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初政局
明太祖的三十一年统治,将专制君主的残暴淫威发展到顶峰。胡惟庸案与蓝玉案是最显著的例子。纯就胡、蓝二人之行径而言,固有取死之道。因胡惟庸身为宰相,确是心怀叵测,阴谋杀害皇帝。蓝玉更是秉性狠愎,恃功横暴,竟至捶逐审案之御史,深夜纵兵攻毁关塞,对太祖本人亦举动傲慢,“无人臣礼”,最后仍要谋反。胡案株连被杀者一万五千人,十年后(1390)又有“胡党”之狱,诛杀三万余人。岂有逆首已死,同谋之人迟至十余年始败露者?很显然朱元璋是借题发挥,试图杀尽所有功臣宿将。蓝玉之狱,株连被杀一万五千余人。所以赵翼说明太祖本性好杀,“借诸功臣以取天下,及天下既定,即尽举取天下之人而尽杀之,其残忍实千古所未有”(《廿二史札记》卷三十二《胡蓝之狱》条)。他的朝臣每晨入朝,便与家人诀别,嘱咐身后事,及暮平安归来,“则相庆以为又活一日”(同上)。在这种恐怖的气氛中,刑部主事茹太素(举人出身)奏称,天下才能之士被屠戮到“百无一二”,因此天下官吏,多是“迂儒吏”。茹太素因此被廷杖。日后太祖赐之酒曰:“金杯同汝饮,白刃不相饶。”后朱元璋果然将茹太素杀掉。有一儒臣曾秉正以忤旨罢职,“贫不能归(南昌),鬻其四岁女。帝闻大怒”,处腐刑。杀尽功臣宿将,尚有为保子孙万世皇位的动机,茹太素之被杀与曾秉正之处腐刑,只是表露他“千古所未有”的残忍天性而已。
这种残忍的天性,更可由明初的酷刑得其端倪。黥、刺、劓、腐、割等刑,是轻刑,最残忍的是凌迟、刷洗、枭令、抽肠、剥皮、五刑等。凌迟是将犯人割三千五百五十七刀,每割十刀一歇一吆喊。刀数未满而犯人已死者,行刑人有罪。刷洗是将犯人置铁床上,用滚水烫其皮肤,再用铁刷去其皮肉。枭令是将铁钩钩入犯人的背脊骨,将犯人横挂在竿上。抽肠是将犯人挂在竿上,以钩钩入肛门将肠子抽出。五刑是黥面、刺身、挑筋、去膝、剁指,有同时受五刑者。以上刑罚,均令受刑人在狂叫呻吟中慢慢死去,其惨状令人不寒而栗。
专门惩治朝臣的有廷杖。行刑时由宦官及锦衣卫监视,众官皆作朝服出席,下列官兵百人,执木棍,受刑人上身由麻布袋束缚,两足用绳捆扎,露股受杖。受杖者多死,幸而未死者,亦必医治数月。明太祖发怒时,常命武士揪着触忤者的头,将其撞死于阶下。这种凌辱士大夫的传统,有明两百七十余年,一直奉行不渝。朝臣受廷杖者,明世宗时有一次达一百三十四人之多(1524),被杖死的有十八人。明代专制君主的淫威,综观古今中外的历史,无有出其右者。
朱元璋统治时期的文字狱之残忍,不仅“千古所未有”,其荒谬绝伦之处,已到匪夷所思之境地。且举例以明之。凡上奏表中有下列文辞者,皆被杀:“作则垂宪”“垂子孙而作则”“仪则天下”“建中作则”“圣德作则”,因为“则”音若“贼”,朱元璋有心病故,以为是讽刺他曾为贼。如此看来他离开皇觉寺在外流浪的三年,大概确曾做过小贼。另外的如“睿性生知”“天下有道”,“生”被解释为“僧”,“道”为“盗”;“藻饰太平”,被解为“早失太平”,皆处斩。杭州教授上表有“光天之下,天生圣人,为世作则”的话,太祖“览之大怒曰:‘生者,僧也,以我尝为僧也。光则剃发也,则字音近贼。’遂斩之”。有位远方僧说来自“殊域”,明太祖认为“殊”分开为“歹朱”,遂将远方僧砍头!尚有以言语得祸者。明太祖微服出访,有个老妪称皇帝为“老头儿”,结果那一带的居民都被抄家。有人绘一大脚女怀中抱一西瓜,贴在墙上。因朱元璋常自称“淮西布衣”,马皇后是天足,故该画被释为污辱皇后为淮西大脚。朱元璋搜主绘者不得,屠其街坊。
