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少年时
平如
我的完整记忆起始于八岁那年,家里为我举行发蒙的仪式。
既然是仪式,首先是要拣一个好日子。发蒙那天,凌晨三点左右,佣人就来喊我起床。梳洗好到了厅堂,见那里早已经布置好,正面供奉着孔子画像,父亲母亲和发蒙先生端立在前。漆静夜气里,灯烛更显出庄严氛围,反让小孩子暗暗地有一种兴奋。但其实最让我欣喜不已的还数书桌上的文房四宝,全都换成簇簇新的。发蒙先生,我唤他王姻伯,他的大女儿是我嫂嫂。王姻伯是当时湖南最高法院院长,字极好。他捉着我的手在书桌前描红,写的是“上大人孔夫子化三千七十士……”我的手被先生攥得很痛,却在这场面下不敢出声。
按照规矩,发蒙时用的笔和刚刚写下的字立刻被小心地收藏起来。礼毕,客厅的一旁早已备下酒水肴馔,现炒几个家常小菜,饭菜的热气好像是专为了要将方才的肃穆消融才有的。吃完,先生便牵起我去上小学。走过寂静巷子的时候,天边晓色初绽,清晨清得凛冽。
上小学开始,家里便要求我每餐要给父亲母亲盛饭。家里人对我的教育,我最记得的有两样。一样是敬惜字纸,一样便是爱惜粮食。碗里不能有剩饭,更不能将饭粒掉在地上。“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那是我们举家迁至南昌的第一年。在南昌,父亲执行律师业务,我们住在陈家桥的一处房屋里,环境并不很好。但这房屋的背后却另有曲折。我有一个姑姑,是父亲的亲妹妹。姑姑嫁的本是富裕人家,却不知她托付终身的人原来体弱,嫁过去才一年余便带着初生的女儿守了寡。因为这样缘故,父亲对姑姑一直关照非常。我的表妹长到五岁的时候,逢到她父亲的忌日,入夜,家里摆起种种仪式招魂,带着她的一个佣人婆子素日里就有些生相凶狠,这时一面大喊:“去呀!看呀!你的爸爸来了呀!”一面突然将她往前面推去。小女孩禁不起这样一吓,从此竟疯傻了,后来虽也结婚生子,始终不能幸福如意。而姑姑有位极亲的亲属做着投资,姑姑就拿了八千块钱算是合伙,投资是否真的失利也未可知,只知道不能还钱了,便拿了南昌陈家桥的房子来抵。姑姑得了这处房产也无法打理,便请父亲来租下。我们就是因此而在南昌住了八年。
我母亲跟我说过的话,我真切记得的已经不多。但这句“耳朵背,后颈窝”的声气却犹在耳。
每天晚饭后,我和弟弟两人都会去母亲床边听她给我们讲故事,家里我们两个孩子最小。母亲讲的故事多是些有教益的古代故事,比如闵子骞芦衣顺母,比如“六尺巷”的故事。而我始终记得,母亲讲到闵子骞劝父亲不要休逐后母——“母在一子寒,母去三子单”时脸上浮起的动人表情,还有她解释起“六尺巷”中那首小诗最后两句时的笑声。
我的故乡是在江西南城。南城在古代亦属豫章郡,汉高祖刘邦时候就已建制。盱江北流,贯穿老城,河西傍水起了城墙,设东南西北四座城门。城中有东南西北四条街,西街最长。我的家在北街上。河东便算城外,所以过了太平桥,风景人事都要寥落些。县城内外水络细布有如叶脉。环抱县城的翠峰迤逦深秀。环山中有名的数麻姑山和从姑山。宋人有诗咏:
小麦青青山一曲,江南千里伤春目。
盱母江头唤渡人,遥指麻源第三谷。
凭诗意来看,家乡的风致恐怕从宋代以来便大抵如此,鸡犬之声相闻,舟人拥楫而歌,山水相连的千里江南想来也是这样代代如此。诗里的麻源就是麻姑山最大的山谷,相传是麻姑修道之处。麻姑是传说中的神仙,看起来不过是十八九岁姑娘,却自言已见过三次东海变桑田、海底复扬尘。因为有了这个传说,麻源在我眼里也好像有了一点天地宇宙的况味。
