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婚礼筹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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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稿)

当爱德华·拉班穿过走廊,跨进门洞时,发现下雨了。雨下得不大。

他眼前的人行道上人来人往,迈着各种各样的步伐。有时会走出一个人来,横穿马路。一个小女孩,双手平伸,捧着一只疲惫的小狗。有两位先生正互相告诉对方什么事情,其中一个双手掌心向上,平稳地摆动着,好像托着什么东西。还可以看到一位女士,她的帽子上缀满了饰带、别针和花朵。一位拄着细手杖的年轻人匆匆走过,他的左手像是瘫了似的平放在胸前。偶尔有抽着烟的男人走过,细长的烟雾在他们面前袅袅上升。三位先生——其中两位把薄外套搭在弯曲的小臂上——不时从房屋的墙边走到人行道边,看看那里发生的情况,然后又说着话退回原处。

透过来往行人的空隙,可以看见马路上铺得整整齐齐的石子。马匹伸长脖子拉着车,车轮精致而高大。车里靠在软座上的人,默默地看着行人、店铺、阳台和天空。当一辆马车要超过另一辆时,马匹们就挤在一起,缰绳晃来晃去。牲口们拉着车辕,车子摇晃着滚滚向前,直到完全超过前面的车,马才重新分开,只有瘦长、安静的马头还凑在一起。

有几个人快步向房门走去,在干燥的马赛克地板上停下来,慢慢转过身,然后注视着被挤进这条窄巷的雨点纷乱地落下。

拉班感到疲倦。他的嘴唇苍白,就像他那绘有摩尔人图案的厚领带上已消退了的红色。马路对面门前的女士正看着他。她漫不经心,而且,她可能只是在看他面前的雨,或者是他头顶上门边钉着的那一小块公司招牌。拉班认为,她正吃惊地看着。“那么,”他想,如果我要是能告诉她,她就根本不会觉得奇怪了。某人工作过度,累得甚至不能好好享受自己的假期。而且,即便做了所有的工作,他还是不能要求所有的人都善待他,相反,他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完全陌生的。而且,只要你不说“我”而说“某人”,那就不算什么,别人可以说这个故事是虚构的,而一旦你承认讲的就是你自己,别人就会盯着你看,把你看得发毛,感到惊恐。

他把缝有格子布面的手提箱放到地上,同时弯了弯膝盖。雨水已经在马路旁汇成一股水流,几乎是奔涌着流进低处的下水道里。

可是,如果我自己把“某人”和“我”区分开,那我还怎么埋怨别人呢。他们也许不是不公正,可是我太累了,没法去弄明白一切。我甚至累得无法轻松走完到火车站的这一小段路。我为什么不在这个短短的假期呆在城里,好好休息一下呢。我太不理智了。——我明明知道这趟旅行会把我弄病的。我将要住的房间不会太舒适,乡下也没有别的可能性。现在刚是六月上旬,乡下的空气通常还很凉。虽然我会注意多穿衣服,可是我不得不跟别人一起晚上去散步。那里有许多池塘,他们将沿着池塘散步。那我肯定会着凉的。但在聊天时,我却不大能插上话。我没法把那个池塘与一个遥远地方的其他池塘相比较,因为我从未旅行过,至于谈论月亮,感受幸福和兴致勃勃地去登瓦砾堆,我又年纪太大了,不愿意干,免得招人笑话。

人们微微低着头走过,头顶上撑着深色的伞,摇摇晃晃。一辆运货车驶过,在铺了干草的车夫座上,一个男人漫不经心地伸着两条腿,一只脚几乎拖到地上,另一只脚则好好地放在干草和破布片上。他那神情像是在晴朗的天气里坐在田野上。不过他还是全神贯注地拉着缰绳,所以这辆载着铁棍的马车能自如地穿过拥挤的街道。在湿漉漉的地上,可以看到铁棍的倒影,弯弯曲曲,慢慢地从一排排铺路石上掠过。马路对面那位女士身边的小男孩穿戴得像个种葡萄的老农。他那皱巴巴的外衣下摆围成一个大圆形,只在腋下系着一根皮带。他的半圆形帽子一直压到眉毛上,帽尖上的一个流苏一直垂到左耳边。下雨使他很高兴。他从门里跑出来,睁大眼睛望着天空,好接住更多的雨点。他不停地蹦起来,溅起许多水,过往行人都生气地指责他。于是,那位女士叫住他,此后便拉着他的手;他倒并没有哭。

拉班猛地一惊。是不是已经晚了?他的大衣和上装都敞开着,所以他赶紧去掏表。表停了。他懊恼地向一个站在过道稍靠里一些的人问时间。那人正跟别人谈笑,就带着谈话的微笑回答道:“四点刚过。”就又转过头去了。

拉班赶紧撑开伞,提起箱子。他刚要跨到马路上去,却被几个急匆匆走过的女人挡住了去路,他让她们先过去。同时,他低头看见一个小姑娘的帽子,是用染红的麦秸编的,波浪形的帽檐上有一个绿色的小花环。

他走到马路上时,刚才的景象还留在他的记忆里。通往他要去的那个方向的路有点上坡,他得费点儿劲,于是,他很快把刚才的事忘了;那个小箱子对他来说并不轻,而且风迎面吹来,掀起他的外衣,从前面顶着雨伞的伞骨。

他不得不大口喘着气;附近一个广场的钟敲响了四点一刻,声音低沉;他从伞下可以看到迎面走来的路人的步伐轻快而细碎,拉了闸的车轮吱吱响着,慢慢滚动,马匹伸着它们细瘦的前腿,像山间冒险的羚羊。

