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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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醒来,K起先还以为自己几乎没有睡过,房间里照旧,空荡荡,暖烘烘,四壁漆黑,啤酒龙头上面那盏电灯已经熄灭,窗外也是一片夜色。但是当他伸了伸懒腰,枕头掉了下去,床板和酒桶嘎吱嘎吱地响的时候,培枇马上就走来了,这时他才知道现在已是黄昏,他睡了十二个多钟头。白天老板娘曾来问过他几次,盖斯泰克也来看过他,早晨K和老板娘谈话时他喝着啤酒在这儿暗处等着,但是后来不敢再来打扰K。还有,据说弗丽达也来过,在K身边站了一会儿,不过她并不是为K而来,而是因为她晚上要重操旧业,有好些事要在这儿准备。“她也许已不喜欢你了吧?”培枇端来咖啡和蛋糕时问了一句。不过她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出于恶意,而是语带悲伤,仿佛她在这段时间内已看破红尘,与人世间的恩恩怨怨相比,个人的恩怨算不了什么;现在她以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姿态和K说话。K尝了一口咖啡,她觉得K嫌咖啡不够甜,就赶紧跑去给他拿来满满一罐糖。她的悲伤并没有妨碍她今天打扮得比上次更漂亮;她在头发上编了好多蝴蝶结和丝带,额上和鬓角的头发用发钳仔细烫过,颈上挂着一根项链,一直垂到衬衣的大领口里。K总算睡了一大觉,现在又能喝到一杯好咖啡,不免心满意足,偷偷地伸出手去,想解开一个蝴蝶结,这时培枇厌烦地说了句“别动我”,便在他身旁的一个酒桶上坐下。甚至不用K问她有什么烦恼,她自己立刻就打开了话匣子。她目不转睛地看着K的咖啡壶,仿佛连讲话时也需要分分心,仿佛连诉苦时都不能完全专心致志,因为这不是她力所能及的。K首先听到的是,培枇的不幸其实都怪他,但她并不怀恨他。她讲话时一个劲地点头,不让K提出异议。当初他把弗丽达从酒吧带走,这使培枇有了出头的日子。不然的话,你根本想象不出还有什么法子能使弗丽达放弃她的职位,她稳稳地坐在酒吧里,就像蜘蛛守在蛛网中,到处都有她的网丝,只有她才清楚这些网丝;要想违背她的意愿把她弄走,那是完全不可能的,只有她爱上一个下等人,也就是和她的地位不相称的人,才能把她撵下她的宝座。至于培枇呢?难道她想过夺取这个职位吗?她是一个客房女侍,地位低,没多大出息,她也像任何一个女孩一样梦想自己会有远大的前程,不让自己做梦是不可能的,可是她并没有真正想到自己会高升,她满足于现状,别无他求。可是弗丽达突然从酒吧消失了,事情来得太突然,老板手头一时没有合适的替身,他找来找去,目光便落到了培枇身上,培枇自己当然也往前挤。那时她爱上了K,从来也没有像爱他那样爱过任何人,她曾有好几个月坐在下面她那间又小又黑的房间里,并准备在那儿过上几年,万不得已就在那儿度过一生,这时K突然出现了,一位英雄,少女的救星,给她打开了升迁的道路。虽然他对她一无所知,并不是为她而那样做的,但她还是感恩不尽,在她被任用的前一天晚上——虽说还未最后定下来,但已有八成把握——她花了好几个钟头和他谈话,悄悄地向他表示感激。在她眼里,他偏偏背上弗丽达这个包袱,这一举动就更了不起,为了成全培枇,他让弗丽达充当自己的情妇,这里面包含着令人费解的无私精神。弗丽达不过是个并不漂亮的老姑娘,皮包骨头,头发又短又稀,外加诡计多端,总是心怀鬼胎,这或许和她的相貌有关;既然她的面貌和身材毫无疑问丑得要命,她就至少得有其他的隐私,谁也无法核实,比如据说她和克拉姆相好。当时培枇甚至还产生过这种想法:K真可能爱弗丽达吗?他不是在欺骗自己,或者也许只是在欺骗弗丽达?这一切的惟一结果,也许只会是培枇的提升吧?到那时K就会觉察到这个错误,或者不想再掩盖错误,不想再见到弗丽达,只想见培枇吧?这并不一定是培枇异想天开、想入非非,因为作为女孩对女孩,她完全可以同弗丽达较量一番,没有人会否认这一点,而且当时也主要是弗丽达的地位和弗丽达善于利用这一点来抬高自己,才一时把K弄得眼花缭乱的。所以培枇梦想,等到她得到那个职位的时候,K就会来求她,她可以答应K的请求而失去这个位置,或是拒绝他的请求,继续往上爬,两者任选其一。她已经想好,她会放弃一切,下嫁给他,叫他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爱情,他从弗丽达那儿永远也不会得到真正的爱情,真正的爱情并不取决于世界上的任何荣华富贵。可是后来的情况却不一样。这怪谁呢?首先得怪K,其次当然得怪弗丽达诡计多端。首先得怪K,他究竟想干什么?他是什么样的怪人啊!他在追求什么,有什么要紧的事使他操心,把最切身、最美好的事都丢在脑后?培枇成了牺牲品,一切都很荒唐,一切都完了;谁有力气放一把火把贵宾饭店全都烧光,烧得片瓦不剩,像是在火炉里烧一张纸那样烧得精光,毫无痕迹,今天他就会是培枇的意中人。唔,培枇是在四天前将近中午时来到酒吧的。这儿的工作并不轻松,几乎辛苦得要死,可是收获也不小。培枇从前也不是一个混日子的人,虽然她做梦也不敢想得到这个职位,但她曾经留心观察,知道这个差使多么重要,她接手干这个工作并不是心中无数的。心中无数是干不了这个工作的,否则要不了几个小时就会丢掉差使。要是在这儿按照客房女侍的样子去做,那就更糟。当客房女侍的,随着时间的推延会有一种被埋没被遗忘的感觉,就像是在矿井下干活,至少在秘书们的那条过道里是这样,在那儿除了很少几个白天前来的当事人不敢抬头轻轻地走来走去,以及其他两三个心里同样愤愤不平的客房女侍外,一天到晚连个人影都看不见。早晨根本不准你走出自己的房门,因为老爷们希望独自清静,他们的饭菜由跟班从厨房送去,客房女侍通常不管这种事,在吃饭的时候也不准到过道里去。只有老爷们办公时才准许女侍去打扫,不过当然不是打扫有人住的房间,只能打扫刚好空着的房间,而且打扫时必须轻手轻脚,免得打扰老爷们的工作。