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君竟归去
彼时,我回到科技出版社,孩子们也都纷纷立业成家:希曾仍在无线电厂,申曾留在江西在中学任教,乐曾响应政策已回到上海,顺曾在医院工作到了第二个年头,韻鸿不久后更是结婚嫁人。
儿女们渐渐立业成家,孙子孙女也陆续出世。我们的生活虽清贫却祥和安静,每到晚上我在书桌前看书稿,美棠便歪在床上教孙女舒舒唱唱儿歌。我想起小时候去外婆家,也是这样的祥和安静。在外婆卧室里,我看见里面门楣上常年贴着一个红纸写的斗方——“福寿康宁”,老年人对生活的希求古来如此。
一九八二年六月二十日上午,我胸腹突感剧痛。美棠急陪我到瑞金医院就诊,次日确诊为急性坏死性胰腺炎,需要立即动手术。医生向家属说明病情,美棠吓得双手发抖,无法在手术志愿书上签字,最后还是由孩子代签了。手术很成功,但十七天未进饮食,靠灌注“生命要素”维持。到了第十八天,我虽有便意但因宿便干枯硬结而解不出。美棠遂以手指将硬块一一抠碎,我方得以排便。
夏天的早晨,我和美棠买菜回来,一起在房间里剥毛豆子。
我在医院卧床休养近一个月。美棠每日早上五点就去排队买黑鱼,回家熬成黑鱼汤。医院规定下午三点家属开始探望,她又急匆匆带着饭盒乘十二路到瑞金二路,走上一段路从医院后门进来,每天总是三点一刻左右。病房在二楼,每天快到时间了,我都到走廊上去望,那里刚好可以望见她手提着饭盒走过一条小径,直奔病房而来。一望见她,我又赶快回到病床躺好。三五分钟,就见她气喘吁吁地上来,一进来便着急地打开饭盒,汤还是热的,催我快喝。
这短短几分钟的场景,我一直都深深地记得。只如今,喝汤的病人还好好地活着,送汤的人却永远离开他了。
孙儿元元八岁时,有次黄浦区体育馆举办节目:海豚表演。我觉得机不可失,遂带了元元去看。演出散场竟遇大雨,我没带伞,只好背起孙儿在各个屋檐下东窜西跳,由体育馆一路狂奔回家。昔人含饴弄孙为乐,我今冒雨背孙,亦为一乐。平如时年六十六岁,美棠时年六十三岁。
美棠肾一直不好,最后终于确诊是糖尿病。糖尿病患者的主食最好是麦淀粉,因它蛋白质和脂肪含量低。但麦淀粉做起食品来却很不容易,它不像面粉那样具有黏性。乐曾对食品制作颇有经验,而且有耐心。他用热水拌和麦淀粉,小心地反复试验比例,竟把麦淀粉捏成了面团,又擀成了水饺皮。于是我们把蔬菜作馅,做了许多麦淀粉水饺,或蒸或煮,美棠很爱吃。
美棠怪我“什么也不会做!”
二○○四年,我因心绞痛入住中山医院,施行心脏搭桥手术。手术很成功,术后住院一周察看。儿女们轮流来院陪伴,美棠身体不好,他们不让她来,告诉她一切都好。可美棠还是不放心,第二天就让孙女舒舒陪她来院探视。亲眼见我精神很好,她才放下心来,又跟我谈了一阵子,才愉快地回家去。
再说家里的猫因为几日不见我,不肯走动,三四天不进猫粮。美棠又着急起来,对舒舒说:“不得了啦,阿咪抑郁症啦,你快陪她玩一玩,给她吃肉松吧!”直到我出院,回家那刻,美棠自不待说,猫见了我也又跳又叫,在我脚边“喵喵”地绕个不停。
退休在家时间多了,我便正儿八经备齐了颜料宣纸和一些国画教学书,在家临摹起来。每有新画成,先给美棠看——美棠的反应通常以哂笑居多。我初中时候念的南昌第一中学,听闻傅抱石先生曾担任过美术教员,可惜在我入学前已经离开。我曾跟美棠说笑,如果有傅抱石的指点,那一定画得比现在好,后来她就反过来拿这事来打趣。可她说得最多的,还是怪我早干吗了。
孩子们的生活渐渐转好,一年春天,大家相约一起去南翔吃小笼。美棠这时出行已需要轮椅,但她那天特别高兴。我们找了家干净雅致的店堂坐下,美棠胃口也很好,食毕又带她去了古漪园玩。后来直到她病重呓语,还提起过,要一起再去南翔吃小笼。
美棠所患疾病,需要每天进行腹膜透析。我去医院向护士们讨教了办法,又购齐了相关的设备,在家里每天给她做腹透。这样一做就是四年。
