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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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K才发现,过道里已经变得那么寂静,不仅是他和弗丽达呆过的、看来属于后勤业务房的这一段过道,就连这条很长的过道——它两边的房间里早先是很热闹的——也是静悄悄的。这么说,那些老爷到底还是睡着了。K也困得要命,也许因为他太困了,所以才没有像他本该做的那样跟杰里米亚斗一场。学杰里米亚的样也许更聪明些,他显然把他的感冒夸大了;他那副可怜相并不是因为得了感冒,而是天生的,喝什么药茶都不管用。刚才倒不如聪明点,完全学他的样子,也大大表现一番自己真是疲惫不堪,倒在这儿过道里,这一来一定会很舒服,然后小睡片刻,这样说不定也会有人来照看呢。只不过这样做不会有像杰里米亚那样好的结果,在这场争取同情的竞赛中,杰里米亚无疑已取得胜利,这大概也是理所当然的;在其他一切斗争中,他显然也是如此。K困极了,心想是否可以试试走进一间客房,在一张漂亮的床上好好睡一觉,反正那些客房中有一些没有人住。在他看来,这能使他在经历了许多事情以后得到一点补偿。他也有现成的安眠酒。弗丽达留在地上的那个托盘里有一小瓶朗姆酒。K不怕辛苦走回到原来地方,把那小瓶酒喝个精光。

现在他感到至少能打起精神去见埃朗格了。他寻找埃朗格的房门,可是跟班和盖斯泰克都已不在那儿,而所有的门又都是一样的,因此他找不到埃朗格的房门了。但他自以为还记得那扇门大约在过道的什么地方,于是决定去推开他认为很可能就是自己要找的那扇门。这样试一下不可能捅太大的娄子;如果是埃朗格的房间,埃朗格就会接见他,如果是别人的房间,还可以表示歉意再退出来,如果房里的客人正在睡觉,这是最有可能的,那就根本不会注意到K的光临,只有碰上一间空房才会糟糕呢,因为那样的话,K就会抵挡不住诱惑,躺到床上去睡个没完没了。他又一次朝过道左右两边看看,会不会有什么人来,可以向自己提供情况,使他不必去冒这个险,但是那条长长的过道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于是K就倚门偷听,这里也没有什么动静。他轻轻敲了敲门,轻得吵不醒正在睡觉的人,这时也没有什么动静,于是他就极其小心地打开了门。可是这会儿迎接他的却是一声轻轻的叫喊。那是一个小房间,一张大床就占了大半间,床头柜上的电灯亮着,旁边放着一个手提旅行包。床上有个人蒙头藏在被窝里,不安地挪动着身子,从被子和床单之间的缝隙中低声问道:“谁?”现在K无法干脆再一走了之。他心怀不满地观察那张硕大而不幸并非空着的床,然后才想起人家的问话,就自报了姓名。这似乎很起作用,床上的那个人把被子从脸上掀开一点,但又怯生生地作好准备,万一外面的情况不对头,就立即再把头蒙上。不过接着他就毫无疑惧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此人肯定不是埃朗格。那是一个身材矮小、外貌俊秀的老爷,他的面孔有些矛盾,圆圆的脸蛋像小孩,眼睛笑眯眯的也像小孩,可是高高的额头,尖尖的鼻子,窄窄的嘴巴,几乎闭不拢的嘴唇,还有几乎看不见的下巴,一点也不像小孩子,倒显得很有心计。也许是他对这一点很得意,自鸣得意,才使他保留几分活泼的孩子气。“您认识弗里德里希吗?”他问。K说不认识。“可是他认识您,”这位老爷笑吟吟地说。K点点头,认识他的人真不少,这甚至是他的道路上的主要障碍之一。“我是他的秘书,”这位老爷说,“我叫比格尔。”“对不起,”K说,伸手去抓门把,“对不起,我找错门了。召见我的是埃朗格秘书。”“多可惜,”比格尔说。