可是,那帮老爷在他们的房间里一住好几天,加上跟班那帮邋遢家伙来来去去,等到终于让女侍进去收拾时,房间已经脏得连洪水也冲不干净啦,又怎么可能在打扫时不出声音呢?不错,他们都是贵人大老爷,可是你得强令自己克服恶心,才能在他们走后打扫房间。客房女侍的工作倒并不太多,但很棘手。从来听不到一句好话,所听到的只是指责,尤其是说她们在打扫时把档案弄丢了这种指责最常听见,也最叫人烦恼。其实什么东西也丢不了,连捡到一张小纸条也都交给老板,可是档案的确也会丢失,只是偏偏不是女侍的过失。于是就来了调查组,女侍们都得离开自己的房间,调查组搜查床铺;女侍们并没有什么财物,她们那几件衣物一只背篓就装得下,可是调查组还是会搜查好几个钟头。他们当然什么也找不到;档案怎么会跑到那儿去呢?女侍们谁会希罕档案?但结果总是一样,失望的调查组连骂带吓唬地嚷嚷一通,老板再一五一十地加以转达。无论白天黑夜,永远得不到半刻清静。吵吵嚷嚷直到半夜三更,天刚一亮又乱起来。要是不必住在这儿就好了,可又非住不行,因为在休息时间,尤其是夜里,客人要吃点心,女侍就得上厨房去拿来。总是突然在女侍房门上响起捶门声,口头布置要些什么,女侍跑到下面的厨房里去,摇醒正在睡觉的小厨师,把客人点的那盘点心放在女侍房门外,由跟班来取走——这一切令人多么伤心。但这还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没有人来要东西,也就是到了半夜三更,大家都该睡觉而且大多数人也终于真的睡觉的时候,有时在女侍的房门口会响起蹑手蹑脚来回走动的声音。这时姑娘们爬下床——那儿地方很小,因此是床上叠床,整个房间其实无非是一个大三屉柜罢了——倚门偷听,跪在地上,吓得互相搂抱在一起。她们不断地听到门前的轻轻走路声。如果这人终于走进屋来,她们都会感到高兴,可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没有人走进来。同时你又得暗自承认,也许并不一定有什么大祸临头,或许只是有人在门外走来走去,考虑是否要叫点什么东西吃,可后来还是拿不定主意。或许就是这么回事,或许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实际上她们根本不认识那帮老爷,她们几乎没有见过他们。总之,姑娘们在房间里怕得要死,等到外面终于没有声音了,她们倚在墙上,没有力气再爬上床去了。这种生活现在又在等待着培枇,就在今天晚上,她又要回到下房里她原来的位置上去。为什么呢?因为K和弗丽达的缘故。她好不容易才脱离这种生活,虽然多亏K帮忙,但她自己也尽了最大的努力。现在又要去过那种生活了。干那种差使时,姑娘们都不注意自己的仪表,连本来最讲究的人也都如此。她们打扮给谁看呢?谁也看不见她们,至多是厨房炊事人员;谁满足于这一点,尽可以去打扮自己。此外通常她们总是呆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或老爷们的房间里,穿上干净衣服即使只是走进那些房间也是轻率和浪费。老是在灯光之下和有霉味的空气之中——老是生着炉子——实际上人总是疲惫不堪。每周休息一个下午,最好是在厨房的库房里安安静静、无忧无虑地睡一觉。所以说,何必要打扮呢?甚至连衣服都不怎么穿。如今培枇突然被调到酒吧工作,假定你想保住这个位置,就免不了要做恰恰相反的事情。那儿,你总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其中有非常讲究、细心观察的老爷,因此你总得打扮得美观大方、令人愉快。总之,这是一个转折。培枇可以说自己没有出什么差错。至于以后情况会怎么样,培枇并不担心。她具备干这差使所必需的能力,这她知道,她对此毫不怀疑,现在她也有这样的信心,谁也动摇不了,即使在今天,她失败的日子,也是如此。难只难在一开始的时候怎样才能经受考验,因为她毕竟只是一个贫穷的客房女侍,没有衣服首饰,而那帮老爷没有耐心等着你慢慢来,而是要求不经过过渡立刻就有一个合格的酒吧女侍,否则他们便会转身就走。你会想,既然弗丽达都能使他们满意,那他们的要求并不算高。这就错了。培枇常常想这个问题,她也常常和弗丽达在一起,有一段时间甚至还和她同榻共眠。要发现弗丽达的底细还真不容易,谁稍不留神——又有哪一位老爷是特别留神的呢?——就会受她蒙蔽。没有人比弗丽达本人更清楚,她长得多么难看,比如说,你要是第一次看到她松开头发,就会觉得她可怜而心中替她叫苦,这样一个姑娘按说就连当个客房女侍也不够资格;她自己也知道,有许多夜晚,她紧挨着培枇,把培枇的头发绕在自己的头上,为此哭个不停。不过一到上班时,她的一切疑虑就一扫而光,她自以为比谁都漂亮,而且善于用恰当的方式让别人都这么看。她了解人们的心理,这就是她真正的本领。她善于说谎骗人,使人来不及更仔细地观察她。从长远来说,这当然不行,人都长着眼睛,终究会看清楚的。可是,一看到有这种危险,她立刻就会有另一条妙计,比如说,最近她就搬出她和克拉姆的关系。她和克拉姆的关系!你要是不相信,可以去核实嘛,找克拉姆去问好了。多狡猾,多狡猾。要是你不敢去找克拉姆问这样一个问题,也许你有比这重要不知多少倍的问题,也不会让你去见他,甚至你根本就见不到克拉姆——只有你和你这样的人才见不到他,因为比如弗丽达爱什么时候就可以什么时候蹦进去见他——即使是那样的话,你还是可以核实的,只要等着瞧好了。克拉姆对这种流言蜚语是不会容忍很久的,因为他肯定非常急于知道酒吧和客房里在讲他什么闲话,这一切对他关系重大,如果讲得不对,一定会立即辟谣的。可是他并没有辟谣,好吧,那就是说,没有什么好驳斥的,统统都是事实。别人所见到的,只是弗丽达把啤酒端进克拉姆的房间,再拿着钱出来,可是别人没有看到的,却是听弗丽达讲的,就只好相信她的话。其实她根本就不讲,她是不会泄露这种秘密的,不,在她周围,秘密会自动泄露出来,既然秘密已经泄露了,她自己当然也就不再避而不谈了,但谈得很少,什么也不断言,只提反正都是尽人皆知的事。她并不是什么都说,比如说,有一件事她就不说,那就是,自从她到酒吧以后,克拉姆喝的啤酒比以前少了,并没有少很多,但显然是少了,这也可能有种种原因,或者说这阵儿克拉姆不大爱喝啤酒了,或者说是弗丽达使他忘掉喝啤酒了。