这时,拉班觉得,他将能熬过未来十四天漫长而可怕的时间。因为只有十四天,一段有限的时间,就算是恼人的事越来越多,但时间却会不断减少,而在这段时间里必须忍受。因此,勇气无疑会与日俱增。所有想折磨我,并且现在已经占据了我周围所有空间的人,会由于对我有利的时光的流逝而被挤走,我无需帮他们一丁点儿忙。于是,自然而然的结果是,我可以软弱,默不作声,任人摆布,但是,仅仅因为这些日子会过去,所以,一切必定会好起来。

再说,我不能像童年时遇到危险时那样做了。我根本用不着亲自去乡下,没有必要。我只需把我穿了衣服的躯体打发去就行了。如果这躯体摇摇晃晃地走出我的房门,那么这摇晃并非表示胆怯,而是表示这躯体的虚空。若是这躯体跌跌绊绊地走下楼梯,抽泣着乘车去乡下,哭着在那里吃晚餐,这也并非表明他心情激动。因为我,此刻正躺在自己的床上,平平地盖着棕黄色被子,任凭从微微开启的窗户透进来的风吹拂。

我觉得,我躺在床上的形态像一只大甲虫,一只麋螂或一只金龟子。

他在一个橱窗前停了下来,湿漉漉的玻璃后面陈列着挂在小棍上的男用小帽,他嘬着嘴唇往里看。我的帽子度假够用了,他想着又继续向前走,如果有人因为我的帽子而无法忍受我,那就更好了。

一只甲虫的巨大体形,对。然后,我就做出甲虫冬眠的样子,我把我的小细腿紧贴在鼓起的肚子上。我低声说出几句话,这是对我那悲伤的躯体的吩咐,它弯着腰站在我身边。我很快就吩咐完了,它鞠了一躬,匆匆离去,在我休息期间,它将会把一切妥善处理好。

他走到一个敞开着的圆拱形大门前,大门位于一条通向一个小广场的陡峭小巷的高处,广场四周有许多商店,都已点上了灯。由于四周有灯光而显得有些昏暗的广场中央,竖立着一座纪念碑,是一个若有所思的男人的坐像。行人像是在灯光前移动的细长挡光板,由于地上的水洼把所有的亮光都扩展得又远又深,使广场的景象不停地变化着。

拉班走进广场深处,急促地躲过飞奔而过的马车,从一块干石板跳到另一块干石板,将撑开的伞高高举起,以便看清周围的一切。一直走到一根路灯柱旁,他才停下来,灯柱立在一块四方形小石礅上,它同时是个公车站。

有人正在乡下等着我呢。他们会不会已经担心了?但是,自从她到乡下以来,我已经整整一个星期没有给她写信了,只是今天早晨写了一封。这样,人们最终会把我的外貌想象成另外的样子。他们也许会以为,我跟谁打招呼,就会向谁冲过去,但这不是我的习惯,或者,他们以为,我一到那里就会跟他们拥抱,可我也不愿这样做。如果我试图劝慰她,就会惹她生气。要是我在劝慰她时真能惹得她大怒就好了。

这时,一辆敞篷马车缓缓驶过,两盏点燃的车灯后面,两位女士坐在深色皮面的小长凳上。其中一个往后靠着,脸被面纱和帽子的阴影遮住了。而另一位女士则挺直上身;她的帽子不大,边上嵌着细细的羽毛。每个人都能看见她,她微抿着下嘴唇。

正当这辆马车驶过拉班身边时,一根什么柱子挡住了右边那匹马的视线,然后,一个什么车夫——他头戴一顶大礼帽——坐在极高的车夫座上,被推到女士们面前。这时,车子已经驶远了,随后,他们的车子自己绕过一所现在变得很显眼的小房子拐角,从视线中消失了。

拉班的目光尾随着那辆车,他歪着头,伞柄靠在肩上,以便看得更清楚。他把右手的拇指伸进嘴里,蹭着牙齿。他的箱子侧立在他身边。

马车们从小巷里出来,驶过广场,又进入别的小巷,马匹的躯干像是被甩出去似的,沿水平方向飞奔,但头颈的上下起伏表明它们动作的激烈和费力。

在三条马路汇合处的人行道上,四处站着许多无所事事的人,用小手杖敲击着石子路面。在这些一堆一堆的人中间,是一些尖顶小亭子,姑娘们在里面卖着汽水,然后是挂在细柱子上的笨重街钟,还有前胸和后背挂着大牌子的男人们,牌子上用五颜六色的字母写着许多娱乐广告,此外还有仆役们,坐在淡黄色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张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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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堆人。两辆横穿广场、驶入下坡小巷的华丽马车,使这伙人中的几位先生后退了几步,但第二辆马车刚过——其实,第一辆马车过后,他们就曾小心翼翼地尝试过——这几位先生就又和其他人聚成一堆了,然后,他们排成一长排,走上人行道,拥进一家咖啡馆的大门,大门上方的灯光匆匆洒落在他们身上。

近处,巨大的有轨电车车厢驶过,另外几辆静静地停在远处的街上,模糊不清。

“她的背驼得多厉害呀,”拉班这时看着照片想,“她从来没有挺直过,也许她的背是圆的。我以后必须好好注意一下。她的嘴那么宽,下嘴唇无疑是突出来的,没错,我现在想起来了。还有那身衣服。当然,我对衣服一窍不通,但是,那两只勉强缝起来的袖子肯定是很难看的,看上去像条绷带。那顶帽子的边缘从脸部向上翘起,每个地方的弧度都不一样。但她的眼睛非常漂亮,是棕色的,如果我没搞错的话。所有的人都说她的眼睛漂亮。”

