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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无故乱翻书
上了初中二年级以后,渐渐脱离幼年时代的爱好,似乎有点开窍了。从前比较狭隘,仅仅限于《三侠五义》、《七侠五义》、《水浒传》之类的武侠小说,还乱七八糟看了好些笔记小说,包括《聊斋志异》。记得有一次作文我模仿《聊斋》胡编了一段鬼故事,老师写了句批语说:“你这学的是《聊斋》吧,以后不要学这种文章。”但是到了十三四岁,正是知识初开的时候,逐渐开始接触近代,看些杂志、报纸,和新出版的东西,慢慢有点开眼界了,对于时局和政治也关心起来。因为年轻,吸收也快,每次跑到北京图书馆,一次可以借五本书,差不多一个星期都能看完,而且看了又换、看了又换,知识扩充的速度要比成年和老年大得多。
记得有一套“开明青年丛书”(开明书店当时是很不错的,解放以后改组为“中国青年出版社”),这套书非常之好,大概有五六十种之多,所选内容都很精彩,比如丰子恺、朱光潜的书。丰子恺不只是美术家,或者文学家,而且介绍了许多新知识,好像你编一本几何学教科书,或者代数学教科书,并不见得你的几何、代数水平有多高,可是这本书本身有影响,给中学生念了就开阔知识。我从他那里获得很多知识,大大开拓了自己的视野,像《孩子们的音乐》、《近世西洋十大音乐家故事》,还有《西洋建筑讲话》,从古希腊的神殿讲起,读后我觉得非常满意。其实丰先生不是学音乐的,也不是学建筑的,都是抄日本的二手货,不过对我们来说却是新知。再比如梁启超的书,那时候我也喜欢看,可以说,我们中学时代很大一部分的知识来源都得自梁启超,其实里边很多是抄日本的,要用现在的要求来说,那是抄袭,不过不能那样看待他。那时候中国人没接触西方文化,第一个接触的就只能是抄袭,靠从日本转手。梁启超自己说:“未能成佛,便先度人。”他自己还没成佛,就先救别人。在当时,大家如饥似渴地需要这些东西,他知道一点马上就告诉大家,所以我们不能嘲笑他,就好像你不能嘲笑三岁小孩子一样。人的成长过程本来就是这样,那时候我们的知识正像三岁小孩刚刚学知识的时候,必然有这样一个过程,梁启超的思想非常敏锐,什么东西都往里搬,搬了我们就受它的影响,所以他的贡献不可忽视。
对一个学人应该有两种评价,或者说有两种标准,一个是学术研究方面,看他是不是有贡献,另外一个标准就是他对时代的影响。有很多人对时代的影响太大了,包括梁启超、胡适,他们影响了整个一个时代的风气,就不宜单从专业的角度来衡量。他们在某一个专业的研究上可以未必有多大贡献,可是他们对于整个时代的影响实在太大了,包括郭沫若在自传里都讲,他们那个时代的青年几乎没有不受梁启超影响的。梁启超的好多东西对我们那一辈的影响也非常之大,有好几篇文章我现在都记得,比如《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那是讲中国古代思想的,还有《中国历史研究法》,我们都读的。和梁启超一样,胡适的功绩在于他作为一个宣传家宣传新文化,可以说相当于西方的伏尔泰,他们都是领导一个时代风气的先驱,功绩是伟大的。其实我们对各方面的人才都需要,不光是大诗人、大科学家,我们也需要领导各个时代风气的宣传家或启蒙者,他们都是有贡献的。
我有一个同学关崇焜,家里是官僚贵族,父母两系都是尚书级的,入了民国以后,家当然也没落了,不过他们家的房子非常好,深宅大院一层套一层,而且藏书很多,我和关崇焜很要好,经常向他借书。他家里旧书特别多,二十四史一大套,我看不了,而且也不想看,他就推荐给我一套《清稗类钞》。《清稗类钞》是清人笔记,属于野史,记载的大都是清朝的真人真事,这就大大增长了我的历史知识,而且读起来挺有意思的,虽然都是文言文,可是并不难懂,所以一直到后来我都喜欢读野史,总觉得它较之正史更为人性化,也更真实。