总之,不管这事是多么奇怪,反正弗丽达成了克拉姆的情妇。可是,克拉姆看中的人,别人又怎么会不欣赏呢?这一来,转眼间弗丽达就成了一个大美人,正是酒吧所需要的那种人,是的,几乎太漂亮、太威风了,连酒吧也都快容纳不下她啦。事实上,人们也都觉得奇怪,她怎么还呆在酒吧里;做酒吧女侍的确是了不起的事;由此看来,和克拉姆的关系似乎十分可信;可是既然酒吧女侍成了克拉姆的情妇,他为什么还让她留在酒吧,而且还留那么久?他为什么不提升她呢?你可以对人们说一千次:这里并没有什么矛盾,克拉姆这样做有一定的理由,或是说,有朝一日,也许就在眼前,弗丽达会突然高升的。这些说法都起不了多大作用,人们自有一定的想法,时间一长,无论你说得天花乱坠,他们也不会改变看法的。谁也不再怀疑弗丽达是克拉姆的情妇,连那些显然更了解情况的人也已经疲于去怀疑了。“活见鬼,当克拉姆的情妇去吧,”他们想,“不过既然你是克拉姆的情妇,我们也就想要从你的提升上看出这一点。”可是一点影子也没有,弗丽达还像从前一样留在酒吧,心里还十分高兴,一切都照旧。但她在人们心目中的威信降低了,这她当然不会注意不到,她通常颇有先见之明。一个真正漂亮可爱的姑娘,一旦在酒吧习以为常,就用不着使什么手段;只要她漂亮一天,她就会当一天酒吧女侍,除非发生什么特别不幸的事情。可是像弗丽达那样的姑娘却无时无刻不在担心自己的职位,当然她明智地不表现出来,反倒常常抱怨诅咒这个差使,但私下里却时时刻刻在观察人们的情绪。这样,她看到人们变得冷淡了,她一露面,甚至不再使人觉得值得抬起眼睛瞅她一眼,连跟班们也不再理会她,他们明智地去缠住奥尔加之流的姑娘,从老板的举止上,她也看出自己越来越不吃香了,也不可能老是编造克拉姆的新故事,什么事情都有限度——因此好样的弗丽达就决心来一个新招儿。谁要是能一眼看穿就好了!培枇有所预感,但不幸没有看穿。弗丽达决心引起轰动,她这位克拉 姆的情妇要投身到随便哪一个人的怀抱中去,尽可能是个最最低贱的人,那就会轰动一时,人们会议论不休,到头来,人们又会想起,当克拉姆的情妇意味着什么,因迷恋新欢而抛弃这种荣耀又意味着什么。难只难在找到一个合适的人来合演这场聪明的把戏。那人不能是弗丽达的熟人,甚至不能是个跟班,因为那样的人很可能会瞪她一眼就走开,尤其是不会当真下去,不管她如何伶牙俐齿,也不可能散布这样一种说法:弗丽达受到他的袭击,无法抗拒,在昏迷的时候失身于他。虽说那个男人该是一个最最低贱的人,但也得让人相信,尽管他生性粗鲁迟钝,却除了弗丽达以外不想得到别人,除了想娶弗丽达——我的老天爷!——以外没有更高的要求。可是,虽说那个人该是个普通人,最好比跟班更低贱,比跟班还要低贱得多,但又不能是每个姑娘都会笑话的人,而是一个或许让另一个有头脑的姑娘也能动心的人。可是到哪儿去找这种人呢?换一个姑娘,也许一辈子也找不到。可弗丽达运气好,或许就在她第一次想到这个计划的当天晚上,土地测量员就来到了酒吧。土地测量员!是啊,K心里在想什么呢?他心里有着什么特别的打算?他会干出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吗?一个好工作,一种荣誉?他是不是想要得到这一类东西?好吧,那他从一开始就该另起炉灶。他毕竟什么都不是,看看他的处境,真叫人伤心。他是土地测量员,这也许有点名堂,也就是说他是学过什么的,可是如果不知道怎么去派用场,就又是一文不值了。而他又没有任何靠山,却提出要求,他并不是直截了当提出来的,但人家看得出他在提什么要求,这可是叫人恼火的事。他知不知道,就连一个客房女侍,如果和他谈话谈久了,都是有失体面的。他怀着所有这些特殊要求,第一天晚上便一头栽进了最拙劣的陷阱。难道他就不害臊吗?弗丽达究竟有什么迷住了他?那么一个瘦弱的黄脸丫头,难道真能中他的意?啊,不会的,他根本就没有看她,她只是告诉他,她是克拉姆的情妇,对他来说那还是新闻,这便起了作用,于是他就完了。可是这时她就得搬走,如今贵宾饭店当然再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地啦。在她搬走的那天早晨,培枇还见过她;饭店员工纷纷跑来,毕竟人人都想看热闹。她威力还不小,别人都为她惋惜,大家都为她惋惜,连她的对头也不例外;她的算计从一开始就证明分毫不差;她委身于这样一个人,大家都觉得不可理解,认为这是她命不好。那帮小厨娘当然对每一个酒吧女侍都很钦佩,这时都十分伤心。连培枇也受到感动,虽然她的心思其实都在别的事情上,也不能无动于衷。她发现弗丽达实际上并不怎么伤心。降临到她头上的终究是天大的不幸,她装出好像是非常难过的样子,但装得并不够,这种把戏瞒不过培枇的眼睛。那么是什么在支撑着她呢?难道是新欢的幸福?嗯,这种可能不用考虑。那么,还能是别的什么吗?是什么给予她力量,甚至对当时已经被认为是她的接班人的培枇也像平常一样冷静而亲切。培枇当时没有工夫去想,她忙于准备接任那个新职位,要做的事太多了。她很可能过几个钟头就要走马上任,可是还没有漂亮的发型、时髦的衣服、精致的内衣、像样的鞋子。这一切都得在几个钟头内准备好,如果没有合适的行头,还不如就别干这差使,因为不出半个钟头,差使管保就会丢掉。总之,办成了一部分。她做头发天生有一手,有一次连老板娘都让她去做头发,那需要手指特别灵巧,她生就一双巧手,当然她那一头浓密的头发也是爱怎样做就可以怎样做的。衣服嘛,也有人帮忙。她的两个同事对她讲义气,而且,她们这一群人当中有人当上酒吧女侍,她们脸上也光彩嘛,何况培枇掌权以后还会给她们不少好处。有个姑娘有一块贵重的衣料,珍藏了很久,那是她的宝贝,常常拿出来让其他姑娘欣赏,梦想有一天能为自己派上大用场,现在培枇需要,她居然割爱了,她真是太好啦。两个姑娘都非常热心地帮她缝制新衣,即使是给自己缝制,也不会更起劲了。那甚至是一件非常高兴愉快的工作。她们坐在各自的床铺上,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一面缝一面唱,把缝好的部分和附件递上递下。