这时,一辆电车停在拉班面前,他周围的许多人都拥上了车厢的台阶,被紧紧挤在肩膀边的手中举着微微张开的带尖的雨伞。拉班胳膊底下夹着箱子,被挤下人行道,重重地踩进一个看不见的水坑里。电车里,一个小孩跪在凳子上,双手的指尖贴在嘴唇上,仿佛在同一个正离去的人告别。几个乘客下车后,不得不沿着车厢走几步,才能挤出人群。一位女士踏上了第一级台阶,她双手提着裙子下摆,刚刚超过脚面。一位先生抓着车厢里一根黄铜扶杆,仰头向那位女士说了几句什么。所有要上车的人都很不耐烦。售票员在大声嚷嚷。

拉班这时站在等车人群的边缘,他转过身去,因为有人喊他的名字。

“啊,雷蒙特,”他慢慢说道,向一个走过来的年轻男人伸出拿伞那只手的小拇指。

“这就是正要去见未婚妻的新郎啊。他看上去真是在热恋。”雷蒙特说,然后闭嘴一笑。

“是的,请你原谅,我今天就得走了,”拉班说,“我今天下午给你写了封信。我当然非常愿意明天跟你一起走,可明天是星期六,车都很挤,而且,旅途又长。”

“没关系。尽管你答应过我;但人家要是正在热恋——那我就得一个人走了。”雷蒙特一只脚站在人行道上,另一只脚站在石子路上,上身的重心一会儿在这条腿上,一会儿移到另一条腿上。——“你现在是想上电车吧;刚开走一辆。来,我们走着吧,我陪你。时间还够。”

“不是已经晚了吗,请告诉我。”

“你有点儿担心,这不奇怪,但你确实还有时间。我就是因为不着急,所以耽误了跟吉勒曼见面。”

“吉勒曼?他不是也要住到城外去吗?”

“是的,他和他夫人,下星期他们想出去一趟,所以我才答应吉勒曼,等他今天从办公室出来后跟他见面。他想就他们住宅布置的事吩咐我几句,所以要我见他。可我不知怎么来晚了,我去买东西来着。我正考虑要不要去他们的住宅一趟,就看见你了,一开始我对你提着箱子感到奇怪,于是叫住了你。可是现在已经太晚了,不宜去拜访人家了,我再到吉勒曼那儿去是不太可能了。”

“当然,不过,这么说,他们将是我在城外的熟人了。可是,我还从没见过吉勒曼夫人呢。”

“她非常漂亮。头发是金黄色的,生了一场病之后,现在脸色苍白。她有一双我所见过的最美丽的眼睛。”

“不过请问,美丽的眼睛是什么样的?眼睛本身是不可能美丽的,不是吗?是目光美丽吗?我从不认为眼睛会美丽。”

“好吧,我可能有些夸张了。不过她真是个漂亮的女人。”

透过一家位于一层的咖啡馆的玻璃窗,可以看见紧靠窗户的一张三角形桌子边,围坐着几位正阅读和吃东西的先生;其中一个把报纸放在桌子上,手里举着一个小杯子,正睁大了眼睛用眼角朝小巷里看。靠窗的这几张桌子后面,整个大厅里每件家具和每件用具都被客人占满了,他们围坐成一个一个小圈。他们还弓着身子坐在大厅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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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巧这不是一家不舒服的店,是吧。我觉得许多人会愿意承受这个负担。”

他们走到一个相当昏暗的广场上,这个广场在他们刚才所在的马路一侧就延伸开了,因为马路另一侧的地势还在继续升高。他们沿着广场一侧接着往前走,这一侧,是一排一幢紧挨一幢的房子,这排房子的拐角处,有两排房屋向远处延伸,开始时相互隔得很远,后来似乎在无尽头的远方合为一体。这些房屋大多很小,它们前面的人行道也很窄,这里看不到店铺,也没有车辆驶过。距离他们走出来的那条小巷尽头处不远的树叶下,立着一个带有玻璃女像柱子装饰的铁架子,上面有几盏灯,灯固定在两个上下水平挂着的套环里。在宽阔的塔楼形黑暗中,梯形的火苗在玻璃嵌成的罩子中燃烧,就像在小房子里,几步之外的地方依然黑暗。

“可是现在肯定已经太晚了,你瞒着我,让我误了火车。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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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至多是皮尔克斯霍甫,这个人。”

“我想,这个名字在贝蒂的信里出现过,他是个铁路实习工,对吗?”

“是的,铁路实习工,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你要是看见他那肉乎乎的小鼻子,就会知道我说的没错。我告诉你,要是跟这个人一起走过单调的原野的话。不过,他已经调走了,我想,而且我希望,他下个星期就离开那儿。”

“等等,你刚才说,你建议我今天夜里还留在这儿。我考虑过了,这恐怕不太好。因为我写信说过我今天晚上到,他们会等我的。”

“这很简单,你打个电报。”

“是的,这也行——可是,我不走还是不太好——而且我也累了,我还是走吧——要是他们接到电报,还会吓一跳——何必呢,再说我们去哪儿呢?”

“那你还真是走比较好——我刚才只不过那么想想——而且,今天我也不能跟你在一起,因为我困了,没精神,刚才我忘了告诉你。我这就跟你告别吧,我不想再陪你穿过这个潮湿的公园了,因为我还是想去吉勒曼家看看。现在是差一刻六点,还可以到老熟人家串个门。那么,再见,祝你旅途愉快,替我问大家好。”

雷蒙特向右转身,同时伸出右手告别,这么一来,有一刹那,他朝着与他伸出的胳膊相反的方向走。

“再见。”拉班说。

雷蒙特从不远处喊道:“嗨,爱德华,听得到我吗,把你的伞收起来,雨早就停了。我刚才没来得及告诉你。”

