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导言:从“救亡压倒启蒙”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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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晚清“西学东渐”以来,国人在历经磨难中对以自由民主为主要内容的近(现)代化模式出现了从认识到认同的趋势。无论这一认同在初期是多么肤浅,无论把这一模式看成历史进化论意义上的一个“社会阶段”(“资本主义”),还是看成文化类型学意义上的一个“他者横移”(所谓“西化”),也无论实现这一认同是要通过渐变改良还是激进革命的方式,这个趋势似乎是明显的。

但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兴起的新文化运动却出现了一大变数:一方面,新文化运动似乎是上述趋势的一大高潮,它不仅对中国“传统”的激进批判前所未有,而且对“西学”的认识也明显深化,从几十年前先觉者泛泛地“叹羡西洋国政民风之美”、“推举之法,几于天下为公”、“礼义富足”、“君民一体,上下一心”,发展到细究“群己权界”,对“法意”、“自繇”、“民权”、“个人”等概念都有了切实的领会,并且使“法治”、“自由”、“人权”和“个性解放”等等成为流行话语;从过去笼统的“西学”,发展到西方有左、中、右,有多少思潮多少派,我们也有左、中、右,有多少思潮多少派,无政府主义、自由主义、社会主义乃至国家主义都曾大行其道。从这方面看,新文化运动确实是一场大“启蒙”。但另一方面,新文化运动后来的走向,乃至由运动中激进者带入的国家走向,却愈来愈既与“传统派”的意志对立,也与“启蒙派”的初衷相悖,以致几十年后在“全盘性反传统”的礼崩乐坏之中,我们不但没有学到“西洋国政民风之美”,反而出现了一面“打倒孔老二”,一面又“东风压倒西风”之局,儒道沦丧的同时西学几绝,一度造成“浩劫”悲剧中的文化荒漠。

这是为什么?自中国开始改革开放以来人们就在不断反思,影响最大的主要有两种解释:一说是归咎于“激进”和“革命”,二者又皆因“启蒙”过了头。典型的说法是:“夭折的宪政”应归咎“倒退的五四”{1}。另一说则相反,责怪“救亡压倒启蒙”,民族主义大潮使得“新文化”功亏一篑,该启的蒙没能启成{2}。

这两种说法都看到了一些现象,但逻辑上其实都难以自圆。最典型的矛盾,就是1980年代倡言“救亡压倒启蒙”之说的李泽厚,到了1990年代又成为“告别革命”论的巨擘,同时他却又不肯放弃前说{3}。这就像一个法国人既惋惜卢梭(Jean-JacquesRousseau)学说之被“压倒”,又痛骂大革命之鸱张--但大革命难道不正是卢梭学说的实践吗?如果卢梭学说真被“压倒”了,怎么还会有大革命?如果大革命应该被否定,卢梭学说不正应该被“压倒”吗?又何惋惜之有?

当然,如果所说的“法国启蒙运动”只是指伏尔泰(Voltaire)、狄德罗(DenisDiderot)一支而排除卢梭于外,这矛盾似乎就可缓和。换言之,“启蒙”包含庞杂的内容,“激进”亦有不同的方向。如果说法国伏尔泰、狄德罗式的启蒙还不够,而卢梭式的启蒙却“过份”了,导致后来出现卢梭式的革命,却缺乏伏尔泰式的理性,这样解释庶几可以自圆其说--笔者并不以为法国的历史就可以如此简单地解释,但显然,把“启蒙”和“激进”一锅煮更会把人弄糊涂。

就以“激进”和“保守”而言,如果只讲所谓“传统”与“西化”这个维度,那么显然胡适与陈独秀尽管后来“主义”不同,有一点却类似,他们都是反“传统”、倡“西化”的激进派。而“新儒家”、“最后一个士大夫”梁漱溟、冯友兰则是这个意义上的保守派。但对于中国革命后来的走向,胡适固然是典型的反对者,陈独秀其实也很早就下了车,临终时实际也是反对的,而梁漱溟、冯友兰则上了车,后者还一直紧跟“革命”,一直走到“浩劫”年代结束。显然,尽管文革似乎激进到在曲阜把孔子的墓都刨了,但把从五四到文革的历史简单地用“激进”或“保守”、“传统”或“西化”来理解,还是不行的。

实际上,“救亡压倒启蒙”之说倒是认识到了“启蒙”的复杂性。虽然当时论者不便明说,但谁都知道,所谓被“压倒”的“启蒙”不包括马克思主义的启蒙(那恰恰是从五四起成为大潮的),而“救亡”如果是指民族主义,那应该说从晚清起它本身也是“启蒙”的内容之一,甚至是“西化”的内容之一。众所周知,以德国、意大利、波兰及土耳其为话题的西方式民族主义话语资源自晚清被引进后,在新文化运动中和运动前后都很风行,无论对辛亥前“兴汉反满”的汉民族主义,还是对后来“反帝爱国”的中华民族主义都起了巨大的推动作用。

说穿了,“救亡压倒启蒙”实际上指的是民族主义压倒自由主义,并帮助了马克思主义和列宁主义的崛起。这与所谓“小五四压倒大五四”(“小五四”指1919年5月4日那天北京学生示威抗议巴黎和会对中国不公;“大五四”通常指以1915年《新青年》创刊为起点标志而持续到1920年代初的新文化运动)的说法相呼应,并与几十年来关于“五四精神”的内涵是“民主与科学”还是“爱国与进步”之争相表里。其实,不要说“爱国与进步”,就是“民主与科学”,也曾被一些人认为是过于民粹主义而忽视了自由主义,以至于后来被称为“新左派”代表人物之一的甘阳,都曾一度批评五四只讲“民主与科学”,而无视“自由与秩序”{4}。


第十三章 重论“大五四”的主调,及其何以被“压倒”——新文化运动百年祭(一)二 “压倒启蒙”的是“救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