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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七章在太原的酸甜苦辣
三、拙笔写春秋
1981年12月下旬,由医院搬到金刚里宿舍时,我在北京被抄家和封存的衣物、书籍、日常用品等,除没收、散失和损坏外,其余均已退回并运到太原。而我所有在各种场合(包括战争年代)的讲话稿件,各种报告稿件、各种发言稿件、各种笔记日记、各种诗词底稿、各种信件和文章底稿等等均全部抄走,至今一字未退回。这是我最大的损失,是精神和心血的损失,是多少金钱也买不到、也补偿不了的。由此造成我今日写回忆文章的极大的困难。至于物质上的损失从数量上来讲,也是相当大的。
对于经过文化大革命的人来讲,对“抄家”的内涵是清楚的,更何况我的家被抄过多次。退还的箱子上,封条多达七、八层,不管什么衣物,一律涂上胶水,并多次贴上各种标签,标签也是种类繁多,有海军的,有中央专案组的,有公安部的,有秦城监狱的,很多照片看得出是经过多次展览,并在照片上进行了涂改。经过这样篦子梳头般的清理,所剩还能多少,就可想而知了。
1982年元旦我们过得很简单,但春节过得很热闹。冰天一家、小征一家,均来到太原,加上幼征一家,我们老老小小十一口人,每天在一起围桌而坐吃团圆饭,有说有笑,谈家常、忆往事、论今天,这是我们十年来第一次高兴的团聚,第一次开心痛饮,骨肉情深,其乐融融。过了元宵节他们才散去。
春节之后,我曾想在春暖花开时节到农村看看分田单干、包产到户的情况,到工厂矿山参观开开眼界。我想关押的国民党战犯都可以四处参观,我为什么不可以去参观呢?十年没有接触社会,没有接触工农群众,农村变化了,工矿企业变化了,各条战线的情况都变化了,我的思想则长期闭塞落后,孤陋寡闻,深有隔世之感,跟不上形势。问今是何时,不知有汉,不知有魏晋。
这个想法尚未正式提出来,有一天山西公安厅来了一个干部,向我宣布了三条禁令:第一不准与外国通迅;第二不准接见外国记者;第三离开太原要请示批准。
我问:“这是哪里的规定?”
回答:“上级的规定。”
我问:“哪个上级?”
回答:“那你就不必问了。”
我对这种空口无凭,不见文字,不见文件的处理办法有疑问,因此立即给山西省公安厅及省委省府写了一封信,明确提出:“今后凡中央和山西省对我在太原的生活有什么要求和规定,一律以文字为证,以防鱼目混珠,不便执行”。
自此之后,山西方面再没有提出什么要求了。为什么那么怕外国人?大概有点心虚。其实经过长时间大吹大擂的公开广播、报刊宣传,全世界哪有不知道的。问题是只讲一面之词,不准有异议,害怕泄露不同意见,害怕暴露真相、使欺骗蒙蔽破产。
既然参观农村、工厂不可能,那就实行考虑已久的一件事——坐下来写回忆文章。
虽然我的写作计划不算庞大,但也不是轻而易举的。开始,我初步打算写三部曲(分三个小册子):第一部是我的戎马生涯,写战争;第二部是文革经历,写文革前期五年;第三部是幽禁悲剧,写“九•一三”事件之后的经历。之后,我还想写一部战争年代有关林彪的文章。“到太原以后”的那一部分是后来增加的,是九十年代以后补写完成的。这样算起来就是五大部分了,分五个小册子。
根据手中的材料,我采取先易后难的办法,由近至远,先写“九二四”之后,隔离审查、锒铛入狱和公审的实情,再写到海军工作后的经历,以及战争时期烽火年代的回顾,最后再写战争岁月中的林彪。写作同时,千方百计搜集历史材料。
我写回忆文章的目的,既不是为名,也不是为利,而是为历史,为子孙后代留下一点我亲身经历,我所见所闻的真实资料。我也许看不到出版,但人亡物在。
我是工农出身,文化很低,初小四年级水平,主要是参加革命之后不断学习,及长期做参谋工作,在实践中锻炼提高的。高级机关的参谋工作要“会写、会画、会算”:会写通知、命令,会写作战计划,会写训练计划,会写报告、总结,会写各种电报;会画敌军态势图,会画我军态势图,会画敌我态势图,会画我军进攻战役部署图;会计算敌人兵力,会计算我军兵力,会计算敌我兵力对比,会计算敌我双方行进路程、行进速度、到达预定地点的时间,会计算我军伤亡、消耗、补充等等。由于上述原因,我的文化水平才有所提高,但永远是一个小学生。