拉班没有回答,把伞收了起来,苍白而昏暗的天空阴沉沉地笼罩在他的头顶。

要是我至少上错了火车也好,拉班想。那样,我就会觉得旅途似乎已经开始了,如果我以后弄清楚误会后又回到这个站,心里就会觉得舒服多了。要是那个地方真像雷蒙特说的那么没意思,那也绝不是什么坏事。这样,人们肯定将更多地呆在屋子里,就根本不会确切地知道其他人在哪儿,因为,如果附近有一个废墟,大家肯定会一起去那儿散步,而且去之前一段时间就肯定约好了。那么,大家就不得不为这个活动感到高兴,所以也不许不去。但是,如果没有这种名胜古迹,也不会有事先的商议,因为大家知道,让所有人聚集起来是很容易的,要是有人突然一反惯例,觉得一次长途远足不错,那他只需派侍女去别人家,这些人正在家写信或读书,听到这个消息会欣喜万分。拒绝这样的邀请并不困难。但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因为这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容易,我现在还是一个人,做什么都行,如果我愿意,还可以回去。因为那里将没有一个我可以随时去拜访的人,没有可以一起作劳累远足的人,没有人指给我看他那儿庄稼的长势,没有人让我看看他在那儿经营的采石场。就算是老熟人,也没有把握。雷蒙特今天不是对我很友好吗,他给我讲了一些情况,他把一切描述得像展现在我面前一样。他跟我打招呼,又陪伴我,尽管他不想知道我的任何情况,而且还有别的事。现在他突然走了,可我没说过一句能伤害他的话。虽然我拒绝今晚在城里过夜,可这是很自然的,这不会冒犯他的,因为他是个理智的人。

火车站的钟敲响了,差一刻六点。拉班停下来,因为他感觉到心跳得厉害,然后他沿着公园的水池匆匆走去,走进一条两边种着高大灌木丛的狭窄的、灯光昏暗的路,冲进一个小树旁有许多空长凳的广场,然后稍微放慢脚步,穿过栅栏间的一个出口,来到大街上,穿过马路,大步跨进火车站大门,片刻之后找到了窗口,他不得不敲了一会儿铁皮窗。然后,一个铁路职员探过头来说,这是最后一秒钟了,他收了钞票,把车票和找的零钱重重地扔到窗台上。拉班本来想赶快点一下找他的钱,因为他觉得很可能多找了,但是,一个在附近走动的服务员把他从一扇玻璃门推上了站台。拉班一边在站台上左顾右盼,一边朝服务员喊“谢谢,谢谢”,由于找不到检票员,他就自己登上了最近的一节车厢踏板,他总是先把箱子放到上一级,然后自己再迈上去,一只手拄着伞,另一只手提着箱子把手。他上的这节车厢被他刚才还呆过的车站大厅里众多的灯照得通亮;所有车窗都被推到最高处关上,有些窗玻璃前能看见挂着一盏嗤嗤作响的弧形灯,玻璃上的雨点发白,一滴一滴地不断往下淌。即使拉班关上了车厢门,坐到一条浅棕色木长椅的最后一个空位子上,他仍然能听到从站台上传来的嘈杂声。他看见许多人的脊背和后脑勺,从他们的缝隙间,可以看见他们对面长椅上的人们向后仰的脸。有几个地方盘旋着烟斗和香烟冒出的烟雾,有时还缓缓掠过某个姑娘的脸。乘客们经常互相商量着调换座位,或者把放在长椅上方一个窄小的蓝网套里的行李移到另一个网套里。要是一根棍子或一个箱子包的铁角突了出来,别人就会提醒它的主人。主人便过去把东西整理好。拉班也想了一下,然后把他的箱子塞到了自己座位底下。

他的左侧窗户边,面对面坐着两位先生,正谈论商品价格。“他们是旅行推销员,”拉班想,他平稳地呼吸着望着他们。老板派他们去乡下,他们就去,他们乘火车,在每个村庄,他们从一家商店走到另一家商店。有时他们乘马车在各个村庄之间奔走。他们不需要在任何地方久留,因为一切都要迅速进行,他们必须不断地谈论商品,只谈论商品。从事这么舒适的一个职业,人们会带着怎样愉快的心情去努力工作啊。

那个年轻一些的猛地一下从裤子后兜里抽出一个笔记本,很快在舌头上蘸湿了食指,翻动着,找到一页,一边用指甲从上往下捋着,一边读。他抬起目光时,就盯着拉班,现在他又谈起了棉线的价格,视线仍然没有从拉班脸上移开,就好像人们死盯着某一个地方看,以免忘记想说的话。他紧紧皱着眉头。他左手拿着半合着的笔记本,拇指夹在刚读过的那页,以便需要时能很容易翻到。笔记本不停地抖动着,因为他的这只胳膊没有地方支撑,而行驶中的火车就像锤子一样敲打着铁轨。

另一个推销员靠在椅背上,认真听着,不时以不同的间歇点着头。显而易见,他并不同意那个人所说的一切,过一会儿肯定会说自己的意见。

拉班把握成空拳的手掌放在膝盖上,往前探着身子,从这两位推销员的头中间看着窗户,透过窗户看着一闪而过和向后飞向远方的灯光。那个推销员说的话他根本听不懂,另一个人的回答他也不能明白。那需要先进行一番充分准备才行,因为这些人都是从年轻时候起就跟各种商品打交道的。要是某人手里这么经常摆弄着个线轴,又这么经常地给顾客看,那他就会知道它的价格,能够谈论它。人们可以谈论这些,而与此同时,一个个村庄向我们迎面扑来,又匆匆掠过,转向大地的深处而去,从我们的视野中消失。可是,这些村庄是有人住的,也许那里也有推销员从一家商店走到另一家商店。

车厢另一头的角落里站起来一个大个子男人,手里拿着纸牌喊道:“嘿,玛丽,你把细纹衬衫装上了没有?”“装上了。”坐在拉班对面的那个女人说。她刚睡着了一会儿,当她被问话唤醒时,就嘟囔着回答了一句,好像她在对拉班说话。“您是去容本茨劳的集市吧?”那个活泼健谈的推销员问她。“是的,去容本茨劳。”“这回是个大集市,对吧。”“对,一个大集市。”她昏昏欲睡,把左胳膊肘支在一个蓝色包裹上,头重重地压在手上,手紧贴着脸颊的肉,直压到颧骨上。“她多么年轻啊。”推销员说。