麻源于我还有特别的意义。麻源间有良田百顷,特产一种“银珠米”,又叫“冷水白”的。母亲曾以我的名字在那里买了田地。我从未亲至,据父亲说约有二十亩。麻源也是我祖父归葬的地方。母亲去世后,她的墓又葬在祖父墓的左侧,略小些。一九五八年时候,当地政府在麻源兴建水库,桑田真的成了沧海,这两座墓从此也消失不再。
南城普通人家的生活,亦是鱼米之乡自古而来的活泼热闹,祖父曾作小诗:
阿婿宁州买翠茶,阿姑渡背种新瓜。
小郎无事划船去,夜藓松脂斗铁叉。
故乡四季分明。昔时禅师说“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小孩子心上本无闲事,逢到节日,就真的是人间好时节。只要是过节,无论是清明、立夏、端午,还是七夕、中秋、重九,菜肴也总比平常丰盛些。这大概是小孩爱节日更重要的原因。
南城立夏时节有个“撑夏”习俗。撑夏撑夏,气力加码——这里的“撑”南城人读第四声,方言里就是硬塞进去的意思。到这天,大人就嬉笑着告诉我们:“你们放开量吃,今天是撑夏,过了今天,就不许吃太饱了!”立夏之后,天气渐热,饮食也逐步减量且趋于清淡。作为一个分界线,除了大吃一通外,南城的立夏还有称人习俗。在我家,每年这天要借一杆大秤来,由烧饭大师傅老敖和洋车夫荣发二人撑着,给我们这些小孩子——包括我、三弟、庆曾、绍曾等称一称体重。等夏季结束了再称一称,并没有明确的目的,所以我猜想是夏季里吃得少,体重变化大,又容易生病,称个体重好做保健方面的参考?女孩子可不必称,侄女韻琴就能免此手续。
端午时节,据县志记载,太平桥畔当年是有龙舟竞赛的,场面好不热闹,可惜我未曾亲见。端午节的碱水粽倒是印象颇深。我家习俗是早饭吃点别的东西,到了午时才吃粽子、熟鸡蛋和大蒜头。碱水粽是用稻草烧成灰,拿来置糯米内,打紧煮烂后,个个模样粗壮,颜色淡黄,以红糖蘸食,妙不可言。我和美棠小时候都食惯了这种碱水粽,来到上海后,数十年未尝此味。直到二○○三年,偶然在家附近的“杏花楼”看到有碱水粽出售,忙买来与美棠一起品尝。但究竟觉得咸性不足,滋味与糯性不及家乡的好。
每至中秋夜里,家里便在天井处备上方桌,围上大红桌围,上供香烛果品,主角当然就是月饼。南昌的月饼薄而稍扁,一般都有饭碗口那么大,更大的也有。饼的馅子是冰糖、红绿丝、核桃和瓜子碎末。饼的表面撒白芝麻,其上再以黑芝麻写个“月”,若是更大的月饼,就写“中秋月饼”四个字。硬而甜,自有其特殊味道。
小孩子最喜的是过年。早在过年前一个月,家里就开始忙于准备。先是买鱼买肉做成咸鱼腌肉。备菜、洒扫以外又要给各人做新衣裳。我和弟弟都制绸面长袍,多为深蓝色或绿色绸子,都是正色。
腊月二十四就是小年了。二十三日晚间,点亮香烛,父亲带着哥哥和我、弟弟等人向灶神菩萨行作揖礼,打爆竹,并将一些剪短了的稻草混合着谷子撒出去。因为据说灶神菩萨一年到头都在厨房办公,观察我们的所作所为,直到此时,他要骑着马到天庭去跟玉皇大帝“述职”了。这些碎稻草和谷子是给他老人家的马儿在路上吃的。这个仪式也很隆重,大人们在撒稻谷的时候嘴里还要不断喊:“啊……噜噜噜噜……”——这还是在招呼马,叫它吃饱了好上路。
至于奉给灶神老人家的供品,有一样必不可少,就是家乡的饴糖。饴糖用米制成,又甜又黏。灶神吃了这个据说嘴就甜了,汇报工作的时候就尽说我们好话了。尽管这样,我们还是怕他不记得这一点,特为在他的神像左右又贴了一副对联作为提醒,叫做:
