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之衰亡
明代自明成祖以后,即时有变乱,其中规模最大、旷日持久者是“倭寇”(1523—1564),前后持续四十一年。中国北起辽东,南至闽粤,均受到骚扰。倭寇是介乎内乱与外患之间的变乱,因为真正的倭人不过十分之二三,大多数为中国人,包括流氓地痞、土豪劣绅、富商大贾、官僚地主等各色人等,他们各为自身利害而与倭人勾串,骚扰劫掠沿海各省。
按明廷规定,不入贡者不得贸易,各国利之所在,趋之若鹜。因入贡土产,赏赐丰盛;既可贸易,兼可走私夹带,何乐而不为?这是日本幕府足利义满受明成祖册封为日本国王的原因,目的在于取得贸易权。明廷允其十年一贡,“使额勿过二百,船止二艘”。此项“贸易权”所获利益,均为贵胄及特权者所独占,一般日本人并不能享有,于是日本人与中国商人合作走私,舟山群岛中的双屿岛遂成为走私的大本营,大约自明初即是如此。此时日本内部分裂,诸侯林列,明世宗二年(1523)遂发生“争贡”事件。两批日本贡使在宁波因验货之先后及宴席座次之高低大打出手。其中一位贡使“毁嘉宾馆,劫东库”,并杀明朝将官多人,“浙中大震”。朝廷乃下令禁止倭人通商,从此倭寇兴起,蹂躏海疆,以南直隶、浙江两省受祸最严重。“倭寇”气焰嚣张之原因有三:
一、明代的卫所制的“军户”经一百五十余年之腐蚀,已毫无战斗力,所谓“官军素愞怯,所至崩溃”是也。
二、“奸民”太多。奸民包括好乱的平民、不得志的书生,他们均受利诱而为向导,故倭寇尽知官兵虚实。这类人中,以汪直最著名,“攻城掠邑,莫敢谁何”。
三、宦官、权臣弄权。如讨倭寇名将俞大猷讨寇大捷之后,不仅不叙功,反被谪。倭寇终为俞大猷与戚继光所募之“兵”(有别于卫所“军”)平定,但四十一年的劳师糜饷,东南沿海富饶之区的破坏,税收锐减,是明廷财政陷入窘境的主因之一。
明代内乱很多,成祖极盛时期山东便有唐赛儿民变(1420)。唐赛儿聚众万余,攻掠莒、即墨两城。后变乱被戡平,唐赛儿逃逸。英宗时民变时起,初年有浙江叶留宗等民变。民变军剽掠浙江、江西、福建等省,叶留宗的部将陈鉴胡哄杀叶留宗后,“自称大王,国号太平,建元泰定”。英宗十三年(1448),福建沙县佃农邓茂七起事,聚众数万人,攻陷二十余县,称“铲平王”,时福建布政使宋新为宦官王振爪牙,“侵渔贪恶,民不能堪,益相率从乱,东南骚动”。次年为丁瑄所敉平。贵州李添保、广东黄萧养等民变,均发生于明英宗时。此后宪宗时湖广有刘千斤、李胡子拥流民起事,“流民归(李胡子)者四十万”!