拉班从背心兜里掏出售票员找给他的钱点着。他把每一枚钱币都久久地竖在拇指和食指之间,并用食指尖把它在拇指内侧翻来翻去。他长时间盯着皇帝的像看,然后又注意到用丝带扣和蝴蝶结固定在脑后的桂冠。最后,他确认,钱数是对的,然后把钱放进一个黑色的大钱包里。他刚想跟那个推销商说:“这是一对夫妻,您说对吗?”火车停了,行驶时的噪音停止了,列车员大声喊出一个地方的名字,拉班什么也没说。

火车又非常缓慢地启动了,人们可以想象出车轮的转动,但不一会儿,它就飞快地驶入一块洼地,之后,人们又冷不防地看见,窗外掠过的一座大桥的长长护栏,似乎忽而被拆开,忽而又被合到一起。

现在火车开得这么快,拉班很高兴,因为他是不会愿意在上一个地方停留的。如果那个地方那么黑,又没有认识的人,离家又这么远。那么,那里白天一定很可怕。下一站的情况是不是会有所不同,或者前几站或以后的几站,或者我将要去的那个村庄是另外的情形?

那个推销员说话的声调突然提高了。还远着呢,拉班想。“先生,您和我一样清楚,这些工厂主派人去最偏僻的小地方,他们低三下四地去找最无耻的小商贩,您以为,他们给小商贩的价格会与给我们这些大批发商的不一样吗?先生,告诉您吧,完全一样,我昨天才看见,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我认为这是卑鄙行径。他们压榨我们,现在这种状况,我们根本不可能做生意;他们压榨我们。”他又看着拉班;并不为眼睛里含着的泪水而难为情;他把左手手指关节压在嘴唇上,因为他的嘴唇在颤抖。拉班把身子往后靠,左手轻轻捋着他的小胡子。

对面的女商贩醒了,微笑着用双手摸了摸额头。那个推销员放低了声音。那女人挪动了一下身子,像是还要睡觉,她半躺地靠在包裹上,叹了口气。她右侧臀部的裙子绷得紧紧的。

她后面坐着一位先生,头戴一顶旅行帽,正在读一张大报纸。坐在他对面的女孩可能是他的亲戚,请求他——她说话时把头歪向右肩——把窗户打开,因为她觉得太热了。他头也不抬地说,他马上就开,但他得先把报纸上这一段看完,他指给女孩看,他说的是哪一段。

女商贩再也睡不着了,她坐直身子,向窗外望去,然后,她久久地盯着挂在车厢顶上的煤油灯火苗。拉班闭了一会儿眼睛。

他抬眼看时,女商贩正在咬一块涂了棕色果酱的点心。她身边的包裹打开了。那推销员默默地抽着一支雪茄,他不断地做着好像要把烟头上的烟灰弹下来的动作。另一个推销员则用刀尖在一块怀表的齿轮上划来划去,人人都能听到那声音。

尽管拉班的眼睛几乎闭上了,但他还是模模糊糊地看见那个戴着旅行帽的先生在拉车窗皮带。凉爽的空气涌了进来,一顶草帽从一个挂钩上掉了下来。拉班觉得自己醒着,所以他的脸颊那么清凉,或者是有人打开门,把他拉进房间,或者是他自己不知怎么弄错了,很快,他就睡着了。

当拉班踩着车厢的扶梯下车时,扶梯还有些抖动。雨点打在他那刚从车厢空气里出来的脸上,他闭上眼睛。——雨点噼噼啪啪地落在车站建筑物前的铁皮屋顶上,而落在广阔田野上的雨声,却让人觉得是听到了有规则地刮着的风。一个光着脚的男孩跑过来——拉班没看见他是从哪儿出来的——,上气不接下气地请求拉班让他帮着提箱子,因为正在下雨,可是拉班说:是的,正在下雨,所以自己要去乘公车。他不需要他。听了这话,那男孩做了个鬼脸,仿佛他觉得,让别人提着箱子在雨中走比乘车更体面,然后他转身跑了。拉班想叫住他时,已经太晚了。

两盏灯亮着,一个铁路职员从一扇门里出来。他毫不犹豫地冒着雨走到机车前,两臂交叉,静静地站在那儿等着,直到火车司机从栏杆上探出身来跟他说话。一个服务员被叫出来,接着又被打发回去了。有些车窗旁站着乘客,由于他们看见的只是一幢很普通的车站建筑,所以他们的目光暗淡,眼皮像在火车行驶时那样直往一块儿合。一个打着花太阳伞的女孩从乡间公路匆匆来到站台上,把撑开的伞放到地上,坐下来,为了让裙子快点儿干,她把两腿叉开,用指尖在撑开的裙子上捋水。只有两盏灯亮着,看不清她的脸。从她面前走过的服务员抱怨雨伞底下积了一摊水,还用胳膊围成圈,比划着那摊水有多大,然后,又像往深水下沉的鱼一样,双手在空中挥动着,想说明,这把伞还阻碍了交通。

火车启动了,像一扇长长的推拉门似的消失了,铁轨另一侧的白杨树后面,是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大片地方。那是一片漆黑还是树林,是一个池塘还是一幢里面的人已经入睡的房屋,是一个教堂的塔尖还是山丘之间的沟壑;没有人敢去那儿,但谁又能控制得住自己呢。

拉班又看见了那个铁路职员——他已经走到了他办公室的台阶前——便跑到他面前拦住他:“请问,这儿离村子还远吗,我想去那儿。”