上天言好事
下界保平安
二十四日是小年了,各家素肴祭祖。经过半个多月来的忙碌(称为“忙年”),准备工作终于大致就绪,可以开始享受过年的快乐。小孩子就更别提了,这样新年快到、目前却还没有到的关键时刻,确实就是他们过年最为快活的时刻。照例,小年这日我们小孩子几个每人要吃一碗“索粉汆肉”。“索粉”就是线粉,“肉”是肉丸。线粉和肉丸放到沸水里,火候一到立刻起锅不致其老,做法简单但是味美。这索粉汆肉也是我对小年最要紧的记忆。
说来得意,在南昌的几年里,一般人家总是年三十夜里过年,可我外婆家却是二十七日过年。据说外祖父杨仪臣在南昌是客籍,上代是广西迁来的,故在南昌并无宗族祠堂。而外婆家在二十七日过年,我猜想许是广西某地风俗。怎样都好,对于我们小孩子来说,一年能过两个年,就是最大又最特殊的享受。
二十七日一早,母亲和我及三弟三人就换好新衣,喊上两辆人力车——一辆总是老余,另一辆由他去叫熟人。外婆家在南昌西书院街八号,这里从前是宰相府,外婆家只买下其中的三分之一房屋,然而已经极大,足有十三进,外婆住在正厅东面的正房里。拜了年,压岁钱都由母亲代收代管,我们身上放着两三块银元已属心满意足。三弟和我拜过年后就是到处玩耍,或在年哥房里看他的《小朋友》杂志,或到外婆房外东侧的小花园里做游戏——比如摧折些园中草木扎成草屋,再把个唐三彩的瓷马给赶进草屋里……有时,母亲喊我们进去吃点心,吃好也还是继续玩。
晚上就是二十七日的年夜饭了。外婆从不出来同我们一起吃,她在自己房里有另外的菜色。我们和舅舅舅妈等人在正厅后边摆一张大圆桌吃。十舅会把一块红烧肉夹到我碗里,一面说:“平儿吃呀!这是‘大块文章’。”原来李白有“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大块”本来是指大地,这里则戏指大块红烧肉也。吃了“大块文章”,对面十舅母起身挑起一长串粉丝也送到我碗里,一面说:“平儿呀!要常(长)来常(长)往呀!”
吃罢年夜饭,大家去后面大厅祭祖、各家团拜。所有的屋里这时都点起了宫灯,大厅里更是灯火辉煌,香烟缭绕,祖宗神龛和手绘画像前点起了巨型红烛,满满挤着各房舅舅舅母、阿姨姨夫、表兄表弟,个个是盛装。供桌上除了三牲外,还有一甑热腾腾的红米饭,饭上插一把戥子。其他便是些花生枣子桂圆类的小食品。而后祭祖开始,敲铜锣、放鞭炮,响彻屋宇。印象中,外婆家的一年就在这样的明亮和灼烁中落幕。
除夕终于到了。写春联是父亲的事,除夕写了,初一大早贴出来。父亲爱在大门上写一对:
神荼
郁垒
这是两位门神的大名。一切妖魔鬼怪啊,只要看到这两个的赫赫威名,马上就望风逃窜无影无踪,颇有镇宅之效。进得中门又是一对:
诸葛一生唯谨慎
吕端大事不糊涂
最后一进房上贴的是父亲最爱写的一副春联:
天增岁月人增寿
春满乾坤福满门
就这样,从天界人物到历史人物,最后关系家门福祉,好像越往里越见人世的温馨。
