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卡萝尔尽管铺张浪费,但她至少从不打算为自己辩白,不会逢人就说:“我知道我钱花得太厉害了,可我自己好像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呢。”
肯尼科特从来都没有想到过要交给她月钱,月钱嘛,从前连他母亲也还没有呢!卡萝尔在婚前自食其力的时候,曾经跟她在图书馆的同事们说过,将来她结婚之后,自己一定要有一笔月钱,钱财进出清清楚楚,一点儿不含糊,完全合乎现代化的要求。但是,肯尼科特这个人尽管和蔼可亲,脾气却很执拗,若要向他说明她不仅是他的一个会玩儿的良伴,也是管家的一把手,委实太费劲儿了。她买了一本专记家用开支的账簿,把她的量入为出的预算抠得很精确,可以说,大概跟人们在无预算计划时常常做到量入为出那样精确无误。
新婚后头一个月是蜜月,她不好意思就开门见山跟他说:“亲爱的,家里连一个子儿都没有了。”又怕丈夫回答说:“瞧你这个浪吃浪用的小兔子。”在蜜月里,她自然不肯闹这样的笑话。但是,眼前那本家用流水账,却使她看得清清楚楚,自己手头该有多么拮据。她毕竟也有自尊心。有时她感到很生气,她每次向他求情要钱,还不是买东西给他吃吗?有一次,他开玩笑,说过他怎么也不会让她到贫民院去的,这句玩笑话,一度被视为了不起的幽默,过后肯尼科特几乎天天都念叨他的这一句bon mot[3],卡萝尔也就不能不批评他了。她要是在吃早餐时忘了跟他要钱,就得赶紧上街去追他,真是烦死人。
可是,她又转念一想,千万不能叫他“伤心”。他很喜欢当宽宏大量的一家之主呢。
她打算在各家商铺开个户头记账,把账单汇总送给他,免得她三天两头向他伸手要钱。她发现阿克塞尔·埃格的小铺子里,主食、面粉、糖类等价钱确实最便宜。有一次,她和颜悦色地跟阿克塞尔说:
“我想,我最好能在贵店开一个户头,记记账呢。”
“我这里都是现钱交易,概不记账。”阿克塞尔咕噜咕噜地回答说。
她冒火了:“你知道我——是谁?”
“哦,当然知道。医生赊账是不会不还的。不过,我有我的店规,不好破例呀。何况我已把价码压低了,只做现钱交易。”
她瞪着两眼直瞅着他那张好像铁板一块的涨得通红的脸孔,她真恨不得赏他一个巴掌,但是,她的理智终于同意了他的意见。“你说得非常对。你不应该为了我而破了你的店规。”
可她的怒气未消,只不过迁怒于她丈夫罢了。她急着要买十磅糖,但手头没有钱。她噔噔噔地上了楼,到肯尼科特诊所去找他。谁知道门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登着头痛药的广告,还有留言:“医生出诊, 时回所”。空白处自然没有填上时间。她气得直跺脚,转身下了楼,径奔戴夫的药房——那里可以说是医生的俱乐部。
她一踏进药房,就听见戴尔太太苦苦央求的声音:“戴夫,你得给我一些钱嘛。”
卡萝尔看见她的丈夫在那里,还有两个男人,都在欣赏戴夫·戴尔两口子之间的对话。
戴夫·戴尔气呼呼地说:“你要多少?一块钱准够了?”
“不够!我得给娃娃们添置一些内衣呢。”
“哎哟哟,我的老天哪,他们的内衣已经够多了,把壁橱都给塞得满满的,弄得我上次找猎靴都找不到了。”
“这个我可不管。娃娃们身上内衣都是破破烂烂的。少说你得给我十块钱——”
卡萝尔发现:戴尔太太对这种当众出丑的事情早已习以为常。她又发现那些爷儿们——特别是戴夫——都把这当作寻开心的最佳笑料。她在外面等着,她知道下一步会怎么样的,不出所料,戴夫大声吼道:“去年我给你的那十块钱哪儿去了?”随后,他转过脸来看看其他的爷儿们会不会发笑。果然,他们咯咯大笑了。
卡萝尔很冷静地走到肯尼科特面前,好像下命令似的说:“你跟我一起上楼去。”
“哦,怎么啦,出了什么事啦?”
“是呀,出了事!”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跟在她后面上了楼,走进了他那个空荡荡的诊所。他还没有开口问她,她已抢先说开了:
“昨天我在一家小酒店门口,听见一个德国农妇向她丈夫要两毛五分钱,给孩子买一件玩具,她男人就是不给。刚才我又听到戴尔太太出同样的丑。而我呢,我的处境和她们完全相同!我得求你给钱,每天都是这样!刚才有人关照我,说买糖一律要付现钱,付不出,就不卖给我呀!”
“这话是谁说的?嘿,我非宰了他不可——”
“得了吧。这可不是他的错,原来是你的错,也是我的错。我现在求爷爷告奶奶,要你给我一些钱,还不是拿去给你买吃的。今后你可要记住才行。下一回,我就绝不求你了。我宁可饿着肚子。你明白吗?我可不能老是当奴隶——”
她的怒而反抗、她的演戏似的声泪俱下所达到的高潮,至此也就逐渐低落下去了。她紧偎在他胸前,抽抽噎噎地说:“你怎么可以叫我大出洋相呀?”而他也有点儿泣不成声地回答她:“真该死,我本来是要给你一些钱的,可不知怎的我忘了。我起誓今后再也忘不了。请老天爷做证!”
他硬是要她收下五十块钱,从那以后总是惦记着按时把钱交给她……
每天她都下了决心:“我怎么也得要记上一笔流水账,做到一清二楚。要有制度。我一定要按着它办事。”可她每天偏偏都不照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