我可喜欢看电影。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电影迷。谈到读书嘛,麻烦的地方是在这里,那些书是完全靠不住的,不像电影那样有聪明的审查员把关,所以来得保险。你走进图书馆去借一本书的时候,你对那本书的内容一点儿都不知道,简直完全在浪费时间。我所爱看的书,是那种有益健康的、真正使人进步的故事书,有时候——哦,有一次我开始读一部小说,那是一个名叫巴尔扎克的家伙写的,至于这位作家,从前我也是听人说起过的。这部小说描写一个女人不跟她丈夫住在一起,依我看,这样的女人根本不配做他的妻子呢。可是这部小说却把所有细节讲得详尽极了,简直令人恶心!再说那个英译本,文字也实在太差劲。经我向图书馆提出意见以后,他们就把那本书从架子上抽掉了。我这么做绝不是什么心眼太狭隘了,但我首先必须声明:像这样长篇累牍、生拉硬扯地讲伤风败俗的事情,我可看不出有什么多大意义!既然生活本身到处充满了诱惑,文学作品里唯一需要的,就是描写一些非常纯洁的、使人向上的东西。”
“那么,巴尔扎克那部小说的书名叫什么?我上哪儿能找到呢?”那个旅行推销员咯咯地傻笑着问。
雷米埃没有理睬他。“但是电影就不同了,大部分镜头都很干净,而且充满幽默,哦,幽默感嘛,那是每一个人必不可少的,最最重要的气质,不知你对此有何看法?”
“我不知道。说实话,我可没有那么多的幽默感。”卡萝尔说。
雷米埃用手指在她面前点了点说:“得了,得了,你用不着太客气啦。我相信我们大家眼睛都是雪亮的:你身上从头到脚都是幽默感。退一步说,肯尼科特大夫也绝对不会娶一个毫无幽默感的女人做太太的。我们大伙儿都知道他很喜欢说说笑笑的!”
“是呀,一点儿不错。我是一个爱说笑话的人。得了,卡丽,我们走吧。”肯尼科特嘟囔着说。
雷米埃又带着恳求的口气问:“那你最感兴趣的是哪一种艺术,肯尼科特太太?”
“哦——”刚才正好听到那位旅行推销员喃喃自语说什么“牙科医术”,卡萝尔便脱口而出:“建筑艺术。”
“建筑嘛,实在是一种了不起的艺术。我常常说,从前,海多克和西蒙斯在修建他们那个时装公司大楼新的门脸的时候,那位老先生(你知道,那就是哈里的父亲,‘D.H.’)特地跑来征求我的意见,他本来不想装修门脸的,我告诉他说,安装现代化的照明设备和预先留出大型商品陈列展览部位,固然都很好,但是不注意到建筑艺术,那也是要不得的,他满脸笑容地说我的话也许很有道理,于是他就叫他们给门脸加上一道飞檐。”
“那是马口铁的哟!”那位旅行推销员插话说。
雷米埃立刻露出了牙齿,活像一只好斗的老鼠。“嘿,是马口铁的又怎么样呢?那可怨不得我啦。我明明告诉哈里老先生要用磨光了的花岗石的。你这个家伙懂个屁!”
“我们走吧,卡萝尔,我们快走吧!”肯尼科特催着她。
雷米埃在门厅里守候着他们,悄悄地告诉卡萝尔对那个旅行推销员的鲁莽无礼态度千万不要见怪——他这个窝囊废,只会跑江湖。
肯尼科特咯咯地笑着说:“得了,小娘子,你的意思到底怎么样?难道说你是喜欢像雷米埃那样懂得艺术的人,而不喜欢像萨姆·克拉克和我这些笨蛋,是不是?”
“我的老天哪!让我们回家吧,打打纸牌,笑笑闹闹,糊里糊涂,然后爬到床上倒头就睡,连梦也不做,一觉睡到大天亮。做一个名副其实的好女公民,也挺不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