培枇一想到这情景,想到一切都白费力气,现在又要空着双手回到朋友那里,心情更觉沉重。多么不幸啊!这主要是由于K的轻率造成的。那时她们三人对这件衣服是多么的喜欢,仿佛它是成功的保证,即使事后发现还有地方可以再缝上一条细带子,最后一点疑虑也化为乌有了。这件衣服,难道不真是漂亮吗?如今已经压皱了,而且还沾上了几点污斑,就因为培枇没有第二件衣服,白天晚上都得穿它,但是现在仍旧看得出它有多漂亮,连巴纳巴斯家那个该死的丫头也做不出一件更好的。而且它可以在上面或下面要紧就紧,要松就松,因此,衣服虽然只有一件,却可以变成几种式样,这是个特殊的优点,实际上是她的发明。当然,给她做衣服也不难,培枇并不是自吹自擂,年轻健壮的姑娘穿什么都合适。要弄到内衣和靴子,就难得多了,其实失败就是从这儿开始的。在这一方面,她的朋友也尽量帮忙,但心有余而力不足。她们只拼凑一些粗布内衣,没有高跟鞋,就只好穿便鞋,穿这种鞋子真丢人现眼。她们安慰培枇说:弗丽达穿得也不很漂亮,有时很邋遢,客人宁愿要酒窖伙计来侍候,也不要她侍候。事实的确如此,可是弗丽达可以这么做,她已经享有恩宠和声望;一位贵妇人偶尔有一次不修边幅,反倒会显得更加妩媚,可是一个像培枇这样初出茅庐的新手倘若如此,别人又会怎样想呢?再说弗丽达怎么穿也不好看,她一点也没有审美观念;如果有人生来就是黄皮肤,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只好认命,却用不着像弗丽达那样,再穿上一件大开领的奶油色衬衫,弄得别人看来看去都是一片黄色,眼睛都看得难受了。即使不是这样,她也太抠门儿,舍不得花钱买好衣服,她挣的钱一个子儿都舍不得花,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干这个差使用不着花钱,她说说鬼话、耍耍花招就行了。培枇可不想学她那个样,也学不会,因此她有理由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以便一开始就给人一个好印象。只要她能有更多的钱来这样做,那么,不管弗丽达多么狡猾,也不管K多么愚蠢,她也会永远保持胜利的。开始情况也很不错嘛。干这差使所必需的几样诀窍和知识,她先前早就打听清楚。她一到酒吧便已驾轻就熟。弗丽达不在酒吧工作,谁也没有惦记她。第二天才有一些客人问弗丽达究竟到哪儿去了。培枇没有发生任何差错,老板很满意。第一天他放心不下,一直呆在酒吧里,后来只是有时来看看,最后,看到钱账一分不差——平均收入甚至比弗丽达在的时候还稍多一点——于是他就把一切都交给培枇了。她搞了一些革新。原先弗丽达连跟班也要管,至少有一部分是如此,尤其是有人看着的时候,这并不是因为她勤勤恳恳,而是因为她小气,有统治野心,害怕把自己的权力分给别人;而培枇却把这项工作统统交给酒窖伙计去管,他们干也合适得多。这一来,她就有更多时间去照顾老爷们住的客房,客人一叫就到,尽管如此,她还能和每个人聊上几句 ,不像弗丽达,据说她把自己完全保留给克拉姆了,别人和她说一句话,接近她一下,她都认为是对克拉姆的侮辱。当然,这样做也很聪明,因为她如果让什么人接近自己,那便是天大的恩典了。可是培枇却讨厌这种手段,再说在开始时耍这种手段也没有用。培枇对每个人都客客气气,每个人对她也客客气气。显而易见,大家都对这次人事更迭感到高兴;忙得劳累不堪的老爷们终于能够小坐片刻喝杯啤酒,那时你说句话,瞟一眼,耸耸肩,都能使他们真正换个样。大家的手都热中于抚摸培枇的鬈发,使得她一天要做十来回头发;看到这些鬈发和蝴蝶结,谁都爱不释手,就连平常总是心不在焉的K也是如此。令人兴奋的日子就这样飞逝而过,忙忙碌碌,但很有成果。倘若这种日子不是这样飞逝而去,要是再多几天就好了!尽管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但是四天还是太少啦,也许再干一天就够了,但是四天未免太少了。在四天之内,培枇就已赢得了不少支持者和朋友,每当她端着啤酒杯走来,大家对她看的那种目光,如果可以相信的话,她确实是沉浸在友谊的海洋中。有一个名叫巴特迈尔的文书爱上了她,把这串项链和垂饰送给她,在垂饰里放上自己的照片,这当然也太鲁莽了——发生了诸如此类的事情,可那只是四天时间,如果培枇全力以赴,在四天之内就能使人们几乎忘掉弗丽达,但也不会完全忘记;要不是她存心闹那样大的丑闻,引起大家议论纷纷的话,说不定不要四天人们就会把她忘记;她通过这一手在大家眼里成了新闻人物,人们纯粹出于好奇,才想再见到她;由于一向冷漠的K的功劳,人们对本来已经腻烦得要死的一个人又发生了兴趣,当然,只要培枇站在那儿,她的在场产生影响,他们本来是不会为了弗丽达而放弃培枇的,但是他们多半是上了年纪的老爷,积重难返,他们需要几天时间才能对一个新的酒吧女侍习以为常,不论这次换人是多么合适,那帮老爷还是不由自主地要过几天才能习惯,也许只要五天,反正四天是不够的,不管怎样,培枇始终只是被看做是临时替工而已。此外,在这四天内,头两天克拉姆虽然在村里,但没有下楼到餐厅里来,也许这是最大的不幸了。要是他来的话,那会是对培枇的最大考验,顺便提一下,她一点也不怕这场考验,而且还高兴地盼望它到来。她不会——这种事当然最好根本不要明说——成为克拉姆的情妇,她也不会说假话,胡吹自己已爬上那个地位,但是她至少也能像弗丽达那样讨人喜欢地把啤酒杯放到桌上,她也会彬彬有礼地问候和道别,不像弗丽达那样纠缠不休,如果克拉姆真想在一个姑娘的眼里寻找什么东西的话,他会在培枇的眼睛里心满意足地找到的。可是他为什么不来呢?是不凑巧吗?当时培枇也是这么想的。这两天她无时无刻不在盼望他来,夜里也在等着他来。“现在克拉姆就要来了,”她心里一个劲儿地在想,跑来跑去,无非是因为等得心里怪不耐烦,想在克拉姆一走进来就第一个看到他。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弄得她疲惫不堪,她没有完全做到她能做到的事,原因或许就在于此。只要有一点工夫,她就偷偷溜到严禁饭店员工入内的过道里去,蜷缩在一个墙壁凹处等着。