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译本 >
- 卡夫卡小说全集 - 高年生、韩瑞祥等译 >
- 城堡
第十七章 阿玛丽亚的秘密
“你自己判断吧,”奥尔加说,“顺便提一下,这事听起来很简单,你不会马上就理解它怎么会有很重要的意义。城堡里有个大官,名叫索提尼。”“我听人说起过他,”K说,“他和聘请我的事有关。”“这我不信,”奥尔加说,“索提尼很少出头露面。你是不是把索迪尼错当是他了,把‘迪’听成了‘提’吧?”“你说得对,”K说,“是索迪尼。”“是的,”奥尔加说,“索迪尼很有名,他是最勤奋的官员之一,人们常常提起他,索提尼却不同,他深居简出,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他。三年多以前,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他。那是七月三日在消防协会的一次庆祝会上,城堡也参加了,并且还捐赠了一辆新救火车。据说索提尼兼管消防工作,不过也许他只是代表别人参加——官员们通常都互相代表,因此难以看出这个或那个官员的主管范围——他参加了救火车的捐赠仪式;当然还有其他从城堡里来的人,有官员,也有侍从。索提尼果然本性难移,不肯出头露面。他是一个矮小瘦弱、爱动脑筋的老爷,凡是见到他的人都会注意到他额头上皱纹的样子,虽然他肯定不超过四十岁,但是额上皱纹却不少,所有的皱纹从额头延伸至鼻根,简直像扇子一样,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皱纹。总之,这就是那次庆祝会。我们,阿玛丽亚和我,早在几星期前就高兴地盼望这次庆祝会了,节日盛装有一部分重新做过,尤其是阿玛丽亚的衣服十分漂亮,白衬衣前身高高凸起一排排花边,妈妈把自己所有的花边都用上了,当时我很嫉妒,在庆祝会前夕哭了半宿。第二天早晨,桥头客栈的老板娘来看我们时……”“桥头客栈的老板娘?”K问。“是的,”奥尔加说,“她从前是我们的好友,哦,她来了,她不得不承认阿玛丽亚占了上风,因此,为了安慰我,她把自己那串波希米亚宝石项链借给我戴。可是,后来我们都准备停当,阿玛丽亚站在我面前,我们大家都夸赞她。爸爸说:‘记住我这句话:今天阿玛丽亚会找到未婚夫的。’于是我不知为什么,就把我引以为荣的那串项链摘下来,套在阿玛丽亚的脖子上,一点也不妒忌了。我甘拜下风,承认她胜利了,而且我相信人人都会向她甘拜下风的;或许当时使我们感到惊奇的是她不同于往常,因为她其实人并不漂亮,可是她那忧郁的眼神——从那一天起,她就一直保持着这样的眼神——却高傲地对我们不屑一顾,我们几乎确实不由自主地向她顶礼膜拜。所有人都注意到这一点,来接我们的拉泽曼夫妇也注意到了。”“拉泽曼?”K问。“对,拉泽曼,”奥尔加说,“我们那时很受人尊敬。比如说,我们不去,庆祝会就不大可能开始,因为我父亲是负责消防演习的第三把手。”“你父亲那时身体还那么硬朗?”K问。“父亲吗?”奥尔加问,好像没有完全听懂,“三年前他还几乎可说是个年轻人,例如贵宾饭店有一次失火,他把一个官员——身材魁梧的加拉特——跑步背了出来。我当时也在场,实际上并没有火灾危险,只是火炉旁的干柴开始冒烟,可是加拉特却慌了神,向窗外大声呼救,救火车来了,我父亲只好把他背了出来,虽然火已经灭了。总之,加拉特是个行动不便的人,在那种情况下必须小心谨慎才是。我现在只是为了父亲的缘故才把它讲给你听,从那时到现在才过去三年多一点,现在你看看他坐在那儿的样子。”这时K才看到阿玛丽亚又回到房里来了,不过她离得很远,在她父母坐着的那张桌子旁边,一面给因患风湿病手臂不能动弹的母亲喂饭,一面劝父亲少安毋躁,一会儿就来喂他。