写回忆文章与做参谋工作不尽相同,但也有相通之处。同打仗一样,写文章要有充分的准备,“不打无准备之战”。准备愈充分,则成功可能性愈大。仓促上阵,急于求胜,“打莽撞仗”,则成功可能性甚小。应有正确的思想指导,应有充分的材料,应有一定的写作技巧,这三条都重要,缺一不可。其中充分地占有史实材料尤其重要,在史实材料的基础上产生观点,产生思想。史实材料是文章的基础,材料越多越好,越具体越好,越真实越好。回忆文章是历史,是纪实,不是文艺小说,不能虚构空谈,要对历史负责。
从1982年起,我用了整整两年的时间,进行思想准备和史实材料的准备。思想准备是对任何一篇文章要确定一个中心。大中心里面有小中心,突出什么问题,以什么为主,以什么为次,首先写什么,中间写什么,最后写什么。根据手中的材料要认真独立思考,提倡“三思而行”,没有想好就不要动笔。同时,千方百计到处收集有关史实材料,然后对材料进行分析选择,哪些可用,哪些不可用,哪些是主要的,哪些是次要的,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虚假的,按次序排列,以便使用方便。
1984年,我开始动笔写回忆文章。因为带病写作,速度极慢,写写停停,停停写写,到年底,我被关押后的实录部分,基本写成初稿,共约十万字左右,书名为《狱中人的心声》。
1985年,我乘胜前进继续写作。经过一年的努力,我的第二部作品又基本写成初稿,约十五万字左右,书名为《兵荒马乱的文革前期》。
1986年起到1988年,花费了三年的时间,完成了战争年代回顾的初稿,共三十万字左右,书名定为《沙场回忆》。
因为健康原因,在此期间内四次进医院,耽误时间不少。出院后医生规定,每天只能写两小时,我有时照办,有时也不照办。文思涌来,不写完一个章节是很难停笔的。但身体是第一位的,写作是第二位的,这是必须遵守的原则。所以拖拖拉拉,两天打鱼三天晒网,从准备写作开始,搞了七年才完成。
三部作品完成了初稿,共五十五万字左右,我才松了一口气,悬挂的心也放下来了。完成了心愿,只觉得格外的轻松,只感到其乐无穷。下一步的任务是写第四部《盖棺论英雄——战争岁月的林彪》。
1988年12月,我们到北京、沈阳探亲访友,半年后返回。1990年10月我们再次到北京,1991年7月返并。我在北京将前三部作品手稿进行整理打印。这样就可以集中精力考虑第二步写作计划,即动手着笔《战争岁月中的林彪》。这是攻坚战,困难更多,1993年此稿停笔,共二十万字左右。这样“十年磨一剑”的任务基本完成了。
从1994年(我已满80岁了)开始,我着手写《到太原之后》,主要是根据我的日记,写到太原后十年的生活情况。接着我又将建国初期(1950年后)到调任海军工作前(1962年前)的工作经历,写了一篇《风雨十二年》。这篇小册子,主要写我在武汉高级步兵学校、在南京军事学院和在总参军训部工作期间的情况。这样,我的回忆录就比较连贯,比较完整了。同时,我又将能收集到的,曾公开发表过的文章进行整理。这样,用了三年时间,写了约五万字,整理发表过的文章约五万字。到1996年,前前后后十四年,我写了(包括整理文章)八十多万字的初稿。
从1997年开始,我一边修改初稿,一边整理我写的诗集、杂文等(约十万字左右)和保存下来的千余张历史照片。
在写回忆录的过程中,我一边写,一边重温自己一生的历程,一边写,一边反思自己对林彪事件的认识过程。2004年,在对回忆录多次修改,基本定稿之后,我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了。此时我意识到,在自己已是耄耋之年,要用最后的机会,向党再一次说出自己的看法。我给中央写了两封近万字的长信,题目叫《不平则鸣》。现在我决定将这两封信,也收录到本书中(见附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