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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弗丽达的责备
汉斯走得正是时候,因为不一会儿,男教师就猛然推开门,看见K和弗丽达还静坐在桌旁,便喊道:“对不起,打扰了!不过请你们告诉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把这间屋子收拾好。我们在那边挤成一团,课也没法上,而你们却在这间大体操室里伸开四肢,甚至还把助手撵走,好多占点地方!现在请你们至少也该站起来动一动了!”然后他只对K说:“现在你到桥头客栈去给我把点心取来!”这些话都是怒气冲冲地嚷出来的,但语气还比较温和,即使是那个粗鲁的“你”字。K立刻准备服从,只是为了向他摸底,便说:“我已经被辞退了。”“不管辞退不辞退,去给我把点心取来,”男教师说。“我正想知道,我给辞退了没有,”K说。“你在胡扯什么呀?”男教师说,“你并没有接受解聘呀。”“这样是不是就足以使它无效呢?”K问。“我说不行,”男教师说,“这你可以相信我,可是村长却说行,不可思议。现在你就去吧,不然你真要卷铺盖了。”K感到满意,这么说男教师已和村长谈过,或者也许他根本没有和村长谈,只是想好了村长很可能会有的意见,而这个意见对K是有利的。现在K想立即赶紧去取点心,可是在过道里,男教师又把他叫了回来,或许他只想用这道特别的命令来考验K是不是愿意服从调遣,以便今后照此行事,也可能是他现在又心血来潮,想要发号施令,让K急急忙忙地跑去,然后遵照他的命令像个侍者那样又急急忙忙转回来,这使他开心。在K这方面,K知道自己过于驯服就会成为男教师的奴隶和替罪羊,不过在一定限度上,现在他愿意耐心地忍受男教师的反复无常,因为尽管事实已表明,男教师无权解聘他,可是他完全可以对他百般刁难,叫他干不下去。正是这份差事,现在对K来说比以前更重要了。和汉斯的一席谈话,在他心中勾起了新的希望,他自己也承认这些希望未必能实现,完全没有根据,然而他已无法再将其忘怀,这些希望甚至几乎盖过了巴纳巴斯。他既然谋求实现这些希望而别无其他办法,他就得集中全部精力,不能牵挂任何其他事情,不能牵挂吃、住、村当局,甚至不能牵挂弗丽达,而事实上这只关系到弗丽达,因为只有和弗丽达有关的事情他才关心。因此他得设法保住这个职位,这能使弗丽达有几分安全感,为了这个目的,在男教师手下忍受一些自己平常不会容忍的事情,他大概也不会后悔。这一切并不是太令人痛苦的,它是生活中不断出现的小烦恼,与K所追求的目标相比算不了什么,而且他到这儿来,并不是为了要过养尊处优的太平日子。
所以,正如刚才他想马上跑到客栈去一样,现在他因为命令改变,也愿意立即准备先把屋子收拾整齐,好让女教师和她的那一班学生能够回来上课。不过他得很快收拾好,因为此后K还得去取点心,男教师已经又饿又渴,难以再等了。K保证一切都会照他的意思去办;男教师在一旁待了一会儿,看着K赶忙把铺盖挪走,把体操器械放回原处,飞快地把屋子打扫干净,弗丽达则忙着擦洗讲台。他们的干劲似乎使男教师感到满意,他还提醒他们,门外已准备好一堆生火的木柴——他大概不愿让K再到柴房去——说罢便走回他的教室去了,临走时还吓唬他们说,他很快就要再来查看。
默默地干了一会儿以后,弗丽达问K为什么现在对男教师这样俯首帖耳。问这个问题虽然出于同情和担心,但是K想到,弗丽达原本答应要保护他,不让男教师对他颐指气使、发号施令,可是她并没有做到,因此他只是简短地答道,既然他当了校役,现在也得尽职。之后他们又默不作声,一直到K——正是这几句简短的交谈使他想起弗丽达已有这么长久忧心忡忡地陷入沉思,尤其是在他和汉斯谈话的全过程中几乎都是如此——一面把木柴搬进来,一面直率地问她在想什么心事。她慢吞吞地抬起头来看着他,回答说没有什么一定的事情,她只是在想女店主和她说的许多话很有道理。在K追问下,她拒绝了好几次,才回答得更详细一些,但是并没有放下手中的活儿,这倒并非是因为她勤劳,因为工作毫无进展,只是借此可以不必非看着K不可。她说,K和汉斯谈话时,起先她在一旁静听,后来给K说的几句话吓了一跳,开始对这些话的意思体会得更深,从此以后就再也不能不从K的话里证实女店主向她提出过的警告,而她本来是决计不肯相信她的警告是有道理的。K听了这一番泛泛之谈很生气,就连弗丽达哭哭啼啼、如怨如诉的声音也没有感动他,反倒使他恼火。