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问归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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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后不数日,出版社的人事科把美棠找去谈话,劝她能与我“划清界限”。美棠没有理会。

多年以后,美棠与我谈起此事,她说:“你要是搞婚外情,我早就跟你离婚了……可你又不是汉奸卖国贼,不是贪污腐化,不是偷窃扒拿,你什么都不是,我为什么要跟你离婚?!”

一九五八年的时候,长子希曾也只有九岁,却知道生活开始变得艰难。那时正值“大炼钢”,一日他路过外滩,见一群工人正在对着一堆钢铁敲敲打打,然后搬到马路对面。希曾停下来看他们做事,就有人问他:“你也想来搬么?”他点头。于是工人们就给了他一些轻小一些的钢件来搬。搬了一个上午,工人们给了希曾五角钱作为报酬。希曾回家把钱交给母亲,美棠询问后大惊失色,嘱他下次千万不能再做这样的事。

美棠自己为了补贴家用,却常找些临时工的活来做,甚至曾去附近自然博物馆的工地搬水泥。一袋水泥起码五十斤重,她也从此落下腰伤。

两地相隔,我和美棠从未中断过书信联系,孩子们稍大些后,也都与我保持通信。

六安汽车齿轮厂附近有一个小卖部,兼出售邮票。有一日晚饭后,我正有一封信要寄回去,摸摸口袋尚有一把钱币,懒得去数,便到柜台前问营业员买一张八分钱的邮票。付钱时候我掏掏口袋:一分、两分、三分、四分、五分、六分、七分!没有了!还差一分钱,营业员收回邮票,我也只好收回硬币,带着寄不出去的家书回去了。

五九年秋天,正值“三年自然灾害”。我忽得一种肿胀之症,下半身皮肤与肌肉好似分离开来,肿胀成氢气球一般,腿的直径总能有二十公分,不痛不痒,只是行走不便。医务室给我开了病假休息,却也无药可医。恰恰在这一天,我收到了美棠给我寄来的一瓶“乳白鱼肝油”。

于是这天早晨,当伙房照例扛来一桶红豆饭,并且给我盛满了一个大号搪瓷杯后,我把将近半瓶的鱼肝油倒在热气腾腾的米饭里搅拌,顿觉这红豆饭又香又软,滋味妙不可言,吃下去人也觉得舒服。一瓶乳白鱼肝油两天就被我吃得一干二净——肿胀症状竟也随之消失,完全复原了。

美棠因为常常感到腰痛,也曾到医院去就诊。医生开了药,一帖要花费两元六角。美棠一算,这样一个月就要用十二块多,哪儿来的钱呢?她也就不再去看病了。

岳母于女红方面特别擅长,五个孩子的破旧衣服都由她修整补缀,先以各色布料拼凑起来,再以靛蓝统一染色,整旧如新。有一回,乐曾穿了这样一件八卦衣去学校,结果引起学校老师的惊叹,特别把他带到办公室,让全体老师都来欣赏这精彩的“手工艺品”。

1运动鞋破了。脚跟处磨穿,有两个洞。

2首先取来一段粗铅丝,用老虎钳做四个宽约2厘米的骑马钉(A);再取一段旧板车外胎,剪成两个与鞋跟大小差不多的方块(B)。

3在后跟部,打洞,把两个骑马钉嵌入,然后用铁锤把钉子敲平,即成。

此法根据本人经验可延长鞋子使用期限四至六个月。

1长统新袜 2袜底磨破了 3用比较厚的碎布片修补之 4补过的袜子磨破了 5剪去破损部分,以线缝合 6成为中统袜 7中筒袜磨破了 8剪去破损部分,以线缝合 9成为短袜 10短袜磨破,可以丢掉了

1五十年代初的时候,列宁装是最潮的时装。我也曾购置一件,平时不太舍得穿,唯有逢年过节或召开重要会议时才被我征用为“礼服”。一九五八年秋,我到安徽后,美棠把衣服的毛领拆下,寄来给我御寒。

2五年后。

3十年后。我对这件列宁装做的是加法。一层一层补上去,最后用一条白色被单把它包住,再用一根粗线缝固,没有纽扣,穿的时候用带子一扎即可。这件衣服有三大功能——挡风御寒,这是本来用途;能防雨,因为超厚;睡觉时用它压被子,顿时被子里封闭暖和起来,因为几年补下来,这件衣服已经重达十多斤了。