除此以外,他还借给我许多新文学的书,比如冰心的散文、徐志摩的新诗。徐志摩的诗我很欣赏,他的诗上口,可以背诵,这是其他的白话诗比不了的。其实徐志摩的诗也是模仿,模仿英国浪漫派,可那时候对我们来说却是一个很新颖的东西。茅盾的书我不喜欢,是硬着头皮读的,因为那些小说的背景都在上海,写股票市场里多头、空头如何操作之类,我对那种生活完全隔膜,不懂,所以看着没有兴趣。巴金的文章我也不欣赏,一直到老我都不欣赏,觉着那些东西缺乏思想深度,得不到什么启发。可是鲁迅先生辛辣、讽刺的笔触却打动我,我对他那么冷酷无情地鞭挞中华民族的劣根性深有同感。解放以后大概我们的评论家们认为应该鼓舞中国人的士气,不能妄自菲薄总说泄气的话,所以对民族劣根性方面不再提及,一提就是光荣伟大、勤劳勇敢,一直到今天都有这个问题。不好的时候自卑自贱,好的时候就跳到另外一个极端自高自大,动不动把老祖宗搬出来,这不和阿Q心理一样?这是没出息的表示。我认为,一个人、一个民族的完善都需要正视自己的缺点,惟有如此才能真正鼓舞士气,才能真正进步,否则徒然助长虚骄之气,是没有好处的。
某些学术性的东西我也喜欢看,比如1937年春天,开明书店出版的《中学生》杂志里连载了顾颉刚先生的三篇文章,讲明末清初的三大家:顾炎武、王夫之和黄宗羲,让我大开眼界,没想到多年以后在历史所和顾先生认得了,文革的时候竟然还关在一个牛棚里。还有朱光潜的《给青年的十二封信》、《谈美——给青年的第十三封信》,似乎给我打开了看待世界和人生的又一扇窗口。记得他的第十二封信是《慢慢走,欣赏啊!》,他说,人生中很多挫折和不幸都是不可避免的,关键在于我们如何去看待。阿尔卑斯山奇峰峭壁,风景壮丽,可是很多人在游览时都是驱车前行,风驰电掣一转眼就过去了,所以路边就竖有一个牌子,写着“慢慢走,欣赏啊!”意在提醒游客要慢慢欣赏美景,不要走马观花。文中谈到,人生就像游览阿尔卑斯山,要经历无数的艰难险阻,我们应该好好地欣赏。
《天演论》我是后来才看的,那时候没有看过。严复是桐城派,他的文章完全是桐城派的笔调,非常难读,我读不下去,零零碎碎的听别人介绍,什么“物竞天择,适者生存”,那是转手来的。但是达尔文的进化论对中国思想界的影响非常之大,就连我们小时候童子军的军歌都是“不竞争,安能存”。达尔文的思想以及随后风行一时的实证主义思潮影响到胡适,胡适的思想缺乏深度也与此有关,他始终都停留在进化论的阶段,停留在实证主义,而且他批评别人也是这样说:什么什么人为什么还这样思想呢?是他没有接触到进化论的缘故。其实胡适接触到进化论,却被进化论束缚住了,处处都受了它的限制。林琴南(林纾)的《说部丛刊》我也看了一些,他也是桐城派,也是位文学家,可是他的文笔却很容易看。林琴南介绍了很多西方的文学作品,大概有两千万字,都是小说,商务印书馆出版,每本都不太大,一天就能看一本。
中国对西方有一个认识的过程,鸦片战争打了败仗,知道他们的船厉害、炮厉害,我们打不过。过了一二十年,开始要进步,要维新了,知道不光要有船坚炮利,还得有科学,没有科学知识怎么能船坚炮利?所以就成立了广方言馆、同文馆等等,学习西方语言,学习西方的科学知识。又过了一二十年,又知道他们之所以比我们先进,除了因为有声光化电的知识,还因为他们有一套与之配套的政治体制,他们有议院可以“通上下之情”,人民的意见可以反馈到上层去。康有为搞戊戌变法,就是要开议院,通上下之情,那时候叫立宪,要实行宪政。到了五四前夜,才知道要国家振兴不只是会开炮开船,会造机器,原来洋人也有精神文化。我们过去只学人家的船坚炮利,学点声光化电,用王国维的话讲,那都是些“形而下的粗迹”,不知道他们还有他们的思想、他们的文化,我们既然要开放,就不能只知道人家的机器,也应该知道人家的文化。王、梁一辈人介绍西方哲学,中国人才知道原来西方人也有西方的精神文明,过去我们总认为中国的东西是最好的,中国的仁义道德全世界第一,西方无非就是船坚炮利。一直要到他们这一辈人才逐渐了解,先进也有先进的道理,也有他们自己的一套精神文化。林琴南介绍的那些文学著作,写的都是人心和感情生活,原来西方人也有很精微的精神生活和思想感情,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只会做机器。这使中国人的世界知识更深入了一步,而且是非常有价值的。