“不远,一刻钟,但是如果乘公车——正下着雨呢——您五分钟就到了。”

“下雨了。这不是个美好的春天。”拉班接着说。

那个职员把右手叉在胯上,通过他的胳膊和身体形成三角形,拉班看见那个女孩坐在长椅上,伞已经收起来了。

“如果人们现在去避暑了,并且呆在那儿,那就一定会感到后悔。本来我以为会有人来接我的。”他四处张望,使这显得可信。

“我担心您会误了公车的。车不会等很长时间。不用谢。那边那条灌木丛之间的路。”

车站前的街道没有照明,只有从房子一层的三个窗户里透出些许昏暗的光,但是照不了多远。拉班踮着脚尖在泥泞的地上边走边不停地喊着“车夫”、“喂”、“公车”、“我在这儿”。他总是不断踩进昏暗的马路边一个接一个的积水中,于是他只得整个脚掌踩地,继续往前挪动,直到一个马鼻子突然触到他的前额〔让他感到一阵清凉〕。那就是公车,他迅速跨进空车厢,在车夫座位后面的玻璃窗旁坐下,把上身弯下来,他已经做了所需的一切。因为,如果车夫是睡着了,那他清晨前后会醒来,如果他死了,那会来一个新车夫,或者老板,如果没人来,那么,会有乘早班火车的乘客来,都是匆匆忙忙的人,喧闹嘈杂。不管怎么说,可以静下心来,自己把窗帘拉上,等待车子开动时必有的那一下晃动。

在我已经做了这么多之后,我明天肯定会到贝蒂和妈妈那儿的,谁也阻挡不了。只有这样是对的,而且,事先应该估计到,我的信明天才能到,我本该留在城里,在埃尔维那儿舒舒服服地过一夜,用不着为第二天的工作而担忧,这种担忧总是会败坏我所有的兴致。可是看,我的脚都湿了。

他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根蜡烛头点燃,放在对面的长椅上。烛光足够亮了,车厢外的黑暗使人能看见没有玻璃窗的、涂成黑色的车厢内壁。用不着马上就想到地板下面是轮子,前面有套好的马。

拉班在长椅上仔细地擦着脚,穿上干净的袜子,坐直了身子。这时他听见有人从火车站那边朝这儿喊。“嘿,”还说,要是车里有乘客,就回答一声。

“有,有,他希望现在就走。”拉班打开车门探出头去,右手紧紧抓住门柱,左手拢在嘴边回答。雨水猛烈地灌进脖领子里。

车夫裹着两个剪开的麻袋片走过来,他的马灯的反光在他脚下的积水中跳跃着。他闷闷不乐地开始解释。听着,他和雷贝达玩牌来着,火车到达的时候,他们玩得正起劲。所以当时他根本不可能出来看看,但他也不想把不理解这一点的人骂一通。另外,这里是个脏得要命的地方,想不到这么一位先生会来这里有事,而且他很快就进车子了,所以也没什么可抱怨的。刚才皮尔克斯霍弗先生——对不起,他是助理先生——进来说,好像有一位金黄头发的矮个子先生要乘公车。他马上就问了究竟,或者他也许没有马上就问。

马灯被挂在辕杆顶上,车夫闷声闷气地吆喝了一声马,马拉动了车,车顶棚上被晃动的水透过裂缝慢慢滴进车厢里。

道路可能起伏不平,泥浆肯定溅到车辐上了,溅起的积水的扇形水面在滚动的车轮后发出哗哗的声音,车夫手中驾马的缰绳大多时候是松松的。难道不能把这一切看成是对拉班的谴责吗?一摊一摊的积水突然被挂在辕杆上晃动的马灯照亮,承受了马蹄,在车轮下碎成水波。这一切之所以发生,都是因为拉班要去他的未婚妻贝蒂那儿,一个不很年轻的姑娘。就算有人愿意谈论这事,谁又会赞赏拉班在这儿的功劳呢,即使这些功劳只不过是他所受到的、没有人能当面向他说出的谴责。他当然愿意这么做,贝蒂是他的新娘,他爱她,要是她为此而感谢他,那才令人讨厌呢,但她肯定会谢的。他不时下意识地用头碰他倚靠着的那面车厢壁,然后又抬头看了一会儿车顶棚。有一次,他的右手从大腿上滑下来,他的手本来是放在腿上的。但胳膊肘还留在肚子和腿之间的弯角里。

车子已经驶入房屋之间,偶尔,车厢里会射入某间屋子的灯光,一个台阶——拉班得站起身来,才能看见最下面几阶——通向一座教堂,一个公园门口点着一盏灯,火苗很大,可是,一座圣像只凭借一家杂货铺的灯光才显出黑黢黢的影子,现在,拉班看到他的蜡烛烧完了,凝固住的蜡油一动不动地从长椅上挂下来。

马车停在客栈前,可以听见雨下得很大,还有——可能是一扇窗户开着——客人们的声音,这时,拉班心里问自己,是马上下车好呢,还是等客栈老板到车前好。这个小城的习俗是怎样的,他不知道,但是,贝蒂肯定谈到过她的未婚夫,那么,他的亮相出色与否,会使她和他自己在此地的声誉相应地更高或更低。但是,他既不知道她现在的声誉如何,也不知道她跟别人说了些关于他的什么,所以他就感到更加不舒服和困难。美丽的城市和美丽的归途。城里下雨的时候,大家都乘电车穿过湿淋淋的石砖路回家,而在这儿,却坐着这么一辆破马车,经过烂泥地来到一家客栈。——城市离这儿很远,就算我现在想家想得要死,今天也没人能把我送回去了。——我也不会死的——可是在城里,会有人给我把今晚想吃的菜端到桌上来,右边,盘子后面是报纸,左边是灯,这里,他们会给我端来一份非常油腻的饭菜——他们不知道我的胃不好,就算他们知道,又能怎样呢——一份陌生的报纸,许多我现在已经听到他们声音的人会在场,一盏供所有人用的灯。那会是什么样的光线呢,玩牌够了,可是看报呢?

