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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天籁幻想
北京师范大学是当时全国性的一所师范大学,就在和平门,对门是师大附中、师范附小,当时就是名校,我中学上的就是师大附中。那时候中学也是全国性的,如果家庭条件较好,也是把子弟送到大城市里来上学。城市里的学生年纪比较小,个子矮,坐前面,那些从外地来的、乡间来的往往年纪比较大,坐后面。我有一个很熟的同学,从绥远(内蒙古)来的,好像比我大三岁。
其实受教育不一定是在课堂上听老师讲。师大附中南边是琉璃厂,那是全中国书店最集中的地方,新的、旧的有几百家,中午吃了饭,几个大同学去逛书肆,我也跟在后边转,真是令人大开眼界。好多中国的旧书,也有洋书、新书,新式的出版社,如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开明书店,还有北新书局——鲁迅的书就是北新书局出的,那些书都摆在那里,琳琅满目。当然好多书我都不懂,从前听说有二十四史,没看过,到了书店,哦,那儿摆的有二十五史,还有二十六史,原来还有这么多史。元史是中国正史里边编得最差的,所以清末柯劭忞又编了一套《新元史》,凑起来是二十五史。后来清朝亡了以后就没编史了,民国初年编了一个《清史稿》,不算是正史,所以叫《清史稿》,把它算上就是二十六史。这就开阔了眼界,但让你知道原来还有这么多东西。所以很多人接受的知识和他的思想并不单纯是在学校里上课,那些年纪大的同学每天去琉璃厂转,我也跟着在书铺里转,转来转去,知道不少东西。
有一阵我想学音乐,虽然不清楚到底学什么,但真是着迷,现在看来是太荒唐。音乐要从小学起,而且要学得很专业,我没那条件,就是看了王光祈、丰子恺的书,知道有些个名家,什么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音乐界有三“B”,巴哈、贝多芬、勃拉姆斯,觉着这些位大音乐家了不起,就想学音乐。那时候,北京有一个中华乐社,出了一套《世界名歌选粹》,一共五本,北京图书馆有,我就借来抄过一些。另有一本叫《英文一百零一名歌集》(The One Hundredand One Best Songs),在琉璃厂商务印书馆就有出售,里边都是美国小学生、中学生唱的歌,很多人都有一本,像Stephen C. Foster的《老人河》(Old Folksat Home),我们都自己学着唱,大概也学了好几十首,虽然歌唱得不怎么样,副产品倒是学了些英文。还有一本中华书局印的《世界名歌选粹》,印刷很好,我花一块多钱买了一本——那时候到小饭铺吃碗面不过才一毛钱,所以一块钱已经很贵了。这本书里选的歌并不多,但几乎每一首都给我的印象非常深。第一首是法国古诺的《小夜曲》,第二首是舒曼的《梦幻曲》,听了真有一种梦幻的感觉,还有舒伯特的《小夜曲》,回肠荡气的,简直令人销魂。后来一个间接机会我又听了舒伯特的《圣母颂》,觉得美极了,灵魂都像上了天一样。这本书里还有一首是从古诺的歌剧Mignon里选出来的,内容出自歌德的小说Wilhelm Meister(《威廉·迈斯特》),迈斯特游学的时候遇到一个马戏班的小女孩Mignon。小女孩是意大利人,从小被拐卖给了马戏班,但她总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影影绰绰地觉得自己是从一个十分美好的地方来的,于是唱了一首歌,歌词就是歌德的诗《你是否知道那个地方?》。听了以后,我觉得仿佛到了另一个天地,感觉美好极了。
一个人的精神生活,不仅仅是逻辑的、理智的,不仅仅是科学的,还有另外一个天地,同样给人以精神和思想上的满足。我想信仰宗教的人大概也有这种感情,这是不能用理智来论证的。我们的科学仅限于逻辑推论的范围之内,其实在纯理范围之外还有广阔的天地,还另有一个精神世界,就像《王子复仇记》中哈姆雷特的朋友Horatio说的话:“这个广大的世界不是你那可怜的哲学所能想象得到的。”
那时候我有两个途径可以听音乐,一个是抗战前,学校里偶尔组织听唱片,音乐课上也听,但更多的是学生自己组织的。另外,当时师范大学有两个系几乎是全国独一无二的,一个音乐系,一个体育系,其他大学都没有,所以那时师大的音乐系和体育系还是很有名的。这对我们有个便利,因为我们就在对门,他们有篮球队,在当时都是国手了,是全国最好的。比如国手牟作云,他作为中国篮球代表队的主力参加了1936年的柏林奥运会,我在西南联大上学时他教我们体育,做了体育主任马约翰先生的女婿,后来是篮球协会的主席。所以,经常他们一比赛我们就跑去看,当然也不要门票。还有,每个星期六晚上有个音乐会,我们跑去听,那是师大自己的音乐会,虽然没有大规模的管弦乐、交响乐,可是提琴、钢琴都有,歌唱也有,所以许多歌我都听过,很熟,感觉好极了。
