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从军行
倭寇侵华日,书生投笔时。
毁家纾国难,大义不容辞。
封侯宁有种,捣穴好旋师。
功成儿解甲,宜室拜重慈。
——父亲临行赠诗
月明高挂碧云天,报国丹忱志亦坚。
亲老不需劳尔念,平安望寄薛涛笺。
——母亲临行赠诗
碎裂山河恨不平,东南处处有啼痕。
十年磨砺青锋剑,壮志何愁事不成。
——平如自题
一九四○年,抗日战争进入第三个年头。我在心远高中念到高二,时年十八,渐渐懂得国恨家难。这年七月,中央军校十八期一总队正在上饶招生。我遂与同学D君、L君、R君征得父母同意后,一齐前去报考。
一行四人先至上饶,住在当地一家老字号中药铺——德长怡。店主老伯是D君亲戚,待我们亲如子侄。我们食宿都在店中,住了有一个月光景,终于迎来了军校的考试。
考试为期两天。第一日实为体格检查,量身高,测体重,听心跳,看五官,查色盲。第二天笔试,上午国文,下午数学,题目不难。中午发两个肉包子作午餐,当时的我觉得相当满意。
过了个把月,中秋节将至,我在家门口收到了军校的录取通知书。一问之下,D君和L君也录取了,唯R君因视力欠佳而被淘汰。
我兴致高昂,马上着手做起出发准备。先去裁缝店定制了一个超大的童子军式绿色帆布背包,还特意在背包靠背的一面用白布设计制作了四个美术字——“长征万里”,寓意好男儿当乘长风破万里浪。又买了手电、防风眼镜、一些日用品和两百张明信片,以便随时寄给家里。母亲给我准备了羊毛毯和随身衣物,父亲给了我二百元旅费。临行,母亲说要留个影作纪念。父亲和母亲都作诗赠我,我亦作一首自勉。就这样,我出发了。
就在将要赴上饶报到的时候,L君被家人劝阻再三,最终决定不去。D君与我二人搭上一辆装满子弹箱的军车前往鹰潭。这司机因喝了点酒,在中途被宪兵检查站的人批评,心中颇有不满,开车时愈发东倒西歪起来。就在距离鹰潭还有三十里的地方,突然车身就向右翻倒了。当时我坐在车的左侧,D君坐在右侧,车子一倒,他就被压在了子弹箱的最下面,吃了大苦头。我却压在子弹箱上,只擦破一点皮。D君精神至此大为受挫,到了上饶后决定不去了。于是到最后,只我一人去了军校招生办事处报到。
抵达上饶,为等候浙江金华和安徽屯溪两个考点的同学,我们在上饶市区外的一个大祠堂里集中,住了又有半个月工夫。门前的土坪平日供我们开饭,溪流在侧淌过,我们在那里洗漱。不过,大部分时间我们都上街去游玩吃喝,很少回来吃包饭老板做的滋味寡淡的大锅饭。
九月下旬,我们正式出发了。按规定,通铁路的地方我们可以搭火车,但只限于货运火车;如遇公路则必须步行。我们搭火车到达湖南株洲那天,正逢夜雨滂沱。我睡在一节装满大木头的车皮上,用一块黄色的油布遮盖着毯子,因为心里觉得新奇有趣,睡得十分香甜。
当时的湘桂铁路只通到广西宜山。从此我们即开始步行前进。我们这批学生约有二三百人,由一个姓周的军官带队,出发前按照大家自己的意愿编成小组,每组推举一人为组长。姓周的与小组长联系,通知次日的宿营地,隔个两三天发放一点微薄的伙食费和草鞋费,自己则买了一辆新的自行车,骑上就跑了。各组派一个“打前站”的先走,为的是给自己小组安顿睡觉的地方并张罗饭菜,其余的人就三五成群自由前进。