吃年夜饭了。全家人聚成一大桌,上座是祖母,然后顺时针方向依序是定姐、母亲、我、三弟、父亲、庆曾、绍曾、大嫂、韻琴、大哥。菜肴无非是鸡鸭鱼肉,而我独爱一道“薯粉肉丸”。要说做法却也简单,不过是用木薯粉拌了肉糜,调味后捏成金钱饼那样大小的丸子,略略压扁,置蒸笼里蒸熟,然后连着蒸笼一起端上桌。我喜欢它丸子鲜香而有韧性,又毫不油腻,真好吃。每年上这道菜时,大人们早就下桌休息聊天去了,只剩下我们一班年轻人争食。这薯粉丸子啊,蒸熟后黏性好,就和蒸笼竹屉黏在一起,不那么容易夹起。定姐心灵手快,一夹一个已经到嘴。但有一次,她箝着一个丸子正要取出,可奇怪怎么也夹不起来,所以一个发力,结果听得嘣的一下,筷子生生撬断。原来是她把筷子探进了蒸格下面,她的筷子又不敌那竹格坚固……只好等第二笼罢。后来在上海,我同美棠说起薯粉丸子,她亦喜食,我们便买齐原料合力试制。但大约我俩都缺少厨艺天赋,做出来的丸子只得些许相似处,究竟不如大师傅做得好。
平时我们小孩子禁止玩牌,唯独过年之际,打牌不但可以,父亲还带头坐庄,更让我们兴奋得不得了。年夜饭一吃过,定姐马上招呼佣人收拾碗筷,桌子一好,她就去书房叫父亲:“好了!好了!快来推牌九呀!”父亲便笑嘻嘻地出来。他是庄家,坐在上首。全家人都到齐,父亲右首是大哥大嫂一家,祖母也坐右边,定姐拿牌看牌;左首是母亲、我与弟弟,我来拿牌看牌。于是父亲拿出早预备好的二十块大洋,并换就了一把小角子放在面前台面上,看起来好大一堆钱。我和三弟算合伙人,把问母亲讨来的两块大洋压岁钱放进一个马口铁制的香烟筒里。为了讨个吉利,我特用毛笔在筒上题了“赚钱筒”三个大字。
父亲的书记员余仲阳,我们喊他余仲叔的,还有烧饭大师傅、黄包车夫、三个女佣、大嫂用的奶妈……大家这会儿也齐来凑热闹,他们就立在自己认为可靠的一方后面,下几个钱小注碰运气。定姐素日机敏灵活,佣人们都相信她一定能赢钱,她的身后总是站了最多的下注人。玩牌最高兴的时候是遇到庄家通赔。一片哄笑声中,父亲也微笑着把牌推开,一边开始理赔。有时赔了钱却没人来取,急得众人大叫起来。随后,见李妈急匆匆从房间奔出,原来她另有小事要料理,下了注便抽空回房做事,不料“剑外忽传收蓟北”,自是喜洋洋。
此刻上厅里电灯通明,大门亦是早早关好。所有人全神贯注看着父亲重新把那三十二张骨牌叠好推出桌面,再掷骰子看点数,个个不由地嘴里喊着“六下一”或是“五在手”。有时候,掷出去的骰子偏要和大家开玩笑,它就同踮着脚尖转圈的芭蕾舞者一般,支着一个角不停旋转。于是一时四下寂静,满桌人都屏息看它,直看到这小小骰子因为地心引力的关系实在不能再转,一头倾倒在桌上,尘埃落定,现出点数来。
父亲是永远的输家。因他赢了钱就绝不走,一定要把开庄的钱统统输光才告结束。若是钱已输光而时候尚早,他便再拿出十元二十元,直到输光尽兴。至于赢钱的是谁,我倒从未留心,只知道自己那个“赚钱筒”啊,是只有输钱的份。
过年前数日,家里必要炒几盆素食,分量都很足——一名“小炒”,是将笋切成细丝,豆腐皮一类素菜也一并切成细丝同炒;一名“骨子”,却和骨头无关,系豆干切成小丁,与笋丁同炒。初一那天,我家便不进荤菜。这倒不是要减肥,道理是初一吃了素,就代表一年都吃了素。而这两道素菜也实在好味,后来我同美棠说起,原来她也都吃过,也都喜欢,特别是“小炒”。断断续续地,这两道小菜可以一直吃到正月十五。
初一早晨,全家祭祖。父亲带头,后面跟着大哥、我、三弟、庆曾等人,排成纵队,每人手里一炷香,由最后面的大厅一直走到大门口,各人向四个方向捧香作揖——称为“出行”。然后将手中之香插在门前街沿、墙角之土地上。男人们总是要出门的,这一出仪式想来是在向四方神灵叩拜,请保佑他们在行旅途中舟车平安吧。日后我从军南北,又被命运安排在这里或那里,唯故乡是几十年未曾回,倚松山房也早已毁于兵燹。偶然念起当日插下的一炷炷香,当日的轻烟便是这样脉脉地散入故乡的清平岁月里,带着亲人目光一样的眷眷。