观察朱元璋作为皇帝以后的行谊,他是生活在恐惧、猜疑、自卑、自大四种情绪的错综复杂中,日夜都在受这四种情绪交缠斗争的折磨。据说他晚年上朝时,如果玉带高翘,表示心情好,少杀人;如果玉带下垂到肚子,则表示要大发雷霆,大开杀戒,所以人人战栗,个个惊心。
朱元璋于七十一岁高龄病逝,由他年已二十二的皇太孙继位,即建文帝(1399—1402在位),史称其“天资仁厚”。人人都希望恐怖时期快点过去,不料建文帝即位仅年余,即有“靖难之变”。按明太祖为了巩固朱家天下而尽封二十四子为藩王,藩王各拥兵三千到一万九千不等,一切仪仗仅“下天子一等”,地方长官自然俯伏听命。尤其封在边境的藩王,更是手握重兵,边将亦归其“节制”。其中封于燕京(原元之大都)的四子燕王朱棣,因居要冲,地位特殊,太祖临崩前一个月,尚命都督杨文、武定侯郭英,“俱听燕王节制”。据说太子朱标病死后(1392),太祖即有立燕王为太子之意,后仍立朱标之次子、年十六之朱允炆为皇太孙。朱允炆在藩第时即对他的老师黄子澄谈到藩王拥重兵、骄纵不法之事。即帝位后,他立刻实行削藩的计划。他最顾忌的是燕王,所以决定先对燕王的同母弟,封在开封的周王下手。建文帝即位之初即遣将李景隆领兵,道经开封,“猝围王宫”,执周王,将之废为庶人,锢之于南京。废周王是建文帝剪除燕王羽翼的第一步,他连接再废四个位居要冲的藩王。燕王朱棣深知自己是最后被废的目标,于是早作准备。建文元年(1399)夏,朱棣以“清君侧”为口号反。此后连续战争三年,1402年,燕兵入南京,宫中起火,建文帝“不知所终”,后得其尸于火中。民间因怀念建文帝的“仁厚”,盛传他化装为僧人,自地道中逃出。笔者读书时曾游昆明西山,有庙之偏殿中塑一老僧像,据说是建文帝,自是稗官野史。建文帝死后三四十年,有本名杨行祥者,自云南到广西,自称建文帝,后下狱死。清修明史,谥建文帝为“恭闵惠皇帝”。
燕王朱棣入南京后称帝,史称明成祖,年号永乐(1403—1424)。燕王军事获胜的原因,主要是功臣宿将已被明太祖斩尽杀绝,建文帝朝中皆新进之儒臣,迂阔无能。硕果仅存之宿将唯耿炳文一人,他被任为大将军领兵讨燕王时已年六十五。耿炳文所率军队号称统兵三十万,实际上仅十三万,后为燕兵所挫。建文帝用李景隆代替耿炳文,李景隆为太祖姊子李文忠之长子,是“读书通典故”之“纨绮少年”,这位“贵公子,不知兵,唯自尊大,诸宿将均怏怏不为用”,所率六十万大军,全军覆没。最后的统帅是“不知何许人也”的盛庸,盛尚能作战,然大势已去。建文帝宫中的宦官,痛恨皇帝因情绪恶劣,动辄鞭笞的苦楚,遣人密告燕王南京防守空虚的情况,燕军直薄南京,李景隆开城迎接。在李景隆的心目中,建文帝是表弟,燕王棣是表叔(或者表伯),谁当皇帝都是一样的。部分史家强调燕王麾下有蒙古骑兵,认为此乃制胜的主因,其实并非事实,建文帝的将帅无能才是失败的主因。
史称明成祖“貌奇伟,美髭髯,智勇有大略,能推诚任人”,观他在位二十二年的措施,确是“有大略”的君主。他五次出塞亲征“北元”(顺帝北逃后史称北元,1403年改称鞑靼),迁都北京以及遣郑和下西洋的事迹,都是后世所乐道的。不过他无视太祖的谆谆告诫,首先任用宦官,始作俑者,也贻后世无穷之祸。