“我并不是指别处要召见您,而是指您找错了门。因为我正在睡觉,一旦被吵醒,肯定就再也睡不着了。好了,不过您倒用不着太难过,这是我个人的不幸。为什么这儿的门也闩不上,不是吗?这当然有其道理。因为有句老话说:秘书房门应当永远敞开。不过话又说回来,对这句话也不必这样死抠字眼嘛。”比格尔用询问的眼光高高兴兴地看着K,与他的抱怨相反,他显示出已休息得不错的样子,比格尔可能还从来没有像K现在这样疲劳过。“您现在究竟想去哪儿?”比格尔问。“现在是四点钟。不管您想找谁,都得把人叫醒,并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一样给吵惯了的,也不是个个都能这样容忍的,做秘书的都是神经质的人。所以您就再呆一会儿吧。这里的人五点左右开始起床,那时你去应召最好。所以请您终于放开门把,找个地方坐下来,这里地方的确不大,您最好是坐在床沿上。我这里没有桌椅,您是不是觉得奇怪?好吧,当时要我选择,要么是住一间设备齐全的房间,睡一张小床,要么是睡这张大床,除了盥洗台就别无其他。我选择了大床,在卧室里,床毕竟是最主要的!啊,谁要是能够伸直身子,睡得香就好了,这张床对一个睡得好的人来说真是棒极了。就是对我这样一个永远感到疲劳但又睡不好觉的人来说也很不错,我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床上度过,在床上处理一切信件,传讯当事人。这样做挺不错。当事人自然没有地方坐。但他们想得开,不在乎,他们站着,让做记录的舒舒服服,终究也比他们舒舒服服地坐着,让人训斥自己来得愉快些。在这种情况下,我就只能让人坐在床沿上这个地方,不过这不是正式坐位,只是夜里聊天时坐坐罢了。您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土地测量员先生?”“我很累,”K说,他听到邀请,立刻就粗鲁地、毫不客气地在床上坐下,倚在床柱上。“当然,”比格尔笑道,“这儿人人都叫累。比方说,我昨天办的事,还有今天已经办的事,都不是什么小事。现在我是完全不可能睡着的,不过,万一发生这种极不可能的事,当您在这儿的时候我仍然又睡着了的话,那就请您保持安静,也别开门。不过您不用担心,我是不会睡着的,要睡也顶多只睡几分钟。因为我的情况是这样的:有人作伴,我反倒最容易睡着,大概是因为我和当事人打交道已完全习以为常了。”“请睡吧,秘书先生,”K听到这番话很高兴,便说,“如果您允许,我也要睡一会儿。”“不,不,”比格尔又笑了,“可惜我不会仅仅因为有人请我睡就能睡着,只有在谈话过程中才会有这样的机会;最能使我昏昏欲睡的是谈话。是的,干我们这一行,神经真受不了。比如说,我是一个联络秘书。您不知道联络秘书是干什么的吧?好吧,我是弗里德里希和村子之间”——说到这儿,他不由乐得急忙搓手——“最重要的联系人,我是他的城堡秘书和村秘书之间的联系人,经常呆在村子里,但不是永远呆在村子里,我必须随时准备坐车子到城堡去,您看这旅行手提包,生活不安定,不是人人都干得了的。另一方面说来也不错,我已离不开这种工作了,所有其他工作我都觉得平淡乏味。土地测量工作怎么样?”“我没有做这种工作,我没有受雇当土地测量员,”K说,他的心思并没有放在这件事上,实际上他一心只想比格尔快点睡着,不过这么想也仅仅是出于某种对自己的责任感,在心底里,他觉得比格尔睡着的时刻还遥遥无期呢。“这倒奇怪了,”比格尔使劲一甩头说,并从被窝里掏出一个笔记簿准备记什么,“您是土地测量员,却没有土地测量工作做。”K机械地点点头,他伸出左臂搁在床柱高处,把脑袋枕在胳膊上;他已试过不同的姿势,想坐得舒服些,只有这种姿势最舒服,现在他也可以留一点神听听比格尔说些什么。“我准备进一步追究此事,”比格尔接着说,“我们这里绝对不会有埋没专门人才这种事。