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都屠宰场的贱民
1986年,考古队在殷墟花园庄南地发掘出一个巨大的废弃骨料 坑(H27),由此可一窥殷都屠夫们的生活。4H27在宫殿区西南方 500米处,椭圆形,长约40米,最深处4米,由于部分被现代民房压住, 故而无法发掘,估计总面积为550平方米。
坑内堆积的骨头约有30万块,绝大多数是牛骨,其余是猪骨、 狗骨、鹿骨及人骨。骨头都是零碎的,没有利用价值的头骨、脊椎骨 和盆骨较多,适合加工成骨器的肢骨和肋骨很少。
骨坑很大,表层有十几条车辙印,宽度在10—15厘米之间,有 一对平行的双轮车辙,轮距1.5米,可能是一辆双辕牛车留下的,其 余车辙都不平行,说明是独轮车。看来,当时的人应该是用手推车和 畜力撤倾倒废骨的。
发掘者推测,大骨坑附近应当有一座屠宰场,剔出的骨头被分拣 后,有用的送到骨器作坊,没用的则填埋到大坑里。
从坑内的陶片形制推断,倾倒骨头的时间跨殷墟三期和四期,大 约从武乙到文丁、帝乙(纣王的父亲)的数十年时间。当然,这不代 表到纣王时屠宰场就停工了,而只是说这座骨坑已被填满。但因骨坑 紧挨着今花园庄村,目前还无法继续探测屠宰场的位置。
在殷墟曾发掘多座骨器作坊遗址和废骨坑,但花园庄南的H27 是规模最大的,而且,它距离商王宫殿区很近,很可能是商代后期祭 祀牛牲的屠宰地点。
在甲骨卜辞的记载中,用于献祭的牛和人的数量级大体相当,此 外,还有猪、狗和羊。商王陵墓区东侧发掘出两千多座密密麻麻的祭 祀坑,埋葬人牲超过万人,但埋葬整牛或其他家畜的坑却远没有这么 多,这和甲骨卜辞完全对不上。
那么,这些被献祭的牲畜都去了哪里?
一种可能是,祭祀仪式后,多数献祭用的牛、羊和猪等家畜会被 参加者吃掉,而用于献祭的人牲则多数不会被吃掉,所以会形成王陵 区的大量人祭坑。
另一种可能是,献祭人牲和家畜的场所不一样。人牲会被押送到 王陵区祭祀场处死、填埋,而多数以牛为代表的家畜则是在王宫区附 近杀死献祭,然后是盛大的宴会。
当然,这不代表没有人牲被吃掉,比如,不仅王陵区祭祀坑中有 少数被肢解的人骨,H27废骨坑中也有些零星散碎的人骨,但总体而 言,其数量还是要远远低于牛碎骨。
祭品是献给鬼神的食品,活人也可以参与分享,这是自新石器 时代以来的习惯,直到周代依旧通行。《仪礼》记载了周代的几种祭 礼程序,都是先用食物祭祖(供奉给扮演祖先的人),然后由仪式参 与者分食。也就是说,分享祭肉是当时公认的礼仪。春秋中后期,孔 子担任鲁国大司寇时,就曾因“(季)桓子卒受齐女乐,三日不听政” 且“郊,又不致腾俎(祭肉)于大夫”愤而辞职。
这样,我们也就能理解商王为何要频繁地举行杀牲祭祀了,这不 仅是向诸神和列祖列宗贡献餐食,也是满足王族成员酒肉之欲的盛大 宴会。从武丁朝的甲骨卜辞可见,商王动辄举行数十甚至上百头牛的 大祭祀。而《史记》记载的商纣王的荒淫无度和酒池肉林(“以酒为池, 悬肉为林”),其实正是典型的商王祭祀场面,并不专属于纣王。
花园庄的这个王室大屠宰场周边,应该生活着一个贱民村落,村 民可能世代要为屠场提供劳役。一方面,大骨坑中有丢弃的生活垃圾, 如石斧、收割用石刀、打鱼的陶网坠和纺线的陶纺轮等,说明他们还 有农业和渔业劳作。另一方面,坑里出土的农具数量不多,可能居民 的部分食物来自屠宰场的下脚料,或用粗加工的骨头与外面交换。
大骨坑旁边有十余座墓葬,都是小型墓,随葬品较少,五座有腰 坑殉狗。其中,M5是一名男子的墓,随葬一件铜戈和八枚海贝。他 可能是这个贱民小族群的首领。
M3是一座祭祀坑,紧挨M5的头端,里面埋了两具被砍掉了手 脚的儿童尸骨,头朝向主人(西),可见,这个贱民小族群也有自己 微弱的武装,还尽量用人牲祭祀自己的头领。此外,还有两座墓随葬 了海贝,作为都城,这里的“商品经济”应该比其他地区略为发达一些。