1透析液袋 2美棠坐的木椅 3我坐的小凳 4磅秤 5紫外线灯管 6消毒布 7废物篓
这是我和美棠卧室内的小卫生间,由于较易保持清洁,被我选作家里的“腹膜透析室”。腹膜透析准备工作如下:
将整个房间,包括天花板洗擦干净。用福尔马林消毒液向四周喷射。最后,用紫外线灯管照射三十分钟。务必保证无菌环境。紫外线灯管是女婿张伟德自己设计制作的。他去旧货市场找来有一定重量的金属圆盘作为灯座,将一根金属棒垂直固定于灯座上。再买紫外线灯管,固定在金属棒上。如此,则不仅节省空间,而且移动方便。
我向医院里的护士求教,让她详细教我腹透的工序,并画下她示范的手势。回家后就把求教笔记整理成表格,张贴在木椅后的墙壁上,看一步,做一步,不敢大意。
做腹透前,美棠和我都戴上发罩口罩,用消毒肥皂洗净双手。
透析液袋悬挂在浴帘横杆上。
美棠坐在木椅上。腹透时“灌入”一般需时四十分钟,而“引流”则不到半小时。为了让美棠坐得舒服些,我也曾买过带有靠垫、坐垫的折叠椅,以及帆布制或竹制的躺椅,但都不理想。或太硬,或太低矮,使腹腔的废液不易完全引流至体外,发生残留现象。最终还是用了这把木椅。
腹腔管和灌入/引流管的连结成功后,须用一块消毒布将连结处覆盖,置于患者膝部,加强消毒措施。
我操作完毕,也坐在小凳上休息。磅秤的碘伏帽和拉环则弃入废物篓。
1左手的无名指和小指夹住腹腔管,右手的无名指和小指夹住灌入/引流管,两管顶端均需留出2cm左右。
2两手的手腕向内旋转,使两个管的顶端互相靠近。
3左手拇指和食指将右手所夹的灌入/引流管顶端的出口拉环拔掉,迅速弃入废物篓。(此时内有螺纹的套帽已暴露于空气中)
4右手拇指和食指将左手所夹的腹腔管顶端的碘伏帽向内旋转后取下,迅速弃入废物篓。(此时呈螺纹状的腹腔管尖端入口已暴露于空气中)
5两手手腕再度向内旋转,使腹腔管的尖端入口近距离地对准灌入/引流管的套帽,并将尖端插入套帽,立即向外旋紧。
6此时,腹腔管和灌入/引流管已经连结成功,可以进入下一步工序(灌入或引流)了。
附注:在拔掉灌流/引流管顶端的出口拉环和取下腹腔管顶端的碘伏帽之后,必须尽快将这两根管子连结起来,以减少其暴露在空气中的时间,进而减少受感染的几率。
我完成这道工序的时间是四至五秒,四年多的操作中从未出过意外。
美棠初病时,有时讲话前言不着后语,有时则显得不通情理,性情乖僻。我总以为那是老年人性格上的变化,不足为怪。直到有一天,她躺在床上对我说:“去拿把剪刀来,这被子太大了,我要把它剪小一点。”我方才大吃一惊:她是真的糊涂了。也是那一刹那,我心里觉得一种几十年分离也从未有过的孤独。
又一日,家中只有我与美棠两人。下午五时许,美棠忽然喊起了舒舒(孙女舒舒此时仍在上班)。我告诉她舒舒去上班了,她并不信,进而起身一间间屋子找去。找不到,她便坐在客厅沙发上,说我故意把舒舒藏了起来。我登时觉得,美棠恐怕永远也不可能恢复她的正常思维了。想到这里,我不由绝望至极,一面打电话把儿女们都叫回来,一面禁不住坐在地上痛哭。
一天晚上,美棠突然说她想吃杏花楼的马蹄小蛋糕。家附近没有,我就骑车去更远的地方买。赶到店里已经很晚,幸好还能买到马蹄蛋糕。可等我终于把蛋糕送到她枕边时,她又不吃了。我那时年已八十七,儿女们得知此事无不责怪我不该夜里骑车出去,明知其时母亲说话已经糊涂。可我总是不能习惯,她嘱我做的事我竟不能依她。
又一次,美棠忽然向我要她的一件黑底红花旗袍。可是并没有这样一件旗袍——又或许多年以前她曾有过,此时忽在陈旧的记忆深流里“沉渣泛起”。我便找儿女们商量,是否找裁缝找布料重新做一件黑底红花的旗袍来,儿女们坚决反对。也果如他们所言,未等我放下此事,美棠自己就忘得一干二净,再也没提起过它。