您一定也很伤心,难道您就不感到痛苦?”“我感到痛苦,”K慢吞吞地说,自己也觉得可笑,因为正是现在他一点儿也不感到痛苦。比格尔自告奋勇,也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印象。这完全是外行话。比格尔一点也不了解K是在什么情况下受聘用的,在村里和城堡里遇到哪些困难,K在此地逗留期间已经产生或者即将会产生何种纠葛——他对这一切一无所知,甚至没有表示他至少有所了解,而人们都以为做秘书的至少会了解一些情况,他居然主动提出靠他那个小笔记簿就能轻而易举地在上面理顺这件事。“看来您已有过几次失望,”比格尔说,这句话倒又证明他有一些知人之明。K从一走进房间起便一再提醒自己不要低估比格尔,但是在他目前这种状况下,除了对自己的疲惫以外就很难再对什么作出公正的判断了。“不,”比格尔说,仿佛在回答K的想法,体贴入微地想要免去他花力气说出口来,“您不要被几次失望吓住了。这里有不少事情似乎是专门用来吓唬人的,一个人初来乍到,会觉得这些障碍是完全难以克服的。我不想追究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许现象真的与实际相符,处在我的地位,我不能站在客观的立场上作出判断,不过请注意,有时毕竟也会碰到和一般情况几乎完全不同的机会,这时只要说一句话、瞅一眼、做一个表示信任的手势,就有可能比辛辛苦苦努力一辈子得到的收获还要大。不错,就是这么回事。但是,如果有这种机会而从不利用,那就又和一般情况没什么不同了。可是为什么不利用这种机会呢?我一再地问。”K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他觉察到比格尔所说的很可能与他密切相关,可是他现在对一切和他有关的事都十分讨厌,他把头稍稍移向一边,仿佛这样就可以避开比格尔的问题,不会再与他的问题接触了。“秘书们,”比格尔接下去说,他伸了伸懒腰,打个哈欠,那副样子和他一本正经的言语大为矛盾,叫人摸不着头脑,“秘书们经常埋怨村里大多数审讯不得不在夜里进行。可他们为什么埋怨这一点呢?是因为太辛苦吗?是因为他们宁愿用夜晚来睡觉吗?不,他们埋怨的决不是这一点。在秘书中间当然有工作积极的和工作不太积极的,这到处都一样,但是他们谁也不会埋怨太辛苦,尤其不会公开埋怨。这根本不是我们的作风。我们在这一方面是不分平常时间和办公时间的。我们不知道这种区别。那么,秘书们为什么反对夜审呢?是不是他们体贴当事人?不,不,也不是。秘书们对当事人是不讲情面的,不过并不比对他们自己更无情,而只是一模一样无情。其实这种铁面无私不过是秉公办事、严守职责罢了,是当事人求之不得的最大关怀。这样做说到底也是受到充分肯定的,目光短浅的人当然看不到这一点,是的,这里就拿夜审来说吧,当事人是欢迎的,原则上没有人反对。那么,为什么秘书们还是不喜欢呢?”K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知道得太少了,甚至分不清比格尔果真要求他回答还是仅仅表面如此。他心想,“只要你让我在你床上躺下,明天中午,或者最好是明天晚上,我就会回答你的全部问题。”但是,比格尔看来并没有在意他,一心只考虑向自己提出的那个问题:“就我所知,根据我切身的体会,秘书对夜审有以下几点顾虑。夜里不适宜和当事人谈判,因为夜里很难或者根本不可能完全保持谈判的官方性质。问题并不在于表面形式,夜里自然也能如同白天随心所欲,严格遵守形式。由此可见,问题并不在这里,而是因为官方的判断在夜里会受影响。人们在夜里会不由自主地倾向于更多地从个人角度来判断事物,当事人的陈述所受到的重视会超过应有的程度,在判断事物时会搀杂与此无关的对当事人其他情况、对他们的痛苦和忧虑的考虑,当事人和官员之间必要的界限,即使表面上完美无缺地存在,也会松动,本来理应一问一答,有时却非常奇怪,似乎反客为主,这是完全不适当的。