最使他生气的是女店主现在又插手他的生活了,至少是通过回忆,因为她本人到现在为止并没有取得多少成功,于是他便把他怀里抱着的木柴一下扔到地上,坐在木柴上,用严肃的口气要求她把话讲清楚。“不止一次,”弗丽达开始说,“从一开始起,老板娘就极力想使我怀疑你,她并没有说你在说谎,相反,她说你天真直率,可是你的性格和我们大不相同,即使你说得很直率,我们也很难相信你,要不是一位好朋友从前提醒我们,我们就得通过惨痛的经验才会相信。甚至像她这么一个善于识别人的人,也几乎上了你的当。但是她在桥头客栈和你最后谈过以后——我只是重复她那刻毒的话——她看穿了你的花招,现在你再也骗不过她了,即使你竭力想隐瞒你的意图。但是他并没有隐瞒什么,她一再这样说,后来她又说:‘一有机会,你就好好听听他说些什么,不仅是浮光掠影,不,而是竖起耳朵听。’她所做的仅此而已,至于我,她听到了如下的情况:你拉拢我——她用的就是这个难听的字眼——,只是因为我凑巧和你不期而遇,你也不讨厌我,因为你误以为酒吧女侍是任何客人都可以伸手猎取的对象。此外,贵宾饭店的老板娘听说,那天晚上你出于某种原因想在贵宾饭店过夜,不过只有通过我才能达到目的。这一切就使你成为我那天晚上的情人,然而为了扩大战果,也就需要别的什么,那就是克拉姆。老板娘并没有说她知道你想从克拉姆那儿得到什么,她只是说,你在认识我以前就一心想见克拉姆,认识我以后也是如此。所不同的只是,以前你毫无希望,现在你却以为通过我找到了一个能使你确实、立即、甚至以优势向克拉姆进逼的可靠手段。今天你说,你在认识我以前在这儿瞎闯,我听了这话多么吃惊——不过这仅仅是短暂的,没有更深的原因——这话也许和老板娘说的一样,她也说,你自从认识我以后才明确了目标。这是因为你相信,你征服了我,便征服了克拉姆的一个情妇,就掌握了一件抵押品,克拉姆只有用最高的代价才能赎回。和克拉姆就这个代价进行谈判,就是你惟一的奋斗目标。在你的心目中,我什么也不是,而这代价却是最最重要的,因此涉及到我,你准备作出任何让步,涉及到代价,你就寸步不让。所以,我失去在贵宾饭店的职位,对你来说无关紧要,我还必须离开桥头客栈也无关紧要,我要干校役这种苦活也无关紧要,你对我没有一点温存,甚至不再有工夫陪我,你把我交给助手,不会吃醋,在你看来,我惟一的价值就是我曾经是克拉姆的情妇,你由于不了解情况,竭力不让我忘记克拉姆,以便在关键时刻到来时最后我不至于过于反抗,可是你也反对老板娘,你认为她是惟一能拆散我和你的人,因此你就和她大吵大闹,目的是你非得和我离开桥头客栈不可;如果仅仅取决于我,那么在任何情况下,我都是属于你的,这一点你毫不怀疑。你把同克拉姆的谈话看成是一桩买卖,一笔现金交易。你把各种可能性都考虑到了;你准备什么都干,条件是你得到这一代价;如果克拉姆要我,你就会拱手相让,他要你留在我身边,你就会留在我身边,他要你撵走我,你就会撵走我,不过你也准备演喜剧,如果对你有利,你就会说你爱我,你会强调你的渺小,用你接替他这一事实使他感到羞愧,设法打消他漠不关心的态度,或者把我确实说过的我爱他的那些话转告他,求他重新接受我,当然得付出代价;如果这些都无济于事,那你就会干脆用K夫妇的名义去央求他。老板娘最后说,当你发现在所有事情上都弄错了,你的设想、你的希望、你对克拉姆以及他同我的关系的看法都错了,那我就要开始受罪了,因为那时我才会真正成为你惟一始终能依靠的财产,但也已证明是毫无价值的财产,你就会不把它当一回事,因为你对我除了物品主人的感情以外就没有其他感情了。”
K抿着嘴紧张地听着,他坐着的那堆木柴已经滚散,他没有注意到他几乎已滑到地上了;现在他才站起来,坐到讲台上去,握住弗丽达无力地想抽回去的手,说:“你说的这一番话,我并不总是能分清是你的意见,还是老板娘的意见。”“那只是老板娘的意见,”弗丽达说,“我仔仔细细都听了,因为我尊敬老板娘,但是我完全拒不接受她的意见,这在我一生中还是第一次。她所说的一切,当时我觉得是那么离谱,一点也不懂得我们俩的关系。我觉得实际情况和她所说的完全相反。我想起我们第一夜以后的那个阴沉沉的早晨,你跪在我的身边,目光中流露出好像现在一切都完了似的神情。后来的情况也真的变成是我并不是在帮助你,而是在妨碍你,尽管我尽了很大的努力。由于我,老板娘成了你的敌人,一个强大的敌人,你一直还对她估计不足;为了我,你才忧心忡忡,不得不为你的职位而斗争,你在村长面前处于不利地位,不得不听命于教师,听任助手的摆布,但最糟糕的是:为了我的缘故,你也许得罪了克拉姆。