至明武宗时,刘瑾当权,官吏贪赃枉法,激起大规模民变,特别以发生在北京附近的刘宠、刘宸、赵燧民变最剧烈。武宗五年(1510),京畿一带连年饥荒,朝廷不仅不赈济灾荒,反而不断催缴积欠,百姓嗟怨,民心思变之象已成。刘宠、刘宸兄弟都很“骁悍”,为地方官捕盗有功,“刘瑾家人索贿不得,遂诬为盗”,刘氏兄弟(又称刘六、刘七)乃投大盗家而叛。附叛者如燎原之势,声势浩大,聚众十余万,“纵横数千里,所过如无人”,曾数次威胁北京,武宗急调边军解危。刘军剽掠所及,达到北直隶、山东、山西、河南、湖广、江西等省。赵燧,人称“赵疯子”,是文士,起事后,戒部下“勿淫掠,勿妄杀;移檄州府官吏师儒,毋走避,迎者安堵;由是横行中原”。这个扰攘半壁河山的大变动,历时两年始被戡平。劫后满目疮痍,而官吏的贪残如故,百姓的负担日益沉重。
与刘宠等人同时起事的还有江西的王钰五等十余人;四川的蓝廷瑞等数人,分别自称“顺天王”“刮地王”“扫地王”,有众十万,蔓延到陕西、湖广等地,官兵征讨,恣行残暴,民间谣称:“贼兵梳,官兵篦,士兵剃”;又称:“土贼犹可,士兵杀我”。这些民间谣传充分道出百姓的心声,也可以看出明代官军军纪之败坏。
明代自明成祖晚年开始,全国各地几乎均有民变发生,地方糜烂而苛税增加。以苏州和松江为例,普通农民的租税有高达十分之八者,顾亭林称“历观往古自有田税以来,未有若斯之重者也”(《日知录》卷十四)。农民在重赋的压榨下,卖儿鬻女仍不足以偿苛税,只有流亡之一途;田地荒芜,政府收入减少,政府乃将租赋转嫁到其他农民身上;其他农民在绝境时,也只有弃地逃亡;如此恶性循环,农民负担日益加重,流民的数目日益膨胀。情况更恶劣的是“庄田”,即皇室及亲贵所有之田地,由农民为之耕种纳租,田租重到每亩纳一石二三斗,故有“今日完租而乞贷者”。庄田设有“庄头”,这些人任意蹂躏所辖佃农,“惨毒不忍闻”,使得“民心伤痛入骨”,佃农对庄头自然恨之入骨。
明代征商税的名目繁多,任何买卖都要征税。由于用兵的缘故,要征额外饷税,计有“辽饷”“剿饷”“练饷”三种,农、商均要纳此额外附加税。最严重的是“矿税”(见本章第四节),它使全国殷庶之家破产变成贫民,为明末天下大崩溃埋下种子。流民、庄田佃农、赤贫市民等,都是高迎祥、李自成、张献忠的基层。
明直接亡于民变,变始兴于陕西。明思宗(1628—1644在位)崇祯元年陕西连年饥荒,百姓初食蓬草,继食树皮。至是年冬,树皮已尽,“掘山中之石块而食,……不数日,则腹胀下坠而死,民有不甘食石而死者,始相聚为盗”。他们被逼为盗之原因,只求不吃石块死去而已,凄惨之至。兵部右侍郎李继贞奏“请以帑金十万赈之”,思宗不许,可称残忍。曾以贩马为业的高迎祥聚饥民起事,自称“闯王”,部将称“闯将”而不名。李自成、张献忠均为闯将。时朝廷裁驿卒,驿卒无所依食,“俱从贼”。延安张献忠聚众联“八大王”,与高迎祥汇合,拥众达二十余万,自陕西入山西,掠河南、扰湖广,及四川东北境。克敌有功之两员大将张道浚、曹文诏均被谗劾罢去。大学士温体仁告山西巡抚吴甡曰:“流贼癣疥疾,勿忧也。”可见朝廷态度之一般。时(1635)各路流民大会于荥阳,老回回、曹操、横天王、混十万、射塌天、过天星、九条龙等十三家七十二营(从十三家名称,可知其文化程度),决议分头四窜。李自成独主联合对抗,自是始崭露头角;且他与十三家约定,“所破城邑,子女玉帛唯均”。高迎祥与张献忠东下,攻陷凤阳,将朱元璋的父陵焚毁,高迎祥自称“古元真龙皇帝”。陷“皇陵”时,张献忠得小宦官善鼓吹者,李自成求之,张献忠不与,两人始交恶。从此高迎祥与李自成北回陕西,张献忠留江南。思宗九年(1636),高迎祥被擒,磔死,李自成袭称闯王,与张献忠同为民变两大势力。