明太祖定都南京,对北元采取守势,沿长城设九个军事重镇,称为“九边”。他在长城以北,今内蒙古一带,设三个“卫”,与九边互通声气,成掎角之势,目的只在维持和平通商的局势。成祖改变长城以北的设施,将长城以北的三卫委任蒙古降将兀良哈,用羁縻政策使蒙古人为他防守边疆,抵御元朝的残余势力。成祖七年(1409),鞑靼可汗杀明使,明兵出征,十万精骑,全军覆没。次年,成祖亲率大军五十万北征,大败鞑靼,其可汗仅以七骑逃往今中国新疆境之瓦剌。不久鞑靼投降称臣,受封为和宁王。自后鞑靼叛服无常,成祖在位十四年间五次亲征,最后一次亲征,病逝于归途中(今多伦附近),享年六十五岁。他是中国历史上亲自率兵在塞外与异族搏斗次数最多的皇帝。
成祖有鉴于明朝的最大威胁来自蒙古,所以主张迁都燕京。成祖五年议定,十八年(1420)改建完成,次年正月正式定都,改燕京为北京,改南京为“留都”,设置象征式的中央政府。事实上,成祖自1409年开始经略漠北后,即很少到南京。北京略南于元之大都,皇城、宫殿、社稷坛、天坛等,均在二十三万工匠及百万劳工的努力之下完成,这是当时世界上规模最大、最雄伟壮丽的城市。清代仍定都于此,一切均承袭明的建设,只略有损益。瞻仰过明、清首都的人,都由衷地承认明成祖确是有“大略”的伟人。如果明成祖是一位畏难苟安的人,他何必将首都建在敌人铁骑朝发夕至的地方;如果不是他高瞻远瞩,气魄宏大,明太祖所收复的曾沦为异族统治四百余年的幽云十六州能保持多久,确是疑问。大明帝国没有沦落到两宋偏安的局面,首都由南京迁到北京是关键之所在。20世纪初叶,日本对华野心已昭然若揭,出兵济南阻止国民革命军北伐之举,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倘使当年国民革命军会师后,首都由南京北迁,自“九一八事变”到其后华北的糜烂局势是否可以避免,“北不平”的情况是否会发生,还有待识者深思。奠都是立国的大问题!明成祖的建都北京,是一面明镜。
有关郑和下西洋的事,笔者将在本章第五节叙述。此处先将明成祖最为后世诟病的首肇太监弄权的秕政提出。明太祖有鉴于前代宦官弄权的恶例,所以严禁宦官干政,他在宫门口挂起一块铁牌,上书“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他将宦官的人数限制在百人以内,令其只负责宫中粗重工作,严禁其识字读书,更不允许他们与外朝交通。靖难之役,明成祖得宦官为内应,正位后,对之很优遇;更因为被人目为得位不正,为防止腹诽谗谤,故遣派宦官为耳目,秘密侦察朝臣及民间的言行。明成祖时,宦官的人数增加到数千人,有十二监、八局、四司等机构,合称“二十四衙门”,俨然是“内朝廷”。二十四衙门之长,称太监,习久之后,凡宦官均被尊称为太监。明成祖为监视地方各级文武官员,常遣太监担任出使、镇守、专征、监军等职务,似是皇帝的私人代表,郑和便是有名的出使太监。明太祖时设有锦衣卫,为皇帝卫队兼耳目,后废除。明成祖恢复之,再加设“东厂”(1420),命“中官剌事”,缉访谋逆、妖言、大奸恶等,与锦衣卫均权势。明成祖本人雄才大略,宦官不过其运用之爪牙,不足为患;一旦皇帝暗庸幼稚,便弊窦丛生,太监跋扈专恣,直到亡国而后已。
