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来技术与殷商中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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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商的扩张,主要依靠的是青铜技术;而到晚商-殷墟时期,商 人又获得了一种对王朝至关重要的技术:马车。

双马拉的双轮轻型战车是如何进入商朝,或者说如何进入东亚的, 至今还是个历史谜团。这种技术来自五千年前中东地区出现的牛拉、 驴拉轮式车辆,以及黑海北岸的草原人驯化的马匹。三千多年前,驾 驶着马拉战车的“印欧人”四处扩散,远及南亚次大陆和希腊半岛, 比如,古印度梵文史诗或荷马史诗中就曾多次歌颂这种英雄的座驾。

除了驾车,骑马也是快速的交通方式;不过,在距今4000— 3000年前,人类还很少有骑马的尝试。这背后的原因很难说清楚, 也许有生活习俗的惯性,也许有马匹品种进化的因素,比如,越是古 老的葬马坑,马的个头往往越小,可能并不适合长途骑行。在上古时代, 马拉双轮战车是唯一可以提升陆地交通速度的工具。

在商代,有些殉马坑中也有殉人,有学者因此推论说,商代已经

有了骑马行为和骑兵。但这种推论未必成立,商人很擅长用象形原理 造字,如果商代已经有骑马行为,按理说他们应该会造出人骑马造型 的字,但目前发现的甲骨文中完全没有这种字。

和人力车辆、牛拉货车不同,制造双马拖曳且高速奔驰的轻车, 需要很高的制造工艺。不仅如此,驯化马和驾车的技术也非常复杂, 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发展出来的。战国时期的《庄子》有“轮扁斫轮” 的寓言,说这位工匠制造的车轮可以用于高速马车,可见其技术细 节之精妙。

在商代前、中期,从未发现马车的踪迹,只有人力推拉的小型双 轮车辙痕。夏-二里头和商代前中期遗址中几乎从未发现马骨。华北 北部有些族群遗址中发现过马的骨头,但也只是将捕获的野马作为食 物,从没有驯化马的迹象。

到盘庚王迁都殷地后半个世纪,武丁在位时期,却忽然出现了成 熟的双马拖曳双轮战车,比如,殷都宫殿区乙区埋祭了四辆双马拉战 车,武丁的夫人妇好的墓中有六件驾驭马车用的铜制弓形器,武丁的 甲骨卜辞中也频频出现马车。可以说,马车在殷商出现得非常突然, 而且似乎从一开始,技术就已经完全成熟。这很可能是外来输入。

也许是某个中东地区的马车族群进入了中亚和蒙古大草原,又南 下穿过燕山,在山西或河北地区遇到了商族人,然后,商人迅速掌握 了驾驭战车、繁育马匹和制造车辆的技术。另一种比较缓慢但可能性 更大的方式,则是马车技术自西向东,在若干个族群之间经历了 “接力” 式的传播,最终到了商人手里。

在俄国西伯利亚地区,考古学家已经发现了拥有马车的聚落,但 在从西伯利亚到中原的漫长之路上,目前还没有发现马车技术传播的 中继站点。这些谜团还要留待未来揭开。

中国最早的马车实物和文字记录出现在武丁朝,但这不代表武丁 时期是商人引进马车的起点。因为哪怕是技术移植,也需要一定时间 的学习和积累。这个过程可能需要数十年乃至上百年。由此,在武丁 的伯父盘庚王时期,商人应当已经引进马车技术。倘若真是如此,盘 庚北渡迁殷就很可能是为了更方便地引入和繁育马匹。

在商代,中原的气候比较湿热,本不适合马的繁育,但殷地紧邻 太行山,山间草甸相对高寒,不仅适合养马,而且也更方便从冀北和 晋北草原地区购买马匹。商人虽然习惯的是中原湿地环境,但殷都还 属于他们可以接受的足够靠北的地域,这样,传统的水牛以及新来的 战马均可兼顾。

由此,在殷商早期的石家庄台西商人据点发现的那块马骨,也可 以获得解释:台西商人聚落虽还不够配备马车的资格,却是北方驯化 马匹销往殷都的所经之路,所以不排除个别马匹有可能病死在这里, 从而变成灰坑中的骨头。

殷商阶段,马车还不太多,还不足以改变陆地战争形态,但它有 更重要的价值,这便是作为通信的手段和王朝上层人物的交通工具。

马车可以加快殷都和数百里外的商人侯国间的信息沟通,而且侯 国的君长们也可以更方便地往返都城,朝见商王。当然,这也有利于 他们保持商族特性,避免因终年僻处一隅而逐渐被异族同化。而且, 驾乘昂贵而罕见的马车奔驰,本身就是一件荣耀之事,不仅能让沿途 的化外异族惊惧,车上的商人贵族也可以获得充足的优越感。这也是 王朝精英认同的一部分。