一九三八年的上元节,我忽地想要自己扎个狮子灯去参加灯会。
南城的元宵一般从十三日就闹起。郊野的农民组织龙灯进城,一路敲锣打鼓、踏歌而来,在县城里家家户户地巡演。城里的住户就在大门口放鞭炮“接灯”,鞭炮声炸响,龙灯就舞起来,而后便派发红包。
我那日买来竹片,自己破成细条,又买了细铁丝和彩色纸。然后凭着想象,用竹条扎了狮子头和狮子身,里面各撑一根粗些的竹竿,供人操作。狮子的眼睛我拿了两个手电筒用的灯泡,再把电池固定在狮子头里的支杆上。掌狮子头的人就要一手撑住灯,一手拿铜丝不时去接触两极,造出眼睛扑闪扑闪的动态灯光效果,这在当时可要算创举呀。灯的外面是先拿白纸糊了底,然后把绿色彩纸剪成长条形的狮子毛,一层层地粘上去。我从早上一直忙到下午五点钟,也兼着指挥调派三弟、大侄庆曾、外甥荣子和表弟细俚,不过他们实在还小,不算得力队友。眼看天色暗下来,狮子毛却还有小半没贴完。正在着急时候,母亲来我们房里喊我们吃饭,看见这等情形,马上前来帮忙贴狮子毛。母亲自来手巧,又总能在危难中帮到我。我还记得小学四年级时候,有一次学校布置了手工功课,而我偏忘记做,下午又要交,也是这样着急万分的时候。母亲见状,拿了张红纸来,并不画样,只用一把剪刀在纸上来回穿梭,一会儿竟剪下一幅兰花来,又嘱我“兰花是王者之香,你就题‘王者之香’四字吧”。这次还是多亏母亲出手相助,狮子灯总算告成。
1葡萄架 2祖母卧室 3姑母一家 4祭祖的堂屋 5父亲休息处 6父亲书房 7小花园 8石桌石凳 9木槿(木槿花晾干后,油炸可食,祖母非常喜欢吃。我也喜它清香可下粥) 10我写字画图处 11小厅(停放自行车) 12母亲卧室 13客厅 14父亲接待客人处 15藏书室 16我与弟弟的卧室与书房 17佛堂 18饭厅 19父亲书房 20厨房 21小狗名“幽默”(我家到广昌避难时,它留在家里日夜守候。日寇闯入我家,幽默向着鬼子大声吠叫,被鬼子开枪射杀) 22防空洞(为避日军轰炸,我们自己做了一个防空洞,四周用竹片包住,上面堆满泥土,里面备有长凳) 23水车(防空洞无法排水,只好用水车) 24墙外一条无名小巷。(后因祖父做了翰林院编修,巷子得名“学士巷”)
匆匆吃过晚饭,时间已近六点。我赶快分配任务:三弟撑狮子头,他为人机警灵活,正可担此重任;表弟细俚撑狮子身,他年纪和三弟差不多,个头也差不多。庆曾和荣子一人拿一根竹板条,一半破成两片,噼里啪啦地摇着,走在狮子灯前面开道。我自己则遁入人群,暗暗尾随,欣赏狮子灯的演出效果。
七点,天色暗,夜空晴爽。西街两旁的店铺无不是彩灯辉煌,人群密织,只留出一条道让灯队经过。锣鼓声和爆竹声越来越近,灯队鱼贯而来。我挤在人群里东张西望,眼看着龙灯、马灯、采莲灯、花鼓灯一一经过,终于等到今年唯一的狮子灯来了。庆曾和荣子挥动竹条开道,狮子的眼睛在后面忽明忽暗,很是有趣,交给三弟运作果然顺利非常。
我跟着自己的灯行进。转入北街,灯光渐渐稀下,人群也疏散许多。我们便也择几间大的店铺进去表演一番,喊几句吉利话。接灯的人按例当回赠些财物的,结果是,几番巡演下来,我们只收到四五对小蜡烛,钞票分文没有拿到——而我买竹竿、铁丝、纸张、电池还花去本钱数元,真真是一桩蚀本生意。
这年,我们自己家里也来了一条大龙灯,一行有十多个人更兼锣鼓和伴舞。龙灯在上厅翻舞着,爆竹脆响,烟火弥漫,灯光明灭,烛影摇荡。我沉醉在这带点硝烟气的绚烂里,心知年节虽好也终要谢场了。喝彩过后,家里封了红包送给他们,这龙灯便欢腾着又奔别家而去。