但是她的劝告未能奏效,因为父亲已迫不及待,急于要喝汤,顾不得身体虚弱,想要自己动手,一会儿用汤匙舀,一会儿直接就从盘子里喝,可是都不成,气得他直咕哝,因为还没等把汤匙送到嘴边,汤早就泼光了,嘴也总是喝不到汤,只有下垂的小胡子浸到汤里去,溅得四处都是汤,就是到不了嘴里。“三年工夫就使他变成了这副样子?”K问,但是他对老人和那边家庭餐桌的整个角落仍然毫无同情,只有厌恶。“三年,”奥尔加慢吞吞地说,“或者说得更准确些,是一次庆祝会上的几个钟头。庆祝会是在村前小溪边的草地上举行的,我们到达时,那儿已经是人山人海,邻近的村子也来了许多人,人声嘈杂,乱哄哄地嚷成一片。起初我们当然由父亲带领去看那辆救火车。他一看见救火车就乐开了怀,新救火车使他十分开心,他开始抚摸那辆车子并且给我们讲解,不允许别人反驳和漠不关心,如果车身下有什么东西可看,我们大家都得弯下腰,几乎得钻到车子下面去看,当时巴纳巴斯不肯看还挨了揍。只有阿玛丽亚不理会救火车,她穿着她那套漂亮的衣服,直挺挺地站在救火车旁边,没有人敢对她说什么,我有时跑到她那儿,挽住她的手臂,但是她默不作声。我到今天也搞不明白,我们怎么会在救火车前面站了那么久,直到父亲转身走开的时候才看到索提尼。他显然这段时间一直倚在救火车后面消防龙头操纵杆上。当然,当时是一片可怕的嘈杂声,不仅是平常过节时的那种喧闹声;因为城堡还送给消防队几只喇叭,那是不同寻常的乐器,只要轻轻吹一下——一个小孩子也会——就会发出惊天动地的声音;听到那声音,人们会以为是土耳其人来了,人们不习惯这种声音,每听到一声都会吓一跳。而且因为喇叭是新的,谁都想试一试,又因为这是一个民间节日,谁都可以去吹。有几个这样的吹奏者正好就在我们周围,也许是阿玛丽亚把他们吸引过来的,这时要集中精神本来就已很困难,再加上我们还要听父亲的吩咐,注意那辆救火车,这已是一个人所能做到的极限了,因此我们才会那么久都没有发现索提尼,何况我们在那以前也根本不认识他。‘那是索提尼,’终于拉泽曼悄悄地对我父亲说,我正站在旁边。父亲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还激动地示意我们也鞠躬。父亲在那以前不认识索提尼,一向把他当做消防事务专家来尊敬,常在家里谈到他,因此现在真的见到索提尼,我们也感到非常惊喜和了不起。但是索提尼并没有理会我们,这并非是索提尼的特性,大多数官员在大庭广众之中都神情冷漠,而且他也累了,仅仅因为公务在身才留在那儿;对正是这种应酬义务感到特别厌烦的倒并不是最坏的官员,别的官员和侍从既然下来了,就索性和老百姓混在一起,但是他却一直站在救火车旁边,用他的沉默把每一个想靠近他去向他提出什么请求或谄媚的人赶跑。因此,他看到我们比我们发现他还要晚。当我们毕恭毕敬地向他鞠躬,父亲为我们表示歉意以后,他才把目光投向我们,逐个打量我们,没精打采,好像因为他老得一个又一个地看下去而唉声叹气,直到目光落到阿玛丽亚身上。阿玛丽亚的个子比他高得多,他得抬起头来看她。他一看到她就愣住了,跳过车辕,向阿玛丽亚靠近,我们起初误会了他的意思,在父亲的带领下都想向他靠近,但是他举起手来叫我们停步,接着又挥手叫我们走开。情况就是这些。后来我们和阿玛丽亚大开玩笑,说她果真找到了一个未婚夫。我们不明事理,整个下午都十分快活,但是阿玛丽亚却比平时更加沉默寡言。‘她爱上索提尼了,神魂都颠倒了,’布龙斯维克说,此人一向有点粗鲁,根本不理解阿玛丽亚那样性格的人,可是这一次我们却觉得他说得大致不错,那天我们压根儿就傻里傻气的,半夜回家的时候,除阿玛丽亚以外,大家都因为喝了城堡的甜酒而有点晕头转向。”“索提尼呢?”K问。“索提尼么,”奥尔加说,“在庆祝会进行过程中,我走过时还常看见他,他坐在车辕上,双臂抱在胸前,一直待到城堡的马车来接他的时候。