上小学、上中学的时候也去看戏,不过我觉得京戏是一种太古典主义的东西,它有非常严格的形式,你必须按照这个严格的形式来表现,像我们作古文一样,怎么破题、怎么起承转合、怎么结尾,要求得非常严格。你可以有发挥,可是必须按着这个严格的规矩来发挥,一点都不能出圈。这就是古典主义的艺术,它跟浪漫主义不一样,浪漫主义讲究发挥个性。而且我觉得京戏的音乐太差了,翻来覆去就只有那几个牌子,其实应该每一部戏、每一个情节都有自己的旋律,这才符合戏的内容,不能说无论表达什么感情、什么情节都限于那几个旋律,把音乐也脸谱化了。当然我从京戏里也获得了很多知识,有些是非常可笑的,让我以为古代就真是那样。比如京戏里打仗,双方都是一个将领出来带几个人,然后两个主将交锋,真正的战争不会是那样,可是小时候我以为古代打仗就是那样。
当年我们还有一个重要的娱乐或者知识的来源,那就是电影,大多是好莱坞八大公司的电影,说它是营养也好,毒品也好,真看了不少。当时北京主要的电影院有五家,东城的“光陆”、“平安”、“真光”属于一轮影院,西城的“中天”、“中央”属于二轮影院,设备较差,票价也低,成了我们这个消费层次的人常去的地方。
有几部我影响很深,像《蝴蝶夫人》,那是歌剧电影,还有《倾国倾城》,即Antonyand Cleopatra,男演员是Fredorich March,女演员是Claudette Colbert,当时都非常有名。还有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导演是Reinhardt,配乐是19世纪的作曲家门德尔松,都是世界名人。还有一个印象最深、至今都不能忘记的,是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中文名字叫作《铸情》,演朱丽叶的是Norma Shearer,那时候北方译名和南方不一样,北方把她的名字译作“薛爱梨”,南方译作“瑙玛·希拉”,演罗密欧的是Leslie Howard,也是《乱世佳人》的主演之一(《乱世佳人》里女主角是费雯丽和Oliviade Havilland,男主角一个是Clark Gable,另一个就是Leslie Howard)。那时候我十几岁了,思想刚刚开窍,才知道,哦,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美妙的东西。那时的电影没有配音,都是原文,当然大多听不懂,可是偶尔也听懂几句。罗密欧看见朱丽叶以后说:“啊,那是东方,朱丽叶是太阳。”听了非常感动。从那以后,几次跑到北京图书馆借莎士比亚的中文译本来看。
国产电影我看得很少,如《火烧红莲寺》、《关东大侠》之类,技术上显得粗糙一些,但是小孩子看仍是津津有味的。当时最流行的小说是张恨水的《啼笑因缘》,胡蝶主演,还到颐和园拍外景。胡蝶那时候是电影皇后了,其实阮玲玉演得比胡蝶好,属于实力派的演员,我看过她主演的《三个摩登女性》,不过她26岁的时候自杀了,挺可惜的。江青当时只是一个starlet(没有名气的演员),我没看过她的电影。张爱玲的出名只在沦陷区的上海,我们在后方看不到的。
我小时候读书不是很卖力,不过成绩还说得过去,其他同学的情况不尽如此,确实有开早车、开夜车的,或者既开早车又开夜车,不过他那是死读书,成绩也并不一定很好。我想这和我们的传统观念有关,过去我们是一个落后的农业国家,总想着怎么起早贪黑,天不亮就去干,干到夜里不收工。我们在干校的时候两个星期才放一天假,而且来不来就夜战,白天干不完晚上干,其实也没干出多少成绩。成绩不是靠体力拼出来的,要是这样干的话,撑死了也翻不了一番,更提不上翻两番、翻三番。一个人一天24小时,你不能一天干48小时的活,要这样拼的话,爱因斯坦做出那么大的成绩,他一天得干多少小时?
包括现在也是这样,我们总有一种落后的农民意识,老想着拼命,强调“吃大苦,耐大劳”,可是进步不能光靠这个,不然整个人类文化能进步多少?前些年我们还提过“超英赶美”,为什么要超它?不就是它比你先进。可它为什么先进?难道英国人、美国人晚上都不睡觉?“满面流汗,终生荆棘”,这是《圣经》里的话,“面朝黄土,背朝天”,中国人干了五千年,可英国历史才一千年,美国连五百年都没有,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才五百年,它们为什么先进?我们中国人口是英国人口的二十倍,英国才六千万人,我们十三亿人,要论起早贪黑开夜车的话,我们不知道应该比它高明多少,可是近代的伟大开创者,像牛顿、达尔文,包括马克思,都是出自英国,而不是在中国。为什么?是我们中国人懒惰?不能那么说。李政道二十九岁就得诺贝尔,要讲读书,八十多岁的人肯定看得比他多,怎么人家得的了诺贝尔?我以为并不那么简单。
想要做出成绩总得有三个方面的条件,一是天赋,这点不能强求,每个人天赋不一样,这没什么可丢脸的,二是环境,这也不是每个人都能争取到的,第三就是个人的努力,但个人的努力应该得法,不能只讲拼体力,老是延长劳动时间、增加劳动强度,那是不行的。读书也一样,书读得好坏跟你拼不拚命没关系,天天开夜车,我不认为那是一条正路。当然,一个字都不看,那成文盲了,也不行,你好好地做了就是,像吃饭一样,不吃饭不行,那饿死了,但也并不是吃得越多身体越好,吃多了没有用的。