“克拉姆现在要是能来就好了,”她想,“要是我能把这位老爷带出房间,把他抱到楼下餐厅里去就好了。不管多重,他也压不垮我。”可是他没有来。那些过道是多么安静,要不身历其境,根本是想象不出的。那儿静得叫人呆不住,那种寂静的气氛会把人赶跑。可是她再接再厉,被赶跑十次,又跑上去十次。那样做确实毫无意义。克拉姆要是想来,他就会来;要是不想来,培枇躲在那个角落里,即使心跳得快把人憋死,也不会把克拉姆引出来。那样做毫无意义,但他要是不来,几乎一切就都毫无意义的了。他没有来。今天培枇知道克拉姆为什么没有来。要是弗丽达能够看见培枇双手按着胸口,躲在楼上过道的那个角落里,她一定会十分开心。克拉姆没有下楼,是因为弗丽达不让他下来。她并没有求他这样做,她的请求到不了克拉姆的耳朵里。可是她这只蜘蛛有谁也不知道的种种关系。要是培枇对客人说什么话,她就公开地说,邻桌也能听见;弗丽达没什么要说的,把啤酒放到桌子上就走开;只有她那条绸裙子窸窣作响,她只有在这条裙子上才肯花钱。不过要是她一旦说什么话,也不是堂堂正正,而是弯下腰对客人耳语,邻桌客人要竖起耳朵听才行。她说的也许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但也不总是这样。她有的是关系,靠一个关系拉另一个关系,如果大多数关系都不成——谁会老为弗丽达操心呀?——可是有时总还会有一两个关系保持着。现在她开始利用这些关系啦,K给了她这样做的机会,他非但不和她呆在一起,看住她,反而很少呆在家里,到处乱转,跟这个谈谈,与那个讲讲,事事关心,惟独不关心弗丽达,最后,为了让她更加自由,竟然搬出桥头客栈,住到空荡荡的学校去。这一切真可说是蜜月开始得不错。好了,K无法和弗丽达共同生活下去,培枇肯定是最不会因此而责怪他的人;谁也无法和弗丽达共同生活下去。可是他为什么又不和她一刀两断,为什么还一再回到她身边,为什么东奔西走,使别人以为他是在为她奋斗呢。看起来真好像是他和弗丽达接触后才发现自己确实微不足道,希望自己能配得上弗丽达,希望能不择手段地向上爬,因此暂时不和她厮守在一起,为的是以后可以不受干扰地补偿现在所受的苦。与此同时,弗丽达也没有浪费时间,她守在学校里——当初很可能是她把K带到那儿去的——注视着贵宾饭店,注视着K。她有呱呱叫的信差供她使唤,K的助手。K把他们完全留给她使唤,这真叫人弄不懂,即使了解K的人也弄不明白。她派他们去见她的老朋友,使人想起她来,诉说自己被K那样的一个人关在家里,煽动别人反对培枇,声称她很快就会回来,请别人帮忙,恳求他们别对克拉姆透露半点风声,装得好像必须爱护克拉姆,因此千万不能让他下楼到酒吧来。她对别人说是爱护克拉姆,而对老板却利用这一点作为她的胜利,使他注意到克拉姆不再下楼来。既然楼下只有一个培枇在侍候客人,克拉姆怎么会下楼来呢;这并不能怪老板,这个培枇总算是他所能找到的最好替工,只是这个替工还不够理想,即使对付几天也不行。K对弗丽达的这一切活动一无所知;他不外出乱串的时候,便躺在她的脚边,被蒙在鼓里,而她呢,心里却在计算还有几个钟头就可以回酒吧去。那两个助手倒不光是为她跑腿,而且还使K吃起醋来,让他一直保持那股热情。弗丽达从小就认识那两个助手,彼此已无话不谈,但是为了做给K看,他们开始相互思念,使K认为他们之间的感情有变成一场热恋的危险。为了讨弗丽达喜欢,K什么都干,甚至做出最矛盾的事:那两个助手叫他吃醋,他却让他们三人待在一起,自己独自外出乱串。他几乎像是弗丽达的第三个助手。这时,弗丽达根据她的观察所得,终于决定采取关键的一着,她决定回酒吧。这真是时候,弗丽达这个小滑头能认识到这一点并加以利用,确实令人钦佩,这种眼力和当机立断的本领是弗丽达独有的能耐,别人无法模仿; 要是培枇有这种本领,她一生的命运就会不同。假如弗丽达在学校里再呆上一两天,就不再有可能把培枇撵走,培枇当酒吧女侍就会成为定局,她就会博得大家的欢心和支持,就能挣到足够的钱去出色地补充那临时凑合的行头,再过一两天,任何诡计就再也挡不住克拉姆到餐厅里来,他会来喝酒,感到舒畅,如果他压根儿注意到弗丽达不在,也会对这一人事更动感到非常满意,再过一两天,人们就会把弗丽达和她的丑闻、她的关系、那两个助手以及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她再也出不了头啦。那时,她也许会把K抓得更紧。她会不会真的爱上K,假定她懂得爱的话?不,那也不可能。因为K再也不用一天工夫就会对她生厌,就会看出她用一切手段,用她所谓的美貌、她所谓的忠贞、尤其是所谓的克拉姆的爱情来卑鄙地欺骗他,只要再过一天,用不着更长时间,他就会把她连同她和那两个助手的全部肮脏勾当赶出家门,想一想,连K也不消更长的时间就会这样。她正处在这两种危险之间,眼看只有死路一条了——K头脑简单,还给她留了最后的一条生路——她溜之大吉了。突然之间——谁也没有料到,这不合情理——突然之间,她竟把仍旧爱她、仍旧追求她的K赶跑了,在她的朋友和助手的支持和逼迫下,在老板眼里竟成了他的救命恩人,由于那桩丑闻而比以前更加富有吸引力了,事实证明,地位最低的人和地位最高的人都渴望得到她,因为她只是一时落在地位低的人的手里,转眼间便恰如其分地把他甩掉了,对他和所有人来说,她又像从前一样可望而不可即,只是以前别人曾有理由怀疑这一切,如今却深信不疑了。她就这样回来了,老板瞟了培枇一眼,犹豫不决。培枇已经证明自己非常胜任,他是否该牺牲她呢?可是他很快就被说服了。要弗丽达回来的理由太多了,首先是她会让克拉姆再回到餐厅来。现在已是傍晚,我们就谈到这里吧。培枇不想等弗丽达得意洋洋地前来接班。她已把账目交给老板娘,现在她可以走了。下面女侍房间里那个床铺在等着她呢,她会去的,会受到哭哭啼啼的女友们的欢迎,她会扯下身上的那件衣服和头发上的丝带,统统塞到一个角落里去,藏得让人看不见,以免触景生情,想起那段应该忘掉的时光。然后她会拿起大桶和扫帚,咬紧牙关,开始干活。不过她暂时还得把这一切都原原本本讲给K听,让他明白他是多么对不起培枇,把培枇害得有多苦。要是没人指点,他到现在还不会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呢。不过,他在这件事情上也仅仅是受人利用罢了。 培枇讲完了。她舒了一口气,抹去眼中和脸颊上的几滴泪水,然后边点头边看着K,好像想说,其实问题并不在于她的不幸,她会逆来顺受,用不着别人的帮助或安慰,尤其不需要K的帮助或安慰。她虽然年纪轻轻,但已有人生阅历,她的不幸只证实了她的见识。可是问题在于K,她本来就想让他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甚至在她的一切希望都化为泡影以后,她还认为有必要那么做。