他连消防演习都没有去看,当时父亲正希望索提尼会去观看,所以在演习中比他的同龄人表现得都格外出色。”“你们后来再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吗?”K问。“你好像很崇拜索提尼。”“是的,崇拜,”奥尔加说,“不错,我们后来也还听到过他的消息。第二天早晨,阿玛丽亚的一声叫喊把我们从酒后的酣睡中惊醒了,别人马上又倒在床上继续睡,可是我完全醒了,便跑到阿玛丽亚那儿,她正站在窗前,手里拿着一封信。这是一个人刚从窗口递给她的,那人还在等回音呢。阿玛丽亚已经看完了,那封信很短,握在她那软绵绵地下垂的手里;每当她这样疲累的时候,我总是多么心疼她呀。我在她身边跪下,读那封信。我刚读完,阿玛丽亚瞟了我一眼,又把信拿回去,但是没有勇气再读第二遍,便把它撕得粉碎,把碎片扔到外面那个人的脸上,关上了窗户。这就是那个决定性的早晨。我说它是决定性的,但是前一天下午的每一刻也都是决定性的。”“信上写的是什么?”K问。“对啦,我还没有告诉你呢,”奥尔加说,“信是索提尼写给那位戴宝石项链的姑娘的。信的内容我不能复述了。那是召唤她到贵宾饭店去见他,而且要她马上就去,因为过半小时索提尼就得动身离去。那封信使用的是最下流的字眼,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只是根据上下文才能猜出一半来。谁要是不认识阿玛丽亚,只看这封信,一定会以为,有人敢于对她这样写信,这个姑娘一定是个破烂货,即使她从来没有被人碰过一下。那不是一封情书,信里没有一句谄媚的话,相反,索提尼显然很恼火,因为看见阿玛丽亚使他心神不定,无法工作。后来我们是这样分析的:索提尼很可能想在当天晚上就回城堡去,只是为了阿玛丽亚的缘故才留在村里,夜里也没有能把她忘掉,一怒之下,大清早便写了那封信。任何女人,即使是冷若冰霜的女人,看到那封信最初都会气恨难平,但是换了别的女人,之后很可能会被信里那种恶狠狠的威胁性语调吓倒,而阿玛丽亚却只感到愤怒,她从来不知道害怕,既不为自己害怕,也不为别人害怕。后来我又爬上床去,心中重复着最后那一句没有写完的话:‘你马上就来,不然的话——!’而阿玛丽亚仍然坐在窗台上向外看,好像在等候着再有信差来,准备像对付第一个信差那样对付每一个信差。”“当官的就是这样的,”K犹豫地说,“他们当中就有这种人。你的父亲怎么办呢?我希望他曾向有关部门强烈地控告索提尼,要是他不喜欢走贵宾饭店这条既近便又安全的捷径的话。这件事最坏的倒并不是对阿玛丽亚的污辱,那是容易弥补的,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如此过分地看重这一点;索提尼写这样一封信,为什么会使阿玛丽亚一辈子丢人,听了你的叙述,人家会以为是阿玛丽亚丢人呢,可这是不可能的,要使阿玛丽亚得到赔礼道歉是很容易的,过不了几天,这件事便会被人们丢在脑后,索提尼并没有使阿玛丽亚丢人,而是使他自己丢人。所以我怕的是索提尼,怕的是他居然能这样滥用权力。这事在这一次失败了,是因为他清清楚楚地说了出来,毫不隐讳,又碰到阿玛丽亚这样一个强有力的对手,要是在稍微不利的场合下,再有一千次也能完全成功,而且不会让任何人发觉,甚至连受害者都觉察不出来。”“别说了,”奥尔加说,“阿玛丽亚正往这边看呢。”阿玛丽亚已经给父母喂完饭,现在正给母亲脱衣服,她刚给她解开裙子,让母亲用手搂住自己的脖子,把她略略抬起一点,脱下她的裙子,然后又把她轻轻放下。父亲一直不满意自己的妻子先得到侍候,这显然只是因为她比他更困难,想要自己脱衣服,或许他也想以此责怪女儿,在他看来女儿行动太迟缓,可是尽管他从最不要紧和最容易的地方着手,去脱那双只是松松地套在他脚上的太大的拖鞋,却怎么也脱不下来;他喉咙里呼噜呼噜地直响,很快就只得罢手,重又僵直地靠在椅子上。