八岁以后,我们举家搬到南昌。十六岁那年,抗日战争爆发,南昌遭日机轰炸,难以久留。家里为避战火又迁回南城,我也回到南城的心远中学念书。
倚松山房是祖父购下的房屋。祖父芝祥公为光绪朝进士,授翰林院编修。我从未见过祖父,只进过他的书房,亦常听父亲讲他少时的苦读故事。书房墙上悬的一幅书法,字迹潦草,不能分辨上面写的什么,唯有落款处能识得“襄阳米芾”四字,而绢面早已成了酱油一般的深色,那种岁月的腌渍至今让我印象深刻。每年夏天,父亲又会从书房搬书帖出去晒,神情与姿态俱是恭谨。去南昌时,家里许多东西只能留着,但这些书父亲放心不下,选了宋本元本之类同往。每年太阳最炽烈的时候,天井里就铺上门板,上面摊满书和拓片。小孩子不懂行,只知道书是这世间的好东西。拓片也都很大,要展开再展开,方看见黑底白字,岳飞的大字就暴露在晴朗日光下——那是“还我河山”。
南城有两座古桥遥对,万年桥和太平桥。倚松山房离太平桥较近,太平桥最好的时候是夏天的日落。薄暮时江上风大,我常与同学三五人在桥头近东门处倚栏乘凉,聊天唱歌。祖父也曾歌咏这处风致:
太平桥下浪花浮,大富山头日未收。
一霁瞑烟沉树里,星星渔火出中洲。
十六岁的一天,我与往常一样在太平桥头吹风,忽然抬眼望去,看傍晚的天光瞬息幻变,从姑山就静矗在这旖旎的绯红色流光中。又低头看脚下桥墩的尖角,只觉好像轮船削尖的船头一般,上游的江水挟着草木的碎屑滚滚而下,至此则被劈开为二,随后打几个漩涡,终于涣涣地去了下游。我看得神迷,就在这晦暗不定的天色里起了人生世界之思。其实也不过是常见的少年情志,却让我始终记得了这日。然后数十载人生倾泻而下,在美棠走后,我于二○○八年仲夏回南城,特地又到太平桥。当时倚靠过的木栏杆如今也和桥面一样砌了水泥。当时的桥头靠近东门城墙的地方有一座颇为高大的茶楼,周边聚集着人流和商贾,挑担的、推车的、背负的,而今人与楼俱往。然而抬眼望去,还能看见从姑山的形状与印象中少年时所见全无二致。低头看桥墩,桥墩也是旧时模样,桥下盱江水也仍是这样滚滚地来,被尖角劈开,再被卷入漩涡,最后淙淙流去,心下顿觉得安宁。山形依旧,流水澹澹,江月年年,星汉灿烂,原都不是为了要衬得人世无常的。
美棠
美棠和我早就因为家里的关系而知道对方,不过那时也只是很淡很淡的。美棠的故事,都是日后她有时同我说起小时候我才知道。
但说起来我们早年也曾遇见过两次——此景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我们各自是香梦沉酣的天真岁月,相逢也是惘然。
美棠刚到租界不久,有一次回老家南城探亲,再回汉口的时候经过南昌,就同家里人一起来我家做客。我记得自己拿了个不知道叫什么玩意儿的玩具摆弄给她看。那个时候她十岁。
我们从南昌回到南城住以后,美棠也跟着家里人来过一次,吃晚饭。
而那天我已提前吃好了晚饭,急急忙忙要发往五里以外的谢家祠堂。那里算是南城乡间,祠堂更是凉快。所以有阵子晚上我就不在家里睡,和要好的同学几人约好在那里乘凉聊天消夏。乡下路上没有灯,我要打个手电,走大约半小时的路。经过前厅的时候见到美棠。她那时候年纪还小,身量未足加上本就娇小,家里就在椅子上给她叠了小凳子,让她坐在小凳子上吃饭。后来美棠告诉我,她也记得我的:“你拿了个手电,照照照照照。”那年她十三岁。
我问过美棠,当时知道要和我订婚时的情形。她还记得当时表兄毛贻荪同她讲:“嫁给平如好哎!平如好看哎,平如的眼睛很漂亮哎!”