在具体用途上,依靠马车的快速通信能力,相距上百里的商人军 事据点可以保持有效联络,一旦某个城邑遭到土著部落威胁,周邻据 点可以尽快参战,战报也可以迅速送到殷都,以便后方组织增援力量。 马拉战车比徒步快三倍以上,这意味着传递战报和命令的时间只需原 来的四分之一,而王朝可以有效管理和及时反应的面积则扩大了不止 十倍。

甲骨卜辞就记载过一场使用马拉战车的战争,讲的是武丁对一个 叫宙的部族的征讨。

卜辞上说,在癸丑日,一名叫“争”的占卜师为武丁王卜问:从 今天到丁巳日,我军(在哪一天适合)攻击宙人?

武丁王解读说:丁巳日不合适,要到下一个甲子日。

十一天之后的甲子日,龟甲刻上了战斗结果:癸亥日,战车没 投入战斗,从这天夜里到第二天的甲子日,(可能因为战车投入使用) 确实消灭了宙人。

宙地环境应当比较平坦,适合战车奔驰作战。武丁王在占卜中否 决了在前面四天进行决战,应该是在等待战车集结。

有学者认为,宙地在山西南部的长治一带,从殷都到这里需要翻 过山岭。商人的战车可能需要拆解,然后用马驮运,翻过山岭再组装 起来投入战斗,所以商王的主力需要多等待七天。至于这场战斗投入 了多少战车,卜辞中没有记载,估计最多有数十辆。

宙应该是个不大的部族,在殷墟卜辞中出现的次数不多。这场战 斗可能是武丁王比较集中的一次使用战车的尝试,其卜辞用异常粗大 的笔画刻在了一片龟甲的正面,说明武丁王对战事非常关心——与此 同时,武丁可能也在发动对“缶”部族的战争,但相关占卜却只是用 细微小字刻写在“宙”的边缘。二者差别极大。这应当不是因两个敌 对部族的实力区别,而是对战车实验的强调。

武丁王还经常乘马车打猎,比如“逐兜”,也就是追猎野生水牛。

在某次癸巳日,占卜师“骰”为商王卜问:下一旬不会有灾祸吧? 武丁王解读说:好像有些不顺利。第二天甲午日,武丁去捕猎野水牛, 一名“小臣”(王的私家奴仆)为王驾驶马车,结果,奔驰中王的车 撞到了一块石头,车轴被撞断了,整辆车都翻了,武丁的一位亲戚、 重臣“子央”也从车上摔了下来。王和子央可能不是乘坐同一辆车。

这起事故超出了占卜预测的结果,被补刻在了前一天的卜辞后面。 目前发现的甲骨卜辞中,关于马车的记载主要属于武丁王,但这

《合集》6384正

癸丑卜,争贞:自今至于丁巳,我翦(武)宙?王占日: 丁巳我毋其翦(我),于来甲子翦(我)。旬有一日癸亥, 车弗翦(茂)o之夕向甲子,允翦(比)。

《合集》10405记载的武丁王马车事故

癸巳卜,骰鼎(贞):旬亡祸?王(占)曰:乃兹亦有咎, 若储。甲午,王往逐兜,小臣叶车马,磁,奥(坏)王车, 子央亦坠。

不等于武丁时期使用马车次数最多。从考古发掘可见,武丁之后,马 车数量一直在增长,到殷商晚期,车马坑的数量大大超过了武丁时期, 不仅王室祭祀、殉葬要埋车马,殷都内外越来越多的商人贵族也开始 流行殉葬车马。

因此,殷商晚期能够投入作战的马车数量应该已经远超武丁王时 期,可能达到数百辆规模。至于为什么武丁之后的甲骨卜辞中少见马 车记载,很可能是出土甲骨数量不均衡所致:武丁时期的甲骨侥幸保 存下来的较多,后世诸王的则较少,这是考古工作难以避免的偶然性。

大约和盘庚王迁往殷都同时,在中东地区,古埃及和古赫梯两国 发生了一场著名的大战——卡迭石战役,双方投入的马拉战车均超过 一千辆。这次战役被古埃及文和赫梯人的楔形文字记录了下来。两相 比较,商代的战车数量应该还达不到这种规模。


冷酷而暴力的世界观商人社会的基本单位:“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