至少秘书们是这样说的,当然,他们由于职业关系对这种事情具有特别细腻的感觉。可是就连他们——我们圈子内已常常谈论这一点——在夜审中也不大注意那些负面影响,相反,他们从一开始就竭力抵消这些影响,而且最后以为已收到特别好的效果。但是,如果你事后查阅记录,常常会对其显而易见的缺陷感到吃惊。这些都是错误,总是使当事人捞到不太合理的好处,至少根据我们的规章已无法通过通常的简短程序来加以纠正。这些错误某个监督部门以后肯定还会予以纠正,但这仅仅对法制有利,对当事人却再也奈何他不得了。在这种情况下,秘书们的埋怨难道不是很有道理的吗?”K已经半睡半醒地假寐了一会儿,现在又被惊醒了。他问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什么?这一切都是为什么?”他想并从低垂的眼睑下看着比格尔,仿佛比格尔并不是一个和他讨论棘手问题的官员,而只是妨碍他睡觉的一样东西,那东西还有什么用意,他就不摸头了。可是比格尔一心一意地在想心思,微微一笑,好像他刚才把K搞得有点迷糊了。“好吧,”他说,“话又说回来,也不能直截了当地说这些埋怨是完全有道理的。虽然没有任何规定要进行夜审,所以,如果想要避免夜审,那也并不违犯规定,但是种种情况,有大量工作要做,官员们在城堡里忙得不可开交,难以脱身,条例上又规定,要在其他调查全部结束之后才能讯问当事人,但是又得立即进行讯问,这一切以及其他种种原因,使得夜审成为必不可少了。既然如今夜审已经必不可少——这话是我说的——这也是规章制度的产物,至少是间接如此,挑夜审的毛病,几乎等于是——当然我有些夸大其词,作为夸张,我可以说出来——等于是甚至挑规章制度的毛病。另一方面,不妨让秘书们在规章制度范围内尽量避免夜审,避免其也许只是表面上的流弊。事实上他们也是这么做的,而且尽了最大的努力,他们让谈话的内容只限于从任何方面来说都尽可能不用担心的问题,在谈话之前先仔细地考察一下自己的能力,如果考察的结果不佳,他们也会在最后一刻取消一切讯问,在真正处理事情之前常常先把当事人召来十次,以便加强自己的声势,他们喜欢把事情交给不主管此事的同僚去办,因此便可以更加轻松地去办,把谈话的时间至少安排在天刚黑或天快亮的时候,避开中间的那几个钟头——这类办法还有很多,他们可不是好对付的,当秘书的几乎都很顽强而又脆弱。”K睡着了,但并不是真睡,他听见比格尔的话,也许比先前困得要死勉强醒着的时候听得还要清楚,一字一句都能听见,但是那种厌烦的意识已经消失了,他觉得自由自在,比格尔再也抓不住他了,不过他有时还在摸索着向比格尔走去,他还没有睡得很熟,但已进入梦乡,谁也不会再来剥夺他这种享受啦。他觉得他好像取得了伟大的胜利,已经有一伙人在欢庆胜利,他或者还有别人举起香槟酒杯庆贺胜利。为了要让大家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就把这场斗争和胜利再重演一次,或者也许根本不是重演,而是现在才进行,先前早已庆祝过了,但仍在不断地庆祝,因为最后的结果幸而是肯定无疑的。一位秘书,赤身裸体,活像一尊希腊神像,在这场搏斗中正被K步步进逼,样子非常滑稽。那个秘书在K的进逼下总是吓得忘掉自己的骄傲态度,不得不急忙地举起胳膊,握紧拳头来遮挡身上裸露的部分,可总是太慢,K看到这种情景,在睡梦中温柔地微笑起来。这场搏斗的时间不长,K步步进逼,那是非常大的步子。这算得上一场搏斗吗?没有什么严重的障碍,只有秘书时不时发出吱吱的叫声。这位希腊神像一个被人搔痒的女孩那样吱吱叫。