美棠家与我家算是世交。美棠的祖父白手起家经营中药,创起一间“毛福春中药店”,后来在南城买地买房,便与我祖父相识。美棠的父亲接管药店,谨慎勤勉,便又在老店之外开出新店来。生意多经营在福建与汉口,故美棠小时候倒是在汉口生活的时间最长。
因为主营中药店的缘故,美棠还险些闹出事故。她五岁那年夏天,因为自小质弱,岳母便拿了鹿茸给她吃。岳母并不懂医药知识,只知道鹿茸大补,不晓得它药性燥热,老弱体虚之人才可少量服用。美棠一个五岁小姑娘哪里挡得住?结果服下不久便通体发烫,口鼻出血,竟致不省人事。大夫问明情况,忙将美棠卧在泥地上,急嘱人取来河底淤泥涂布全身,再内服清热之药。数日之后美棠才终于缓缓苏醒过来。
又一次岳母煮了碗燕窝让小丫鬟端给美棠吃。美棠一尝,淡而无味,一抬手就倒进痰盂里去了。事情被丫鬟回报给岳母,气得岳母还跑来打了美棠几下,说:“我箝毛都花了大半天工夫!”她喜欢吃什么呢?小孩子都一样,爱吃油炸的、香脆的,不喜肥肉与蔬菜。她爱吃这些,便绝不肯吃别的,我的岳母又惟命是从,于是每餐都炸鱼煎肉,每一片香肠都拿到阳光下去照着看,一丁点的肥肉都剔除了才给她吃,蔬菜则根本不上桌。这样吃法,终于又把她吃倒了,因为上火的关系闹得咽喉发炎再殃及肺部感染。幸亏这次岳母思想总算有了进步,把她送到汉口一家外国人医院去就诊,得以很快复原。但直到她八十四岁时因肾病就诊上海华东医院,医生还能在X光片上看见她这儿时的病灶来。
美棠有个姐姐叫玉棠,幼年时候因为咽喉疾病误服了过量的珍珠粉而致哑,岳父母送她去聋哑学校读书和学习哑语。她为此是个很不快乐的人,除了上学就是待在家里,从不出去玩,也不愿见来客,对美棠更是总有几分嫉妒。这本是很堪怜的,可美棠年纪尚小,偏偏不肯相让,凡事要争上风。她俩同睡一张床,晚上姐姐就在床单中间比划出一根“军事分界线”,大家各睡一方,不准美棠越界。美棠也不是省油的灯,她们各自有个装零花钱的铁盒子放在枕头边上,每次姐姐上学去,她就偷偷打开姐姐的盒子看看里面究竟有多少钱,若是比自己少便无话说,要是发现比自己多,那便要去找父母吵闹,定要加到数目相等乃至超过不可。
美棠每回私自溜出大门去玩耍,玉棠就会去父母那里告状:她用右手掌心向下在腰部附近按一按,表示“妹妹”,然后用左手食指向门外一伸,表示“她又溜了”!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小姐爱财呢?美棠因为喜欢找点刺激,据说常常还会去偷点岳父的钱。夜深人静时分,她就从床上溜下来,赤着双脚摸到父母房中。她熟悉岳父挂衣裳的地方,毫不费力就把钥匙从岳父衣袋里摸出来。她也知道哪一把是保险箱钥匙,轻而易举打开保险箱——大数目的钱不动,就从边上一小叠银钱里抓上几个放进自己衣袋里,然后急忙关上箱门,撤回自己房间睡下。她只会开保险箱,关的时候就不懂得要锁。次日清晨,岳父对岳母说:“哎呀!真奇怪呀!我怎么这样糊涂,昨晚忘记把保险箱锁好呀!”她每闻之,就在肚子里暗笑不止。
再说过年时候,岳父按例会给姐妹俩各十块银元。但是美棠不依,定规要争多一些。岳父毫无办法,背地里只好多给十块银元摆平她。初一至初三,许多同药店有生意往来的人照例都会来拜年。岳父母叮嘱美棠待在房间玩莫要出来。但哪里管得住她?她伏伺在房间里,从门缝里一看到有客人到了前厅,立即就冲出去向人家拜年……客人们本也是有备而来,又知道岳父有此爱女,就纷纷拿出压岁钱来给她,少则两块,多则四块乃至十块。我算一下,过一个年,她想来可以赚上很不少。
美棠家门外弄堂口有家水果店,老板对弄堂内各家情况十分熟悉。她每天经过水果店,想吃什么就拿走几个,老板就把账记到他的“折子”上,月底去岳父号上结账。当时的商铺对长期顾客往往以此法。所以美棠煞费心机存下许多零花钱,其实是毫无用武之地,但她就是愿意存着玩,存着暗中和姐姐比,存着高兴得意。