“你不知道什么是关键问题,”奥尔加说,“你说的也许都对,但是关键问题是,阿玛丽亚没有到贵宾饭店去;她对待信差的态度也许还过得去,这本可以掩饰过去;可是由于她没有去,厄运就落到我们一家人的头上,于是她对信差的态度也就成了不可饶恕的罪过,后来甚至成为向公众公布的主要罪状。”“什么!”K叫了一声,看到奥尔加举起双手向他恳求,便又把声音放低,“你这个当姐姐的,是不是在说,阿玛丽亚应该听命于索提尼到贵宾饭店去?”“不,”奥尔加说,“千万别这样怀疑我,你怎么能以为我会这样呢。我不知道有哪个人像阿玛丽亚那样,干什么事都是那么理直气壮。假如她到贵宾饭店去了,我当然也会照样说她做得对;但是,她没有去却是了不起的英雄行为。至于我,我向你坦白承认,假如我收到了那样一封信,我是会去的。我会受不了那种威胁,害怕将会发生的事情,只有阿玛丽亚才挺得住。对付这种事有很多办法,比如说,换了另一个女人,就会把自己好好打扮一番,磨磨蹭蹭拖上半天,然后再到贵宾饭店去,那时索提尼已经走了,也许他刚派出信差后就坐车走了,这甚至是极有可能的,因为那些老爷的心情是变化无常的。但是阿玛丽亚没有这样做,也没有采取类似的办法,她受到的侮辱太大,所以毫无保留地答复了。她只要用什么方式假装顺从,只要在适当的时刻走进贵宾饭店的大门,那么灾难就能防止,我们这儿有非常聪明的律师,他们能随心所欲,无中生有,可是在这件事情上,连一句无中生有的好话都没有,反而说什么蔑视索提尼的信啦,污辱信差啦。”“可是,究竟是什么灾难?什么律师?总不至于会因为索提尼的罪恶行为而控告甚或惩罚阿玛丽亚吧?”“会的,”奥尔加说,“他们会这样做的;当然不是按照正常的诉讼程序,也不是直接惩罚她。但是可以用其他方法惩罚她,惩罚她和我们全家,这种惩罚是多么的厉害,你大概开始看到了。你认为这是不公正的、闻所未闻的,这在村子里是极个别的看法,这种看法对我们很有利,应使我们得到安慰,如果这种看法不是显然因为错误造成的话,它也会使我们得到安慰。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向你证明这一点,请原谅我提到弗丽达,弗丽达和克拉姆之间的情况,撇开其最后结果不谈,同阿玛丽亚和索提尼之间的情况非常相似,尽管你开始时感到吃惊,可是现在你已认为很正常。这不是因为你已习以为常了,习惯也不至于使人变得如此麻木不仁,不会作简单的判断了,那仅仅是因为你纠正了错误的看法。”“不,奥尔加,”K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把弗丽达扯进来,她的情况完全不同,别把这完全不同的事混淆在一起。你继续讲吧。”“如果我坚持对比,”奥尔加说,“请不要见怪,你还有一些残余 的错误看法,关于弗丽达也是如此,你认为必须为她辩护,不让别人拿她来作比较。她根本就不用别人替她辩护,只应受到称赞。我拿这两件事作比较,并不是说它们都一样;它们就像黑和白一样,白就是弗丽达。人们对弗丽达,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耻笑她,就像我那回在酒吧放肆地——后来我十分懊悔——耻笑她那样。可是即使有人耻笑她,那也是出于恶意或嫉妒,不管怎样,别人还能耻笑,可是对阿玛丽亚呢,除非和她有血缘关系,别人却只能蔑视她。因此,虽然正如你所说这两种情况大不相同,但是却也相似。”“它们也不相似,”K不乐意地摇摇头说,“别把弗丽达扯进来,弗丽达并没有接到像索提尼那样下流的信,弗丽达真爱克拉姆,谁要是不信,不妨问一问她,她今天仍然爱着他呢。”