明成祖崩后,明仁宗继位,即位后任用为太子时的老师杨士奇、杨荣、杨溥(世称“三杨”)为内阁大学士(任期均超过三十年)。大学士品位虽低(正五品),但得天子信任。大学士常与皇帝“造膝密谈,人不得与闻”,是“内阁制”之滥觞。明仁宗在位不到一年,明宣宗(1426—1435在位)继位,仍崇信三杨,始命阁臣对中外奏章用小票墨书意见,贴各奏章上面呈皇帝,皇帝则据之以裁决国事。这种用小票向皇帝陈述政见的方式,史称“票拟”,又称“拟旨”,有票拟之权者,即无异于宰相矣!宣宗时设“内书堂”,教太监识字,此乃破坏祖制之始。英宗(分别于1436—1449、1457—1464在位)立时,年仅九岁,由祖母张太皇太后辅政。在张太皇太后的七年辅政时期,皇帝一切均尊重三杨的票拟,只用朱笔将票拟内容照抄在奏章上面,作为御批,然后交由六部执行。内阁的相权,由此更加确立。
张太皇太后逝于英宗七年(1442),太监王振开始弄权。缘王振少选入内书堂,于英宗为太子时便侍候之,因“狡黠得帝欢”,后任司礼监,时三杨及张太皇太后尚在,故尚未专恣。英宗七年时,杨荣早死,杨士奇致仕,杨溥老病,新任阁士马愉等“势轻,振遂跋扈不可制”。明英宗即位称王振为“先生”,公侯勋戚称之为“翁父”,其权位之隆可以想见。太监的专横跋扈实在导源于明代的君主独裁政体。按内阁的职权只不过是皇帝个人的助理、顾问而已,票拟只是帮助皇帝处理大政的献议,最后决定的权柄仍操在皇帝一人手中,朱批才有权力。皇帝的精力有限,似乎也很少有耐心去将票拟内容照抄一遍,因此这项刻板的工作,便由太监代劳,这种太监被称为“秉笔太监”,属于司礼监。皇帝只在票拟上盖一个印,秉笔太监便照票拟为皇帝代笔,书写在奏疏上,称为“批红”。批红均王振主持,自可上下其手。王振因为贪赃而启边衅,引起瓦剌(元裔之一)入寇。王振嗾使英宗亲征,英宗在土木堡被俘,王振为护卫将军樊忠以铁锤锤死,史称“土木堡之变”(1449)。
明英宗被俘后,明廷立其弟为帝,是为明景帝(1450—1457)。朝廷籍王振家,“得金银六十余库,玉盘百,珊瑚高六七尺者二十余株”,他当权不过七年耳。瓦剌的大军俘虏英宗后,廷臣多主张南迁,兵部侍郎于谦等主战。后主战派胜利,朝廷任于谦为兵部尚书。于谦躬自策划防守北京军事,与瓦剌军血战于北京城四周者五日,军民合力守卫,瓦剌军不得逞,恐各地勤王之师断其归路,遂退兵。这是明朝生死存亡之战,于谦忠勇沉着,功绩最著。瓦剌本拟以英宗作要挟,索取大量赎金财货。于谦以国家为重,不因个人运命而屈服,瓦剌只得将“奇货”英宗释回。英宗已被尊为太上皇,但宦官曹吉祥等人阴谋使英宗复辟。七年后景帝病重,曹吉祥等人夺宫而拥立英宗,幽杀景帝于西宫,景帝死时年仅三十岁。景帝缺少一位“秦桧”能使瓦剌扣留英宗。英宗复辟后以谋逆罪杀于谦,“行路嗟叹,天下冤之”!岳飞与于谦同为公忠为国而为私欲熏心的皇帝所杀戮的民族英雄。英宗不悟昔日嬖昵王振之非,仍然宠信曹吉祥,几招身死国灭之祸,曹吉祥及其养子曹钦(想当皇帝)谋反被杀。明代阉祸之剧烈,成祖是始作俑者,他死后二十余年,英宗时始露端倪。王振首创宦官弄权之先例,此后愈演愈烈,直到明亡国。追源溯本,成祖不得辞其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