最后他走了;K独自一人在一间大屋子里,他转过身来寻找对手,准备再战一个回合,可是那儿已经没有人了,那伙人也已作鸟兽散,只有那只香槟酒杯摔破在地上,K把它踩得粉碎,可是碎片戳痛了他,他吓了一跳,又醒了过来,他觉得很不舒服,犹如一个被叫醒的小孩,虽然如此,他看到比格尔裸露的胸膛,梦中的情景就掠过他的心头:“这就是你的希腊神!把他拖下床来!”“可是,”比格尔说,若有所思地仰起脸望着天花板,好像在记忆中搜索例子,但又找不到,“ 可是,尽管有种种预防措施,当事人还是可以钻空子,利用秘书们在夜里的这个弱点——总是假定这是一个弱点。当然,这种可能性非常罕见,或者不如说,几乎从来就不存在。那就是当事人在半夜三更未经通报就闯进来。您也许会奇怪,这种事看来可想而知,却又难得发生。是啊,您对这里的情况不熟悉。但是您可能也已注意到官方组织的完美无缺。可是其结果便是:每一个有什么请求或是为了其他原因要传讯的人会毫不迟延地立时接到传唤,常常甚至在本人还没有作好准备,甚至在本人还不知道那件事情的时候就已接到传唤。这一次他还不会受到讯问,往往还不会受到讯问,通常事情还没有到这个地步,但他已经被传讯了,他再也不能不召自来啦,至多能在不合适的时刻来,好吧,那么他就只会被提醒注意传唤的日期和钟点,如果他后来在约定的时间再来的话,通常就会被打发走,这不会再造成什么困难,当事人手中的传票和档案中的预约,这些是秘书们的防御武器,尽管并不总是足够的,但却是强大的。不过这只是指正好主管这件事的秘书而言,可是任何人还可以在夜里出其不意地求见别的秘书。但是几乎没有一个人会这样干,因为这几乎是毫无意义的。一来这会使那位主管秘书十分恼火;我们做秘书的虽然在工作上绝不会互相妒忌,因为每个人的工作太多,肩上的担子确实毫不轻松,但是面对当事人,我们决不能容忍侵犯自己的职权范围。有人以为在主管部门没有取得进展,便试图在非主管部门蒙混过关,这样做就已先输了一局。再说,这种企图必定会失败,那也是因为一个非主管秘书,即使在夜里出其不意受到打扰,而他也非常愿意帮忙,但正由于自己不主管此事,几乎不能比任何一个律师进行更多的干预,或是说其实作用要比律师小得多,因为他没有——即使他通常是能有所作为的,因为他比所有的律师老爷都更了解法律上的秘密门路——他没有一点工夫去管不属于他管的事情,他抽不出一点时间去管这种事情。所以,在这种前景下,还有谁会用自己的夜晚去充当非主管秘书的角色呢?而且当事人如果除了本职工作外还要听从主管部门的传讯和示意的话,也是忙得不可开交的,不过‘忙得不可开交’是就当事人而言,当然这和秘书们‘忙得不可开交’还远不是一回事。”K笑吟吟地点点头,他相信现在一切全都完全明白了,倒不是因为那和他有关,而是因为他如今确信,再过一会儿他就会完全进入梦乡,这一回不会做梦,也不会被人打扰;一边是主管秘书,另一边是非主管秘书,他夹在当中,面对着一群忙得不可开交的当事人,他会沉沉入睡,用这种方式逃避一切。如今他对比格尔那微弱、自得、显然徒劳地促使自己入睡的声音已习以为常,它不会影响他睡不着,反倒会催他入眠。“说吧,老兄,说吧,”他想,“你只是在为我叨叨。”“嗯,那么,”比格尔说,两个手指摆弄着下唇,睁大着眼睛,伸长着脖子,好像是经过辛苦的步行,现在正在接近一个迷人的景点了,“嗯,那么,刚才提到的非常罕见、几乎从来就不存在的可能性又在哪儿呢?秘密就在有关职权范围的规章中。规章中并没有规定每一件事只由某一位秘书主管,在一个庞大而生气勃勃的机构中也不可能这样做。只是这样的,有一个秘书主要掌管,其余许多秘书在某些方面也有权管,虽然权限小一些。即使是工作最勤奋的人,又怎么可能独自一人在自己的办公桌上掌握哪怕是最细小的事情的方方面面呢?就连我刚才说的主要掌管,也是说得太过分了。在最小的权限中不也包含着整个权限吗?处理事情时的热情在这里不是关键吗?难道这种热情不是始终如一、始终饱满吗?在任何方面,秘书们之间可能都有差别,这种差别多得不可胜数,但是在有热情这一点上却毫无差别,如果要求他们处理某个案件,即使他们只有最小的权限,也没有一个会克制自己的热情的。