“难道这有很大的区别?”奥尔加问。“你以为克拉姆就不会也这样写信给弗丽达吗?这些老爷从办公桌前站起来的时候,觉得他们在这个世界上与一般人格格不入,于是就会心不在焉地说出最粗野的话,不是所有人都是如此,但是很多人都是这样。给阿玛丽亚的那封信可能是无意之中信手写来,完全没有注意真正写下的内容。我们怎么知道这些老爷在想什么!你不是亲耳听到过或是听人说过克拉姆用什么口气对弗丽达说话吗?克拉姆十分粗野,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据说他能一连好几个小时不说话,然后突然迸出一句使人不寒而栗的粗话。没有听说索提尼有这样的情况,总之大家对他很不了解。关于他的情况,人们其实只知道他的名字像索迪尼,要不是两人名字相似,人们很可能根本就不知道他。作为消防专家,人们大概也把他和索迪尼搞混了;索迪尼才是真正的专家,他利用名字的相似,特别是把应酬义务都推到索提尼身上,自己好不受干扰地工作。像索提尼这样一个不善交际的人现在突然爱上了一个乡下姑娘,当然会采取比如和隔壁木匠小伙计谈恋爱不同的方式。而且你也得考虑,一位官员和一个鞋匠的女儿之间存在着很大的差距,必须用某种方式来消除它,索提尼试图用那种方式,别人的做法也许又会不同。虽说我们都隶属于城堡,根本不存在什么差距,不需要消除什么隔阂,这种说法在通常情况下或许也不错,但是我们不幸曾有机会看到,正是在关键时刻,这种说法就完全不灵了。不管怎样,这一切会使你对索提尼的做法更加理解,认为它并不是那么可怕,与克拉姆的做法相比,它确实更可以理解,即使对那些密切有关的人来说,也更容易忍受。倘若克拉姆写一封含情脉脉的信,就会比索提尼最粗野的信更使人难堪。别理解错了我的意思。我并不敢对克拉姆品头论足,我仅仅是在做比较,因为你反对做比较。克拉姆对女人发号施令,一会儿命令这个女人,一会儿命令那个女人到他那儿去,跟哪一个都长不了,他叫她们走,就像他叫她们来一样快。唉,克拉姆根本就不会费那个事先写一封信。索提尼深居简出,他和女人的关系至少人们不知道,他肯坐下来用他那一手漂亮的官员字体写一封虽说令人厌恶的信,相比之下,难道还能说很可怕吗。如果说,这方面并不存在什么有利于克拉姆的区别,而是相反,那么,弗丽达的爱难道就能说明有区别?女人和官员的关系,请相信我的话,是很难断定的,或者不如说是很容易断定的。他们之间总会产生爱情。官员们不会有情场失意的事情。在这方面,说一个姑娘——我在这儿绝对不光是指弗丽达——只是为了爱而委身于一个官员,这并不是什么赞扬。她爱他,委身于他,仅此而已,没有什么值得称赞的。可是你会反驳说,阿玛丽亚并不爱索提尼。就算是吗,她不爱他,可是也许她是爱他的,谁又拿得准呢?连她自己也拿不准。既然她如此不客气地拒绝了他,大概还从来没有一个官员这样被拒绝过,那么她怎么能相信自己曾爱过他呢?巴纳巴斯说,现在她有时还会气得发抖,跟三年前她一怒之下使劲关上窗子一样。这倒也是真的,因此不能去问她;她和索提尼已经一刀两断了,她所知道的仅此而已;至于她爱不爱他,她就不知道了。可是我们知道,如果当官的看上了女人,女人就不能不爱他们,是的,她们在这之前就爱上他们了,尽管她们想否认,而索提尼不但一眼就看上了阿玛丽亚,而且还从车辕上跳过来,他用那因久坐办公桌而变得僵硬的双腿跳过了车辕。可是阿玛丽亚是一个例外,你会说。不错,她是一个例外,她拒绝到索提尼那儿去就已证明了这一点,这就够例外的了;但是,此外还要说她并不爱索提尼,这就例外得几乎过分,就根本无法再理解了。那天下午我们确实瞎了眼,但是我们当时透过重重迷雾,认为还是觉察到阿玛丽亚坠入情网的迹象,这可以说明我们还有几分理智。但是,如果将这一切放在一起加以对照,那么弗丽达和阿玛丽亚之间还有什么区别呢?