4一九六八年夏,我离开土方队,调到六安汽车齿轮厂。这件衣服不再服役了,我把它折得端端正正留在工棚上平时睡的铺位上。临走时又对它多看了一看,为了严冬世界里它曾给过我的温暖踏实。

那时,每月发放一次“糕饼券”,美棠每到这天都会去买点苔条麻花给孩子们吃,那可是他们的最爱。麻花发放时间定于那天晚饭后孩子们做功课的时间,定量发放一人一根。

没有美棠的精心计算,我的经济时常陷入窘境。

六○年开始,美棠去黄浦区的街道生产组工作。因为心灵手巧,生产组里每逢学习,做记录、写总结都是她。有时遇到新的零件加工,也总是让美棠先去厂里学,学会了再回来教大家。做工常常需要两人一组搭档,大家都争着和美棠一组,这样完成的质量高、数量多,自己还好省点力气。生产组的小组长很信任美棠,每回生产组里有什么纠纷矛盾,总来找美棠商量。她待人和气,办法又多,组里其他阿姨也常来找美棠帮她们写材料或是家书。美棠每天中午匆匆回家一趟料理家事,给孩子们准备午餐,有空时便给我写信,也有时是给同事们写信——常常还要排队。

1美棠在生产组工作,每天中午匆匆赶回家给孩子们准备午餐。

2有时候,午餐来不及做,只好让他们“DIY”——五个孩子每人发一个小面团,他们自己做个饼吃。

3四子顺曾喜欢玩创意。轮到他做饼时候,他把面团捏成了一把手枪的形状,烘好了就成了一个手枪形状的饼。

4“不许动!”他拿着新枪很得意地指着哥哥的头。

5次子申曾一口就把枪管咬下去半根。

6持枪者示威不成还损失了午餐,嚎啕大哭!

因为我的缘故,家庭“成分”差。美棠在上海,面对的困窘不仅是生活上的。她说她记得有次因事去寻里弄干部范阿姨。找到她的时候,范阿姨正背向着她,美棠遂叫一声:“范阿姨!”就在她转过头来的瞬间,美棠见她原本满面春风的脸,因余光见着是美棠,瞬时变得冷若冰霜。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信不诬也。

六八年,长子希曾中学毕业。美棠急望他可以分配到工矿单位,既可以分担家庭经济重负,又能帮忙料理家务。然而学校工宣队坚持要把希曾分到农村插队,若如此,则不但不能帮助家计,反更需要家中接济。美棠苦求多次希望照顾却都无果。一天夜里,小红(编注:系平如、美棠女儿,韻鸿的小名)半夜里醒来,见母亲跪在阳台上望天祷告。她是实在无处求助了。

两天以后,学校工宣队被调走,来了一组新的工宣队。申曾得到消息忙告诉母亲,美棠乃匆匆赶去再次说明情况。新的工宣队长同意美棠的要求,将希曾分配至上海的无线电厂,或许真的是上天垂怜。

这些年来,美棠把家里的东西一点点变卖尽。孩子们从小坐在街边一把一把地散卖些珠石。她本有五对金手镯,是嫁妆,终于卖得只剩下最后一只。就要卖掉它的前一天晚上,她看着熟睡在身边的小红,心里觉得难受。为人父母永远想着要给儿女留下点什么,却终是什么也留不下来。她只能把手镯套在小红手腕上,让她戴着镯子睡了一晚。待到天亮再取下镯子拿去卖了。

六九年,申曾和乐曾被分配去江西插队落户。这时美棠已经变卖完了身边所有东西,家里值钱的只剩下一件羊皮袄子,就是当年她从我母亲遗物里唯一选中的物什。美棠很喜欢它,总想留着它老来也能防寒。但是两个孩子插队急需置办日用品。无计可施,只能把它也拿去当。她从新北门一直跑到老西门,拣了间出价最高的当铺,得了六十元。“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她的当票都存在一个铁盒子里,满满一盒,却早已无力赎回。