林琴南的功绩还是应该肯定的,不能只从翻译技术层面去评价他,实际上他不懂外文,先后找过几个人合作,其中以杭州魏易最佳,他为林讲故事,然后林就完全用自己的话来写。林琴南是桐城派,文笔不错的,虽则也闹出好多笑话。比如他在一本小说里描述,某个人生气了,就“拂袖而去”。中国古代人的衣服是宽衣博带,生气了把袖子一甩就走了,叫作“拂袖而去”。西洋人穿的是西装,袖子挺窄的,无法“拂袖”,所以就闹了笑话。不过我们不能从翻译的角度去看他,说他哪里不符合原文,哪里不符合原义,在文化转型的时期,在当时的条件下,他输入那么多东西对中国是有贡献的。再说那也不是翻译,而是别人告诉他一个故事,他用自己的笔重写。严复也是这样,不过严复比他好一点,因为严复懂英文,可是他是按照自己的意思译,加了很多自己的东西在里边,所以现在要是专门研究严复的话,得仔细对照原文,看哪些是他自己加上去的,哪些是原来的内容。
另外还有两本书让我觉得开阔眼界和思路的,一本是James Jeans(金斯)的《神秘的宇宙》。金斯是英国的物理学家,不过他写些通俗和哲学的东西,在当时是非常新的书,也被收入“开明青年丛书”。还有一本书叫作The Natureof Physical World(《物理世界的性质》),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中国译名为“物理世界真诠”,作者也是英国的物理学家,叫A. Eddington(艾丁顿)。看了这两本书,我觉得大开眼界,因为我们那时候不懂科学,以为科学就是“铁板钉钉子”,但在他们看来,科学并没有有一个客观的标准,认识是主观形成的,物理世界不过是你思想中的构造,究竟物理世界是怎么样的,里面有很多神秘的东西,我们现在理解不了。书里讲了很多奇怪的东西,比如时间,我们以为时间和空间一样,几尺几寸、几分几秒都是客观的存在,可是他说时间本身是可以伸缩的,空间也可以收缩,介绍了费氏收缩作用等等。我不懂科学,但因为作者本人是科学家,我想他们讲的或许也有道理,至少开拓了自己的思路。
可以说,我在年轻的时候既受了唯物论也受了唯心论的影响,后来始终也没有排除一种杂驳的思想。我们过去对于科学认识得太朴素了,以为绝对不能动摇的,中国最早的近代科学家李善兰不就认为牛顿经典体系是“铁案如山”吗?后来我上了大学,又看到有一种观点叫作“方便的假设论”,即我们所有的科学观念都只是方便的假设,比如两点之间直线最短,这是个“方便的假设”,因为它没有证明,是个公理,你用这个最方便你就这么假设。当然别人也可以不这么假设,非欧几何就不承认两点间直线最短,也可以另外推出了一套几何学。
所以,虽然我们说科学具有客观的标准,可是这个客观的标准离不开主观,总是我们思想里所肯定的标准,而不是现成给定在那里的什么东西。就像你戴上有色眼镜看什么东西都带有那种色彩,比如戴上红眼镜,那么看什么都带点红颜色,要是戴个黑眼镜,就什么都比较暗了。问题是:如果我们不戴眼镜,看到的东西是否就是客观的样子呢?也不见得。因为我们生下来就有一副“眼镜”,我们就只能这么认识世界,至于别的物种是不是也认为如此,那就很难说了。比如一个蚂蚁,也许它就体会不到三维,只理解平面,把它放在篮球上,可能它对这个皮球的理解只是个平面,这就是它天生的眼镜。人也是这样,比如四维的空间我们就不会设想,当然科学家也许可以从数学上推论出四维空间,可是我们一般人只能设想是三维空间。人的思维结构就是这样给定的,我们只能这样感知,而不能是那样。所以很多大科学家的都是唯心论的,爱因斯坦相信上帝,他又补充一句说:我的这个“上帝”是斯宾诺莎式的上帝。金斯和艾丁顿的这两本书要是在解放后就得批判,可是解放前“三民主义”里边不涉及这方面问题,所以让我大开眼界,但也带来许多困惑。