至于文王父子在殷都遇到贱民屠夫吕尚的具体情节,现在已经无 法考证。虽然都是西土之人,但他们应该没有太多共同语言:周人和 羌人已经连续三代为敌,现在周昌父子已属商朝上层圈子,吕尚却是 殷都的底层贱民,更何况他们可能还有私仇。
但有一点很清楚,那便是,武王周发后来娶了吕尚的女儿,这位 周朝开国王后被称为“邑姜”:“邑姜,武王后,齐太公女也(《左传•昭 公元年》服虔注)这个“邑”字颇不寻常,它并非吕尚家族的天干日名, 却和文王长子周邑(伯邑考)同名。
这应该不是巧合,邑姜的名字很可能就来自周邑。也就是说,周 邑才是邑姜的第一任丈夫。周邑不幸早逝后,邑姜这才改嫁其二弟武 王周发,但保留了首任丈夫的名字以作为纪念。这也许不符合后世周 人的礼法,不过,在文王和武王一代还并没有后世的礼法。周朝开国 后尊周邑为“考”(父),应该也与此有关。
周文王和吕尚的关系,很可能就是从伯邑考和邑姜的相识开始的。 伯邑考是纣王的御者,平时住在王宫内,而往西南方散步,穿过占卜 师居住区(现代的小屯村)就是屠宰场,很可能某一女子正在捡拾骨头, 偶然遇见了这个看上去有点像西土来客的年轻贵人(和她父亲的身世 类似),然后开始了一段不寻常的故事。
在一开始,对于周邑和邑姜的恋情,双方的父亲应该都不会赞成。 在吕尚眼里,周族是商朝的无耻帮凶和吕氏部族的仇家;而周昌则指 望周邑联姻一家显赫的邦国,至少是苏妲己的母国苏国的级别,倘若 下一任族长夫人出身殷都贱民,且她的父亲还是个老羌人,周族在商 朝的形象会大打折扣。
但看来周昌不是一个固执的人,对《易经》的钻研也让他明白, 世界有多种可能性,不如先看看这女子家族的情况,也许会有意想 不到的转机。
在《易经》中,家人卦的主要内容是家庭生活的烦琐和温情;而 和它成对的,则是睽卦,字义是乖离。睽卦的内容非常诡异,讲的是 周昌的一次看上去让人莫名其妙的行程,像是去到了都市中的贫民窟 (屠宰场),充斥着肮脏和混乱,而且无知的贱民也对这外来者充满着 敌意。
初九爻曰:“悔亡,丧马,勿逐,自复。见恶人,无咎是说后 悔丢失东西。马丢了,不用追,自己会回来。遇见恶人,没有灾祸。
九二爻曰:“遇主于巷,无咎。”是说(马)又在巷子里遇到主人, 没有灾祸。
六三爻曰:“见舆曳,其牛掣,其人天且鼻人无初有终。”是说见 到一辆车困在路上,牛拉不动了。赶车的人额头刺字,鼻子被割掉了。 没有开端,但有结果。
九四爻曰:“睽孤,遇元夫5,交孚。厉,无咎。”是说一个人离开, 遇到一个高个子,正在把俘虏绑起来。不顺利,也没有灾祸。
六五爻曰:“悔亡。厥宗噬肤。往,何咎? ”是说后悔丢失东西。 那家人在吃肉皮。去吧,有什么灾祸?
上九爻曰:“睽孤,见豕负涂,载鬼一车。先张之弧,后说之弧。 匪寇,婚媾。往,遇雨则吉。”是说意见不合,看见猪在泥坑里,有 人拉着一车鬼。有人先张开了弓,又放下了弓。不是劫匪,是要成婚。 去吧,遇到下雨会吉利。
根据睽卦的卦爻辞,周昌应当是驾车去的屠宰场,还把马车放在 了巷子外,结果马丢了(“丧马”,也许是被偷走了),后又在巷子里 找到了(“遇主于巷他看见,有额头刺字、鼻子被割掉的贱民(“其 人天且剿”)正赶着牛车运送骨头,而且很可能是人骨,因为有一个 高个子正在捆绑俘虏(“遇元夫,交孚”)。在笃信算命通神的周昌看来, 这简直是一车鬼魂(“载鬼一车”)。他还看见那家人更不体面,在啃 吃肉皮(“厥宗噬肤”,应该是来自屠宰场的下脚料,在羡里地牢里, 周昌也经常吃)。但最后的上九爻,居然以婚事结尾(“婚媾”)。
也就是说,这次到访屠村,周昌应当是和吕尚达成了共识:此时, 周昌已经在密谋“翦商”大业,吕尚表示支持。这标志着周族要回归 羌人的亲友阵营,一起对付强大而残暴的商朝。
周邑和邑姜应该不会在殷都正式办婚事,否则这太有损周族在商 朝的名声。一切都可以留待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