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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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上所述,“秦制”在中国传统中一直有来自古儒“三代”理想的质疑,在没有可行的制度参照时,这种质疑(晚清以前最近的代表是明清之交的黄宗羲等人)固然流于乌托邦,有了这一参照,“秦制”的道德合法性就瓦解了。从“进步的”徐继畬、郭嵩焘,到所谓“极顽固之旧学派”{50}陈兰彬、刘锡鸿,凡是作了中西观察的,都“叹羡西洋国政民风之美”。尽管当时公开发出这种“叹羡”的郭嵩焘遭到了整肃,而陈兰彬之流则一边私下同样“叹羡”,一边却积极整肃别人,但毕竟他们也自知理不直气不壮。随着国是日非、国难日深、民生益艰、民怨益积,公开“叹羡”终于成了主流。

清季外交档案中有一份清末驻奥公使杨晟于1905年写给国内的一封汇报,那已经不是私信而是公文了。杨晟当时报告奥匈帝国首都维也纳发生工潮{51}:

本月初二日奥京工党聚众至二十余万人赴议院要求选举之权,是日卯刻工党会集各分行业,申明此次聚众宗旨,预推有名工党十人为众代表,即由此十人向众约法毕,即赴议院。列队行走,毫无喧哗以及搅扰街市之事。午刻始齐集议院门外,排列整肃,仍由代表之十人入院,递禀答话。旋经首相及两院首领善言安慰,解散而退。是役也,工人以争准举工党为议绅之例,聚众至二十余万人之多,而始终无喧搅市廛之举。是日适为孙慕使离奥之期,晟率本馆各员送至车站。沿途工人礼貌整肃,一如平日。彼为下流社会,尚且如此,足证奥人风纪之纯美也。

与当年郭嵩焘、刘锡鸿看到英国“上下同心”、“人民鼓舞欢欣”不同{52},这次杨晟看到的是西方的“阶级斗争”。有些人可能会以此幸灾乐祸地大讲那里“万恶的资本主义”激起人民抗议,而我们的顺民大量饿死也无声无息则证明了天朝之伟大。但是杨晟却相反,他实际上是以民主政治中的抗争为“风纪之纯美”,而暗与国内官贪民刁、官酷民暴、官逼民反、世风日下之景相比。杨晟与当年徐继畬、郭嵩焘这些大儒一样把议员称为“议绅”,按古儒思想,“从道不从君”的士大夫就是代表“公论”的。当然在中国只是理论上(而且是古儒的理论,董仲舒以后这种理论也不大讲了)如此,并没有制度安排来保证我们的“议绅”不会沦为“乡愿”,又是在西欧,杨晟与郭嵩焘同样看到了真正的“议绅”。按这位公使大人的说法,奥国官方对这些工人“议绅”礼贤下士,而工人更是“知礼好义”,“聚众至二十余万人之多,而始终无喧搅市廛之举”,公使大为感叹:“彼为下流社会,尚且如此,足证奥人风纪之纯美也。”显然在他的眼里,不仅这样的官方(宪政政府)令人羡慕,这样的反对派也令人羡慕。

杨晟只是一位清朝官员(还是旗人),不仅并非革命派,甚至也不是政界所谓的立宪派。而他不是记日记,而是向国内上级发出这样一份价值判断鲜明的公文,显示国内官场上这样的看法也已经毫不“异端”。显然,继续维护“秦制”已经没有了道义上的理由。

至于利益上的理由,平时在“儒表法里”状态下臣民就对“秦制”朝廷畏多于敬,如韩非所言,臣之于君别无他情,效劳是为图官禄之赏,不反是因畏诛戮之罚,不能行赏罚的“虚君”谁把你当回事?到了王朝末世,“法、术、势”机器已经严重锈蚀时,“识时务者为俊杰”就是历史上改朝换代时的常态,有无“西学”的输入,清后是否共和,其实都是如此。所以当辛亥的那一幕拉开时,真正矢忠于清廷的臣子,可以说是少之又少。其实早在洋务运动时,那位“晚清毕福剑”刘锡鸿就暗羡英国人之孝(并非慑于父权)之忠(虚君也受尊敬):某公爵夫人会见华使“坐谈良久”,身为侯爵的儿子一直“立侍其旁,无倦容”。而尽管英王对臣民既不能罚也不能赏,英人却忠之无二,平时即便是“奏乐诵经,众宴杂耍”时,也要先颂祝君主,可见其尊君之诚{53}。不能不说这是有眼光的看法。自由民主社会承认子女自主不等于教唆六亲不认,维护公民权利不等于怂恿弒君谋反。恰恰相反,真孝子何需严苛父权来恐吓,真敬君何必生杀予夺之主乃尊?在“父要子死不得不死”的威吓下才作孝状,能是真孝子吗?在杀伐之威下才能尊君,君权一虚就墙倒众人推,所谓“有奶便是娘,有枪便是王”,这到底是尊君崇道呢,还是尊“枪”畏权呢?

可见,早在鸦片战争后不久,部分国人一旦了解“夷情”,西方的民主共和便与中国传统古儒久被“儒表法里”体制所压抑的崇周仇秦情结一拍即合,使反“秦制”、学习“洋三代”的“引西救儒”思想逐渐发展起来。到了清末新政时,革命派固然鼓吹共和,立宪派绝大多数也主张“英国式宪政”,即保留满族虚君而实行议会政治{54}。革命派和立宪派其实都知道“今日之英国,非君主政体,乃民主政体也”{55}。两派的区别主要就是“排满”与否,而不是民主与否{56}。这样才有了辛亥革命之变帝制为共和。显然,把“民主”说成是五四才“启蒙”的东西,是不符合事实的。

而新文化运动倡导的个性解放对民主共和又带来了哪些影响?这就是我们接下来要讨论的。


四 “启蒙”之前的革命与革命之前的“启蒙”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