两百元的盘缠很快被我用尽,没办法之际,我只好摆摊卖掉了羊毛毯和手表。
到了贵阳,一日,我打前站去一户人家厨房里做午饭。说是要做饭,却完全不知从何下手。年约四十的房东太太见状忙上前来,抢过我手里的家伙开始烧饭。我看着她放米放水,又用一个小陶瓷钵盖好,然后抓起茅草点燃了放进灶里,一会儿大火,一会儿小火,一会儿又灭火来焖。我谢她,她却怔怔地看着我说:“我的儿子跟你一样,也到军校去了。”
四个多月以后,在一九四一年二月六日,我们终于到达了成都校区,一个人都没有少,和全国各战区招考的学生一起,共约两千人组成了十八期一总队。
为期六个月的入伍生训练开始。大家被剃了光头,我编入步兵队,在郊外草堂寺训练。
十八期一总队共有六个步兵队、两个骑兵队、两个炮兵队、两个辎重兵队和一个通信兵队。入伍期满后根据大家意愿分科。我仰慕拿破仑,报炮科。然而炮科报名的人也多,所以要考解析几何、三角函数等数学科目。我数学可不好,但背功好,便把考前复习资料里的题目背了下来,果然考试考了一样题目。这样,我如愿考上了炮科。
一九四三年二月,十八期一总队就要毕业了。就在这个时候,我接到了母亲已于一九四二年秋过世的家书,悲痛难抑。在毕业志愿报名册上,别人都选择装备优良的部队,我只选择了第一百军,它驻在江西永丰。无论如何我都要先回家一趟祭奠母亲,以后再上战场杀敌,则战死无憾。
我依计划先回了南城,与三弟去麻姑山中祭拜母亲。逗留半月后即赴一百军报到,此时一百军已在湖南浏阳。
一九四三年十一月,常德会战,一百军奉命前往解围。某日,抵达益阳附近的金兰寺,在一个祠堂稍作休整后即前往三四里路之外的战地。四周机枪声越来越迫近,我们进入阵地后立即向日军占领的山头发起攻击,双方激烈交火。直到下午四五点钟,枪炮声稍止。我排里一个送饭的炊事兵见平静无声,便到阵地山头前探头探脑向对面山头窥视。只听一声枪响,他被日军的狙击手开枪击中脑袋,当场倒地阵亡。我只记得他姓任。
这是我第一次与日军作战。
一九四四年六月,衡阳会战,一百军奉命前往解围。部队行进至距衡阳四十里开外的四塘,先头部队遭日军阻击,后续部队站在公路上原地待命。自上午八时起,一直等到下午四五点钟。烈日之下,我渐觉口渴难忍,便在身边的稻田里用搪瓷杯舀了满满一杯污黄浑浊的稻田水喝下肚,随即吃了两片生大蒜。倒也未有不适,只是这滋味一生难忘。
一九四五年夏,湘西会战。
战事起于四月九日,止于六月七日。四月十九日上午,我在一个名叫“鱼鳞洞”的山上看见对面山上有大股日军正在向芷江方向前进,有骑马的,有坐轿的,还有坐滑竿的,距离一千公尺左右,在迫击炮的有效射程之外。于是我违反操作规程,将两门炮架到阵地前的山坡上,直接瞄准敌人突然发射了一百多发炮弹。只见对面山上黑烟直冒轰轰巨响,日军猝不及防,因摸不清我方有多少兵力而只能躲避,无法还手。发射完毕,我即把两门炮带回山后,在一间小民房里休息。到了晚间,对面山上一个老百姓跑来向我们报喜:“上午的炮打得好,打死打伤鬼子总有七十多个,里面还有一个‘大队长’啊!”