只有一点不同:弗丽达干了阿玛丽亚不肯干的事。”“可能是吧,”K说,“但是对我来说,主要区别在于,弗丽达是我的未婚妻,而阿玛丽亚之所以使我担心,其实仅仅因为她是城堡信差巴纳巴斯的妹妹,她的命运也许和巴纳巴斯的差使牵扯在一起。假如一个官员使她受到如此大的委屈——根据你讲的情况起初我是这样看的——那么我就会认真考虑这件事,不过我也是把这当做公共的事,而不是阿玛丽亚个人的痛苦。但是,根据你所说的,现在我改变了看法,虽然我并不太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不过既然是你说的,也就可信了,因此我很想完全撇开这件事不谈,我又不是消防队员,索提尼和我有什么关系。可是弗丽达和我有关系,而你——我过去完全信任你并且愿意永远信任你——在谈论阿玛丽亚时转弯抹角地总是攻击弗丽达,想引起我的怀疑,这就使我感到离奇了。我并不认为你这样做是有意的,更不认为你居心不良,不然的话我早就走了,你不是有意的,而是为环境所惑,你爱阿玛丽亚,因此你想把她抬高到所有的女人之上,由于你在阿玛丽亚本人身上又找不到足够值得称赞的地方,于是便贬低别的女人来抬高她。阿玛丽亚的行为很古怪,可是你说得愈多,别人就愈说不清她的行为究竟是伟大还是渺小,是聪明还是愚蠢,是英勇还是怯懦。阿玛丽亚把她的动机藏在心里,谁也不能使她讲出来。相比之下,弗丽达根本没有干出什么惊人的事,她只是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对于任何一个怀着善意理解她的行为的人来说,这是很明显的,任何人都可以核实这一点,没有流言蜚语的余地。但是,我既不想贬低阿玛丽亚,也不想替弗丽达辩护,我只是想让你明白我对弗丽达的态度,任何对弗丽达的攻击也是对我本人的攻击。我是自愿到这儿来的,我在这儿呆下去,也是我自己的主意,可是自从我来此以后所遭遇的一切,尤其是我的前途——尽管前途黯淡,但希望毕竟存在——都要归功于弗丽达,这一点不管你怎么说也是抹煞不掉的。我虽然在这儿被聘为土地测量员,但那只是表面文章,他们在戏弄我,每一家都把我赶出门外,今天他们还在戏弄我,不过这要麻烦得多,我的活动余地可以说已变大了,这已经不简单了,尽管这一切都微不足道,但是我已经有了一个家,有了职位和真 正的工作,有了未婚妻,我有事的时候,她替我干我的本职工作,我要同她结婚,成为本村村民。我和克拉姆除了公事关系外,还有一层私人关系,不过至今还无法利用。这可是不少了吧?我到你们家来,你们为什么欢迎我?你为什么向我诉说你们家的事?你为什么希望我也许能提供什么帮助,即使这种可能微乎其微,未必存在?大概并不是因为我是那个比如说在一个星期以前还被拉泽曼和布龙斯维克强行赶出他们家的土地测量员,而是因为我是一个已经拥有某种实力的人,但是这种实力得归功于弗丽达,而弗丽达非常谦虚,如果你想去问她这种事情,她一定会说她一无所知。可是,从这一切看来,天真无邪的弗丽达在所有方面都比骄傲自大的阿玛丽亚做得更多,你瞧,我有这种印象,你在为阿玛丽亚寻求援助。向谁求援呢?其实除了弗丽达,还会有谁呢。”“难道我真把弗丽达说得那么丑恶?”奥尔加说,“我确实没有那个意思。也不信曾这样做过,不过这倒也有可能,我们的处境使得我们看破红尘,一旦我们开始抱怨,就会情不自禁,不知道会说些什么。你说得也对,现在我们和弗丽达有着很大的区别,有时强调一下这一点也有好处。三年前我们是市民姑娘,而弗丽达是一个孤儿、桥头客栈的女仆,我们走过她身边时连看都不看她一眼,我们当时确实太骄傲了,但是我们受到的就是这样的教育呀。然而,那天晚上在贵宾饭店你可能已看清今天的情况了:弗丽达手握鞭子,而我却和那帮跟班厮混。但是还有更糟糕的事情呢。