“你也太想入非非了,培枇,”K说。“你并不是现在才发现这一切的,这无非是你们做女侍的在下面又小又黑的房间里做的梦,在那儿做这种梦挺合适,可是在这儿宽敞的酒吧里就显得很奇怪了。你抱着这种想法是保不住这儿的职位的,那是不在话下的。你的衣服和发式,虽然你如此自夸不已,也不过是你们在那黑黢黢的房间里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的产物,在那儿的确很漂亮,可是在这儿,每个人都在偷偷地或公开地笑话它。你还说了些什么?我被人家欺骗利用了?不,亲爱的培枇,我和你一样,并没有被欺骗利用。不错,弗丽达目前离开了我,或是像你所说的,跟一个助手私奔了,你看到了一星半点真相,她还会成为我妻子的可能性也确实非常之小,但是要说我已经腻烦她,或者甚至第二天就会把她赶出家门,或是说她像通常女人也许会欺骗男人那样欺骗了我,那就完完全全不对了。你们客房女侍在钥匙孔里偷看惯了,因此就会有那种思想方法,从你们确实看到的一点小事便对全局作出绝妙而错误的结论。结果便是,比如我在这件事上远不如你知道得多。弗丽达为什么离开我,我远不能像你解释得如此头头是道。在我看来,最可能的解释就是我冷落了她,你略为提到了这一点,但没有加以发挥。不幸这倒是真的,我冷落了她,但这是有特殊原因的,用不着在这里说,如果她回到我身边来,我会很高兴,但又会立刻开始冷落她的。就是这么一回事。她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老是在外面乱转悠,这受到你的嘲笑,现在她走了,我几乎没事干了,我累了,渴望越来越彻底的清闲。你没有什么忠告给我吗,培枇?”“有的,”培枇说,她突然来了精神,一把抓住K的肩膀,“我们俩都上当受骗了。让我们在一起吧,和我一起下去到姑娘们那儿去吧!”“只要你还抱怨什么上当受骗,我和你就说不到一块,”K说。“你老是说你上当受骗,因为这话你爱听,使你感情冲动。可事实上你并不适合干那个差使。你认为我比谁都无知,可是连我都看得出来你不合适,可见这是多么明显的事。你是个好姑娘,培枇,不过并不容易看得出你好,比如我吧,最初还以为你心狠气傲,其实你并不是这样,只是那个差使把你搞糊涂了,因为你不适合干那活儿。我不想说这个职位你高攀不上,这个职位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仔细看看,也许比你以前的职位要体面些,可大体上并没有多大差别,简直难以区分,甚至几乎可以说,当客房女侍要比当酒吧女侍好,因为客房女侍总是在秘书们中间来来去去,可是在这儿,虽说可以到客房里去侍候秘书们的上司,但也得同小老百姓打交道,比如说同我吧;按理说我其他地方都不能去,只准到这儿酒吧坐坐,同我打交道,难道是莫大的光荣吗?好吧,你是这样看的,或许你也有理由这么想。可是,正因为你这么想,你才不适合干这活。这活跟其他活一样,可是你却把它看做是天堂,因此你干什么都过分热心,打扮得照你看像天使——其实天使并不是这样的——,你为这个职位提心吊胆,总是觉得有人在算计你,想用过分巴结的办法来拉拢所有你认为能支持你的人,可是这反倒使他们心烦和反感,因为他们在饭店里想要清静,并不想在自己的烦恼上再添上酒吧女侍的烦恼。弗丽达离开以后,没有一个贵宾真正觉察到这件事,这倒是很有可能的,可是今天他们全都知道了,确实很想念弗丽达,因为弗丽达不管做什么都大不一样。不管她平时怎么样,也不管她多么看重她的职位,她干起活来还是非常老练的,冷静沉着,你自己也强调这一点,但你并没有把这学到手。你有没有注意过她的眼神?那已根本不是酒吧女侍的眼神,几乎像是老板娘的眼神。她明察秋毫,一览无余,同时每个人又都在她眼里,她只要对某个人投去一瞥,就足以使此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也许瘦了点,有点老气横秋,她的头发可以再浓密一些,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和她真正具有的优点相比,这些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有谁对这些小毛病看不惯,只能说明自己目光短浅,看不到大处。当然不能说克拉姆目光短浅,只因为你这个姑娘少不更事,才会有这个错误的观点,不相信克拉姆爱弗丽达。你认为克拉姆是高不可攀的,那也不错,因此你就认为弗丽达也无法接近克拉姆。你错了。在这一点上,我只相信弗丽达的话,即使我没有可靠的证明。不管你觉得这事多么难以相信,不管这事和你对世界、仕途、高贵、女色魅力的看法多么格格不入,但它却是事实,就像我们现在并排坐在一起,我双手夹住你的手一样,克拉姆和弗丽达大概也曾这样坐在一起,好像这是世界上最明白不过的事情。他是自愿下楼的,甚至还是急忙跑下来的,没有人埋伏在走廊上等他而耽误了其他事情,克拉姆不得不自己不怕麻烦地走下来,对弗丽达衣着上的毛病毫不在意,换了你就会大吃一惊。你不相信她!你不知道你这样反倒使自己出丑,你这样恰恰说明你缺乏经验。就连一点也不知道她和克拉姆的关系的人,也会从她的风度上看出她受过什么人的熏陶,那个人胜过你我和全村老百姓,他们两人的谈话超出客人和女招待之间常有的打情骂俏,而这种打情骂俏看来是你一生追求的目标。可是我冤枉你了。你自己对弗丽达的优点看得很清楚,你看到她的观察能力、她的决断力、她对人的影响,只不过你把这一切都解释错了,你以为她自私自利,一切都只为自己打算,一肚子坏主意,甚至处处和你作对。