第二日上午,我又见日军在对面山上行军。当时年轻,我未加思索,便又在昨日阵地上架炮突袭。然而这次敌军已有准备,我们刚发射两三炮,日军的重机枪便扫射过来,小钢炮亦开始轰击。这次我们完全暴露在敌人的火力下,处境被动。我便下令拆炮卧倒。弹炮雨点般扫来,忽然一声惨叫,在我右下方十步左右卧倒的四班班长李阿水被炮弹击中,片刻工夫即牺牲。我抬头望天,见天空晴朗,云影徘徊,又驰目四面,四面全是青山。忽然,就在炮火声里我开始静静地想:这里也许就是我的葬身之地吧?有蓝天,有白云,有莽莽青山,死得其所啊。
敌人扫射一阵,见没有动静便停止下来,我们便向前跃进。敌人见有动静,继续开火,我们也随即卧倒。如此跃进数次,终于回到山顶,得返山后驻地。晚上,兄弟们带了铁锹,就地掩埋了李阿水。他也才二十岁出头,我记得是宁波人。“埋骨何须桑梓地,英雄到处是青山。”
过了几日,我们追击日军,一直到了观音山。日军逃跑时,会派小部队在最后面作掩护,我们追击途中,每遇要隘或丛林,往往会遭遇袭击。
日军撤退多在夜间,沿途把笔记本纸张撕成碎片丢在路旁,以便落在后面走散的兵士沿此路赶上大部队。我们追击时,亦追随这些线索。
追击途中如果路过村庄,总会闻到恶臭。因为撤逃过程中,日军粮食渐尽,路过村庄便杀牛作为口粮。牛的残骸在酷暑之中很快腐烂,恶臭难闻。
那日上午九时许,部队对观音山发动攻击。日军在山顶留有小部队。我在对面山上架好迫击炮,距离不到二百公尺。先炸山顶。半小时后,步兵登山,我延长射程,阻断敌人后路。
山势陡峭,登山殊不易。直打到下午五时,三营七连二排的赵排长一人率先登上山顶,一手就抓住眼前那个日军机枪手的枪杆子。这时机枪手左边一个步枪兵立刻向他开了一枪,子弹从他头侧擦过,将他击倒在散兵坑里。当时如果能有一顶钢盔他就不会牺牲,然而我们的官兵装备太差,有的都只是布帽。
五六分钟以后,我带着迫击炮排也登上观音山顶。日军已溃逃,狭窄的观音山顶空余几个散兵壕。壕中有一具满脸髭须,胸毛袒露的日本兵尸首。地上满是弹壳,山头左侧躺着赵排长,脚边即是敌人尸首。我略一回顾,见此时千山环翠,万籁俱寂,硝烟未散,残阳滴血。但忙又急速下山,继续追敌。
一九四五年六月上旬,日军在湘西会战中败局已定,残部退至邵阳城内,坚守不出。
邵阳城西门外三公里有一处高山名“大山岭”,地势险要,日军在此筑有严密工事。六十三师一八八团追击至此受阻,对峙已近半月。七月上旬,军部命令一八九团派一个营攻击大山岭。我的炮排奉命作战,盟军“飞虎队”亦有二十架战机助战。
早晨六点,迫击炮进入阵地。八点,飞虎队战机来了,我方人员摆白板为他们打信号。战机开始投掷燃烧弹,又盘旋俯冲扫射。山头火光冲天,日军埋伏在工事中毫无动静。迫击炮连为步兵打前阵,我们先发了一百发炮弹,然后延长射程,步兵一个排三十多人开始仰攻。攻不上去。日军单兵素质很强,近距离射击更是做了充分准备。中午,我被请到营长处。原来他被上峰下了命令,说如果下午攻不下来,就提头来见。“小老弟啊!一定帮帮忙啊!”他吃着南瓜和咸菜做成的简陋午餐对我说。
直到下午四五点钟,山头还是未能攻下。远远地,我可以看见攻山的步兵里有十余人匍匐在山坡的草丛中,从中午至现在,有一位穿的还是从日军身上扒下的白衬衫。他们一动不动,早已阵亡。这时距离抗战胜利只一个多月了。
二○○八年,次子申曾陪我重回当年的战场,重新登上当年未能攻下的山岭,日军的战壕今犹在。我为当年牺牲的战士肃立献花,他们倒在这里,也许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也许没有人知道他们牺牲在这里。
此战过后,我们仍驻守邵阳城外。到八月十三日,消息传来,大家知道投下了原子弹。紧接着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一八八团亦派使者去邵阳城内受降。官兵们一片欢腾,老百姓组织起了大游行。
我们胜利了。
在遇到她以前我不怕死,不惧远行,
也不曾忧虑悠长岁月,现在却从未如此真切过地思虑起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