不过对外必须建立一套正规的调查程序,因此每个当事人都有某一个秘书出面接待,必须通过官方途径去找这个秘书。不过出面的秘书并不一定就是对这个案子权限最大的,这要由组织上及其当时的特殊需要来决定。实际情况就是这样。现在,土地测量员先生,您不妨想一想这种可能性;尽管存在这些已向你描述过,一般说来完全足够的障碍,仍会有一个当事人不知由于什么情况在半夜三更冷不防地去求见一个对有关案件有一定权限的秘书。您大概还没有想到这种可能性吧?我愿意相信您。实际上也没有必要去想它,因为它几乎从来不会出现。要想从这无与伦比的筛子中漏过去,这当事人一定是个造形奇妙独特、小巧灵活的小谷粒。您认为这样的事根本不会发生吗?您对了,它根本就不会发生。但是有一天夜里——谁能对什么事都打保票?——它居然发生了。不过我不知道我认识的人当中有谁碰到过这样的事情;虽然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因为我的熟人和这儿考虑到的人数比起来是有限的,再说,一个秘书碰到这种事,肯不肯承认,也是根本说不准的事,这毕竟是一件纯属个人的事情,而且在一定程度上严重地触犯了官方的羞耻心。但是我的经验也许至少证明,这种事如同凤毛麟角,难得发生,实际上只是风闻有这样的事,根本没有其他任何证据,所以说,害怕这种事,实在是非常夸大其词。即使真的发生了这种事,也可以——应当相信——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证明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这样做是轻而易举的。碰到这种事就吓得躲在被窝里,看都不敢往外看一眼,不管怎么说,那是不正常的。即使这种完全不可能的事突然出现在眼前,难道一切就都完了吗?恰恰相反。一切都完了这种事比最不可能发生的事还要不可能。当然,当事人在房间里,事情就大为不妙。这会叫人把心都收紧了。‘你能抵抗多久?’你会问自己。但是根本就不会有抵抗,这您知道。您只要正确地想象一下情况。从未见过,总是在期待他来,真正是渴望他来而且总是有理由认为见不到的当事人就坐在那儿。他默默地坐在你面前,就是邀请你深入他可怜的生活,摸清情况,就像摸清自己的财产一样,并且在那儿由于他毫无结果的要求和他一起感到痛苦。在万籁俱寂的夜晚,这种邀请是很迷人的。你会答应他,这时候你实际上就已经不是官方人士了。在这种情况下,要想拒绝什么要求马上就变得不可能啦。确切地说,你毫无办法,说得更确切些,你非常快乐。说你毫无办法,那是因为你无法抵抗,只能坐在这儿等当事人提出请求,而且你也知道,当事人一旦说出他的请求,你就得答应,哪怕这请求真会把官方组织搞垮,至少就你本人所能判断的而言——一个人在实践中所能遇到的最坏情况大概莫过于此吧。撇开其他一切不谈,最主要的是因为你此时此地强行给自己大大地提高了级别。按照我们的职位,我们根本无权答应这儿所说的那类请求,可是由于这个深夜求见的当事人近在咫尺,我们的职权似乎也变大了,我们就答应做不属于我们主管的事,是的,我们也会说到做到。当事人在夜里,就像强盗在森林里,逼迫我们做出平时决不可能做出的牺牲——好了,现在就是这样的情 形,当事人还在那儿给我们打气,强迫我们,鼓励我们,一切都还在半知不觉的情况下进行着,可是以后呢,当事情已经过去,当事人心满意足、无忧无虑地离我们而去,剩下我们自己,面对着滥用职权的罪名无法自卫,那时候又会怎样呢——真不堪设想。话虽如此,我们还是很快乐。快乐能变得多么富于自杀性啊。我们本来可以竭力向当事人隐瞒实情。他自己是不会自动看出什么名堂的。