你现在一直想要见克拉姆,其实这不过是想用某种方式同他和解的无力挣扎罢了。我对自己说,老板娘对这一切当然比我知道得多,她偷偷提醒我,只是想使我不致自怨自艾得太厉害。她这样做出于一片好心,但却是多此一举。我对你的爱会帮助我度过一切难关,到头来也会推动你向前走,如果不是在这村子里,那就在别的地方,爱情的力量已经得到证明,它把你从巴纳巴斯一家人那里拯救了出来。”“这么说,当时你是持反对意见的,”K说,“在那以后有什么变化吗?”“我不知道,”弗丽达说,眼睛望着K的手,那只手仍然握着她的手,“也许什么都没有变;现在你离我这么近,这么平心静气地问我,我便觉得什么也没有改变。可是事实上,”——她把自己的手从K的手里抽出来,直挺挺地坐在他对面哭了起来,却不用手捂着脸;她毫无顾忌地把泪流满面的面孔对着他,好像她并不是为自己哭泣,因此没有什么可掩饰的,而是为K的负心而哭,因此也理应让他看到她这副模样而感到痛苦——“可是事实上,自从我听到你同那个男孩的谈话以后,一切就都变了。开始时你是多么天真无邪,问他的家庭情况,问这问那,我觉得就像你刚走进酒吧,亲切、坦诚、孩子气地急切想引起我的注意。这和当时没有什么不同,我真希望老板娘也在这儿,听听你说的话,看她是否还会坚持自己的看法。可是后来,突然之间,我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我觉察到你和他谈话抱着某种意图。你用关心的话赢得了他那不易赢得的信任,以便在以后顺利地向你的目标进军。你的目标我看得越来越清楚了。你的目标就是那个女人。你那些表面上关心她的言语完全不加掩饰地表明你只是在打自己的算盘。你还没有赢得她,就在欺骗她了。从你的话里,我不但看到了我的过去,也看到了我的未来,我觉得好像老板娘正坐在我的身旁向我解释这一切,我竭尽全力想把她挤走,但是我又明明知道这种努力是毫无希望的,其实受欺骗的已不是我——我连受欺骗的份也没有——而是那个陌生女人。后来我还打起精神问汉斯将来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他说他要成为像你那样的人,由此可见,他对你已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个在这儿受到蒙蔽的好男孩和那时在酒吧里受蒙蔽的我,两者之间现在究竟又有多大的区别呢?”
“这一切,”K已适应这种指责,恢复了镇静,“你所说的这一切,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对的,它并不假,只是不怀好意,即使你认为这都是你自己的看法,但这全是我的敌人老板娘的看法,这使我感到宽慰。不过那些话很有教育意义,从老板娘那儿还能学到不少东西。她没有对我本人讲这些话,虽说她在别的方面并不姑息我,显而易见,她把这件武器交给你,是希望你在我面临特别严重或关键的时刻时使用它;如果说我在利用你,那么她也同样在利用你。可是,弗丽达,现在你想一想:即使一切都像老板娘所说的那样,那也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是极其恶劣的,那就是你并不爱我。这样,只有这样才果真是我耍心眼施巧计赢得你的芳心,用你当做资本来牟取暴利。倘若是那样的话,那天晚上,为了骗取你的怜悯,我和奥尔加手挽手出现在你面前,这也许甚至是我策划的,而老板娘在数落我的罪状时却忘了提到这一点。但是,如果情况并非如此恶劣,当时并不是一只狡猾的猛兽把你夺走,而是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我们俩很投缘,忘掉了自己,那么,弗丽达,你说,这又是怎样一种情形呢?这样的话,我办我的事,就像办你的事一样,这里没有区别,只有一个仇敌才会加以区分。事情都是这样的,对汉斯也是如此。此外,在判断同汉斯的谈话时,你神经过敏,过于夸张,因为如果汉斯的意图和我不完全一致,那也不至于是背道而驰的,再说汉斯并不是没有觉察到我们的分歧,如果你以为他没有觉察,那你就大大地小看了这个谨慎的小大人了,即使他始终没有觉察到这一切,那也不会有谁因此而吃亏,我希望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