当时有一本介绍唯物论思想的哲学书,即艾思奇的《大众哲学》,那是最流行的,很多青年都是受这本书的启发而倾向或者走向革命的。我疑心他也是从日本转手,而且看了这本书以后并不欣赏,觉得他没有讲出道理来。比如他讲事物的变化,一开头就说事物像孙悟空一样可以七十二变。事物是变的,可是能像孙悟空那样变吗?那是神话,不是哲学,比喻不能代替论证。一直到解放以后听他的讲演,我也不怎么欣赏,在我的印象中,他的武断更多于论证。
那时候的思想界也是什么都有,我记得抗战前有一本书叫《当代三大怪杰》,书皮上印着三个人的像:斯大林、希特勒、墨索里尼,他们就是所谓“当代三大怪杰”。因为那时候也有一种思潮,认为民主政治总是乱糟糟的没有效率,独裁政治强而有力,所以独裁政治才是方向,包括张学良在内,他到欧洲旅行了一次,回来以后认为中国还是要实行法西斯。我还记得我回老家入中央大学附中的那一次考试,笔试之后还有口试,口试我的是常任侠先生,后来他到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的第三厅工作。(当时政治部部长陈诚,那是国民党的重要人物,副部长周恩来和黄琪翔——黄琪翔是北伐的将领,周恩来主要依靠第三厅搞文化宣传,郭沫若是厅长,网罗了一批进步人士,所以常任侠也到第三厅工作,后来似乎曾做过周恩来的秘书。)口试的时候问了许多问题,其中有一个我至今都记得。
他问:“你喜欢什么?”
我说:“喜欢文学。”
“看过什么书?”
我随口说了几本文学书。
又问:“你崇拜什么人?”
崇拜其实是一种迷信,不是什么好东西,我那时候也是自由主义的思想,所以就说:“我不崇拜什么人。”
“崇拜墨索里尼?”
我说:“不,我不崇拜他。”
后来我觉得很奇怪,你是个进步人士,怎么问这个问题呢?不过这也说明,独裁政治的思想在当时确实风行一时,所以他才这样问,大概是了解一下我的思想吧。多年以后,好友王浩和我谈起当年的口试,他说也被问过同样的问题,他当时回答说:“我最崇拜我父亲。”他很得意,如此就解决了一个问题。
抗战前报纸很多,在北京影响大的有《晨报》、《世界日报》、《世界晚报》,后两种都是前辈报人成舍我所办。我家里订了两份报,每天放学回家都翻一翻,顶长知识的。北京图书馆里的报纸非常多,中文的、英文的、日文的,记得卢沟桥事件以后数日我看见一份日文报纸,上边印着大字的标题“华北赤化之学生非常不稳”,内容我看不懂,但至少有个印象,就是当年日本人对华北学生运动非常关心。
那时候杂志也多,像《大公报》的《国闻周报》,胡适的《独立评论》,林语堂在上海办《论语》,荟萃了周作人、丰子恺、巴金、老舍等一批当时知名大家的文章,销路很广,我几乎每期必读。其中印象比较深的还有一位叫姚颖的女作家,她的文章很俏皮,写的是“京话”,专门报道南京官场上的动向和见闻。后来有一期新年版,这些作家纷纷写新年贺词,并附有本人照片,我看到有周作人、丰子恺,丰子恺当时也就三十多岁,照片上却留着大胡子,但最让我吃惊的是姚颖——居然是一位妙龄少女!没想到她竟能如此熟悉南京的官场。后来才知道,姚颖的先生当时在南京做个不大不小的京官,是借她的名字来写官场上的事情,抗战期间在甘肃省做教育厅厅长,在一次意外中死了,姚颖自此也从文坛上销声匿迹。
还有好几种跟《论语》差不多的杂志,比如《宇宙风》,是陶亢德与林语堂合编的,邹韬奋在上海办生活书店出了很多进步的杂志,介绍左派的知识。再有就是看《世界知识》,那是左派的国际政治刊物,配有地图分析国际政治形势,在当时是我们有关世界知识的主要来源,在上海出版。另外,那时候也欣赏苏联的一切,因为苏联是一种新文化,没有剥削,没有压迫,各尽所能,按劳分配,不劳动者不得食,我们看后觉得美极了。当然,实际上恐怕也不就,但当时却引发我们无限的憧憬。国民党那时候也有好几个出版社,也有几家右派杂志,讲什么“伟大的领袖”之类,不过那个没有市场,销路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