不,培枇,即使她有这样的弓箭在手,她也不可能在这么近的距离内发射。自私自利?倒不如说,她牺牲了她已有的和将来会有的一切,给了我们两人机会在更高的岗位上经受考验,可我们两人却叫她失望,简直是逼她重操旧业。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也一点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只有把我自己和你比较的时候,我才恍然大悟;这就好比我们两人努力想得到什么东西,其实只要像弗丽达那样沉着镇静、实事求是,就可以轻易地、神不知鬼不觉地达到目的,而我们两人却过于使劲,闹得太凶,太幼稚,太没有经验,就哭啊,抓啊,拉啊,像一个小孩扯桌布,结果一无所获,只不过把桌上的好东西都扯到地上,永远也得不到了——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不过我知道,这比你说的要更符合事实。”“就算是吧,”培枇说,“你爱上了弗丽达,因为她已离你而去,她不在的时候,要爱上她并不难。不过,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就算你什么都对,取笑我也罢,——现在你想干什么呢?弗丽达已经离你而去,无论照我的说法还是照你的说法,你都没有希望使她回到你身边来了,就算她会回来,你也得先找个地方安身,天气很冷,你既没有工作,又没有床铺,到我们这儿来吧,你会喜欢我的女友的,我们会让你过得舒舒服服,你帮我们干活,这种活光叫姑娘家干确实太重,以后我们姑娘家就用不着样样都靠自己啦,夜里也不会再担惊受怕了。到我们这儿来吧!我的两位女友也认识弗丽达,我们会把她的事讲给你听,让你听个够。来吧!我们还有弗丽达的照片,会拿给你看的。那时弗丽达还不像今天那样神气,你几乎不会认得出她,至多从她的眼睛上可以认出她来,那时她的眼睛里就已流露出窥探的神情。好吧,你来吗?”“这行吗?人家昨天还因为发现我在你们的过道里而闹翻了天。”“那是因为你给人家发现了,可是你和我们在一起,就不会被人发现。除了我们三人,谁也不会知道你在那儿。啊,那会很开心的。现在我就已觉得那儿的生活比片刻之前要好受多了。我不得不离开这儿,对我来说现在也许算不上是多么大的损失。听我说,我们三个人在一起也没有感到无聊,日子过得很苦,我们得苦中取乐,我们年纪轻轻就吃苦,为的是使舌头不受娇惯,总之,我们三人相依为命,尽量使日子过得美好,特别是亨丽黛会使你喜欢,不过埃米莉也会使你喜欢,我对她们讲过你的事,那种事在那儿都是姑妄听之,好像在房间之外其实不可能发生什么事似的。那儿又暖和又狭小,我们就可以更紧地挤在一起,不,虽说我们相依为命,但是彼此之间其实并不感到厌烦,相反,当我想到我的女友时,我几乎为我又要回去而感到高兴;我为什么要比她们爬得更高;当初我们相依为命,正是因为我们三人都没有出头的日子,如今我却出了头,和她们分手了;当然,我并没有忘记她们,我最关心的事就是怎样能为她们做点事;我自己的位置还不牢靠——究竟如何不牢靠,我当时一点都不知道——就已和老板谈亨丽黛和埃米莉的事了。关于亨丽黛,老板并没有完全固执己见,至于埃米莉,她年龄比我们大多了,和弗丽达差不多,老板并没有给我什么希望。可是你想想吧,她们根本就不愿离开,她们知道在那儿过的是贫困的生活,但她们已经适应了,真是好人啊,我们分别时,她们掉了眼泪,我想这多半是为我感到难过,因为我得离开我们共同的房间,到外面的严寒中去——在我们看来,我们房间以外的一切都是冷冰冰的——并在陌生的大房间里和陌生的大人物打交道,无非是为了混口饭吃,可是我们三人一起过日子时我也过得不错呀。现在我回去,她们很可能一点也不会惊讶,只是为了顺我的意,也会掉几滴眼泪,哀叹我的命不好。但是等到她们看到你,就会明白我这一走倒也不错。现在我们有一个男人帮助我们,保护我们,会使她们非常高兴,而且一切都得保密,这个秘密会使我们比以前更加心心相印,这会使她们欣喜若狂。来吧,哦,请到我们这儿来吧!你不会承担任何义务,不必像我们那样永远离不开我们的房间。等到来年春天,你在别处找到住处,不愿再和我们一起住的话,你就可以走,不过到那时你也得保守秘密,不要出卖我们,否则我们在贵宾饭店就再也呆不下去了;此外你和我们一起过时,当然也得谨慎小心,除非我们认为安全的地方,哪儿也别去,处处都得听我们的劝告;这是对你的惟一的约束,你也得像我们一样把它放在心上。除此之外,你是完全自由的,我们分给你的活不会太重,你不用担心。好了,你来吗?”“到春天还有多久?”K问。“到春天?”培枇重说了一遍,“我们这儿冬天很长,冬天很长很长而且单调。可我们在下面并不抱怨冬天长,冬天奈何我们不得。嗯,春天总有一天会来到,还有夏天,夏天也会来的,可是,在我的记忆中,春天和夏天似乎都很短,好像并不超过两天,即使是最美好的日子有时也会下雪呢。” 这时门开了,培枇吓了一跳,她人在这儿,心早就不在酒吧了。不过进来的不是弗丽达,而是老板娘。她看到K还在这儿,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K替自己找了个借口,说是在等她,同时感谢她允许他在这儿过夜。老板娘不明白K为什么等她。K说,他以为老板娘还有话要和他说,如果他错了,就请求原谅,再说他现在也得走了,他是校役,离开学校已太久了,这都怪昨天的传讯,他对这种事情还太缺乏经验,他肯定再也不会像昨天那样给老板娘添麻烦了。他鞠了一躬,准备离去。老板娘用一种眼神看着他。好像是在做梦似的。她这种眼神也使K不禁多留了一会儿。现在她还微微一笑,看到K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才有所清醒,好像她在等人家回报她的一笑,现在人家没有反应,这才如梦方醒似的。“我想,你昨天竟敢议论起我的衣服来了。”K记不起来了。“你记不起来?先是气壮如牛,然后又胆小如鼠。”