他自己以为很可能只是由于某种无关紧要的偶然原因,过于疲劳,失望,由于过度疲劳和失望而无所顾忌、满不在乎,闯进一个他本不想进去的房间,糊里糊涂地坐在那儿,要是他心里想什么的话,那也是在想自己的错误或疲劳。难道不能离他而去吗?不能。人一高兴,话就会多起来,就会把所有的事都说给他听。你就会毫不顾惜自己,详详细细地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发生这事,这个机会是多么难得,又是多么重要,一定要告诉他,虽然当事人是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碰上了这个机会,这事别人都做不到,只有一个当事人才能做到,可是现在,只要他愿意,土地测量员先生,他就可以控制一切,为此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用某种方式提出他的请求,人家早在等着去满足他的请求,是的,他的请求正在得到满足——这一切都得讲清楚,这是当官的困难时刻。可是,当你把这一点也做到了,那么,土地测量员先生,最该做的事就已做了,你就得感到满足,听候下文了。” 再多K就听不见了,他睡着了,对发生的一切全然不知。他的头起初枕在他搁在床柱上的左臂上,在他睡着的时候滑下来了,现在无依无靠,慢慢地越垂越低;上面那条胳膊撑不住了,K不由自主地用右手顶住被子,重新撑住自己的身体,恰巧一把抓住比格尔在被窝里跷起的脚。比格尔看了看,虽然感到难受,但还是由他去了。

这时有人在隔板上猛力拍了几下,K惊醒了,看着隔板。“土地测量员在那儿吗?”有人问。“在,”比格尔说,把脚从K的手中抽出来,突然像个小男孩一样放肆而任性地伸直四肢。“那他终究该过来啦,”那个声音又说;根本不顾及比格尔,不考虑他是否可能还需要K。“是埃朗格,”比格尔低声说;看来他并不奇怪埃朗格就在隔壁房间里,“您快去见他吧,他已经生气啦,想法子平息他的怒气。他睡觉很好,可是我们说话的声音还是太大了,谈起某些事情,就不能控制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啦。好了,您去吧,看来您醒不了啦。去吧,您还呆在这儿干什么?不,您用不着为你的困倦道歉,何必呢?一个人的体力总有个限度,正是这个限度在其他方面也很重要,这有什么法子呢。不,谁也没法子。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在运行过程中纠正偏差,保持平衡的。这确实是个绝妙的安排,总是好得想象不出,即使从其他方面来看是很不像话的。好了,去吧,我不知道您干吗那样看着我?您要是再不去,埃朗格就会来找我算账,我可不想惹这麻烦。您还是去吧,谁知道那儿有什么在等着您,这儿什么事情都充满机会。当然,只是有些机会几乎大得利用不上,有些事情坏就坏在事情本身。是的,那是令人惊叹的。再说现在我希望能睡一会儿。不过现在已是五点啦,很快就会开始有吵闹声了。您就快走吧!”

K在沉睡中突然被惊醒,脑袋昏昏沉沉,还困得不得了,由于那个不舒服的姿势,现在全身酸痛,有好久下不了决心站起来。他用手托着额角,俯视着膝部。就连比格尔一次次催他走都没法使他走,只是他感到再在这间屋子里呆下去也毫无用处,这才慢慢地起身。他觉得这间屋子沉闷得难以形容。是变成这样的呢,还是一向如此,他就不知道了。他在这儿甚至没法再睡着了。这种信念甚至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他对此微微一笑,站起来,摸着床,摸着墙,摸着门,只要是能扶的地方就往上扶,不打一声招呼就走出门去,好像他早已和比格尔道别过似的。


第二十二章第二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