五十年代时,我曾经买过一张装卸灵活的小木桌。平时家里吃饭、美棠做针线、孩子们做功课都会用它。

转眼近二十年过去,孩子们大了,小木桌早就超龄服役。但他们对它修修补补,有的地方钉上铁钉,有的地方用铁丝缠紧,它还是摇摇晃晃,油漆斑驳。

申曾插队后,在农村利用便宜的人工和木料打了一套好些的家具送来上海,其中有一张八仙桌。小木桌无处可放,美棠让乐曾拿去换点钱。乐曾跑去一间旧货店,收购价两元。乐曾把小木桌交给店主,只见他漫不经心地把它往墙角一丢,颓然倒地,木架子歪在一边。乐曾心思敏感,见状凄然落泪。

我在安徽的头十年,都是在治理淮河的工地上。劳动方式简单而原始,完全不费脑子。为了给脑袋找点事做做,我把美棠寄来的英语书上一些词句抄写在小纸条上。冬天放在口袋里,夏天就放在草帽里。劳动间隙就拿出来读诵,可算是繁忙劳作中的小乐趣。

再后来有一阵子,我向内弟借来一把小提琴学。可平时若在工棚里练习会影响他人休息。于是想了个办法:我弄了一块长方形木板,上面画上琴弦和琴格的位置,平日晚上就在蚊帐里用这个虚拟提琴练练指法,到周日休息才去工地外练真家伙。

过年仍是一年里最重要的事。每年一次的春节回家探亲都是我最兴奋忙碌的时候,总是大半个月前就要开始准备。先请好假,再借钱,一般总要借三十元左右,好多买些东西回家。因上海有些东西不好买,或者贵,每回都和美棠商量尽量多带些,有糯米、花生米、芝麻、黄豆、瓜子、菜油、麻油、鸡蛋、咸鹅等等。出发那天,我黎明即起,先挑担去五六公里外的六安汽车站,坐车到合肥乘火车,出上海站后,沿河南路疾步回家——这两小时的路,就是回家的最后冲刺了。

到了家总得要晚上,全家人都高兴非常。岳母忙着在屋外的锅里蒸着咸鹅;美棠和小红在屋里加一只煤球炉,炒着瓜子和花生,炒得满室生香;孩子们一面吃着花生瓜子,一面就高声歌唱起来,我也拿出口琴给他们伴奏。邻居有位吴老太太,从我们家房门口经过时叹道:“这家人真好啊!”

半个月的春节假期过得极快。火车票已买好,次日清晨就要离家了。我只同意长子希曾和次子申曾送我去火车站。几个小的争着也要送,我没同意。争了一会儿,最小的小红忽然笑着说:“好!我有办法的。”

到了天亮时分,准备动身。我到里间去取那只大旅行包,却只觉有什么东西绊住了。细看之下,原来旅行包上绑了好几个铃铛,铃铛上又用一根绳子系在了小红的右脚上。我把铃铛和绳子轻轻解开放好,而小红还在酣睡。拎起包的时候,我再看了女儿一眼就和希曾、申曾走出房门,美棠也只让她送到家门口。

一九七九年开始,厂里开始流传起一些小道消息。比如原先户口在上海的人,只要家庭成员同意接收,便可以把户口迁回上海。但这样要冒风险:当时我们这些人在厂里已属正式工人,享有劳保和退休待遇,我每月寄回家的工资也是维持家计的主要来源。假使回了上海却不能落实政策,反而会让一家人的生活更陷入窘境。

就这样,我与美棠和孩子们反反复复地商量权衡,最终仍是决定离职回家。于是在一九七九年十一月,我正式向齿轮厂提出自动离职的申请,签下“保证以后决不回齿轮厂”的保证书。美棠和孩子们早在几个月前就开始为我回家后的政策落实四处奔波,收集消息、写信上访、要求复查。

我终于在一九七九年十一月十六日回到上海,次日报上了户口。冰与雪,周旋久。一周后,一家人去照相馆拍摄了一张全家福照片。那时申曾插队在江西没赶上拍这张照,就只能在画中把他补上。

等到上海市公安局发出撤销我劳动教养处分的决定书,回原单位恢复原来的工资和级别的时候,已经是一九八○年的十二月十九日。冬天正要迈入它最冷的日子,那么离春天也不再远了。

她对生活那样简单的向往,竟终不得实现,“他生未卜此生休”,徒叹奈何奈何。


五 十字街头七 君竟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