店主没有来,对他来说,客人们无关紧要,他可能是个不友好的人。或者他知道我是贝蒂的未婚夫,而这就是他不来我这儿的理由,那么同样,马车夫也因此让我在火车站等了那么长时间。贝蒂常说,她经常受到下流男人们的调戏,又如何拒绝他们的纠缠,也许这里也是如此。

(二稿)

当爱德华·拉班穿过走廊,跨进门洞时,就看见正在下雨。雨下得不大。

他眼前的人行道比他站的地方不高也不低,尽管下雨了,还是有许多行人。有时会走出一个人来,横穿马路。

一个小女孩,双臂前伸,捧着一只灰色的狗。有两位先生正互相告诉对方一件什么事情,他们时而面对面,然后又慢慢转开身去;这让人联想起在风中被吹开的门。其中一个双手掌心向上,平稳地摆动着,好像托着什么东西,在掂它的重量。然后看到一位苗条的女士,她的脸轻轻地抽搐着,就像一闪一闪的星光,她扁平的帽子用什么东西装饰着,一直到帽檐儿,堆得高高的;并非有意,但对所有过往的人,她都显得很陌生,像是有一种法定的东西在起作用。一位拄着细手杖的年轻人匆匆走过,他的左手像是瘫了似的平放在胸前。许多人是去上班;尽管他们走得很快,但人们看见他们的时间却比看见别人的长,他们一会儿在人行道上走,一会儿又下去走,他们的外衣不合身,不注意举止,他们任自己被别人碰撞,也去撞别人。三位先生——其中两位把薄外套搭在弯曲的小臂上——不时从房屋的墙边走到人行道边,看看马路和对面人行道上的情况。

透过来往行人的空隙,有时粗略地,有时可以清楚地看见车行道上铺得整整齐齐的石子,石子路上,马车在车轮上摇摇晃晃,由伸长脖子的马拉着快速前进。车里的人靠在软座上,默默地看着行人、店铺、阳台和天空。当一辆马车要超过另一辆时,马匹们就挤在一起,缰绳晃来晃去。牲口们拉着车辕,车子摇晃着滚滚向前,直到完全超过前面的车,马才重新分开,只有瘦长、安静的马头还凑在一起。

一位上了些年纪的先生快步向房门走去,在干燥的马赛克地板上停下来,慢慢转过身,然后注视着被挤进这条窄巷的雨纷乱地落到地下。

拉班把缝有黑色布面的手提箱放到地上,同时稍微弯了弯右膝盖。雨水已经在马路旁汇成一股水流,几乎是奔涌着流进低处的下水道里。

拉班微微倚着那扇木门,那位上了年纪的先生在离拉班很近的地方随意地站着,不时朝拉班看上几眼,尽管他得为此使劲扭转脖子。不过他这样做仅仅是出于自然的需要,因为他正好没事干,所以要仔细观察至少他周围的一切。他这样毫无目的地东张西望,结果是很多东西他都没看见。比如他没有发现,拉班的嘴唇非常苍白,不亚于他领带上完全褪了的红色,那领带原本有着显眼的摩尔式图案。倘若他察觉到这一点,那他肯定会在内心对此发出一声叫喊,但这又不对了,因为拉班一向很苍白,尽管最近可能是有一些事情弄得他特别疲惫。

“这鬼天气。”那位先生小声说着,摇了摇头,虽然是有意识的,但也有点儿由于衰老。

“是啊是啊,尤其是还要出门。”拉班说,赶紧站直身子。

“这天气不会好转的,”那位先生说,同时,为了在最后一刻再考证一遍所有情况,他探身向前,往巷子前后看看,又看看天空,“可能持续几天,可能持续几个星期。我记得,预报说六月和七月初的天气也不会更好。这不会使任何人愉快,比如我,就不得不放弃散步,可散步对我的健康非常重要。”

接着他打了个哈欠,显得很疲乏,因为他听到了拉班的话,只顾着谈话,对别的都不再感兴趣,甚至对谈话也不感兴趣。

这给拉班的印象相当深刻,因为是那位先生先向他打招呼的,因此他试图稍微自我炫耀一下,即便根本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是的,”他说,“在城里完全可以放弃于自己健康不利的事情。如果不放弃,那只能因其不良后果而谴责自己。人们会后悔,并由此才明白,下次该怎么办。可是如果已经在个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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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样说没什么意思。我没有任何意思。”拉班急急地说,他愿意原谅那位先生的心不在焉,因为他还要稍微自我炫耀一番。“这都只是我刚才提到的那本书里的,这是我最近晚上读的一本书,我像其他人一样,晚上读书。我以前常常是一个人。我的家庭状况曾经如此。但是,除了其他一切,晚饭后读一本好书,也是我最喜欢的事。很长时间以来就是这样。不久前,我在一份宣传册中看到摘录的某位作家的一段话:‘一本好书是最好的朋友。’这真是千真万确,是这样的,一本好书是最好的朋友。”

“是的,要是年轻的话——”那位先生说,他的话并没有特别的意思,只不过是想说,在下雨,雨又大了,根本没有停的意思,但是拉班听起来却像是,这位先生六十岁了还认为自己年轻力壮,反倒把拉班这样三十来岁的人不放在眼里,而且,如果允许,他还想说,他三十岁的时候绝对比拉班理智。他认为,比如他,一个老人,就算是无所事事,站在过道里看雨,那是浪费时间;但是如果除此之外再加上闲聊来打发时间,那就是双倍地浪费时间。