K以昨天过于疲劳为自己辩解说,他很可能昨天说过什么闲话,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他能议论老板娘的衣服什么啊。他还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漂亮的衣服呢。至少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哪个老板娘干活时穿那种衣服。“别跟我来这一套,”老板娘迅速地说,“我不想再听你议论衣服。我的衣服和你没有什么关系。往后永远不许你提起衣服。”K又鞠了一躬,便向门口走去。“你说你还从来没有见过哪个老板娘干活时穿那种衣服,”老板娘在他背后大声嚷道,“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说这种没来由的话,是什么意思?完全没有道理。你想要说明什么?”K转过身来,请老板娘不要激动。那话当然毫无道理。他对衣服也一窍不通。处于他那种情况,任何没有补丁、干干净净的衣服在他眼里都是珍贵的。他只是很惊奇,老板娘怎么在夜里穿着那么一件漂亮的晚礼服跑到过道里跟那帮几乎不穿衣服的男人在一起,如此而已,岂有他哉。“好啊,”老板娘说,“看来你到底还是想起你昨天的话来了。你又添枝加叶,胡说一通。不错,你对衣服一窍不通。既然如此,你就别——我要一本正经地请求你——说三道四,什么衣服珍贵或穿晚礼服不适合等等……压根儿,——说到这儿,她似乎打了一个寒战——我的衣服用不着你来管,你听见了吗?”当K一声不吭,又要转身走开时,她问道:“你对衣服的知识究竟是从哪儿学来的?”K耸耸肩膀说,他没有这方面的知识。“你没有知识,”老板娘说,“那就别充什么内行。到账房间去,我给你看点东西,希望你看过以后永远不再乱发议论。”她走在前面出了门;培枇借口要和K结账,跑到K跟前,两人迅速商量好;那很容易,因为K知道院子里有一扇通向横街的大门,大门旁边有一扇小门,大约一个钟头以后培枇就站在小门后面,听到敲三下就把门打开。

专用账房间在酒吧对面,只要穿过前厅就到了。老板娘早已站在灯火通明的账房间里不耐烦地等着K。可是又出了点干扰。盖斯泰克一直在前厅等着想和K说话。要摆脱他可不容易,老板娘也过来帮忙,责备盖斯泰克纠缠不休。“上哪儿去?上哪儿去?”门关上后,还听得见盖斯泰克在嚷嚷,话里还夹杂着叹息和咳嗽,不堪入耳。

账房间并不大,火生得太热了。靠横向内墙放着一张账台和一只铁钱箱,靠纵向内墙放着一个大衣柜和一张无靠背长沙发。大衣柜占的地方最大,不但把一面纵墙都占了,而且也很厚,使房间显得很窄,有三道拉门,可以把衣柜完全打开。老板娘指了指长沙发,示意K坐下,她自己坐到账台后面的转椅上。“你没有学过裁缝?”老板娘问。“没有,从来没有学过,”K说。“那你究竟是干什么的?”“土地测量员。”“那是干什么的?”K解释给她听,使她听得昏昏欲睡,连打呵欠。“你没有说真话。你为什么不说真话?”“你也没有说真话呀。”“我?你也许又要耍贫嘴了吧。就算我没有说真话——难道我还得向你解释?我哪一点没有说真话?”“你假冒老板娘,其实何止是个老板娘。”“瞧你说的,你老是有新发现,那么我还是什么?你真是胆大包天。”“我不知道你还是什么。我只看到你是老板娘,而且还穿着不合老板娘身份的衣服,另外据我所知,这儿村子里再没有别人穿这种衣服。”“好了,我们现在谈到正题啦。你肚子里藏不住啦,也许你根本不是胆大无礼,你不过像个孩子,知道什么蠢事,肚子里怎么也藏不住。那就说吧。这些衣服有什么特别?”“我说了,你会生气的。”“不,我会觉得好笑,那是小孩子家的胡说八道。说吧,衣服怎么样?”“你想知道。好吧,衣料很好,挺贵重,可是款式过时,装饰过多,常常翻新,已经穿旧,和你的年纪、身材和地位全都不相称。大约一周以前我在这儿前厅里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的衣服就引起了我的注意。”“这下到底讲出来了!款式过时,装饰过多,还有什么来着?你这一切又是怎么知道的?”“这我看得出来。这用不着学。”“你一眼就能看出来。你用不着到任何地方去打听,就知道现在流行什么款式。这下我缺了你就不行啦,因为我确实爱穿漂亮衣服。这个衣柜里满都是衣服,你又会怎么说呢。”她把拉门拉开,只见衣服一件挨一件,把衣柜前前后后都塞得满满当当的,多半是深色、灰色、棕色和黑色的衣服,全都仔仔细细地摊开挂着。“这是我的衣服,照你看来,全都款式过时、装饰过多了。但这不过是我楼上房间里放不下的衣服,那儿我还有满满两衣柜呢,每个都和这个差不多大。你可没料到吧?”“不,我早就料到了,我不是说过,你何止是个老板娘,你另有所求呢。”“我只求穿得漂漂亮亮罢了,而你不是傻瓜就是孩子,再不就是个十分危险的坏人。滚,现在给我滚开!”K已经走到前厅,盖斯泰克又一把抓住他的袖子,这时老板娘在他身后嚷道:“明天我会得到一件新衣服,也许我会让人把你叫来呢。”

盖斯泰克怒气冲冲地挥手,好像想从远处要那个打搅他的女店主住口似的。他请求K和他一起走。起初他不肯多加解释。K说他现在必须去学校,不能跟他走,但他几乎不予理会。当K抗拒他拽着他走的时候,盖斯泰克才对他说,他不必担心,他所需要的东西在盖斯泰克那里都会得到,他可以放弃校役工作,但愿他终于上他家去,他等他已经等了整整一天,他的母亲压根儿不知道他在哪儿。K慢慢屈从于他,问他供给食宿想叫他干什么。盖斯泰克只草草答道,他需要K帮他照料马匹,他自己现在还有别的事,现在请K别这样拉拉扯扯,给他增添不必要的麻烦。他若要工钱,他也会给他的。可是这时K不管他怎么拽也站住不走了。他说自己对马完全一窍不通。盖斯泰克为了劝说K一起走,气得千指交叉,不耐烦地说,也没有这个必要嘛。“我知道你为什么想要我跟你走,”K终于说道;盖斯泰克对于K知道什么并不在意。“因为你以为我能在埃朗格面前帮你一点忙。”“不错,”盖斯泰克说,“不然我为什么要关心你。”K笑了,挽住盖斯泰克的胳臂,让盖斯泰克领着他在黑暗中行走。


第二十四章变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