美棠上小学了,在当时汉口一间教会学校,叫“辅仁小学”。岳父母不放心她单独行动,就用了一个比她大了五岁的丫鬟陪同。美棠在教室里上课时,从窗口看见丫鬟在校园里一会儿荡秋千,一会儿又溜滑梯,着实快活,心中十分羡慕,但亦无可奈何。放学后两人便一同回家。
据美棠说,这名丫鬟勇敢而机智。在回家路上有时会有些不知谁家的孩子来惹事欺负美棠,丫鬟每到此时便直接拔拳相向,打得野孩子们落荒而逃。
她天性聪慧又好胜,但是每次全班考试,始终只能落得第二。原来班上有位姓傅的女同学,比美棠大两岁,读书更是刻苦非常。美棠拿不到第一,为此耿耿于怀,多少年后同我说起,脸上还是带点懊恨之色。
十岁时候,某日她跑到岳父商号里去玩。账房先生正在写邮包,就问她:“你会写字吗?”她忙答:“会。”“那这个邮包你来写好吗?”“好!”于是她坐上专门为她架起的小板凳,就在众目之下把包裹上的地址全都填好了。众人乘机齐声夸赞,惹得岳父得意非凡,连说要让她把书好好念下去。
辅仁小学的校园里,以彩色地砖铺设了一条专门的路,其中再以另一色的地砖代表优雅步伐的落脚点——美棠每天课余就去这路上走来走去,以期长大以后也能做成窈窕淑女一名。
中日战争爆发后,辅仁小学迁往内地,也有些学生随校内迁。美棠的父亲不愿同汉奸与日本人做生意,乃关闭商栈钱庄,一家搬到汉口的法租界里生活,美棠则转入租界内一所私立学校就读。
起初,美棠一家是向一个贩毒致富的临川人租了一处房屋,但此人为人刻薄悭吝,时常要来视察房子,又挑剔说这里弄损了,那里折坏了。岳父气极,就干脆自己设计建造了一幢两层楼房——他用红砖砌成的围墙特别高,故屋里的光线与通风俱不佳;大门造得特别厚,上面加的铁锁链也格外粗。进了大门还设了一座小的照壁,这样即便平日偶尔进出时开门,从屋外也难见里屋情形。照壁的内面,贴了一个很大的“福”。外面战火连绵,一座砖墙便是建得再高再厚又能挡得这风雨中的时局几何?但他守护一家老少八口的苦心如此。
租界内生活费用昂贵,一担水都要卖到大洋两元。租界当局又规定,每日规定时间可用大龙头免费供水,但需排很长的队伍。美棠便叫岳父去买了几只大水桶,她跟着大水桶排队,又让佣人每隔些时间前去观察,看她排到差不多时候便来把盛满水的大桶拎回家。
在新的学校里,美棠认识了她顶要好的女同学,刘宝珍。宝珍的父亲精于乐律,做过梅兰芳的琴师,家里虽无实业,亦富有钱财。那时宝珍的父亲带着她的妹妹住在香港,宝珍则随母居于汉口。她的母亲颇有江湖气派,一个女子在汉口经营着一家旅馆——名为“铁路饭店”,又开一家跳舞厅,还开着一家百货商店,名为“云裳公司”。美棠和宝珍都在十四五岁爱玩的年纪,两人就常常跑到宝珍家的舞厅里去跳舞,把交谊舞跳得精熟。她们一同上公园,逛商店,进餐馆,看电影;又买同样的衣衫、同样的鞋袜,再着这同样的衣、同样的鞋一齐去照相。宝珍结婚后还常邀美棠去夫家萧家玩,后来令得萧家的老四对美棠颇有好感。萧母亦喜她聪慧秀媚,常找些借口要美棠帮忙做些简单的线绣联络感情,宝珍更巴不得此事成功。所幸,美棠对这个老四并不看中,岳父母也不想女儿嫁到外省。
抗战八年,岳父家就在租界里坐吃八年,家计渐紧。抗战胜利后,岳父一人重振旗鼓留在汉口做生意,而把家眷都送往临川。一家人雇一艘民船,把一些家具都带了回去。临行之际,萧母殷勤请美棠吃饭,问道:“以后还会来汉口吗?”美棠说:“还会来的。”次日清早,宝珍一人来到江边送别美棠。她倚在一棵树旁,和美棠互相挥手告别,八年形影不离的小姐妹就此分开。直到船只渐行渐远,岸上景物渐渐模糊不辨,美棠还看见宝珍立在岸边不肯离去。
这一年,美棠将近二十岁,岳父每赚了钱就寄回临川家里——美棠开始当起这个家。
在炮火声里我开始静静地想:这里也许就是我的葬身之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