从此时起,李自成独当一面者凡九年(1636—1645)。史称他“高颧深䫜,鸱目曷鼻,声如狼,性猜忍”。他部下网罗了两位河南举人,一是李信(父曾为尚书),曾出粟赈救饿民,民感激之曰:“李公子活我。”投李自成后,改名李岩。李岩劝李自成:“取天下以人心为本,请勿杀人,收天下心。”又分散所掠财物济饥民,受惠者杂呼“李公子活我”,分不清是李岩或李自成,以此提高李自成的形象。李岩复创“迎闯王,不纳粮”的口号,“使儿童歌以相煽,从自成者日众”。李岩善用心战。另一举人牛金星为李自成建制度,立官守。得此二人后,李自成以一求食之驿卒,觊觎皇帝的野心油然而生。
我们都习于将张献忠、李自成并称,似乎两人是一类人。细读两人的传记,确有若干共通之习性,如残忍嗜杀、气度不恢宏等,为争一个善鼓吹的小宦官而交恶,即可见两人的度量小。不过李自成确有一些行为与张献忠迥异。史称“自成不好酒色”,三餐皆“粗粝”,与士卒共甘苦;“每三日必亲赴教场校射”;兵临其故乡米脂时,遗金与知县,“令修文庙”等;均非张献忠所能及。他的军令“不得藏白金,过城邑不得室处,妻子外不得携他妇人,寝兴悉用单布幕”。这种军队,自能受到百姓的欢迎。思宗十六年(1643),李自成先取陕西东部,攻占西安,改称西京,“兵所至风靡”,占领陕西全境,兼及兰州,建国号曰“大顺”,自称王,设官封爵。
次年(1644)元月,李自成率步兵四十万,“马兵”六十万东向攻山西,军令严整,严禁犯民,“纵马腾入田苗者斩之”,明之各地方官“多望风送款”。三月十七日大兵临北京,京师城外守兵全投降,“京师犹不知也”。因思宗信用太监守城,“百司不敢问”。思宗最宠幸的太监曹化淳于十八日夜开彰仪门,李自成入北京,次日思宗自缢于煤山,明亡。李自成封思宗太子为宋王,并为被思宗砍杀未死之长平公主疗伤,释放刑部及锦衣卫的囚犯,明廷百官四品以下皆受职如旧。至于明之勋戚、文武大员八百余人,则送至军营拷打,逼彼等将贪污所得之财富献出。山东、河南等地,亦望风归顺,李自成遂称帝,时已奄有黄河流域各省。若非吴三桂引清兵入关,他可能成为朱元璋第二。
李自成败于清兵后,逃归西安,途中听信谗言杀谋主李岩。次年(1645)清兵陷潼关,李自成南逃至武昌,尚有众五十余万,为清兵所击,或降或逃。九月,李自成率二十余骑略食山中,为村民所困,遂自杀,或曰为村民所击杀。牛金星逃逸。
延安人张献忠原为士兵,犯法当斩,逃亡为盗,与高迎祥等流窜各地。他曾投降明将两次。第一次是向总督洪承畴投降(1630),不久叛。他的部众作战的实况是:“率众无专主,遇官军,人自为斗;胜则争进,败则窜山谷不相顾。官军遇贼追杀,亦不知所逐何贼也。贼或分或合,东西奔突,势日强盛。”第二次投降明将熊文灿(1638),张献忠为左良玉“所创甚,不能战,大恐”,乃请降。次年张献忠叛,在长江中下游四处劫掠,蹂躏百姓,屠戮宗室(朱元璋后代)。两年后在信阳再为左良玉所败,受伤而逃奔李自成,李自成本欲杀之,罗汝才以为不如“留之使扰汉南,分官军兵力”,乃阴与张献忠五百骑而纵之。此后张献忠流窜南直隶、湖广等地,糜烂地方,屠戮百姓。他陷武昌(1643)后,男子十五至二十者全部编入部下,其余尽杀之。长江浮尸蔽江,“踰月,人脂厚累寸,鱼鳖不可食”!次年他入四川,破重庆,陷成都,时南明福王已无暇西顾,张献忠遂在成都称“大西国王”,据有四川。1646年,清兵入川,擒献忠,斩之。
张献忠在四川屠杀的记录骇人听闻。据称他“黄面长身虎颔,人号黄虎。性狡谲,嗜杀,一日不杀人,辄悒悒不乐”。他宣布开科取士,应考者会聚之后,他却尽杀之,遗下笔墨堆积如丘冢。卫军十之九皆被杀,成都的百姓全遭坑死。他又创生剥皮法,皮未剥完先死者,刑者抵罪。其都督张君用等数十人皆因杀少而被剥皮,并遭屠全家。“川中民尽,乃谋窥西安”。他死后,四川城市无人烟,少数百姓逃入深山,“草衣木食久,遍体皆生毛”。
明代在众多生性稀奇古怪的皇帝、鄙劣不文的太监、贪渎弄权的大臣、扰攘盗名的士人等因素相互交织、倾轧攻讦之下,以至于腐烂虚弱,哪经得起流民的棒打拳击。流民对腐烂虚弱的明廷,可以横行无忌,有如摧枯拉朽,但一遭遇关外新兴的势力,就土崩瓦解,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