弗丽达也许瞧不起我们,这符合她的地位,实际情况迫使她那么做。又有谁瞧得起我们呢!谁要是决心瞧不起我们,马上就会遇到数不清的志同道合者。你认识弗丽达的接班人吗?她叫培枇。我是前天晚上才认识她的,她以前是打扫房间的女侍。她对我的藐视,真比弗丽达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从窗户里看见我去买啤酒,就赶紧跑到门口把门闩上,我只好苦苦哀求了半天,并答应把我头上戴的缎带送给她,她才开门放我进去。可是当我把缎带给她的时候,她却把它扔到角落里去了。好吧,就让她瞧不起我好了,我多少还得仰仗她的好意,她是贵宾饭店的酒吧女侍,不错,她只是临时的,她确实并不具备长期做这一工作所必需的品质。只要听一听店主人是怎样对培枇说话的,再和他对弗丽达说话的语气比较一下就会明白。但是这并没有妨碍培枇也瞧不起阿玛丽亚,其实阿玛丽亚只要瞪她一眼,就足以把这个小培枇连同她的辫子和发带统统都撵出屋子去,其速度之快是她只靠自己那两条小粗腿永远也做不到的。昨天我又听到她在说阿玛丽亚的闲话,叫人恼火,直到后来客人们终于来帮我说话,不过他们采用的方式就是你曾经见过的那种方式。”“你真是疑神疑鬼,”K说,“我不过是把弗丽达摆在她应有的位置上,并没有像你现在所理解的那样要贬低你们。你们一家对我有着某种特殊的意义,这我没有隐瞒过;但是这种特殊性怎么会使人瞧不起你们,这我就不明白了。”“啊,K,”奥尔加说,“我怕你也会明白的;阿玛丽亚对索提尼的态度是这种鄙视的起因,这一点难道你就不明白?”“这可是太奇怪了,”K说,“人们可能因此赞赏或谴责阿玛丽亚,可是怎么会鄙视她呢?如果人们由于我无法理解的感情真的鄙视她,为什么又把这种鄙视扩大到你们无辜的这一家人身上呢?比如说,培枇鄙视你,真是岂有此理,等我再到贵宾饭店去的时候,我要叫她吃不了兜着走!”“K,如果你想叫所有鄙视我们的人都改变看法,”奥尔加说,“那就难了,因为一切都是城堡一手造成的。在那个早上以后的上午的情况,我还记得一清二楚。布龙斯维克那时是我们的伙计,他像每天一样来了,父亲给他分派完活后就把他打发回家去了。后来我们坐下吃早饭,除了阿玛丽亚和我以外,大家都兴高采烈,父亲没完没了地谈那次庆祝会,他对消防队有好些打算,因为城堡有自己的消防队,也派来一个代表团参加了庆祝会,一起商讨了一些事情,在场的从城堡里来的老爷们观看了我们消防队的表演,反应很好,并拿城堡消防队的工作做比较,结果对我们有利。他们曾谈到有必要改组城堡消防队,为此需要从村子里选派几个教练,考虑了几个人,但是父亲认为自己有希望当选。他谈论此事,就像他平常喜欢做的那样伸胳膊伸腿,坐在那儿把半张桌子都占了,他从打开的窗户仰望天空,满面春风,显得年轻而又满怀希望;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这样了。这时阿玛丽亚以一种我们从未见过的优越感说,对老爷们说的这种话不必过于相信,在这种场合老爷们爱说些讨人喜欢的话,但是并没有多大意义或者根本就没有什么意义,刚说出口就已忘得一干二净,可是下次人们又会上他们的当。母亲不许她讲这种话。父亲只是对她这种少年老成和老于世故的样子感到好笑,但是接着他突然生疑,好像在寻找现在他才发觉丢失的东西,说布龙斯维克曾提到一个信差和撕碎一封信的事,问我们是否知道这件事,和谁有关,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们都默不作声,巴纳巴斯那时像小羊羔一样年轻,他说了一句特别愚蠢或冒失的话,大家改变了话题,这事也就被人淡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