此时拉班觉得,一段时间以来,不管别人怎样议论他的能力和观点,都丝毫不能触动他;相反,他刚刚正式离开了那个他曾一切听命于斯的职位,所以,不管人们现在反对他还是支持他,他们的话都等于白说。所以他说:“我们说的不是一回事,因为您没有耐心等待听我想说的话。”

“请讲,请讲。”那位先生说。

“也不是那么重要,”拉班说,“我只是认为,不论在哪方面,书都是有用的,尤其是人们想不到它有用的时候。因为,要是打算做一件事,那么,恰恰是那些内容与这件事毫无共同之处的书最有用。对,最有用。因为,想要做这件事的读者,不知怎么被激起了热情(就算完全是那本书的作用能使他如此激动),那本书激发起他许多与他那件事有关的想法。而由于那本书的内容又毫不相干,读者的想法便不会受到阻碍,他可以带着这些想法通读全书,我想说,就像当初犹太人渡过红海一样。”

拉班觉得,那位老先生整个人的样子现在变得令人讨厌。他似乎觉得自己靠得非常近,——不过这只是无关紧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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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纸也是。——但是我还想说,我只是去乡下,只去十四天,我休假,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再说这也是必要的,但尽管如此,一本比如我刚才提到前不久读过的书,就我这次短暂旅行所给予我的教益,比您能想象的要多得多。”

“我听着。”那位先生说。拉班不说话,把双手插进外衣口袋里,因为他直着身子站着,所以口袋有些高。

过了一会儿,那位老先生才说:“看来这次旅行对您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

“您看,您看。”拉班说着,又把身子靠到门上。这时候他才看见,过道里挤满了人。甚至连门前的台阶上也站着人,一个跟拉班在同一位女房东那里租了一间房的公务员,当他下台阶时,不得不请人家给他让路。他隔着几个脑袋喊了拉班一声,拉班只用手指了指雨,那几个脑袋现在都回头看着拉班,那个公务员冲拉班说了声“旅途愉快”,又重复了一遍在此之前的约定,下个星期天肯定去看望拉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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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他自己也很满意的职位,这个职位一直等待着他。他有毅力,内心快乐,所以他不需要任何人就能消遣,而所有人都需要他。他总是那么健康。哎,您不说话。”

“我不会争吵的。”

“您不会争吵的,但您也不会承认您的错误,您为什么要如此坚持呢。如果您现在还这么清晰地记得,我敢打赌,假如您跟他谈话,就会忘掉一切。您会责备我现在没有更好地驳倒您。如果他只是谈论一本书。一切美好的事物都会立刻使他欢欣鼓舞。”

(三稿)

当身穿蓝灰色外套的爱德华·拉班穿过走廊,跨进门洞时,就看见正在下雨。雨下得不大。

拉班看着一座塔楼上的钟,那座塔楼位于一个地势较低的巷子里,相当高,看上去离得很近。塔楼上的一面小旗子有一刹那被吹到表盘上。一群小鸟飞下来,它们紧密地连成一个整体,扩展开来。现在是五点刚过。

拉班把缝有黑色布面的手提箱放到地上,把雨伞靠在门边的一块石头上,然后掏出他的怀表来,那是一块女式表,系在一根挂在脖子上的黑色细带子上,他开始跟塔楼上的钟对表,几次低头抬头看两个表。有一小会儿,他完全专注于此事,脸一会儿低下,一会儿抬起,除此之外,世界上其他事情都不想。

最后,他把表装起来,高兴地舔了舔嘴唇,因为他有足够的时间,不用冲到雨里去赶路。

他眼前的人行道比他站的地方不高也不低,还有许多行人,他们或者聚在一起,沿着房子走,或者打着伞,彼此间保持着距离。一个小女孩,双臂前伸,捧着一只灰色的狗,狗盯着女孩的脸看。

有两位先生正互相告诉对方什么事情,他们敞开的外套被风吹动着,他们有时完全面对面,其中一个双手掌心向上,平稳地摆动着,好像托着什么东西,在掂它的重量。

然后看到一位苗条的女士,她的脸轻轻地抽搐着,就像一闪一闪的星光,她扁平的帽子用不知道什么东西装饰着,一直到帽檐儿,堆得高高的;并非有意,但对所有过往的人,她都显得很陌生,像是有一种法定的东西在起作用。

一位拄着细手杖的年轻人匆匆走过,他的左手像是瘫了似的平放在胸前。

许多人是去上班;尽管他们上身前倾,走得很快,但人们看见他们的时间却比看见别人的长,因为他们一会儿在人行道上走,一会儿又像从汽车踏板上跳下来似的,下到马路上去继续走,因为他们到处挤,从不让别人,所以经常被别人碰撞,也撞别人。

三位先生——其中两位把薄外套搭在弯曲的小臂上,站在一位蓄着白胡子的高个先生两旁——不时从房屋的墙边走到人行道边,看看车行道和对面人行道上的情况。

一个小孩,一只手被家庭女教师牵着,另一只胳膊伸着,迈着小步跑过,每个人都能看见,他的帽子是用染成红色的麦秸编成的,波浪形的帽檐儿上有一个绿色的小花环。

拉班双手指着那顶帽子让一位老先生看,那位先生站在他身边的过道里躲雨,雨被毫无规律的风刮着,一会儿聚在一起急速降下,一会儿又孤零零地漂浮着,犹犹豫豫地落下。

拉班笑了。孩子穿什么都合适,他喜欢孩子。这不奇怪,要是不经常跟孩子打交道的话。他很少跟孩子打交道。

那位老先生也笑了。那个家庭女教师却不一定有这种乐趣。如果人们年纪大一些,也不会马上就感到激动。年轻时容易激动,可是上了年纪就明白,这没有任何益处,所以人们甚至

〔三稿到此结束〕

任卫东 译


作家生前未发表的作品一场斗争的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