一日傍晚,我在房里,她忽然叫我走近前去。我过去,她对我说:“你不要乱吃东西,也不要骑脚踏车了。”那个时候的她,看起来又似往常一样清明而理智。只是说完不多久,她又昏昏睡去,等再醒来,又是些糊涂话。
二○○八年早春,美棠病情日趋严重。终于入院治疗,但是时美棠神志不清,情绪躁动不安,呓语不断。医院里的人说,她一直在唱老歌,一首接一首。
医嘱须进行血液透析,但她不肯配合治疗,双腿时时要跷起来,致血透无法进行。大家想着找个什么来压住美棠的腿。女婿张伟德做事认真,他回家去找来一块上好的红木板,又把外面以毛巾层层包裹后盖在美棠膝盖上,这样她便也安静下来。
死生老病,或是在天,虽只是一块压腿的木板,我们仍希望它可以传递一点吉祥。
美棠病重后,精神很差,终日昏睡,有时醒来,思维也很混乱,会把身上插的针管全都拔掉,非常危险。没有办法,我们只好关照护工晚间要用纱布把她的手固定在床侧的栏杆上。每当我们探视完毕,刚刚离开病房,就听见美棠的喊声:“莫绑我呀!莫绑我呀!”闻之心如刀割。
我与美棠用图画和文字交流。
美棠晚年听力本已减退,平时依靠助听器,到了病重不再使用助听器时,我便多用文字与图画与她交流。有时她看了以后,似能有所反应。
有一天,正当韻鸿陪在她身边时,美棠忽然醒来,又好似得了一刻清醒。她对女儿说:“你要好好照顾你爸爸啊!”说罢便昏昏睡去。
二○○八年二月六日,是那一年的除夕。孩子们商量着把母亲接回家过春节。顺曾提前向医院里借了小床。小年夜那天,我们带她回家。乐曾把小床架在他的大床之上,床侧支起衣架和晾衣杆,挂满了她的针管。夜里他就睡在母亲的病床旁。我们和她一起在家过了春节,她仍是昏睡或是意识不清地吵闹。情况不好,年初八,也只能把她送回医院治疗。我们曾经一起度过那么多相聚时圆满、离别时期待的节日,从未想过会终有一个最后。
三月十九日上午,我到医院去看美棠,韻鸿在旁。约十点,忽来了一群医护人员对她施行抢救。起初她的眼睛闭着,后来偶然睁开,看了一会儿,也许看见了人群后的我。我见她右眼眶渐渐变得湿润,缓缓淌下一滴眼泪挂在眼角。几秒钟后,她又合上眼睛不省人事,任凭人们摆布。
十一时许,我见她安静地睡了,便先回家休息。
下午三点,顺曾和韻鸿二人匆匆赶回家中,取了美棠的几件衣服,立即接了我回医院。四点多我踏进病房,她昏睡在床没有反应。我握住她的手觉得尚有余温,然后便渐渐转凉。
美棠走了,神情安详。儿女们初徘徊在门外不忍进病房,唯申曾一直侍奉在侧,告诉我准确的时间是四时二十三分。
年少谈恋爱的时候,我们都衣食无忧。那时美棠便同我讲,情愿两人在乡间找一处僻静地方,有一片自己的园地,布衣蔬食以为乐。当时或只是少年人的浪漫。那时候我们也不知道田园牧歌里的旧中国已经走到了她的尽头,只以为我们可以像《浮生六记》里那样“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
人到中年,分隔两地,家计维艰。她又嘱我一定当心身体不要落下什么病痛,等孩子们独立了她要一个人来安徽陪我住,“我们身体好,没病痛,老了大家一块出去走走,看看电影,买点吃吃,多好”。她原是那样天真爱玩却也要求不多的一个人,两个人能清平安乐地在一起就是她操劳奔忙几十年里的寄望。
渐至晚景,生活终于安定。我得上天眷顾,虽曾两度急病手术,但恢复良好,身长康健。美棠自己却落下病痛,多年为肾病所累,食多忌口,行动亦不便。她对生活那样简单的向往,竟终不得实现,“他生未卜此生休”,徒叹奈何奈何。
二○○八年三月二十三日,美棠的追悼会在龙华殡仪馆举行,我挽她:
坎坷岁月费操持,渐入平康,奈何天不假年,恸今朝,君竟归去;
沧桑世事谁能料?阅尽荣枯,从此红尘看破,盼来世,再续姻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